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2018-08-27 03:17唐惠忠
中学语文(学生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炸酱面菜谱厨房

唐惠忠

【主题导语】

作家李静睿《愿你的道路漫长》一书中有篇《厨房的故事》,该文写道:

等到我们有了真正过得去的厨房,我已经忙着在自己千里之外的小厨房里做红烧肉,妄想能借此讨某人欢心。虽然我并未成功,但回家看到妈妈在因为宽敞所以可以无穷无尽放剩饭剩菜的厨房里进进出出,我依然深感宽慰。既然很多女人终究是要在厨房里度过一生,那总希望是在一个大一点的厨房里,有数不清的调料和用不完的保鲜膜,有明亮窗户和抽油烟机,最好还有空调。

其实厨房并不总是一个油腻而无趣的存在,仿佛只有中年妇女才能在里面生存。《安妮·霍尔》里面,安妮走了,伍迪·艾伦最想念的不过是她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煮了一锅开水后对付龙虾。在炎炎夏日里想这个故事,我又想再感慨一次,既然女人终究是要在厨房里度过一生,不管是站着还是躺着,为什么就不能给它装个空调呢?

下面,让我们静候著名作家张洁与莫言出场,为我们娓娓讲述与她(他)的一段人生历程密不可分的“厨房故事”。

【选文一】

母亲的厨房

张 洁

我站在厨房里,为从老厨房带过来的一刀、一铲、一瓢、一碗、一筷、一勺伤情。这些东西,没有一样不是母亲用过的。

也为母亲没能见到这新厨房和新厨房里的每一样新东西而嘴里发苦,心里发灰。

为新厨房置办这四个火眼带烤箱炉子的时候,母亲还健在,我曾夸下海口:“妈,等咱们搬进新家,我给您烤蛋糕,烤鸡吃。”

看看厨房的地面,也是怕母亲上了年纪腿脚不便,铺了防滑的釉砖。可是,母亲根本就没能走进这个新家。

分到这套房子以后,我没带母亲来看过。总想装修好了,搬完家,布置好了再让她进来,给她一个惊喜。后来她住进了医院,又想她出院的时候,把她从医院直接接到新家。

可是我让那家装修公司给坑了。

谁让我老是相信装修公司的鬼话,以为不久就能搬进新家,手上只留了几件日常换洗的衣服,谁又料到手术非常成功的母亲会突然去世,以至她上路的时候,连一套像样的衣服也没能穿上,更不要说是她最喜欢的那套。

厨房里的每一件家什都毫不留情地对我说:现在,终于到了你单独来对付日子的时候了。

我觉得无从下手。

翻出母亲的菜谱,每一页都像被油炝过的葱花,四边焦黄,我从那上面,仍然能嗅到母亲调出的油、盐、酱、醋,人生百味。

也想起母亲穿着用我那件劳动布旧大衣改制的又长又大,取出坚牢久远的围裙,戴着老花镜,伏身在厨房的碗柜上看菜谱的情景。

这副花镜,真还有一段故事。

那次,母亲到新街口邮局去,回家以后,她发现花镜丢了!

用母亲的話说,我们那时可谓穷得叮当乱响,更何况配眼镜时,我坚持要最好的镜片。别的我不懂,我只知道,眼睛对人是非常重要的器官。1966年那个时候,那副13块多钱的镜片,可以说是花镜片里最好的片子了。回家以后,她失魂落魄地对我说到丢了眼镜的事,丢了这样贵的眼镜,母亲可不觉得就像犯了万死大罪?

花镜不像近视镜,特别是母亲的花镜,那时的度数还不很深,又仅仅是花而已,大多数老人都可通用。尽管那时已经大力开展了学雷锋的运动,只怪母亲的运气不佳,始终没有碰上一个活雷锋。

每每想起生活给母亲的这些折磨,我就仇恨这个生活。

后配的这副眼镜,一直用到她的眼睛用什么眼镜都不行了的时候,再到眼镜店去配眼镜,根本就测不出度数了。我央求验光的人,好歹给算个度数。勉强配了一副,是纯粹的摆设了。

这个摆设,已经带给她最爱的人,作为最后的纪念了,而她前前后后,为之苦恼了许久的这副后配

的眼镜,连同它破败的盒子,我将保存到我也不在了的时候。那不但是母亲的念物,也是我们那个时期的生活的念物。

母亲的菜谱上,有些菜目用铅笔或钢笔画了勾,就像给学生判作业打的对勾。

那些铅笔画的勾子,下笔处滑出一个起伏,又潇洒地扬起它们的长尾,直挥东北,带着当了一辈子教员的母亲的自如。

那些钢笔画的勾子,像是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走出把握不稳的笔尖,小心地、拘谨地、生怕打搅了谁似的缩在菜目的后面而不是前面,个个都是母亲这一辈子的注脚,就是用水刷、用火燎、用刀刮也抹灭不了了。

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用铅笔画的勾子和用钢笔画的勾子会有这样的不同。

那些画着勾子的菜目,都是最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如糖醋肉片、软溜肉片、粉皮凉拌白肉、炒猪肝、西红柿黄焖牛肉。鱼虾类的菜谱里,档次最高的也不过是豆瓣鲜鱼,剩下的不是煎蒸带鱼,就是香肥带鱼。至于虾、蟹、鳖等等是想都不想的。不是不敢想,而是我们早就坚决、果断地切断了脑子里的这部分线路。

不过我们家从切几片白菜帮子用盐腌腌就是一道菜,到照着菜谱做菜,已经是鸟枪换炮了。

其实,像西红柿黄焖牛肉、葱花饼、家常饼、炒饼、花卷、绿豆米粥、炸荷包蛋,母亲早已炉火纯青,其他各项,没有一样付诸实践。

我一次次、一页页地翻看着母亲的菜谱,看着那些画着勾,本打算给我们做,而又不知道为什么终于没有做过的菜目,这样想过来,那样想过去,恐怕还会不停地想下去。

我终究没能照着母亲的菜谱做出一份菜来。

有时也到菜市场上去,东看看、西瞅瞅地无从下手,便提溜着一点什么意思也没有的东西回家了。回到家来,面对着那点什么意思也没有的东西,只好天天青菜、豆腐、黄瓜地“老三篇”。

做米饭是照着母亲的办法,手平铺在米上,水要漫过手面,或指尖触着米,水深至第一个指节,水量就算合适,但是好米和机米又有所不同,机米吃水更多。

我敢说,母亲的烙饼,饭馆都赶不上。还有母亲做的炸酱面。倒不因为那是自己母亲的手艺,不知母亲用的什么决窍,她烙的饼、炸的酱就是别具一格。也不是没有吃过烹调高手的烙饼和炸酱面,可就是做不出母亲的那个味儿。

心里明知,往日吃母亲的烙饼、炸酱面的欢乐,是跟着母亲永远地去了,可是每每吃到烙饼和炸酱面,就忍不住地想起母亲和母亲的烙饼、炸酱面。

(选自《新华日报》,有删节)

【解 读】

特蕾莎修女曾经说过:“饥饿并不单指缺乏食物,而是对爱的渴求;赤身并不单指没有衣服,而是人的尊严受到剥夺;无家可归并不单指需要一个栖身之所,而是指受到人类的排斥和摒弃。”在中国人的眼中,厨房不仅象征着美食,同时也蕴藏家的温暖,它让一个孤独的心有了着落。

一本满是铅笔与钢笔勾画的菜谱,是母亲每一个日子为家人精心准备菜肴的结晶,带给家人无限的欢愉,它勾勒出家的模型,描绘出爱的篇章。饭桌上的美味佳肴是厨房柴米油盐的神奇调和,是母亲炉火纯青的高超技艺的展现,是我们记忆深处最初与最美的味道。但是有些时候,当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最亲的那个人不在了,那个专属于母亲的厨房已经沾上了灰尘,我们再也尝不到那人的厨艺了,但是专属于她的味道却依旧在记忆中闪亮。

【选文二】

厨房里的看客

莫言

多年来,我脑子里没有厨房的概念。当兵前在农村,做饭是母亲的事,与小孩子无关;即便是农村的大男人,几乎也没有下厨房做饭的,如果大男人下厨房做饭,会让人瞧不起。严格说起来,农村也没有厨房,一进门就是堂屋,屋里垒着两个大灶,安着两口巨大的铁锅,完全可以把小孩子放进去洗澡。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大锅?那是因为锅里不但要煮人吃的饭,还要煮猪吃的食,而且农村人的饭量比城里人要大得多,食物又粗糙,锅小了是不行的。

除了这两口大锅,堂屋里还要安一张桌子,安不起桌子就用砖头垒一个台子,台子的洞里放着碟子碗筷之类,台面上就是安放祖先牌位的地方,侮辱了这地方,就跟侮辱了祖先一样。堂屋的一角,是堆放柴草的地方,我们管那里叫草旮旯,天气寒冷时,猪就钻到那里睡觉。

在我当兵以前,母亲要往锅里贴饼子时,经常让我帮她烧火,烟熏火燎,灰土飞扬,农村的厨房可不是个好玩的地方。我不愿帮母亲烧火,但很愿看母亲收拾鱼。吃鱼的机会很少,一年也就是那么三两次。每逢母亲收拾鱼,我就蹲在旁边看,一边看,一边问,还忍不住伸手,母亲就训斥我:“腥乎乎的,动什么?”

当兵之后,连队里有大伙房,里边安的锅更大,不但小孩子可以进去洗澡,大人进去洗也没有问题。我很想当炊事员,因为炊事员进步比较快,立功受奖的机会多,可惜领导不让我当。星期天,我经常到伙房里去帮厨,体验大锅里炒菜的滋味。那把炒菜的锅铲差不多就是一把挖地的铁锹,打起仗来完全可以当作武器。用那样的大锅铲翻动着满锅的大白菜,那感觉真是妙极了。大锅里炒出来的菜,味道格外的好,无论多么高明的厨师也难做出军队里的大锅菜的味道。我吃了将近二十年这样的大锅菜,感觉着已经吃得很烦,但脱离军队几年之后,又有些怀念。

我40岁的时候,终于有了自家的厨房。厨房是妻子的地盘,我轻易不进去,进去反而添乱。只要是她收拾鱼的时候,无论多么忙,我也要进去看看。当然是她收拾海鱼时,收拾淡水鱼我是不看的,淡水鱼太腥,而且多半活着。海里的鱼能让我想起少年时期,想起许多的往事。

青鱼上市,应该是残冬初春时节。母亲说,看青鱼鲜不鲜,主要看它们的眼睛,如果它们的眼睛红得沁血,说明很新鲜,如果眼睛不红了,就说明不新鲜了。家里一年也吃不到几次鱼,我每次看母亲收拾鱼就听母亲给我讲关于鱼的知识。她说的也是她的童年记忆。那时好像鱼很多。

四月里,新鲜带鱼上市,母亲说,你姥姥家门前那条大街上一片银白,全是鱼,那些带鱼又宽又厚,放到锅里一煎,冒油。现在,这些带鱼,瘦得像高粱叶子,母亲愤愤不平地说,它們也配叫带鱼?还有什么大黄花鱼、小黄花鱼、偏口鱼、披毛鱼……那时的鱼真多啊,价钱也便宜,如今,鱼都到哪里去了呢?

现在我到厨房里看妻子收拾鱼,其实是借这个类似的场景回忆童年,回忆母亲的回忆,这就如同打通了一条时间的隧道,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母亲的童年时代,甚至更早。那时候,高密东北乡的鱼市上,一片银光闪烁,那是新鲜的海鱼在闪光。

(选自《河北日报》)

【解 读】

有评论家指出:“回到自己的内心,回到过去,回到童年时代的乡土,是莫言散文最鲜明的旨趣。”《厨房里的看客》这篇散文写的是对母亲的回忆和怀念。莫言是“厨房的看客”,从小到大对厨房有着深刻的记忆,成家后尤其愿意看妻子收拾海鱼,这是因为收拾海鱼能唤起童年家乡的记忆,能浮现出当年母亲在厨房操劳的情景。字里行间,更多的情感是对故乡的眷恋,对亲情的归依,以及对童年欢乐的回味。

莫言小说无论在创作思想还是艺术风格上,都有股天马行空的狂气和雄风,有股“邪劲儿”;而他的乡土抒情散文,则以本色、自然、淳朴为最鲜明的艺术特色。阅读该类作品时,需要平心静气,细细品咂,方可知其味,晓其神。

[作者通联:江苏常熟市高新区常熟国际学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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