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街头犯罪”到“登堂入室”

2018-08-30 20:05侯淼淼
南方周末 2018-08-30
关键词:新纳粹纳粹分子

来自利益受损家庭的青少年群体,最容易沦为街头暴力的主角,成为极右翼党派的追随者,这与战后德国前两次新纳粹主义泛滥如出一辙。

除公开或隐蔽地从事暴力活动之外,德国马堡大学政治学教授库纳尔在上世纪90年代就注意到,新纳粹主义已出现以合法手段参与政治的新苗头。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侯淼淼

发自德国柏林、法兰克福

身着迷彩衣裤,脚蹬战地靴,以挑衅的眼光注视着行人,三五成群地游荡在城市火车站等公共场所。

对于这群臭名昭著的“光头党”,普通人往往敢怒不敢言。欧洲各国政府多年来普遍认为,新纳粹组织只不过是乌合之众,它们组织涣散,并未形成统一的纲领和行动。

2018年8月18日,统一穿着白色或黑色上衣,包括“光头党”成员在内的六百多名德国极右翼分子走上街头,他们高举“第三帝国”旗帜,以纪念纳粹分子鲁道夫·赫斯去世31周年。

“一种‘体制化的纳粹地下网络已存在于我们的社会之中。”德国左翼党内政事务发言人叶尔普克忧心忡忡,她指责政府并没有加大对极右翼犯罪的打击力度。

犹如蔓延的瘟疫,新纳粹主义在欧洲各国悄然崛起,并从“街头犯罪”登入现代政治的殿堂。

一种“体制化的纳粹地下网络”

“光头党”是研究欧洲新纳粹组织的首选案例。最初,“光头党”只是对外国人目标进行拳打脚踢,继而用石块、燃烧瓶袭击难民营地,逐渐发展到在犹太人纪念碑下安装爆炸物。

对于“光头党”的流氓行径,德国政府也通常以普通治安案件来处理,直到接连发生“科隆爆炸案”。

2004年6月9日下午4时许,一声巨响,科隆市最繁华的米尔海姆街区瞬间沦为人间地狱。刺鼻的烟雾中,行人边哭喊边奔逃,躺在血泊中的伤者则痛苦地发出呻吟声,爆炸现场散落着许多铁钉,足有手指粗。警方据此得出结论,该爆炸由一枚自制炸弹触发,并填充有大量铁钉以增加杀伤力。

科隆是土耳其人和库尔德人最主要的聚集地,而发生爆恐案的米尔海姆街区素有“小伊斯坦布尔”之称,道路两侧大多是土耳其人开设的商铺,一楼商铺之上正是土耳其人的居所。

警方还发现,该爆炸的作案手法与袭击目标群体,与2001年的科隆另一起爆炸案如出一辙,警方调动四百多名刑侦人员组成专案组却劳而无功。

直至2012年11月,两名犯罪分子抢劫一家银行失败后遭警察追击,无路可逃时选择在爱森纳赫市一条马路旁引爆房车自杀。数天后,一名中年女性走进耶拿市警察局自首,“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并承认策划和实施10起种族主义谋杀案,受害人包括8名土耳其裔移民和1名女警员,并抢劫15家银行。

她就是有着“纳粹女魔”之称的贝亚特·切佩,是新纳粹组织“地下国社”(NSU)的创办人。1975年,切佩出生在德国一个没落的知识分子家庭,未能完成高中学业就踏入社会,由于交友不慎而误入歧途。

切佩初入社会之时,德国刚刚完成国家统一,正遭遇财政危机和高失业率所带来的极右翼思潮,新纳粹分子在青少年中掀起了一股排外思潮和暴力运动。

来自柏林大学的一项统计佐证当时的乱局:1991年,新纳粹分子制造的排外暴行事件为1500起,次年上升到2285起,1993年已超过3000起。

2018年7月11日,慕尼黑高等地方法院判处贝亚特·切佩终身监禁。然而,新纳粹组织NSU的覆灭只是德国社会进一步分裂的开始。

案发后,德国总理默克尔向受害者家属公开道歉,国内情报部门宪法保卫局主管海因茨·弗罗姆则引咎辞职,后者所领导的调查严重低估了新纳粹组织的破坏力,一度认为系列谋杀案是黑手党或贩毒组织所为。

德国政府的一系列公关措施,并没有赢得受害者家属和德国社会的普遍认可。

“受害者家属想知道,他们的父亲、兄弟、儿子为什么非死不可?”德国社会民主党籍联邦议员乌利·格勒奇则呼吁,“我们是在跟一个有组织的新纳粹团体打交道。他们仍在秘密活动,而我们不能确定类似地下纳粹党制造的系列谋杀案不会再发生。”

贝亚特·切佩领导的NSU,只是数百个新纳粹团伙中的一员。案发后,多数新纳粹团伙已进入“隐蔽战线”。德国政府最近发布警告称,一家名为“战斗18”的纳粹团伙及其上游组织“血与荣耀”曾在2000年被取缔,最近四年间又开始活跃起来。

借助“特洛伊木马”走上政坛

“在‘希特勒万岁口号事件中,这名士兵并没有被开除或关禁闭,尽管在德国公开使用纳粹标志或行纳粹礼是违法的。”英国《每日快报》网站文章批评说。

新纳粹主义已开始渗透进入国家机构。2016年和2017年两年间,德国军方共收到195起有关新纳粹主义的举报,涉及275名军人。其中,包括一名士兵喊出“希特勒万岁”“领袖万岁”等纳粹口号,还有一名在拉脱维亚旅行的士兵公开行纳粹礼。

除公开或隐蔽地从事暴力活动之外,德国马堡大学政治学教授库纳尔在上世纪90年代就注意到,新纳粹主义已出现以合法手段参与政治的新苗头。

预言成真。2018年2月,一家名为INSA的民调机构曝出冷门:最新的民调中,德国极右翼政党选择党的支持率超过社会民主党,成为第二大受欢迎的政党。

“德国选择党在议会是被孤立的。”德国社会学家马蒂亚斯·昆特(Matthias Quent)并不认可民调机构INSA的判断。

掌声,是衡量议会各派力量多寡的一面镜子。据《南德意志报》的文章报道,近半年的德国议会公开辩论中,中间偏左的绿党为社会民主党鼓掌782次,为中间偏右的联盟党鼓掌679次,还有143次掌声献给了自由民主党,但只为选择党鼓掌13次。

半年多时间里,来自议会的多数党派嘲笑选择党180次。不过,嘲笑声并没有浇灭选择党政治参与的热情。相反,后者正把议会当作开放的舞台,以广泛地吸引整个德国社会的注意力。

通常,议会的一般性讨论并不需要议员全体出席,但选择党也会尽量全体亮相,以展示团结一致的形象,该党议员还频繁地在社交媒体上发声以广纳支持者。

“极右翼极端分子认识到,它们通过支持德国选择党这样的民粹主义团体就能取得更大的效果。”接受英国《明星日报》采访时,大西洋理事会政治学者阿林娜·波利亚科娃指出,“他们还试图进入一些更为主流和温和的党派。”

在这位政治学者看来,德国极右翼分子正试图通过借助政党的“特洛伊木马”进入议会,从而谋求身份的合法化和政治影响力。

“我们实在很冤枉。”德国联邦议员罗比·施伦德来自选择党,主要负责卫生和对外政策事务。他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辩解说,受德国主流媒体的影响,选择党在国际舆论中也被贴上了“纳粹”的标签。

反欧元、反移民、反欧洲一体化,德国选择党的确具有明显的右翼政治色彩,尤其在边界控制、叙利亚难民等议题上,选择党向来立场保守、态度强硬。

“大批移民入德和刀具入德一样。”来自选择党的议员古特弗里德·库里奥(Gottfried Curio)曾激烈批评移民政策。德语中,“Massen”(大批)与“Messer”(刀具)只差一个字母。

选择党的兴盛正是得益于欧洲难民危机。2015年,德国选择党的民意支持率一度高达15%,一大批新纳粹主义者也被吸纳进该党。

“一场风暴把 它们推入主流”

随着大量移民和难民的涌入,德国正从单一民族国家变成各个族群混杂的大熔炉。

近年来,新进入德国的难民数量已很难精确统计,仅2015年就涌入100万人,总人数可能在100万—200万之间。这意味着,难民数量已占8000万总人口的2.5%,多族群融合与碰撞成为德国乃至整个欧洲社会频繁出现的场景。

“很多这类政治团体已经存在许多年了,一场‘完美的风暴正好把它们推入了主流。”大西洋理事会政治学者阿林娜·波利亚科娃分析说,“伴随着经济危机和难民危机,也不乏恐怖主义的威胁。”

形势似乎正在好转。德国联邦内政部最新数据表明,2018年前6个月,在德申请避难的人数已降至9.3万人。但就业压力依然不减,仅7月登记寻求就业岗位的难民就高达48.2万人。

不只是带来一时的混乱和排外思潮,难民的大量涌入也为德国经济带来活力。上世纪70年代以来,德国是仅次于日本的老龄化国家,尤其技术型职位缺口高达百万之多。

“德国正在更加开放,也更加碎片化,这意味着我们要重新思考一些已经根深蒂固的习性。”2018年4月,英国《经济学人》刊发封面文章较为中肯地评价说,多元化的过程中必然伴随着社会阶层和群体之间的碰撞。

贫富差距还在代际相传。德国联邦统计局最新数据显示,仍有84万人长期(1年以上)失业。另一方面,柏林的房价和租金却节节蹿高,至少有17.5万未成年人所在的家庭依靠领取救济金维持,这一数字已占未成年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来自利益受损家庭的青少年群体,最容易沦为街头暴力的主角,成为极右翼政党的追随者,这与战后德国前两次新纳粹主义泛滥如出一辙。

“在德国经济状况较好的情况下,新纳粹思潮几乎没什么市场。”库纳尔教授撰文说。

二战结束后,大约100万外国劳工进入德国,尤其在上世纪60年代末,德国经济陷入滞胀危机,新纳粹主义思潮迎来第一轮爆发期。进入20世纪90年代,苏东剧变又导致大量难民涌入德国,新纳粹主义迎来第二波高潮。公开资料显示,1990年进入德国的难民达到46万人。此后的三年间,这一数字分别为25.6万、45万人和100万。

现实的经济社会危机卷起古老的思想沉渣。历史上,德国具有长期专制主义的传统,法西斯思想在第三帝国时期更是占据绝对地位。二战后,盟军取缔一切法西斯组织和人员。然而,对法西斯分子和纳粹思想的清除工作仅持续两年。

冷战开始后,纳粹分子不再是敌人,而共产主义和德国左派却成为整个西方世界的头号敌人。

道魔相争

围绕新纳粹主义的纷争,也让德国社会渐趋分裂。2017年8月12日早晨,一名41岁的美国游客遭到当地人的袭击。原来,这名醉酒的“倒霉蛋”在离开德累斯顿的一家咖啡馆时行了纳粹礼。

德累斯顿是纳粹主义带来社会冲突的缩影。2013年前后,一场名为“欧洲爱国者抵制西方伊斯兰化运动”在该地兴起。作为运动的创始人之一,巴赫曼曾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模仿希特勒的照片,尤其胡子和发型惟妙惟肖。

遭到各界广泛批评后,巴赫曼接受《图片报》采访辩解称,“这只是一个玩笑。当时正值讽刺有声读物《他又回来了》发行,我就借此在理发的时候拍了这张照片。人们有的时候也要具备点自我嘲弄的精神。”

2016年,德累斯顿附近的火车站,新纳粹分子强迫一名32岁的印度人行纳粹礼,再度引起整个德国民主社会的担忧。

按照德国现行法律,纳粹礼属触犯刑法的犯罪行为。1998年修订的《德国刑法典》第86条第一款规定,传播或为用于传播而制作、储存、进出口以及公开或在集会中使用德国宪法法院认定的违宪政党或组织标志可判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罚款。

不过,新纳粹分子似乎总能找到瞒天过海之法。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2018年8月18日的报道透露,德国中部一家名为“金色雄狮”的小宾馆内,不仅陈设充满“二战遗风”,一些酒水外包装上还印有“第三帝国”旗帜、党卫军指挥官等形象。

为躲避司法人员的检查,这家“新纳粹俱乐部”还打起擦边球。一件陈列在货柜的T恤上印有纳粹鹰徽图案,但鹰爪之下的十字标识已被换成足球,而另一件外套上则印有“88”字样。

简单的数字背后隐藏着复杂的寓意:在德文字母表上,H名列第8位,“88”代表“HH”,后者正是Heil Hitler(“希特勒万岁”)的简写。每年4月20日,顾客还能享受8.88欧元的特价“元首肉排”,以庆祝希特勒的生日。

新纳粹分子不断更新着暗语。例如,“18”代表AdolfHitler(希特勒),“444”寓意DdD(德国人的德国),1919则是SS(党卫军)的代号,这些符号被广泛印在T恤衫、棒球帽上或游行旗帜上。

为逃避刑法典86条的条款,新纳粹分子还使用一些变形的纳粹标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德国司法部门则搬出刑法典第130条煽动公众罪予以追究。

对于“光头党”之类的新纳粹分子,德国基层警察并不手软。在德国工作6年期间,笔者曾多次遇见警察挥舞着警棍痛打街头“光头党”,但对这些组织的大头目却鞭长莫及。

截至2017年6月,大约有462名新纳粹分子在被下达逮捕令后依然逍遥法外。德国芬克媒体集团旗下报纸还透露,其中,有104人涉嫌严重的暴力犯罪。

“长期逃亡在外的新纳粹成员数量之多极度令人忧虑。”德国左翼党内政事务发言人叶尔普克称,几乎整个欧洲都为新纳粹主义所困扰。

在瑞典、芬兰、挪威和丹麦,一家名为“北欧抵抗运动”的新纳粹组织日渐壮大。稍早前,“北欧抵抗运动”成员在赫尔辛基杀死一名路人,只因后者向该组织的旗帜上吐痰。2017年2月,该组织又在一家难民中心实施爆炸活动。

新纳粹组织实施的暗杀和恐袭不断。2016年6月16日,英国工党女议员乔·考克斯惨遭极右翼分子杀害。行凶时,右翼分子托马斯·梅尔共向受害人刺了15刀,枪击3次,并高呼“英国优先”等口号。

不仅在德国政坛站稳脚跟,具有新纳粹主义倾向的政党也在欧洲多国登堂入室。在希腊,极右翼的“金色黎明党”已发展成为该国议会中的第四大党派。斯洛伐克的新纳粹主义也有所抬头,“我们的斯洛伐克”在议会选举中获得14个席位。

极右翼现象已超越欧洲扩散至全球范围。近年来,蒙古国、日本的“达亚尔蒙古”“皇民党”等组织死灰复燃。甚至在遥远的巴西,新纳粹组织也大有扩张之势。

在国际互联网上,宣传新纳粹主义的网站至少有千余家,新纳粹主义成为欧洲治理的新难题。

猜你喜欢
新纳粹纳粹分子
走出引力与斥力的误区
纳粹举手礼?(历史老照片)
“精日”分子到底是什么?
对比学习“分子”和“原子”
臭氧分子如是说
英拍卖罕见纳粹玩具
你的任务是投毒
“纳粹猎手”将赴巴西追捕逃犯
《格斗女孩》关注德国新纳粹
德国爆发新纳粹列队大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