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与哀矜

2018-08-21 06:54
娘子关 2018年4期
关键词:作家

● 指 尖

搬运术

虚构与想象,差不多是人类天生具备的技艺。小时爱听古话,家中大人翻来覆去讲的也不过那几个。有次从小伙伴处获得两则新鲜古话,方醒悟,原来外面亦有大把古话在流传。夏天夜里,五道庙石头上坐满乘凉的人,小孩无聊,便去捕捉流萤,乱糟糟的,不懂节制,很少得手,即便提前预备好长棍和纱布袋。有小孩幸运,竟徒手逮得一只萤火虫,手头没有可装之物,又不舍得送人,便贴在眼皮上吓人。一个眼皮发光的小孩,给人的感觉不只是可笑的,更是可怕的。来自深处的某种似曾相识感,让你心跳加快,仿佛他在此刻,是从某则古话中走出般让你恍惚,惊惧,胆战心惊。当然,小孩少常性,对当下的一切不久厌弃,偃旗息鼓,各自找到大人怀抱,蔫蔫的,像一节节被暴晒的瓜秧。这时,便有人提议,村里会说书的老人,来叨一段。

古话听来,总是与现世隔着山河湖海的距离,来自故事的画面,在脑海现出之后,你会觉得那是些光线暗淡,年月陈旧,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件人物。这些古话,无一不充满想象,既无法得遇经历,也无法效仿。但奇怪的是,比起现实中的流言蜚语,人们可能更喜爱来自天上地下的神仙精怪,或山河阻隔遥远地界里的传闻趣事。这种平白的虚构和想象世界的横空构架,让我打小就生出世上是否有另我的怀疑,并笃信遇见另我的可能概率极大。而明天,当日光穿透窗纸,小孩被细微的光亮喊醒过来,总是将昨日的一切抛得远远的,再不记起。连昨夜被装到瓶子里的萤火虫,都支棱着一个坚硬的、无光芒的尸体,这就让人更加确信,今日是跟昨日毫无关联的日子,我与另我,虚构与现实,都是同时存在的。小孩分辨是非能力有限,既承认此刻,又否定刚才,总觉虚构是一种世界,而现实是另一种世界,两个世界既是混淆的,又是分离的。就像古话里的好坏人,分明得让人失笑。《宝莲灯》里沉香跟三圣母就是好人,二郎神就是坏蛋。到了《哪吒闹海》里,很显然二郎神和哪吒就是好人,而龙王才是坏蛋。《红楼梦》里,好人就是林黛玉,贾宝玉,坏人就是王熙凤,薛宝钗。到了《尤三姐》中,坏人就是柳湘莲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里,孙悟空、沙僧是好人,猪八戒、唐僧跟白骨精都是坏人。《王宝钏》里,王宝钏是好人,她二姐跟魏胡就是坏人。只要跟好人对立的,即便他们同时出现在一段时间内,并促成时间的延续、故事的生发和形成,也被小孩自觉割裂成两个世界。这种简单粗暴的分类,一直沿用到生活中。比如,秀只就是个坏人,因为她不守妇道。相反,将她打得鼻青脸肿下不了炕的丈夫,就是好人,因为他维护着好人的标准。电影里所有的坏人都会戴一顶鸭舌帽,所以同样戴鸭舌帽的放映员,当然也是坏人无疑,我们仇恨地聚集在门外,看着他吃掉我们村最好的饭菜,并用愤怒的眼神,试图烧死他。

许久后,才明白,古话之所以被我喜爱并牢记,一部分来自初入尘世的好奇,另一部分来自对童年时光的念念,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因素,是叨古话的人具有神形兼备的气质,他将想象与现实进行了糅合,在两个空间自如穿梭。《陶庵梦忆》的柳敬亭面部“黧黑,满面疤槃,悠悠忽忽,土木形骸”,想来长相极其恐怖,但他有特长,就是说书,也就是我小时喜欢的叨古话。书面语言总是比口头语言文雅好听得多。但也说明,一个人也有内外之分,显然,他的外在是具象的、现世的、此刻的,而内心却是另世的、远隔的、被猜测的。皮囊不过存世的一种道具,内心的江河,是他存世的根基,而说书,显然是他存世的精髓。这种明显的差异对比,已无法用好坏这么简单的分类来定义他。但他却真的通过虚构和想象,弥补了他外在的丑陋不堪。一个人的两面,三面,许多面,才可组成一个完整的生命个体。柳麻子说书说得有多好?张宗子写了“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人是多么可爱的群体啊,竟然可以坐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忽视他本体的存在,而直抵他虚构和想象的另世界。

“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哱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瓷静递,款款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不齰舌死也。”沉浮难辨,倒联想起幼年听古话的情境,历历在目。这种通过文字描述来唤醒记忆的时刻,在人长大变老过程中,常常出现,恍然隔世,令人感慨又唏嘘。

其实不论是说书人说出故事,还是通过故事唤醒记忆,这些感觉,有一个极其准确的称呼,叫搬迁术。《阅微草堂笔记》里说,魔术、戏法这些,大都是以手法快捷取胜,但同时也有真搬运术的存在。作者纪昀小时在外祖父雪峰先生家里,曾见玩魔术的人将一酒杯放在桌上,举手将酒杯一按,酒杯就深陷在桌子里,杯口与桌面平齐。然而又用手摸摸桌子面下,也并没有杯底。稍一会,却又将杯子拿出来,桌面还是原样。又用手举起一大碗切细的鱼肉,向空中一抛就不见了。人们叫他将鱼肉取回来,他说鱼肉在书房画橱的抽屉里,你们自己去取吧。当时在场的宾客很多,书屋中有许多古玩器,都被严严实实地锁着,并且画橱的抽屉不过二寸高,而大碗却高三四寸,是放不进去的,因此大家都怀疑玩魔术的人胡说。但又想验证,于是喊人取钥匙开锁查看,发现那个大碗放在桌子上,碗里装了五个佛手;原先装佛手的盘子,换装了鱼肉,放在抽屉里。这不是搬运术吗?理所必无,事所或有,类如此。从理论上讲不存在什么搬运术,但事实上却是存在的,如上面所讲的这个故事。然实亦理之所有。不过按理推之也讲得通,狐怪山魈,盗取人物,不为异;能劾禁狐怪山魈者,亦不为异;既能劾禁,即可以役使,既能盗取人物,即可以代人取物,夫又何异焉。

前次跟东黎姐聊天,谈及当下文学走向及写作者面临困惑时,她说,“我们以为一直在创新,突破,事实上,所有路途,古人都已走过。”作家,其实更像是说书人,或者是变魔术的人,通过书写技艺,将现实与想象从原位搬离,剥开,打破,重组,之后以一种变了面目的、带有启示和提醒意义的、崭新的现实和想象,呈现在读者面前。所谓高手在人间,在今天,随着国民阅读素质、鉴赏水平的不断提高,他们更敏感,脆弱,更渴望贴心,发生共鸣,作品中所传递的大量信息,于他们不再构成阻碍和困惑。倘若作者缺乏真诚、爱怜、敬畏和良善之心,呈现出来的文字,只能是一张骇人的麻脸,缺失“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的内在魅力,即便打破文学常规,熟练地运用某些创新手法,也不过“碗置案上,换贮佛手五。原贮佛手之盘,乃换贮鱼脍,藏夹屉中”的简单搬运术,是要被读者诟病的。

路人甲路人乙

“路易斯站在一棵树旁,我们大家围在他身边,他慢慢地将手放到脸上,把脸揭下来,仿佛那是张面具。他就这样捧着自己的脸走到他兄弟巴勃罗、我、中尉还有罗克身边,做了个手势让我们接过这张脸,戴上它。可是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拒绝了,我也拒绝了,我微笑着,笑着笑着就流了泪,于是路易斯重又把脸戴了回去,他耸了耸肩,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我能看出他身上那种极度的疲惫。”行驶在大运高速的大巴上,因天气炎热的缘故,同车的人们都依在靠背上昏昏欲睡,此起彼伏的鼾声不断响起落下。窗外,日光热烈,让窗前的我颇为不适,但并无困倦。两团透明的云彩仿佛向导,一直牵着我们向前,让这段旅程有了某种期待。转弯处,云彩倏忽不见,阴影大面积拉下,短暂的清凉之后,我们很快进入一个隧道。面前陡然一片漆黑,这段话便突兀地跃入我脑海。这是我正在阅读的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的小说《会合》中的一段话。有意思的是,他有一篇非常有名的小说就叫《南方公路》。读他的小说,有种非常大的冲击,一面的他耽于幻境的描绘,一面的他又甘于现实的平淡,直面幻灭,却满怀理想,仿佛,他就是那个站在树旁,将脸揭下来的人。他试图将面具送给任何人,但最终,他还是要将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在虚构和想象的背后,你能察觉和感应到一颗悲悯之心,一种对生活和生命的敬畏和顺从。

科塔萨尔是一个非常聪慧机灵的作家,他巧妙地处理和置换着文字和生活之间的关系,将搬运术运用到了极致。就像他在《秘密武器》中疑惑的那样:“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独一无二的呢?”在写作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已经非常确定,所有的事情,真的是独一无二的。你的每一时刻,身体会发生细微的变化。你写过的每一个字,都是将你引入某种境遇的萤火虫。你过的每一天,都不一样。你面临的每个场景,都无法重复。你遇见的每个陌生人,都不是无意义的,他(她)的出现,将改变你当下的心境或轨迹。而当你今天再次见到昨天的人,你们之间的默契已不再延续。

《南方高速》就提供了这样一个场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堵车,迫使困守的人们不得不步入一种非常态的生活。一个微型的、浓缩的社会横空而出,主线从工程师展开,他左边“王妃”上的姑娘,右边两位修女,后面是开大众凯路威的脸色苍白的男人,“王妃”后面的一对夫妻和小女儿……这是个划定的圈子,圈子里大约有十几个人。刚开始,他们对公路的疏通充满幻想,“两位修女指望在八点之前赶到米利拉福雷,因为她们带了一篮子蔬菜给那里的厨娘”,“标志2013上的那对夫妻最操心的是别误了晚上九点半的比赛直播”……后来渐渐绝望,但似乎并无绝望,因为他们面对无力改变的现状,积极应付。一只大大的白蝴蝶停在前挡风玻璃上,它短暂停留的美妙,就像来自过去或是来自未来的信使,有人试图抓住它,但无法成功。这只蝴蝶,在整篇小说里,只出现了一次,它是身边的,近距离的,但它同时又是另世的,遥远的。它像希望,也像绝望,像爱,也像死亡。暗处的昭示,让他们团结起来,用心维持圈里人的生存基本。但几天后,有人逃跑,有人自杀,有人病了,有人死了,镰刀从天而降,蝴蝶飞走……一些看不见的危险,正一点点吞噬着生命中的信任、爱和疲惫,也在切割着时间和时间中茫然无措的人们。这是一个微缩的世界,无法躲开和逃避既定灾难和痛苦,当然,也有希望和快乐,但它们总是被紧张和烦恼所缠绕,一切都毫无偏颇地要发生。也就是在这情形下,工程师和“王妃”上的姑娘相爱。比起那些结尾悲伤无望的文学作品,我总是更喜欢大团圆或开放式结尾,这可能与我的性别和年龄有关,但说实话,我更愿意时间可以停滞下来,我们可以不吃不喝,不爱不恨,前提是,让相守的人永相守,相亲的人永相亲。但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时间是不由你控制的。科塔萨尔的棋高一着在于,他正视所有的此刻,相爱,分离,死亡,背叛,而后,依旧会毫无犹疑地向前走,似乎他有信心,面对这样有规则,面对毫无关联、不相似也不重叠的生活。他说,文学就是一场郑重其事,能让人毕生投入的游戏。在《南方高速》这场游戏中,没有赢家,大家只是游戏的参与者,都以为,会有一个黑白分明,可圈可点的结束,但没有,一切还在继续,无法分清此刻和将来,在生存的长路上,狼奔豕突。所有的面具,各归其位,冷漠的,继续冷漠,爱过的,接着遗忘。车辆启动,从刚开始的缓慢前行,到后面各自飞驰,工程师渐渐地再也看不到“王妃”和车上的姑娘了,一切更像是一场注定的梦,一场指定结尾的梦。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就像我此刻在北方高速公路大巴上飞奔一样,生活是一场欢宴,一些细微的、决定性的因素,隐秘而不断地进行着置换。我的身边,是从未料到的一个人,而整辆车上同行的人,更是我未曾预料的聚合。当下,我们以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昏昏欲睡,或者仰望着一朵白云移动,进入一种暂时的完满。当车停下,我们重新投入水深火热的生活,靠在一棵树上,戴上那顶帽子,嘴里叼着一支烟时,你感觉你摘下自己的脸,但没有人愿意接收,你不得不再次将脸戴上,面前的一切陌生而荒唐。我们度着这荒诞而有序的一生,像一部小说中的场景和人物。我们都是生活中彼此的路人甲路人乙,同时也是文学作品中彼此的路人甲路人乙。我们戴着彼此的面具,相会,又错肩,相见,又永别,这种安排,无人能违。只是,我们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匆忙,为什么深更半夜在一群陌生的汽车中,在谁也不认识谁的人群中,在这样一个人人目视前方、也只知道目视前方的世界里,要这样向前飞驰。

“任何不读科塔萨尔的人命运都已注定。那是一种看不见的重病,随着时间的流逝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在某种程度上就好像从没有尝过桃子的滋味,人会在无声中变得阴郁,愈渐苍白,而且还非常可能一点点掉光所有的头发。”我跟他说,我可能读科塔萨尔读晚了。

一把辛酸泪

一部文学作品,所包纳和折射着许多信息和隐喻。许多年前,读过《刘心武解密红楼梦》,他像一个耐心的讲述者,一点一点地,揭开了他眼中的红楼世界,一个以他的心智和目光所发现的跟我们认知不同的妙玉、黛玉和宝钗。在每个红学家心中,都有一个不一样黛玉,包括每个读者,都对红楼梦有不一样的解读。这是伟大文学作品经过几百年流传所散发出来的独特魅力。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我已不再用好坏人来分类红楼梦里的人物了,这跟阅历和见识有关,同时也跟年龄渐长后,增多的敬畏和宽容有关。一部成熟的文学作品,它不只要有一个完整的文本,还要有打动人心的根本,一个真诚的态度和一个开放的、宽容的内心。在这些年的写作经验中,我越来越觉得类似于纠缠和沉陷在过去记忆的写作,是一种对自我的重新认识和判定,也是重塑自我人格和世界观的过程。你会触及之前你不曾触及的事物,另一面,也会发现之前你无法发现的事情真相,也就是本质中包含的更真实的本质(无形无相,不可获取)。就像慢慢褪掉蝉衣,慢慢清醒,慢慢明白,世界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既不好,也不坏,它就是自己的样子,从未改变过。

比较尴尬的是,随着文字量的增加,传播途径的扩大,读者量的上涨,他们会好奇文字背面的作者本人的生活及精神状态。就像一个人最终要将头发脱光一样。那日在高速公路的大巴上,我的朋友黝黑发亮的脑壳,就像另一轮太阳,它本身或许是不发光的,但它反射光芒,在当时,我不无感慨地觉得,自己被两个太阳同时照耀,那种炎热的程度,让人窒息。

“你有考虑过植发吗?虽然贵,但值得。”电影《阿德尔曼夫妇》结尾,优雅美丽的女主人这样对采访她的记者提议。是啊,倘若时光可以倒退,或者当维克托第一根头发掉下来的时候,她肯定会给他建议,让他不断地将掉了的头发重新植入,那样的话,或许故事将会有完全不一样的结局?

据说,这是一部打着爱情名号的电影,但我觉得更像是在总结一个所谓成功作家苍凉而无奈的一生,他平凡,庸俗,沉迷性爱,不负责任,表里不一。但他呈现给人们的,却是伟大的,善于捕捉生活细节,受人尊重的作家。著名作家维克托·阿德尔曼逝世后,一位记者联系他的妻子莎拉,希望能抢先报道这位伟大作家的一生。随着女主记忆帘幕的缓缓拉开,维克托和莎拉这场近半个世纪的爱恋过程终于呈现在世人眼前。影片刚开始,并不引人入胜,冗长的电影语言,让你错以为真的是一部爱情传记片。但随着女主的叙述,故事慢慢推进深入。第一个小高潮,是女主以男主兄长的女友出现在家宴上。事实上,莎拉是一个颇有心机和抱负的女人,或许她亦暗藏有某种灵异功能?当然,影片并没有此般描述。之后,他们顺理成章地生活在了一起。于是,维克多开始了生命中最风光的时刻。

所有的艺术都来源于生活,我身边,就不乏喜欢描写家人、朋友、同事等熟人的作家,许多人可能忘了,在艺术来源于生活这句话的后面,还有一句要高于生活的标准,生活倘若是土壤,作品应该是土壤之上的植物,具有某种形式和内在的高度提炼,而不是一味地原生态的写实。显然,维克多也有过这样的缺陷,所以影片中才出现一个最惊悚的镜头,当维克托将母亲改头换面写进小说,并让她读到后,她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在家人眼中,是如此丑陋而卑劣,她愤恨地举起了猎枪,对准自己的狗。悲哀涌现。一条狗的忠贞在这微小的细节中,让人悸动。突然就体会到维克托母亲心碎的情形,她对这人世中所有的爱生出绝望,她羞愧难忍,而毫无出路。此刻,我特别想让她成为一个正常人的母亲,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而不是作家的母亲。像很多作家不喜欢将自己的书推荐给家人读一样,我也特别不希望母亲读到我的书,怕在泛滥情感毫无节制的书写过程中,无意中伤害了她,而令她伤心欲绝。好在我的母亲老了,她已不能连续读十分钟的书,她选择了看电视,或者到广场里跳舞来度过闲暇时光。而维克托的母亲显然并没有这样的幸运,她读到了他笔下不堪的自己。她别无选择,只有死亡,她举起枪,对准无比信任她的小狗,扣下扳机。如果这支枪再小点,我想她会转过来对准自己,但她太长了,不,她不是死于绝望,她最终死于伤心。她推开窗户,爬上去,她看见自己的丈夫,正举起枪,她像一只柔弱的鸟一样,被他瞄准,射穿。这也是爱情吗,这就是亲情吗?这就是作家的成功吗?最震惊,其实是结尾处,患了阿兹海默综合症的维克托不再认识莎拉,她在他眼里,就是一个陌生人。赤条条的最初和最终,从陌生开始,又终于陌生。他们到了悬崖边去看海,像年轻时候那样,他将她的眼睛捂住,她爱他,当然能归回到他的怀抱。可是,当她将他捂住,他不爱这世上任何人,他的面前,只有死神慈祥的微笑,于是,他走向它。她对所有闻讯赶来的记者说,当时她在屋里休息,不知道维克多失足掉到海里。世上最好的结局,或许就是这样,当爱情提前死亡,生存也就毫无意义。最具讽刺意义的是,当记者不无疑惑地问莎拉,为什么维克多的作品风格会如此不统一时,她终于将秘密全盘托出。是,大作家维克多和他的作品,均来自莎拉之手,这个爱情的伪装者。一个人得以大胜利。屏前空余惊诧的我。

描写作家的电影比比皆是,比如《最后一夜》。据说托尔斯泰是典型的拖延症和纠结帝,1860年,《战争与和平》的灵感就开始在托尔斯泰的脑中蹦出,他顺利地写下开头,但直到三年后的某天他才再次动笔,先以《三个时期》为题,写了一份关于十二月党人的三部曲,在这过程中他不停地纠结,改动,反复纠结选题中,他改到了第15稿,才有了读者最终读到的《战争与和平》,这本书足足写了七年。“妨碍一个人变得伟大的正是爱他的人。”托尔斯泰晚年几乎摒弃了所有贵族地主庄园的生活方式,公开宣布放弃自己1881年后著作的全部版权,妻子非常不理解,与他反目。托尔斯泰最终将自己的房产全分给家人,反而招来大家的冷漠和抵触,分家产事件,让人丁兴旺的家族暗潮汹涌,托尔斯泰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是完全孤独的。黎明时分,托尔斯泰驾着马车,和好友杜山医生离开了庄园。三天之后,托尔斯泰肺炎发作,不得不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下车,之后的几天,托尔斯泰一直住在车站旁边的站长室里,几次病发之后,与世长辞。有人说,“托尔斯泰式的纠结让他一生都很尴尬,他向来反抗压迫,却不去支持革命;批判贵族,却离不开自己的庄园;后期与妻子交恶,又不忍离去。他想东想西,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别人。”伟大的文学作品背后,是一个普通的、庸常的人。这种对作家开放式的、毫无顾忌地展示,或许是在剖析和发现作家创作的根基和动力,以及对诞生伟大作品园地的挖掘,也或许对后世创作者有启示作用。但我一直觉得“文如其人”这句对作家的描述太片面,也太绝对,一部作品背后,掩藏着写作者的扭曲、焦虑、挣扎、纠结、无奈,乃至贫穷和饥饿,因为有异于常人的痛苦经历,付出过无法想象的超体力劳作,才有饱含心血和热泪的组合和搬迁——作品的呈现。这里,有作者的想象与虚构,参照和归纳,同时,也有作者对世界、对生命、对万物的哀矜和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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