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人

2018-09-06 09:06孙君飞
畅谈 2018年13期
关键词:皮鞋口袋讲故事

孙君飞

印象中,他的衣服口袋很多,熨烫得挺括,一眼就能看到拉直的线。乡村里到处都是土,他却爱穿打着黑鞋油的皮鞋,油亮亮的,好像一对目光好奇、憨厚羞怯的黑肤小兽。风一遍一遍地朝他的皮鞋上吹土,他也不恼,大概某个口袋里装着一块布,趁无人的时候擦一擦,等别人看到他时,皮鞋仍旧既黑且亮。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我很喜欢他,叫他李叔叔,会讲故事的李叔叔。他读过书,当过兵,是我父亲的一个老同学。

他习惯在冬天拜访我的父亲,有时候手里拎着一棵大白菜,有时候肩上挂着一串红辣椒,有时候口袋里装着一瓶度数极高的白酒……他从来没有空过手。最叫我高兴的是他一看到我,就喊我快过来,让我掏一掏他的口袋。我时常会掏出一本连环画,一团喜悦便在心里炸开,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时候,我还不习惯说“谢谢”,所以当他坐下来,我甚至想帮他擦一擦皮鞋。但是它们亮得能够照见影子,我也不能靠这种殷勤表达谢意,只好安静地在旁边站立一会儿,脸红红的,带着期待的笑。

父亲为李叔叔沏上粗茶,玻璃杯里的开水很快变成熟褐色,并不浑浊,飘散出一阵阵茶香。母亲在厨房里炒菜,灶台那里烧着熊熊的火,冒着烟,也飘出油香、肉香。平时稍显安静的院落里,多了许多热闹,我的心情逐渐高涨起来,一会儿帮帮母亲,一会儿帮帮父亲,还会跑进牛棚里,看耕牛、山羊们可有草料吃。我喜爱这样的父亲,他和母亲仿佛在为大家准备一个隆重的节日,忘掉了曾经的困难和忧愁。

李叔叔对我们家的孩子十分熟悉,从来不问我们的成绩。他也许会问在学校能不能吃饱饭,有没有同学欺负人,农忙时老师是不是叫你们帮他收割过庄稼,却不会问墙壁上怎么没有贴满奖状,这一周受到几回表扬,你的理想是当什么家。哦,他根本不问那些我们不感兴趣、让人为难和羞愧的问题。他想让我们放松,也把他看作一个老朋友。

有一天,他告诉我他最喜欢孩子,他的心里还住着一个未曾长大的孩子。我有些意外,却又认为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只要我喜欢他,就没有必要追问他究竟是一个大人,还是一个孩子。李叔叔会干木匠活儿,会吹笛子,会脱掉皮鞋爬树,会在水潭里钓出最狡猾的鱼……他帮我画出越来越大的圆圈,鼓励我走进越来越深的树林和山谷。他肯定是一个大人,否则不会干这么多事情:他也许是有意在心里放着一个孩子,否则不会在衣冠楚楚的时候,还能够让我们亲近他,淡忘他身上的直线和皮鞋,只记得那些口袋和魔术般的本领。

那些味道清淡的家常话终于撤走了,至多留下一些泡沬,李叔叔开始打开“故事袋子”,讲我们一直期待听到的那些话。这时候,与其说他在跟我们的父亲交谈,不如说他在故意讲给我们听。他从当兵的经历讲起,怎样打枪,怎样开炮(我猜想这是在吹牛,不过我喜欢这种越讲越远的话),还讲有一回,他和战友开车去西藏,路上遇到一条狼踩在一条狈的肩上,竖立起来,狼爪子使劲地敲打玻璃,凶狠地抓割,玻璃像人一样颤抖,发出的声响无比怪异、刺耳,他和战友摁亮手电筒,用光柱吓唬玻璃屏障外的狼,可是狼的绿色眼睛实在可怖,不是手電筒的光柱照射不进去,而是狼眼在吞下这些光亮后,马上又能够吐出来,于是他们熄了手电筒,只是安静地并肩坐着,等待机会。刚开始,我们还站立着听故事,后来却只得悄悄地挪到小凳子上,连呼吸也会消耗太多力气。

李叔叔讲得越来越远。他开始讲英雄,讲好汉,讲武侠中的功夫高手。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他讲的杨门女将,这让我对女性英雄刮目相看,在崇拜她们的同时,感到更加亲切。当我的母亲从厨房端出一道道热菜,有一刻我甚至觉得羞愧,如果她不把时间全部献给我们和庄稼地,她应该也是一个女英雄,会使一把好剑,会让那些傲慢自负的男人付出代价。

我听得忘记了时间,家里座钟的鸣响提醒的也只是故事中的人。我一边为李叔叔添茶水,一边为难地想:父亲和李叔叔马上要喝酒了,我们这些孩子只能从故事里退出来,退到另一个地方吃饭,希望他们别喝醉,盼着李叔叔趁着酒劲把故事讲得更神奇迷人,更令人难忘。

邻居的孩子们知道李叔叔过来后,一个一个地潜进我家的院落,等候那难得的快乐早些到来。那时候村子里的文化生活很贫乏,像《三侠五义》《白话聊斋》《西游记》这种故事书也少见,遇到一个滔滔不绝、连讲好几个故事也掏不空口袋的人,孩子们就心甘情愿做受磁铁吸引的小铁钉,舍不得离开,被他驯服,也被故事驯服。

我们理解不了大人们的情谊,非要喝得客人醉醺醺不可。李叔叔常常会喝醉,喝醉的他要么不说话,要么只肯唱歌,唱当兵时学的歌。他再也不提故事的任何一个人物,看到我们只会哈哈地笑。每一个孩子都既难受又失落,我还要带着大家处处跟着李叔叔,别让他摔跤,别让他弄脏自己的衣服、皮鞋,更不能让尖刺和树杈刮到他的口袋,弄皱他裤子上的直线。如果李叔叔未曾喝醉,我们便如同抽到大奖,一看到餐具被撤走,他也放松地坐下来,我就急忙为他沏好新茶,其他孩子也慢慢地围过来,越围越紧,眼神急切,非要他接着给我们讲故事不可。这时候,李叔叔可能会讲神话,也可能会讲鬼故事。神话中的老人总比现实中的老人更老,长着三尺长的白胡子,却有一颗孩子般天真的心;鬼故事最不讲道理,李叔叔似乎想拿它吓我们,我们却照样爱听,心里紧张也不表现出来。

故事讲完的时候,天色真的不早了。父母留不住李叔叔,我们也留不住。我们一直目送着他,然后不由叹息一声,各回各家。我默默地吃完饭,早早地上床睡觉,懒得跟人说话。

虽然有李叔叔送的连环画看,自己也积攒下压岁钱跑到集市买回几本漂亮的书,我却仍旧盼望李叔叔过来亲口给我们讲故事。

现在回想,他讲的故事几乎没有色彩,更像用炭笔在快速、道劲地画画,让我震撼、目瞪口呆。在他讲故事的时候,连我家的鸡鸭鹅都叫得欢喜,叫声最凶的黄狗也变得温顺,低着头只顾摇尾巴,耕牛在牛棚里吃着吃着,会忽然抬起头,竖着两耳,一动不动,似乎也想听清楚故事中人物的命运。

后来,李叔叔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这跟许多事情一样。父亲奇怪地解释:李叔叔也有孩子,而且更多。我并不相信这种解释,因为李叔叔喜欢的地方不止一个,喜欢做的事情也很多。不过父亲总会提到李叔叔,有一天甚至说他饲养了许多头猪,不但给每头猪洗澡,而且放音乐给它们听。我就开心地笑起来,即使李叔叔给那些猪讲笑话,在它们身上涂颜色,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我逐渐确信,像李叔叔那样会讲故事的人,在乡村越来越少,即使幸运地遇到一个,因为他(她)有自己的孩子和生活,也终究会慢慢地远去。讲故事的人不再给你讲故事,你却能够听到他(她)的故事,时常是一些碎片,却让你学会了沉默和感激。我很快长大了,更多地走向书,走向另一些讲故事的人,有时恍惚觉得李叔叔也在那里。我知道他留了胡子,穿着与以往不同的衣服,却更愿意回忆最初见到他时的样子。那时候,他踏着又黑又亮的皮鞋,衣服拉着直线,拍了拍两边的口袋,一张嘴就是让我们着迷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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