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真的最后十年

2018-09-01 07:23钱冠宇刘筝
书摘 2018年5期
关键词:台独夫妇康复

☉钱冠宇 刘筝

台湾作家陈映真在北京的病床上捱过了最后十年。从2006年罹患中风到2016年去世,无论台湾的亲朋旧友还是大陆的新闻媒体,都很少能够获悉他的状况。

尽管十年沉寂,但陈映真去世的消息甫一传出,还是引发了海峡两岸知识界的巨大波澜,追悼与议论之声纷至沓来。只是,潮头过后,一切很快又复归平静。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曾庆瑞和他的夫人赵遐秋是陈映真在大陆的两位挚友。结识26年来,他们互相奉为知己,亲如家人,过从甚密。赵遐秋身为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教授,曾兼任中国作协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联络委员会副主任,可以说,正是她见证了陈映真晚年回归大陆的全程。

陈映真去世后,面对外界的无端猜测和众说纷纭,曾庆瑞、赵遐秋夫妇在北京家中,首次向澎湃新闻记者讲述了关于陈映真最后十年的若干细节。

陈映真被称为“台湾的鲁迅”,他书桌上就摆着一尊鲁迅像

先兆

2005年春,陈映真一人到北京开会。由于此前总是感觉头疼,血压也很不正常,会后他就到宣武医院进行检查。检查完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曾庆瑞、赵遐秋夫妇当时位于中国人民大学附近的寓所。

“他平时是很开朗的一个人,但那次进门的时候就感觉比较沉闷。”赵遐秋回忆道,“我听他说,检查结果是大夫要他注意,他已经有了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的一些先兆。”

陈映真还向赵遐秋透露了自己预感到患病后的一些顾虑。“他说人的生死是一个自然过程,他也会坦然接受,主要担心很多事情还没有做完,比如连一部长篇小说都没有写,以及对台湾历史的思考和研究计划等等。另外就是担心他的妻子陈丽娜,丽娜在台湾本来有工作,因为经常受到‘台独’势力的欺负,后来就辞职了。”

陈映真当时在台湾没有固定工作,只能靠写文为生,同时还要兼顾《人间》出版社的正常运营,应付生活上的压力,因此无法静心写作。得知陈映真的心事后,赵遐秋就有了邀请他来自己执教的中国人民大学担任客座教授的提议,“三年五载都可以,主要是想让他有一份工资和生活保障”。

起初,陈映真还犹豫自己是否能够胜任这个岗位,但经过赵遐秋的劝说后就答应了,说要回台湾和妻子商量一下。其实陈映真在认识赵遐秋之前,就曾在台湾世新大学教授“报道文学”,当年使用的教材就是赵遐秋1987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报告文学史》。

赵遐秋(左)与陈映真在北京的书房里交谈,1994年

回台湾后,陈映真通过电话告知赵遐秋去大陆教书一事没有问题。于是,赵遐秋就向人民大学的相关领导报告这件事情,结果很快就获得批准。“因为当时人民大学也很需要像陈映真这样的文学家,所以一路绿灯,整个过程就是我打了一个报告。”赵遐秋如今回忆起当时的办事效率,仍然觉得无比轻松。

事成之后,赵遐秋向陈映真询问有什么要求,陈映真说他就要求有一个大的书房,因为他要把藏书带到北京。最终人民大学承诺给陈映真的是教授级待遇,同时安排住房。

卧病

无奈陈映真夫妇移居北京的三个月后,2006年9月26日,陈映真在家中摔倒,中风昏迷,当即被送进公寓对面的朝阳医院。

曾庆瑞回忆,陈映真第一次中风那天正好是他们的小女儿曾子墨结婚的日子,他们在赶赴婚礼现场之前,决定先去朝阳医院看望陈映真,“当时已经在ICU重症监护室了”。

经过抢救和治疗,陈映真的病情其实有所好转,后来就被转移到南三环外的博爱康复医院做康复治疗。“那段时间他的病情稳定,神志清醒,断断续续可以讲话。”曾庆瑞说。“我看见他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能够在走廊上走路。”赵遐秋补充道,“在那段康复期间,陈映真还坐着轮椅到医院外面的饭馆或我们家里过生日,台湾作家张我军的儿子张光正、曾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兼《文艺报》总编辑的金坚范、台湾社会科学研究会会长曾健民等朋友,作协、台联的相关负责人,也经常前去看望。”

2010年,陈映真加入中国作协并当选名誉副主席。然而不久后,陈映真的病情加重,被迫送回朝阳医院呼吸科继续抢救、治疗。“此后他就没有离开过ICU重症监护室,也没有再出来过过生日。但病房里每年还是会为他过生日的。我们把蛋糕送过去,与医生、护士一起分着吃。”

第二次中风后,陈映真的语言功能就慢慢丧失了。他的妻子陈丽娜为防止他细菌感染,同时也不愿让外人看到他的病态,于是拒绝了几乎所有请求来访的友人。“我记得映真的老朋友尉天骢和黄春明多次打电话说想来看他,丽娜都说希望等康复以后再说。”赵遐秋非常理解陈丽娜的心情,她也清楚陈映真是非常注重自己形象的人,一定不希望朋友们看到他中风后的状态。

“陈映真在北京的医疗是高级别的。有一点可以肯定,为了他的康复治疗,我们有关部门是不惜一切代价的。”

曾庆瑞向澎湃新闻记者举例说,当时陈映真住在博爱康复医院的时候,作协委派现代文学馆每天代送中午和晚上的两顿饭。文学馆在北四环,康复医院在南三环外,送一次饭等于要从南到北穿越整个北京城,然而就这样坚持了好几年。

陈映真患病后,台湾也有朋友提出想让他返回台北治病。“台北能不能报销全部医疗费用?能不能提供这样十年如一日、无微不至的照顾?陈映真用的药、医生、设备、护理都是最好的,没有公费医疗,这十年谁都住不起。”针对外界传出的陈映真在北京成为“统战人质”的说法,曾庆瑞夫妇感到极为荒谬。

曾庆瑞始终难忘他陪伴陈映真走过的生命最后19分钟。2016年11月22日中午,夫妇二人接到陈映真病危的电话后,第一时间赶往朝阳医院。到医院附近时遭遇堵车,曾庆瑞一路“暴走”,赶到了病房。在病床前,他用左手托着陈映真的左手手心,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条长长的直线。

统一

在台湾知识分子的谱系中,陈映真是为数不多的“左统”派的领军人物。他早年曾以“组织聚读马列共党主义、鲁迅等左翼书册”的罪名入狱,1975年因蒋介石逝世而被特赦出狱。此后除小说创作之外,还在公共领域致力于关怀弱势群体与维护公平正义的社会运动,一生中,推动两岸统一的爱国立场始终没有改变。

20世纪90年代以降,伴随岛内“解严”和“本土意识”强化,“台独”势力逐步控制了台湾的主流舆论,陈映真荷戟彷徨,备感孤独。也就在此时,他结识了曾庆瑞夫妇,后来便与之一起投入到反对“文学台独”的事业中去,常年往返于海峡两岸,找资料、写文章、办活动,直到患病卧床。

作为陈映真晚年在大陆的亲密“战友”,曾庆瑞、赵遐秋夫妇第一次与他见面是在1990年的中秋节。

在这之前两年,陈映真在台湾刚刚参与成立了“中国统一联盟”(简称“统联”),并当选为第一任主席。1990年2月,陈映真率“统联”访问团抵达北京,并受到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的会见。几个月后,他又应邀到北京亚运会开幕式观礼,开幕式结束后留在北京参观访问。当时,因为曾庆瑞的一部书稿要在台湾出版,出版社的发行人委托陈映真将这部书稿带回台湾,双方一见如故。

“我们带着月饼在他房间里一起过中秋节,那天晚上,映真第一次给我们谈到了台湾文学界令人担忧的分离主义形势。”曾庆瑞说。此后,夫妇二人就对“文学台独”有了相当的警惕和重视。

按照赵遐秋后来的总结,所谓“文学台独”指的是,“在台湾,有一些人鼓吹台湾新文学是独立于中国文学之外的一种文学,或者说是不同于中国文学也不属于中国文学的一种‘独立’的文学,是与中国文学已经‘分离’,已经‘断裂’的‘独立’的文学。其核心的观念、其关键词、其要害,是‘独立’。”

“台湾文学研究在大陆开始热起来是20世纪80年代,主要集中在北京、福建、广东、湖北四地。”曾庆瑞说,“长期以来,我们浑然不知台湾岛上关于‘文学统独’的斗争。例如,那时所有研究台湾文学史、开设台湾文学课的人,都把‘文学台独’的始作俑者、台湾文坛大佬叶石涛当作台湾文学的理论家、旗手,当然这是历史造成的隔膜。”

在与陈映真交往的26年中,曾庆瑞、赵遐秋夫妇除了撰写大量批判“文学台独”的文章外,还帮助他梳理了从1977年“乡土文学论战”以来的台湾文学发展过程中的“统”、“独”论争资料,用清晰的历史脉络证明陈映真如何与“文学台独”苦斗二十多年。

“陈映真在反对‘文学台独’方面取得了卓越成就,我们看看台湾现在情况,就知道他当年的主张完全是正确的,真是该活的人没活下来。”赵遐秋对此既愤懑又无奈,“现在写纪念文章的人恰恰都忽略了陈映真最宝贵的东西,很少人提他反对‘文学台独’的斗争。其实陈映真临终前不放心的事主要就两个,一个是他妻子的生活,另一个就是批判‘文学台独’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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