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客

■ 徐 瑛 中国歌剧舞剧院

时 间

春秋时期

地 点

晋国

人 物

程 勃——赵氏孤儿，原名赵武

程 婴——赵盾之门客

屠岸贾——晋国大臣，程勃之义父

公孙杵臼——赵盾之友，鬼魂

公 主——赵氏孤儿之母，鬼魂

第一幕

【荒凉的墓地，公孙杵臼和公主的鬼魂上。

公 主 冤死的孤魂找不到归宿，唯有昭雪才得安宁。我已经等待十六年了。

公孙杵臼 公主，你需要更多一点耐心，因为你所等待的是一个婴儿长大成人的过程。

公 主 那是我的儿子。

公孙杵臼 你的儿子，他将肩负起为你赵氏家族复仇的重任。

公 主 可怜的儿子。

公孙杵臼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了。

公 主 苦命的儿子。

公孙杵臼 大丈夫生于动乱之世，何尝不是扬名之时。

公 主 如果是以人的尸骨为基石，那名也将充满血腥的气味。

公孙杵臼 古往今来，大凡伟业的成就，无一不与血雨腥风相伴，但后人所缅怀的永远只是丰碑与丰碑的建立者。至于血腥的气味，一场春雨，或者一阵秋风，你的嗅觉将带给你全新的感受，时过境迁，就连对血腥的记忆也将荡然无存。

公 主 活在血腥中的人呢？

公孙杵臼 活着的人都将死去，死去的人是不会说话的。

公 主 我们是死人，但是我们还在说话。

公孙杵臼 我们的心语只能与怀念你的人沟通，与其说是你在说，不如说是他在想。

公 主 我听到了人的脚步声。是程婴吗？

公孙杵臼 不是他还能有谁？今天是我的忌日。

公 主 步履蹒跚，程婴老了。

公孙杵臼 差不多头发全白了。

【程婴上。

公 主 我儿子怎么没有一起来？

程 婴 上次回去后大病了一场，所以——原本性情活泼的一个人，从此也变得少言寡语了。

公孙杵臼 少言寡语并非坏事，长大成人的过程，常常会有这么一个阶段。

程 婴 但愿是这样。

公孙杵臼 孤儿十六了。

程 婴 十六了。

公孙杵臼 该是告诉他真相的时候了。

程 婴 是时候了。

公孙杵臼 三百条性命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啊！

程 婴 三百条性命，除了赵氏家人及其门客，还有公孙兄这样的外姓。

公孙杵臼 晋国所有与赵家有牵连的竟无一幸存。

程 婴 除了我。我活了下来。

公孙杵臼 活下来更不容易。背负着卖主求荣的骂名，承受着断子绝孙的诅咒，忍辱负重如斯，世人却毫不知情。

公 主 我们却把秘密带进了坟墓里。

程 婴 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

公孙杵臼 你还活着。

程 婴 寄人篱下，度日如年，苟且偷生，生不如死啊！

公孙杵臼 告诉他，告诉他真相。让他明白，作为赵氏家族唯一的幸存者，复仇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程 婴 等着吧。

公孙杵臼 我等着。

公 主 赵家三百口人的亡灵都在等着。

程 婴 等着吧，不会再等多久——你怎么来了？

程勃/赵武 爹爹上了年纪，孩儿放心不下。

程 婴 难得你一片孝心。

程勃/赵武 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程 婴 你懂事了。

程勃/赵武 孩儿希望如此。

程 婴 该是你知道一些事情的时候了。

程勃/赵武 爹爹不用说。知道的孩儿已经知道，不知道的让孩儿自己慢慢去明白。

程 婴 有些事情，不说永远不明白。

程勃/赵武 孩儿会明白的。

程 婴 那你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程勃/赵武 ……

程 婴 你说。

程勃/赵武 爹爹，还是别说了吧。孩儿实在不想让爹爹难过。

程 婴 我为什么要难过？

程勃/赵武 孩儿知道爹爹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程 婴 你想说什么？

程勃/赵武 什么也不想说。事情已然这样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程 婴 你在说什么？

程勃/赵武 爹爹，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程 婴 你到底在说什么！

公 主 你怎么能用这样的口气跟你的义父说话！

公孙杵臼 公主，他听不见你，也看不见你，因为你是早已死去了的魂灵。

程勃/赵武 爹爹恕罪，孩儿不该用这样的语气跟您说话。

公 主 这才像是人说的话。

程 婴 说吧，接着说。

程勃/赵武 孩儿不说了。

程 婴 说！

程勃/赵武 孩儿不想说了。

程 婴 你说！把你知道的想说的统统都说出来！

程勃/赵武 孩儿给爹爹磕头！

程 婴 说吧。

程勃/赵武 有些事情从孩儿的嘴里说出来，对爹爹实在有点太残酷。

程 婴 残酷？你知道什么叫残酷？你见过残酷吗？撒一泡尿把蚂蚁窝冲掉，然后看着一只只蚂蚁在痛苦的挣扎中淹死，这种小孩子玩的暴虐游戏根本就算不上残酷！

程勃/赵武 蚂蚁也是生命。

程 婴 微不足道。与人相比微不足道！

程勃/赵武 孩儿孤陋寡闻，爹爹是经历过杀人的场面的。

程 婴 血流成河的大屠杀！三百多口人，一夜之间被杀了个干干净净！你我得以侥幸，真是老天有眼。

程勃/赵武 老天有眼吗？还不如死了的好呢！那样的话，也就免去良心忍受折磨的痛苦了。

程 婴 你也知道良心的折磨？

程勃/赵武 我能想象。虽然没有切身的感受，但是我能想象。

程 婴 想象什么？

程勃/赵武 比如说，一个人为了活命，或者说为了他的骨肉活命，竟然不惜出卖朋友以换取苟延残喘的余生，在我的想象中，他永远也无法摆脱良心的谴责，直到死去，他的灵魂也将永远得不到安宁。

程 婴 程勃——

程勃/赵武 不是这样吗？爹爹您不就是一个证明吗？十六年前，赵家遭遇灭顶之灾，身为赵家的门客，爹爹非但没有挺身而出，恰恰相反，为了保全您和您儿子的性命，您甚至不惜出卖赵氏孤儿和躺在这座坟墓里的义士公孙杵臼，最后还卖身投靠在了您主人的仇敌的门下，如果不是问心有愧，您又何必每年的今日到这荒芜的坟地里来，面对公孙杵臼的坟茔长跪不起？！

程 婴 谁告诉你这些的？

程勃/赵武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程 婴 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程勃/赵武 重要吗？谁告诉我的重要吗？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晋国所有的人早都知道了，唯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我真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简直就是丧尽天良！

程 婴 你什么时候听说的这些？

程勃/赵武 一年前的今天。当时感觉天都塌了。

【转场。

【一年前。

屠岸贾 你去哪儿了？

程勃/赵武 孩儿跟爹爹——

屠岸贾 给死人烧香磕头去了？

程勃/赵武 ——是。

屠岸贾 你爹都跟死人说了些什么？

程勃/赵武 什么也没说。

屠岸贾 什么也没说？

程勃/赵武 爹爹就说了一句公孙兄我来看你来了。

屠岸贾 就这一句？

程勃/赵武 然后爹爹就哭了。

屠岸贾 是欲哭无泪吧？

程勃/赵武 泪流满面，爹爹哭得很伤心。

屠岸贾 猫哭耗子，假惺惺的也会挤出几滴眼泪来。

程勃/赵武 干爹——

屠岸贾 不高兴我这么说你爹？

程勃/赵武 ——是。

屠岸贾 我也不想这么说他，可惜你爹——

程勃/赵武 您这么说我爹，能不能给孩儿一个理由？

屠岸贾 作为父亲他很称职，作为奴才他是楷模，但作为一个人，他无法让人尊重。

程勃/赵武 原因呢？我爹无法让人尊重的原因呢？

屠岸贾 这么多年，难道从来也没有人跟你说起过你爹的过去？知道你爹曾经是赵盾的门客吗？哈哈！看来我的下人都是称职的奴才。

程勃/赵武 孩儿不明白。

屠岸贾 不明白吗？告诉你吧，因为我曾经吩咐过，谁敢跟你说起你爹的过去我就砍谁的头！

程勃/赵武 听您说话的口气，好像我爹有过什么不光彩的作为。

屠岸贾 十五年前，晋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皮影表现赵家灭门情景。

屠岸贾 权倾朝野的赵氏家族被国君下令灭门，一家男女老幼，三百余口，统统做了霸道的牺牲。当时你爹是赵家的门客，他见大事不妙，趁着混乱，带着刚刚出生的你，跑到山中藏了起来。想当初，赵氏家族位高权重，专横跋扈威慑君王，以至国君都不得不把自己的姐姐嫁给了赵盾的儿子做老婆，以期通过联姻来换取臣子对国君的效忠。灭门之日，公主临盆，产下一子，说起来还是国君的外甥。虽然如此，那婴儿活着也终究是动乱的隐患。没想到，就在等待国君谕旨之时，公主悬梁自尽，婴儿却神秘地消失了。无奈之下，国君下令将晋国半岁以下的婴儿统统处死，你爹爹为了保全你的性命，于是告发了藏匿赵氏孤儿的公孙杵臼。

程勃/赵武 胡说！这都是你编的故事！

屠岸贾 我干吗要编故事？

程勃/赵武 这不是真的！我绝对不相信！

屠岸贾 事实如此，信不信由你。

程勃/赵武 您为什么要跟我编这样一个故事？

屠岸贾 跟你说了，这不是故事！

程勃/赵武 不是故事，好，就算不是故事，那您把这一切告诉我，用意又何在呢？

屠岸贾 因为你长大了，可以知道一些事情了。

程勃/赵武 就因为这个？

屠岸贾 当然不是。

程勃/赵武 还有什么？

屠岸贾 你爹是背信弃义的小人，我不希望你继承他的忘恩负义。

程勃/赵武 既然您这么看不起我的父亲，那您为什么还要将他收在你的门下做你的门客？

屠岸贾 奴才也是需要褒奖的，否则谁肯替你卖命？再说，天底下的奴才也需要看到做奴才可以得到好处，你爹就是一个现成的范例。

程勃/赵武 ……

屠岸贾 记住我说的这句话，将来你做了主子，像你爹这样的人是可以使唤的。不但可以使唤，而且可以树为楷模。但有一点，绝对不能相信，尤其因为他有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的前科。

程勃/赵武 您一直当我爹是奴才。

屠岸贾 我视你如同己出，因为你的缘故，我闲养了你爹十几年，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转场回到墓地。

【风起，三、两只乌鸦飞过，留下凄厉的鸣叫声。

程勃/赵武 天塌了，就这么轰的一声。

公孙杵臼 告诉他真相！

公 主 告诉他！

程勃/赵武 一年来，我每天都在心里问，百思不得其解。如此卑鄙龌龊的事情，爹爹您怎么就做得出来？真是可耻啊！即便爹爹这么做是为了孩儿，孩儿也为您感到羞耻，为有您这样一个父亲深感羞耻！

程 婴 好！羞耻得好！有义如斯，可堪重任！

公孙杵臼 告诉他真相！

公 主 告诉他！

程勃/赵武 爹爹救了孩儿的性命，但孩儿却不知道是否应该对此怀抱感激。这一年来，孩儿常想，如果换了孩儿身处爹爹当时的境遇，孩儿会怎么办？每当这么问自己的时候，我的心就一阵一阵的绞痛，泪水忍不住就会掉下来。真是作孽啊！孩儿原本已经想好，如果爹爹不主动跟我说起，这辈子我也绝不提。不管怎么说，毕竟爹爹是为了孩儿。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程 婴 你真的相信道听途说的传闻？

程勃/赵武 道听途说的传闻？哈！

程 婴 你相信。

程勃/赵武 我不愿相信。

程 婴 很高兴看到你为一个人的背信弃义感到愤怒，尤其这个人还是你的父亲。若你母亲在天有灵，我相信她也将为之感到欣慰。

程勃/赵武 爹爹，您还是不要提我的母亲了。一想起她死于生我时的难产，我的心就要经历一次揉碎的痛。

程 婴 你母亲并非死于难产，她是悬梁自尽的。

程勃/赵武 悬梁自尽？您以前不是告诉我——

程 婴 以前我没有对你说实话。

程勃/赵武 爹爹！

程 婴 因为当时你还太小，我担心——

程勃/赵武 我怎么不死啊！在您被人诅咒断子绝孙的时候我怎么没有死去！

程 婴 死了。在被人诅咒断子绝孙之前，我的儿子就已经死了。

程勃/赵武 ……

程 婴 被屠岸贾、你的那位义父，就这么一刀一刀地活活剁碎然后将面目全非的尸体喂了狗！我的儿子，他被喂了狗啦！

程勃/赵武 爹爹？！

程 婴 我不是你的爹。

程勃/赵武 爹爹，您是我的爹！孩儿不孝，孩儿混蛋，孩儿不该——

程 婴 我说了我不是你的爹！

程勃/赵武 爹！

程 婴 你爹是赵朔。

程勃/赵武 爹——！

程 婴 是的，你就是赵家唯一幸存下来的那个赵氏孤儿！

程勃/赵武 不！我不是！

程 婴 你是！

程勃/赵武 我叫程勃！

程 婴 你叫赵武。程勃是我亲生儿子的名字。

程勃/赵武 爹爹，孩儿把您气糊涂了，孩儿罪该万死！

程 婴 罪该万死的是屠岸贾！他杀了你一家三百余口，三百余口啊！

程勃/赵武 爹——！

程 婴 当年我将你从宫中救出，屠岸贾为了斩草除根，下令将晋国半岁以下的婴儿统统处死，无奈之下，我找到你爷爷生前的好友公孙杵臼商议，决定将我的儿子顶替你，而由他承担起藏匿孤儿的罪名，一老一小两条命换你一条命，你是这样活下来的！

程勃/赵武 爹爹，您这又何必呢？何必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崇高呢？对您的儿子，您根本用不着编造这么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来。

程 婴 故事？我编故事？

程勃/赵武 是的，您希望自己是故事中的那个程婴，或者说您想象自己是一个舍己救人的义士。但事实是：为了保全孩儿我的性命，您出卖了赵氏孤儿和公孙杵臼，您为此深感痛苦和内疚！为了从痛苦与内疚中解脱出来，同时也为了维护您在儿子面前的形象，于是您编出一个故事来给我听，给您自己听。您以为我会相信自己生活在一个传奇里吗？您以为我会被这个子虚乌有的传奇所感动吗？太幼稚了！太天真了！简直是荒谬绝伦！您真的用不着跟我编故事，即便您过去的所作所为为国人所不耻，让做儿子的我倍感羞愧，但这一切永远也不会改变这样一个事实——您是我父亲，我对您将永远怀抱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尊重。

程 婴 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程勃/赵武 不！绝不！

程 婴 那么好吧，去问屠岸贾你的那位干爹吧。问问他你长得像谁！

程勃/赵武 我是长得跟爹不一样，我早就知道我跟爹长得不一样。我也曾经为之困惑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后来有一天，我恍然大悟，我长得跟爹不一样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我长得像我娘。

程 婴 去问屠岸贾，问问他你到底长得像谁！去！

程勃/赵武 爹，我们回家吧。一个人在这鬼气十足的阴森墓地里待的时间长了，很容易陷入神志不清的恍惚状态。回家吧，爹。

程 婴 赵武！

程勃/赵武 您看，用别人的名字来称呼您的儿子，爹爹您确实——

程 婴 你想说我精神失常？

程勃/赵武 恍惚。只是恍惚。短暂的，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程 婴 赵武！

程勃/赵武 爹——！好好好，我是赵武，我是赵武。您乐意怎么叫我都行，您就是叫我赵盾我也答应。

程 婴 混蛋！（狠狠地扇了程勃一记耳光）

程勃/赵武 爹！

【切光。

【黑暗中，公孙杵臼和公主的声音在继续——

公 主 这个小畜生，太让人伤心了！

公孙杵臼 公主不必难过，迟早他会明白一切的。

公 主 明白了又怎么样呢？他会为我们报仇吗？

公孙杵臼 他必须为我们报仇，因为他是赵氏孤儿。

公 主 这就是他的命？

公孙杵臼 他的定数。他无法逃避，也别无选择。我们走着瞧吧。

第二幕

【屠岸贾府上。

屠岸贾 跟人打架了？

程勃/赵武 ……

屠岸贾 那脸上的手指印是哪儿来的？

程勃/赵武 ……

屠岸贾 谁打你了？被人扇了耳光，连个屁也不敢放，你怎么就——是你爹？

程勃/赵武 ……

屠岸贾 为什么？

程勃/赵武 他不是我爹。

屠岸贾 放肆！百善孝为先，难道连这么一个做人的根本道理都不懂吗？你爹虽是奴才，那他也是你爹，在他面前你就得尽孝。

程勃/赵武 他不是我爹，他自己说的。

屠岸贾 他自己说的？是被你气糊涂了吧？说，什么事情惹他生气了？

程勃/赵武 我长得不像我爹。

屠岸贾 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程勃/赵武 我确实长得不像我爹。

屠岸贾 你这么跟他说来着？

程勃/赵武 是他这么跟我说来着。

屠岸贾 他怎么想起跟你说这个？

程勃/赵武 我确实跟我爹长得不一样。

屠岸贾 那能说明什么呢？

程勃/赵武 我长得像我娘吗？

屠岸贾 你娘？

程勃/赵武 我娘。

屠岸贾 印象中我没见过你娘。即便见过，这么多年了，也想不起来了。

程勃/赵武 我到底长得像谁？

屠岸贾 你长得像——

程勃/赵武 赵朔？

屠岸贾 你说谁？

程勃/赵武 赵朔。

屠岸贾 你爹告诉你的？

程勃/赵武 是吗？我是长得像赵朔吗？

屠岸贾 想听实话？

程勃/赵武 是的。

屠岸贾 那么好吧，我告诉你实话。你跟赵朔长得一点也不像。

程勃/赵武 孩儿知道了，心里也踏实了。

屠岸贾 等等。

程勃/赵武 干爹——

屠岸贾 我问你一句话。

程勃/赵武 您说。

屠岸贾 如果我说你长得像赵朔，你会怎么想？

程勃/赵武 没有如果。

屠岸贾 我现在问的就是如果。

程勃/赵武 如果——我不知道。

屠岸贾 想想。

程 勃 想不出来。

屠岸贾 想想。

程勃/赵武 为什么要想呢？有意思吗？

屠岸贾 当然。

程勃/赵武 我不觉得。假设一个如果，然后苦思冥想一个不存在的答案，除了自寻烦恼之外，我看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屠岸贾 你说自寻烦恼？

程勃/赵武 不是吗？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弄得身世不明，不是自寻烦恼又是什么？

屠岸贾 就当是玩一个关于如果的游戏。

程勃/赵武 恕孩儿不恭，孩儿没兴趣玩这种游戏。

屠岸贾 你等等！我今天还就想知道你给如果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程勃/赵武 如果我长得像赵朔，很简单，我便是赵家唯一幸存的孤儿。

屠岸贾 然后呢？

程勃/赵武 然后？

屠岸贾 对。然后。

程勃/赵武 复仇。这是想都不用想的。

屠岸贾 为什么？

程勃/赵武 作为赵氏家族的后代，替死去的亲人复仇，当然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屠岸贾 如果复仇的对象是你的义父呢？

程勃/赵武 干爹，我们还是别再继续这种无聊的游戏了。

屠岸贾 并非无聊，也并非游戏。

程勃/赵武 干爹

屠岸贾 你长得确实像赵朔。几乎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

程勃/赵武 干爹——

屠岸贾 我没跟你开玩笑。早在你不到一岁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

程勃/赵武 那您为什么还让我活了下来？

屠岸贾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无数遍，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但让你活了下来，而且还将你收为义子，把你当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宠爱。命运常常就是这样的捉弄人，你能告诉我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别说不知道，当然你也可以说不知道。事实上，面对命运这个东西，谁也做不到先知先觉。当我意识到程婴跟我玩了个偷桃换李的把戏时，知道我怎么想吗？第一个念头就是把他活剥了，然后把你掐死。就这样。我几乎就这么做了，在你躺在我的怀中熟睡的时候。当时你睡得很香，仰着脖子流着哈喇子均匀地打着小呼噜。到现在我还记得，正是你的呼噜让我走了神。这么小屁点大的孩子，怎么睡觉也打呼噜？心里正纳闷儿，你忽然醒了，睁着一双眼睛，冲我这么一乐，然后张开小嘴叫爸爸，简直是不可思议！要知道你当时还不到一岁，但你就会叫爸爸啦！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不可能掐死你，即便将来事实证明你果真就是赵氏孤儿，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而且绝对不容许任何伤害你的事情发生。奇怪吗？我也觉得奇怪。人的行为常常是无法解释的，而命运也确实跟我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我与赵盾不共戴天，没想到他的孙子竟然成了我的义子，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既然是命运弄人，是我命中活该的报应，那就坦然接受好了。我不抱怨，也不后悔，恰恰相反，我把你看作是上天对我的恩赐。你让我体会到了做父亲的快乐，那快乐无与伦比，对此，我将永远感激命运的无情。

程 婴 （一边鼓掌一边走过来）江河倒流，太阳西出，屠岸大人不愧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代奸雄。如此冠冕堂皇的自我表白，我想魔鬼听了也将大受感动。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矫情了？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伪善了？在我的印象中，你屠岸贾的肆无忌惮可从来都是表里如一的啊！是良心发现了还是金盆洗手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戴上了一副慈眉善目的面具，您以为三百多屈死的冤鬼就看不见笑里藏刀？

屠岸贾 我倒是希望如你所说，那样的话，或许一切都将变得更加生动有趣。我这辈子就会一招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虽然痛快，但确实少了许多把玩的惬意。现在想来，实在是我人生的一大遗憾。

程 婴 你杀人如麻，玩够了凌迟生灵的游戏，你这辈子没白活啊！单凭将赵家灭门，你就足以载入史册流芳百世，也该知足了。

屠岸贾 这倒是句实话。不过也没准是遗臭万年呢！

程 婴 流芳还是遗臭，这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你将以空前的残暴载入史册。

屠岸贾 这话也说得不错，历史从来就是大人物的历史。至于你程婴，很遗憾，到头了也不过是其中一点色彩的点缀。

程 婴 洋洋得意啊！

屠岸贾 是得意洋洋。

程 婴 可惜到头了。

屠岸贾 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吗？

程 婴 你还愣着干什么？

程勃/赵武 爹爹——

程 婴 拔出你的剑来！

程勃/赵武 爹爹！

程 婴 难道你不想为你的家人复仇吗？

【程勃犹犹豫豫地从腰间拔剑，剑未拔出又将剑入鞘。

程 婴 赵武！

屠岸贾 程婴，你干吗要为难孩子？让一个连鸡都从未宰过的孩子拔剑杀人，你不觉得你这么做太残酷了吗？

程 婴 哈哈！残酷！从你的狗嘴里吐出这两个字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当初你将赵盾一家斩尽杀绝，三百余口无一幸存，你想到过残酷二字没有？为了斩草除根消除后患，你下令将晋国所有半岁以下的婴儿统统处死，你想到过残酷二字没有？你将我可怜的儿子这么一刀一刀地活活剁碎，然后将他的尸骨喂狗，你想到过残酷二字没有？呸！你说残酷，你也有资格说残酷，我真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屠岸贾 那你来呀。我将你的主人一家灭了门，身为赵盾的门客，替他报仇也是你的本分。何况我还将你亲生的儿子剁了喂了狗，你程婴更是有双倍的理由杀我雪恨。这么多年，你一直住在我的府上，随时都可以将我杀死，你怎么就不动手？以至于让我苟且偷生到今日？为什么就一定要等到孩子来动手呢？他的仇恨不也是你的仇恨吗？

程 婴 是的，你说得没错。我是可以亲手杀了你，我随时都有机会置你于死地。但那样太便宜你了。

屠岸贾 便宜不便宜的，不都是一个简单的死吗？

程 婴 你死当然简单，但赵氏家族幸存的血脉还得活下去。当初公主托孤于我，我答应了她要将孩子养育成人。

屠岸贾 养育成人，就为了教他杀人？程婴啊程婴，说你残酷你还不肯承认，在残酷这点上，你与我其实是半斤八两，难分伯仲啊！

程 婴 这叫以牙还牙。

屠岸贾 以牙还牙，那你来呀。为什么一定要让孩子来动手呢？杀人这种事情是会上瘾的，杀了第一次就会想第二次。因为你会不断地回味你杀人的过程，然后琢磨着下次换一种杀法。等到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已经嗜杀成性，那时再想罢手也已是欲罢不能了。所以绝对不能有第一次，尤其不能让他有这样的第一次。

程 婴 一针见血，说得好！但杀你是赵氏孤儿的义不容辞，与你所谓的嗜杀成性没有关系。

屠岸贾 你说呢？

程 勃 干爹——

程 婴 想想你那悬梁自尽的母亲。

程勃/赵武 爹——

屠岸贾 你不要逼他。

程 婴 想想你一家老小三百余口死时的惨状。

屠岸贾 你不要逼他。

程 婴 想想所有为了救你而死去的人。

屠岸贾 你不要逼他！

程 婴 想想你作为赵氏家族唯一幸存者的责任！

程勃/赵武 爹！（哆哆嗦嗦拔出的剑又重新入鞘）

屠岸贾 我累了，想去睡了，什么时候想要杀我，你来。

【屠岸贾下。

程 婴 赵武？！

程勃/赵武 爹！

程 婴 我不是你爹！

程勃/赵武 您是我爹，您救了孩儿的性命，您就是孩儿的再生父母！

程 婴 我说了我不是你爹，你爹姓赵，他叫赵朔！

程勃/赵武 我为什么要姓赵？

程 婴 这是无法改变的。

程勃/赵武 就因为我姓赵，就因为我出身显贵而您的亲生儿子是低人一等的下贱门客的后代，所以他就得替我去死吗？！我姓赵，我是人，你姓程，您亲生的儿子就不是人？

程 婴 他死得悲惨，但死得其所！

程勃/赵武 这不公平！而且残忍！简直就是惨无人道！

程 婴 赵武！

程勃/赵武 把三百条人命的仇恨寄托在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身上，难道您不以为这种想法本身就很荒谬吗？您怎么就知道这个婴儿会平安地长大？万一他命薄活不长呢？万一他福浅长不大呢？万一他天生就是一个傻子呢？即便他头脑健全四肢发达，谁又敢肯定他就愿意拿刀杀人去完成属于他的复仇使命？这一切并非没有可能性，太可能了！只要其中任何一个可能成为现实，所有为他而死去的人便都白死了。您可以说死得其所，但如果您希望达到的目的最终没能达到，您所谓的死得其所也将变得毫无意义！

程 婴 你不准备报仇？难道你想认贼作父吗？”

程勃/赵武 如果说屠岸贾是贼，那也是你认的，准确地说是你替我认的，不是我认的。

程 婴 恩将仇报的王八蛋！

程勃/赵武 至于说恩将仇报，屠岸贾让你活命把我养大，要说恩，他才是我们父子的恩人，将他杀死才是真正的恩将仇报。

程 婴 我问你最后一句，这仇你到底打算报还是不报？

程勃/赵武 当然要报，不想报也得报。因为我是赵氏孤儿。正如您说所，为家族复仇是我义不容辞的使命和责任。但是您呢？您为什么要把您的亲生儿子舍出去？能告诉我是因为什么吗？我知道我生活在一个重名轻生的时代，这个时代根本就不把一个人的性命当回事情，但是我一想起我的性命是另一个婴儿的血肉之躯换来的我就痛不欲生！重名轻生，舍己救人，高风亮节，名垂千古，多么令人振奋的信念，多么令人动心的时尚——见他妈的鬼去吧！

程 婴 你说什么？

程勃/赵武 我说见他妈鬼！统统见他妈的鬼！（冲下）

程 婴 你们听见了吗？他说见他妈的鬼。含辛茹苦十六年，忍辱负重十六年，谁能想到等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句不可理喻的诅咒？

【公孙杵臼与公主的鬼魂上。

公孙杵臼 始料不及。

程 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公 主 这孩子就不配姓赵！

程 婴 惭愧啊！我程婴受公主之重托，却未尽应尽之责任，思想起来，实在是愧对公主的信任了。

公孙杵臼 程婴，你不必沮丧，虽然竖子无礼，好歹他答应了要复仇。

程 婴 他是答应了，但却远非我所希望。

公孙杵臼 要求无须这么苛刻，毕竟他才十六岁，何况一切来得也太快太突然。耐心点儿吧，给他一点时间，不用多久他就会想明白的。我相信他终将义无反顾地拔剑出鞘，然后一剑封喉。

公 主 这孩子只是一时激愤，同时还有一点茫然不知所措。原谅他的失礼吧，他会终身铭记你的大恩大德的。

程 婴 我从未指望要他对我怀抱任何感激，更没想过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回报。程婴此生别无奢望，所作所为，但求道义不死，正气长存。

公孙杵臼 程婴，你无私的义举足以惊天地泣鬼神，苍天在上，日月明鉴！

程 婴 苍天，日月，生死，永恒。我怎么突

然觉得有点冷？

【屠岸贾端酒杯酒壶上，公孙杵臼与公主的鬼魂隐下。

屠岸贾 起风了。程婴，一起喝一盅如何？

程 婴 你不是睡去了吗？怎么，担心就此长睡不醒？

屠岸贾 程婴，你我都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亦善，你又何苦这么刻薄呢？来吧，暂时先把所有的恩怨都抛到脑后，谁也别惦记谁是谁，权当是两个萍水相逢的老头儿，开怀痛饮，喝它一个痛快，聊它一个够！喂，我说老头儿，别老皱着眉头做出一副思索状了，弄得那么深沉干吗？知道的知道你是在惦记着我的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患了老年痴呆症。人生难得装孙子，咱就装一回孙子又怎么样呢？

程 婴 龟孙子，请。

屠岸贾 你看你，装孙子还惦记着骂人。

程 婴 请。

屠岸贾 老头儿，今年贵庚多少？

程 婴 再过两年花甲。

屠岸贾 如此说来，你整小我一轮。我都七十了，人到七十古来稀。

程 婴 还真应了古人说的一句话。

屠岸贾 哪一句？

程 婴 好人命短，恶人寿长。

屠岸贾 古人聪明啊，啥事都看得透。

程 婴 不服气不行。

屠岸贾 不服气不行啊——你又骂我！看来我是真的老了，斗不过你了。

程 婴 没老的时候你也没斗过我吧？

屠岸贾 还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我屠岸贾轰轰烈烈一辈子，什么样的惊涛骇浪都过去了，没想到临终却在你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程 婴 这叫人算不如天算。

屠岸贾 你厉害，你厉害！甘拜下风，服啦！

程 婴 那就罚酒一杯吧。

屠岸贾 认罚，绝对认罚。（举杯一饮而尽）你觉得这酒的味道如何？

程 婴 苦。

屠岸贾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有点苦。

程 婴 不过既然端了杯，再苦的酒也得喝下去不是？

屠岸贾 没错，尤其这酒还是自己酿造的。

程 婴 自酿的苦酒自己喝，何尝不是报应。

屠岸贾 谁说不是？谁说不是我跟谁急！

程 婴 请。

屠岸贾 一醉方休？

程 婴 一醉方休。

屠岸贾 请！

程 婴 请！

屠岸贾 这酒苦是苦，喝下去却不上头，脑瓜子还倍儿清醒。

程 婴 那就再喝，喝到舌头苦麻了，也就心旷神怡、物我两忘了。

屠岸贾 程婴，你是个人物啊！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有嚼头。耐人寻味，耐人寻味，领教了。

程 婴 彼此彼此，您龟孙子说出来的话味道也不差。

屠岸贾 当初你怎么就跟了赵盾呢？而且还跟得那么死心塌地。像你这样的人物，原本是不应该为人门客久居人下的。

程 婴 赵盾于我恩重如山，视我宛若朋辈知己，自然当为之肝脑涂地。

屠岸贾 恩重如山，那是怎样的一种恩？

程 婴 他帮我娶了个媳妇。

屠岸贾 嗨！我当多大个事儿，说来说去，不过是替你讨了个老婆！

程 婴 不怕您龟孙子笑话，我程婴出身寒酸，原本是个行乞江湖的叫花子，靠卖狗皮膏药为生。那年腊月天降大雪，我忍饥挨饿，乞讨无门，若非得遇赵盾予我温饱，我程婴恐怕早就做了无名鬼了。

屠岸贾 救人一命，这倒是大恩一件。

程 婴 何况还将我收为门客，把贴身的使女许配与我。

屠岸贾 女人的事情就甭提了。

程 婴 干吗不提呢？龟孙子您终身不近女色，哪里知道女人的妙处？

屠岸贾 没劲，说女人没劲。

程 婴 恐怕不是女人没劲，而是龟孙子您那大话儿没劲吧？你说实话，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屠岸贾 想打击我的自尊？哈哈！你程婴也太猥琐了！就算是那么回事，那又怎么样呢？大丈夫志在兴邦治国之大业，至于床第之欢，虽属人之本性，偶尔为之，并无不可，但穷究女人躯体之根本，终是消沉意志之卧榻，涣散斗志之温床。男欢女爱，精血互换，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不过话又说回来，赵盾能利用这个来收买人心，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还有一套。

程 婴 他把你当人！而且与你交心平起平坐！

屠岸贾 这却难得。如此看来，那赵盾位高权重却能礼贤下士，好歹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了。

程 婴 是人物又如何？还不是被您这更是人物的人物给灭了门。

屠岸贾 我自然也是一个人物，可我这个人物到底还是没有斗过你这个人物。所以你最是人物。就冲这个，干了。（举杯一饮而尽）

程 婴 现在还觉得苦吗？

屠岸贾 苦也有苦的味道——噫！满满一壶酒，怎么不知不觉就喝完了？来人！来人！这人都哪儿去了？

【皮影表现屠岸贾灭门情景。

【程勃提剑上。

程勃/赵武 （一字一顿）死绝了。

【切光。

第三幕

【墓地，景同第一幕。

屠岸贾 你杀人了？

程勃/赵武 干爹恕罪。

屠岸贾 你学会杀人了？

程勃/赵武 干爹恕罪！

屠岸贾 你把府上所有的人全杀了？

程勃/赵武 （跪倒在地）干爹恕罪！

屠岸贾 你终于学会杀人了。

程 婴 杀得好！这叫一报还一报！杀得好！杀得好啊！哈哈哈哈！我等待这一天等了十六年，终于等来了乱臣贼子的下场，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屠岸贾 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小人得志是怎样的一副嘴脸！瞧他那张牙舞爪的举止，瞧他那得意忘形的模样，你还能想见比这更丑陋的张扬吗？如此生动的示范表现，把你的想象力放大十倍也难以想见。你记住，而且一定得牢牢地记住，小人终究是小人，正如狗永远也改不了吃屎的本性。来吧，动手吧。

程勃/赵武 （爬起来将剑横在屠岸贾的脖子上）您死得明白吗？

屠岸贾 明白。

程勃/赵武 那就让我也杀个明白吧——我爷爷赵盾与您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仇恨，致使您连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也不肯放过？

屠岸贾 程婴没有告诉你？

程勃/赵武 我要听您说。

屠岸贾 我与赵盾并无私仇，之所以将他捕杀并且灭门，乃因他犯上作乱十恶不赦！去读一读晋国的历史吧，当今国君的爷爷晋灵公就是被你爷爷赵盾谋杀的！适才程婴说我是乱臣贼子，你爷爷才是名副其实的乱臣贼子，杀他只是为了匡扶正义！

程 婴 晋灵公乃是祸国殃民的暴君，他罪该万死！

屠岸贾 听见了吧，谋杀国君的罪名不是我捏造的吧？

程 婴 事实不是捏造，罪名却是强加。

屠岸贾 天下竟然还有这样不讲道理的狡辩，真是闻所未闻啊！

程 婴 赵盾杀灵公不假，但为何要杀他？你怎么不说呀？

屠岸贾 我倒是想听听你怎么说。

程 婴 灵公爱吃熊掌，因为厨子给他做的熊掌没熟便将那厨子残暴地凌迟处死。那厨子被杀之时，赵盾只是悄悄地说了一句国君不仁国民不幸，灵公知道了，即派人追杀我家主公，这才激起赵盾族人赵穿的愤怒，方有所谓弑君之事。古人云，国君仁则天下拥之，国君不仁则天地共诛之，灵公被杀，实乃民心所向，赵盾所为，顺乎民心而已。

屠岸贾 国君仁与不仁，是你程婴一句话就可以盖棺定论的吗？赵盾身为晋国大臣，辅佐国君乃是本分。若凭一句国君不仁便将国君任意诛杀，那天下哪里还有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有序，安居乐业，天下无序，民不聊生，如此简单的道理，你程婴该不会不懂吧？

程 婴 你也配讲道理？呸！睁开眼睛看一看吧！这满山遍野的坟茔，这杂草丛生的墓地，再想一想那些死不瞑目的孤魂！这就是你所谓的天下有序吗？

屠岸贾 天下有序的代价！

程 婴 哈哈！代价！三百多无辜者的性命，就这么被你轻描淡写地代价掉了！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接着说呀！

屠岸贾 话不投机半句多。

程 婴 你是无言以对！面对屈死在你屠刀下的冤鬼你无言以对！

程勃/赵武 （歇斯底里地）说——！

屠岸贾 （心平气和地）有理不在声高，你要牢牢地记住了。

程勃/赵武 您接着说。

屠岸贾 说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程勃/赵武 纵然我爷爷犯有弑君之罪，那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又何至于要殃及他的家族乃至灭门？

屠岸贾 问得好，这也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我屠岸贾与你赵家不共戴天，但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千万个理由可以杀我，你却把屠岸一族统统杀掉，你的理由又何在？

程勃/赵武 很简单，给没完没了的复仇一个彻底的了断。

屠岸贾 说得好，干得更好！这正是当初我将赵家灭门的理由。冤冤相报何时了，当了未了祸无穷！你今日之所为实乃昔日我之梦寐，你成了，我败了，成者为王败者寇。你比我有作为，你将来一定还会有更大的作为！虽死无憾，虽死无恨，你出息如斯，我可以瞑目了。来吧，动手吧。

程勃/赵武 我不杀您。

程 婴 赵武？！

屠岸贾 想让我活受罪？

程勃/赵武 您与赵家仇深似海，于我却有养育之恩。虽然您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您却是我的义父，我怎么能杀您呢？义子若杀义父，亦属大逆不道。弑父如弑君，乃天下之共识，若求天下有序，我当为您养老送终。

屠岸贾 你果然比我有出息。

程 婴 赵武！

屠岸贾 瞧，你的义父不如你，你的养父也不如你。

程勃/赵武 您给屈死的冤魂磕一个头吧。

屠岸贾 是活命的条件吗？

程勃/赵武 不，是对良心的抚慰，更是对犯罪的忏悔。

屠岸贾 我何罪之有？

程勃/赵武 涂炭生灵。自责吧，为你的杀人无度。

屠岸贾 你自责吗？为你的滥杀无辜？

程勃/赵武 永远。

屠岸贾 我永远绝不！哈哈！终于你也有不及我的地方。

程勃/赵武 我真想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它到底什么颜色！

屠岸贾 不用掏，我告诉你，红的，那种发黑的红。你若不信，那就开了我的膛。

程勃/赵武 您真是无耻啊！

屠岸贾 无耻？当然。说到这个，你记住了：当今之世，有两种人是必要例外的，一是说客，一是政客——哦，对了，或许还应该加上门客？

程 婴 赵武，杀了他！

程勃/赵武 不，他的来日已经不多了，就让他寿终正寝吧。

屠岸贾 你想错了，我是必要死在你的手上的。

程勃/赵武 给我一个理由。

屠岸贾 在你毫不知情之前，你不能杀我，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一切，那你就是想不杀我也不得不杀我。否则，在世人的眼里你就是个不孝之子，你正经就是认贼作父。这样的名声你背不起，也根本就没必要去背。我来日不多，你却来日方长。来吧，动手吧，就让我这把老骨头成全你的英名吧。来呀！杀了我呀！（冲上去抓住程勃握剑的手将剑刺入自己的胸膛）死而无憾了！

程勃/赵武 （扑通一声跪倒在屠岸贾的尸体旁）干爹！

程 婴 公孙兄，你看见了吗？你的大仇终于报了，主公一家的大仇终于报了！

【公孙杵臼和公主的鬼魂上。

公孙杵臼 看见了。

公 主 看见了。

程 婴 公孙兄，你怎么不回答我？（走过去从屠岸贾的身上拔出剑来）当初你选择了死，我选择了活，我选择活并非贪生怕死，我选择活是为了将赵氏孤儿抚养成人，等他长大后替赵氏家族报仇。如今孩子长大了，雪海的深仇也报了，该是我到九泉之下向你禀报 的时候了。

程勃/赵武 爹爹！你想干吗？ !

公 主 程婴，你怎么能忍心扔下我的儿子不管了？

程 婴 他长大了，用不着我管了。（一剑刺入自己的胸膛）

程勃/赵武 爹爹！您这是干吗？！十六年的养育之恩孩儿尚未来得及报答，您怎么就忍心丢下我去死呀！

程 婴 十六年前我就应该跟我的儿子一起死去为主人殉难，只是因为你我才苟活了下来。公孙杵臼认为我能够办成大事，所以他选择了先死，现在我不去禀报，他会认为我的大事还没有办成。好自为之吧，我养育了你十六年，我对你问心无愧，但我对我那惨死的亲生儿子问心有愧。公孙兄，我来了。程勃我儿，你在哪里？你爹爹我来了。（将剑再往深处刺入，死去。）

程勃/赵武 爹——！

【静场。

程勃/赵武 天塌了，就这么轰的一声。所有与我有关的人都已瞑目，唯有彻底成为孤儿的我睁着眼睛。睁眼是荒凉的坟茔，闭眼是长眠的屈鬼，睁眼闭眼，所看见的都是死亡。轰轰烈烈的死，凄凄惨惨的死，谁死得无辜？谁死得壮烈？又有谁死得坦然死得其所？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所谓天下有序的代价。是冠冕堂皇的自欺欺人？还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如此？或者干脆就是假公济私的自我掩饰？不会有人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我也无须任何明确的解释，因为任何解释都无法让死者复生。个体的生命从来都是这样的无关紧要，尤其所谓的天下有序需要代价之时。无论你如何愤懑，最可宝贵的生命就是这么脆弱，轻而易举地便成为祭祀利益的牺牲。了断了吗？随着死亡的降临，那给人带来死亡的仇恨了断了吗？不知道。所以死亡的意义也变得模糊不清了。死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也将死去，如此说来，所有关于死亡的意义都不如生命结束的概括来得直截了当。然而生者却有无限的悲伤，即便那悲伤与死者已不再有任何关系。但正是因为悲伤，睁着眼睛的我看到了死的无奈，更看到了活的希望。 【程婴等四人的鬼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

程 婴 屠岸贾死了。

公 主 世上从此绝了屠岸的姓氏。

屠岸贾 程婴也死了。

公孙杵臼 但舍生取义的行为永远被人讴歌。

程 婴 赵武继承了赵盾的官职。

公 主 世袭了赵朔的爵位。

屠岸贾 精忠辅国，晋国安定。

公孙杵臼 娶妻生子，家族复兴。

程 婴 在他的后人中，出了个有名的人物赵襄子。

公 主 赵襄子与魏绛的后人魏桓子和韩厥的后人韩康子瓜分了晋国。

屠岸贾 三家分晋，赵国立国，沧桑巨变，事在晋出公二十一年。

公孙杵臼 距离赵武谢世，也就百年之间。

屠杀贾 中国就此进入更为血腥暴虐的战国时代。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