枯藤老树,曲水流觞

2018-08-20 10:03王美怡
诗潮 2018年5期
关键词:新文曲水流觞枯藤

我是个弄文字的人,不是弄书法的。虽然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案头写完大段文字后,也会在阳台的木桌上铺开笔墨,就着字帖涂抹几笔。说实在的,这纯粹是文人“冬日负暄”之类的怡情之举。

屋子里花草缠杂,屋子外冬阳正好,有上好的笔砚纸墨,在纸上写下“永和九年”之字样,想想古人曲水流觞之雅韵,就觉得活着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书法对我来说,是具古旧色彩的,是有审美意义的,是雅的。

就因为这些,我喜欢欣赏新文的字。他的字摆在我的面前,总让我想起许多朴素的事物。这些事物,似乎在现代生活中消逝已久,难觅踪迹了。比方说,冬日小桥流水边的老树枯藤,山村茅檐之下初绽的寒梅,我甚至会想起少年时候在山里面,下雪的夜晚,听到飞雪折竹的清响。

我想到的尽是这样一些事物,有时候难免怅怅,因而也就更喜欢品咂新文的书法了。

我和新文是大学同学,多年不通音信了。二十余年过去,我跟他在旧纸之上重逢,内心里真有很深的感念。在我的记忆中,他还是个羞涩、儒雅的大男孩,写诗,脸上总带着微笑。我不知道大家各奔东西的这些年里,他在做些什么,他经历了怎样的世俗生活、心灵历程。二十余年后,我看着新文这笔如老树枯藤般的好字,忍不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总算有人还没有辜负80年代的恩赐,还在那条路上走着。

我知道,能写这样一笔好字的新文,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初心。得80年代人文之濡养,他一路向古典中追去,至今时今日,已臻大家气象。

不管时势如何变幻,总有一些朴素的东西静静地等在那里,等我们有一天走回去,和它们重逢。

我眼中的新文,现如今已经走到儒释道浑然一体的境界。品高,字自然不俗。无须炫技,也不带杂念,新文写得从容洒脱,字里另有一种老僧入定的朴拙。我不由得就想起傅山。我喜欢这个晚明的倔老头,爱喝酒,爱骂人,见了庸人不理,不耐烦,更不耐俗,他在书法上一向提倡“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勿安排”。我从新文的字里,看出一点傅山所推崇的那股子拙劲。

我想,新文有此修为,他在书斋中的时光自是惬意安宁的。他从青年时代就带着一种静气,这缕静气,如今还在他的字里面缭绕。图书拥千卷,花月满一庭,新文在书斋中可静观万物,可心游万仞,而后凝神聚气,在纸上如行云流水般游走,何其快哉!

手头正读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忍不住做“文抄公”,顺手抄下这段文字:

“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麛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流泉,漱齿濯足。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弄笔窗前,随大小作数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迹、画卷纵观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一两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園翁溪叟,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晌。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入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

这是一个古代文人的理想生活。山林落花,柴门溪月,离我们皆已远矣。可我总想着会有那么一天,与老同学新文等一众好友,相约深山之游,一起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听溪声,尔后铺开纸墨,看新文笔下的枯藤老树如何伸展枝丫,与眼前的山川万物融为一体,向着天地之间无限延伸……

作者小传:王美怡,著名作家,现任广州市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所长。主要从事近代广州城市史研究、岭南文化研究,并从文史结合的角度进行历史文化散文创作。专著《广州沉香笔记》获评“2008年度中国最美的书”。

猜你喜欢
新文曲水流觞枯藤
涅槃的枯藤
涅槃的枯藤
“曲水流觞”园林景境营造的现代转译
“新文创”时代动漫作品创作探析
关于培育壮大牡市新文创产业的对策研究
枯藤上的种子(外一首)
鸟鸣
牡丹江推动发展数字新文创产业
试论景观艺术的研究与探索
郑万才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