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与落霞

2018-09-10 22:33李元洛
名作欣赏 2018年6期

李元洛

摘 要:清诗是唐宋诗之后的又一座高峰,不仅是大江晚潮,而且是高峰落照时分的绚丽晚霞,有待读者游目骋怀,倾心欣赏。

关键词:清诗 宋荦 蒋士铨

秋雨秋风之夜,在现代的台灯下,我读年代久远的《史记》,《史记》中读之再三的是《淮阴侯列传》。灯光如梦,时光倒流,我恍兮惚兮似乎回到了两千年前,仿佛看到楚汉相争的猎猎旌旗、滚滚征尘,听到刀剑的交鸣和壮士的叱咤,仿佛看到那枭雄的心计与英雄的肝胆,听到太史公的歌哭笑傲、大义微言。抚昔追今,怎不令人百感苍茫?

楚汉相争逐鹿中原的韩信,借用台湾著名诗人洛夫在四川峨眉山蒋介石旧居对那位大人物的题句,也可以说是“历史中好大的一滴泪”。他是秦时淮阴县人(即今日江苏省清江市西北之淮阴县),年轻不得志之时,曾受无赖少年的胯下之辱,钓于淮阴城下,幸有一位漂母即浣衣妇心地慈悲,解决了他数十日的吃饭问题。投项羽,不受重用,改投刘邦,刘邦也有眼无珠,韩信只得出走,却被慧眼识珠的萧何追回,今日京剧中的传统剧目《萧何月下追韩信》本此。萧何向刘邦力荐,韩信遂登坛拜将,率兵涉西河,掳魏王,下井陉,定齐地。初立为齐王,后于垓下败项羽,复立为楚王,人将萧何、韩信与张良并称为“汉初三杰”。可以说,刘邦三分之二的天下,是韩信打下来的。然而,功高震主,流氓无赖出身的暴发户刘邦是湖南话所云之“痞子头”,他早就对韩信心存疑忌,称帝后借故以黑社会手段将其绑架,实在找不到谋反证据,便将他削为淮阴侯,后又借吕后与萧何之手,用计将他斩于未央宫长东钟室,夷三族。一代英雄,一代为汉朝的创建立下不世之功的英雄,最后惨死于不仁不义的汉代开国帝王之手。

项羽曾经派武涉游说韩信,愿与他以及刘邦“三分天下”,韩信不听。后来谋士蒯通劝韩信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韩信却念念不忘刘邦对他的“知遇之恩”,他不明白历代统治者可以共患难而不可以共富贵以及伴君如伴虎之理。他心地过于善良,总是忘旧恶而不忘旧德。例如他曾找到当年侮辱过他的市井恶少,竟然委以军职;找到当年救济他的河边漂母,更是报以千金。须知飞将军李广落魄时曾被霸陵尉所辱,其实那位小尉虽出言略有不逊,但他是严格执法,意在人人平等,但李广一旦召拜右北军太守,军权在握,“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两相比照,真是令人感叹!在古典诗歌中,历代咏韩信的作品很多,像对项羽一样,众生对韩信大都寄以怜悯与同情,对刘邦则多怀憎恶而大施挞伐。“千金答漂母,万古共嗟称”,大诗人李白在《赠新平少年》中赞美韩信受惠不忘,又在《猛虎行》中肯定他的盖世功勋:“张良未遇韩信贫,刘项存亡在两臣。”刘禹锡《韩信庙》则说:“将略兵机命世雄,苍黄钟室叹良弓。遂令后代登坛者,每一寻思怕立功!”结句宕开一笔,其覃思远意今日仍发人深省。宋代杨万里《过淮阴县题韩信庙》则是一首七律:“鸿沟只道万夫雄,云梦何销武士功。九死不分天下鼎,一生还负室前钟。古来犬毙愁无盖,此后禽空悔作弓。兵火荒余非旧庙,三间破屋两株松!”韩信在长乐钟室被杀时,曾仰天长叹:“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看来,杨万里也是叹息他悔不当初的。明代徐熥有《漂母祠》:“落落千金报,悠悠国士心。从今惭漂母,不敢过淮阴!”敌国破,谋臣亡,“国士”的命运远逊“漂母”,诗人讽刺针砭之意于言外可想。同是明代,常伦的《和王公济过韩侯岭》则以五律出之:“汉代推灵武,将军第一人。祸奇缘蹑足,功大不容身。带砺山河在,丹青祠庙新。长陵一抔土,寂寞亦三秦。”除了功高震主之外,作者根据《史记》特别提到韩信致祸之由:韩信为了师出有名,对齐、楚有震慑力,派人向刘邦请封为“假齐王”,刘邦恼怒而骂,张良、陈平蹑刘邦足,示意刘邦授封以羁縻韩信,狡诈阴毒的刘邦马上脑筋急转弯:“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但却从此更加心怀忌恨,只待他日无毒不丈夫了。

时至清代,诗人们仍然没有减少咏唱韩信的热情,试看如下的两首七律:

淮水城南寄食徒,真王大将在斯须。

岂知隆准如长颈,终见鹰扬死雉姁。

落日井陉旗尚赤,春风钟室草常朱。

东西冢墓今安在?好为英雄奠一盂。

(钱谦益:《题淮阴侯庙》)

鼎足才堪角两雄,当年应悔灭重瞳。

分羹父子恩犹薄,推食君臣谊岂终?

独有千金酬漂母,曾无一语感滕公。

名成自古身当退,没齿休论战伐功!

(沈绍姬:《淮阴侯》)

钱谦益说韩信少时贫贱,为时不久即拜为大将,封为真王。但他不知高鼻子的刘邦与长脖子的勾践一样,都是屠戮功臣之辈,鹰扬奋厉的元戎竟死于名雉字娥姁的女人吕后之手。韩信当年在井陉大破赵成安君陈馀,拔赵旗而尽立汉之赤帜,相传长乐钟室故地草色尽红,系韩信的鲜血浸染而成。淮阴城东有漂母之冢与信母之冢,如今两冢安在?诗人欲奠无从。全诗多用对比,爱憎分明。当年韩信功居七大异姓王之首,短短五年即死于非命,前人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之说,又有“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之辞,但沈绍姬之作,除了表达对韩信的怜惜之外,批判的鋒芒则直指罪魁祸首刘邦。当年项羽俘虏了刘邦的父母妻子,置刘邦之老父太公于高俎之上,声言刘邦不降即烹之,谁知这一杀手锏居然不灵,因为他“有幸”碰到的是刘邦这样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超级无赖,刘邦以他们曾受命楚怀王并结为兄弟为由,说什么“吾翁即汝翁,必欲烹乃翁,幸分我一杯羹”,尽管他以前对韩信解衣推食,言听计从,但连生父都可以置之死地的无耻之徒,能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保持长久的情谊吗?“分羹父子恩犹薄,推食君臣谊岂终”,真是直指人性卑劣的一针见血之言,毫不假借直指元凶的诛心之论,全诗的尾句也是对普遍的历史现象的高度概括,是当时的暮鼓,也是后日的晨钟。

较之律诗与古风,绝句有言短意长含蕴不尽的长处。康熙年间的进士吴廷桢《淮阴钓台》说:“惆怅王孙去不归,功成无复理蓑衣。汉家只有桐江叟,长保秋风旧钓矶。”首两句写韩信,后两句咏婉拒昔日同学后为帝王的光武帝刘秀之请、垂钓于富春江而不仕的严光(子陵),对韩信惋惜之情明写,对汉王朝讽刺之意暗写,全诗以屈死与善终之对比结撰成章,余味深永。又如清代嘉定人金慰祖的《漂母祠》:

一饭艰难托钓丝,英雄舍用更谁知?

可怜才奉千金报,已是弓藏鸟尽时!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当时除了淮阴城下河边洗衣的漂母予以救济,有谁知道穷困潦倒的韩信他日是叱咤则风云变色的大英雄?当年刘邦徙齐王信为楚王,韩信至楚即寻访漂母报以千金,并找到令其出于胯下的少年,任命为巡城缉盗的武官楚中尉,可见其之不忘旧恩,也可见其胸怀仁厚,不同凡俗。然而,韩信奉千金之报,仅仅为了一饭之恩,但他为刘邦打下了偌大的江山,刘邦刚刚坐稳龙廷便对他动了杀机,祸不旋踵。两相对照,善恶分明达于极致,待到韩信醒悟过来,他已生未卜此生休而悔之无及矣。

韩信是中国历史上杰出的军事家,既运筹于帷幄之中,复披坚执锐于沙场之上,功高于天,下场至惨。刘邦是元凶大恶,韩信自己是否也有责任呢?韩信韩信,其名为“信”,对漂母讲诚信,令人感动;对淮阴少年讲仁信,令人感佩,但对刘邦如此超九段小人也竟然总是以信义相待,千载之下令人真是扼腕长叹,韩信啊!

芸芸众生常常免不了叹老嗟卑,诸如“老之将至”“老气横秋”“垂垂老矣”之词,比比皆是。然而,人的生命究竟是因何老去的呢?醫学家认为人的老化是由于细胞的变异与机能的衰退,而诗人的答案则和医学家大异其趣,这也算是另一种“道不同不相与谋”吧?

汉代《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有道是:“岁月忽已晚,思君令人老”,说的是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容易催人老去。曹植《杂诗》其二有句是:“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在其兄曹丕的忌刻打压之下,他当然深忧苦恨而觉长日如年。忧愁最容易催人衰老,这本是人世的常情,也得到后代众多诗人的认同,唐代诗人苏颋《山鹧鸪词》就说:“愁多人易老,断肠君不知”,而杜荀鹤《秋宿临江驿》也说:“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闲”,至于陆游《病起》所吟之句“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志士有志不申,投闲置散而老去,追根究底仍然是满腹无法排遣的牢愁。当然,使人老去的最终还是岁月,孟浩然《岁暮归南山》早就说过“岁月催人老,青山逼岁除”,李白《将进酒》更是慨乎言之:“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流光容易把人抛,先是唐代诗人岑参《韦员外家花树歌》说:“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宋代梅尧臣接着表示赞同他的高见:“今年花似去年新,今年人比去年老。”(《正月十日五更梦中》)一个人老大甚至老去的表征,最引人注目的是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李商隐《大卤平后移家到永乐县居,书怀十韵寄刘、韦二前辈,二公尝于此县寄居》曾叹息:“鬓入新年白,颜无旧日丹。”不过,白发毕竟与时光飞逝和忧愁忧思大有关系,宋代陈师道《除夜对酒赠少章》一诗,就不仅说“颜衰酒借红”,而且也言之凿凿:“发短愁催白。”

前代诗人对人生易老的原因和衰老的征象,已经说得够多了,后来有出息的诗人不甘重复,他们从自己与同时代人普遍的人生经验出发,从人在旅途着眼写人生之易老,别出机杼而另开新境。古人为功名为利禄为观山临水而在外奔波,少不了“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鸡”,相当于手表、闹钟、叫醒铃之类的现代报时器;元好问说“千里关河高骨马,四更风雪短檠灯”,“马”,则相当于现在的轮船、汽车、火车与飞机等代步工具。晚唐温庭筠《商山早行》乃一首有名的行旅之诗,是他由长安去襄阳投奔故旧途经今陕西商县之商山所作:“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诗人没有言老,但马铃之响与晨鸡之鸣,当然会使人新添白发而绝非返老还童。清代诗人王九龄正是远承了温庭筠与元好问的一脉余绪,他的《题旅店》我一读难忘,我认为不仅是好诗,而且乃好诗之中的上品:

晓觉茅檐片月低,依稀乡国梦中迷。

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

首句可能是从“鸡声茅店月”化来,次句也似乎有温诗结句的影子,然而,在如此布景之后,却逼出了后两句前人道所未道的情景并兼的精彩议论,如同醍醐灌顶,读者恍然惊觉,人在江湖,“鸡声”与“马蹄声”才是催人老去的杀手元凶。这种古今旅人的普遍情感和生存状态,在王九龄笔下得到了独特的极具诗意的表现。王九龄,字子武,松江(今上海市松江区)人,康熙进士,著有《懒云书屋诗稿》,其《题旅店》乃短语长情的上乘之作。在他之后,蒋士铨的《李家寨晓发》、赵翼的《晓起》等篇,情景相似,但都不及他此作警策动人。

顺便一提的是,“半……半”句式在古典诗歌中的出镜率很高,以清诗而论,除赵翼《晓起》的“茅店荒鸡叫可憎,起来半醒半蒙腾。分明一段劳人画,马啮残刍鼠瞰灯”之外,尚有方肇夔的“记得离家是首春,与春相伴走风尘。而今杜宇声声唤,半饯春归半劝人”(《客中送春》),张问陶的“旃檀香净好移居,家具何曾满一车?留得累人身外物,半肩行李半肩书”(《庚戌九月三日移居松筠庵》),顾景星的“半红半白杏花色,乍暖乍寒三月天。药盌绳床尝废日,他乡逆旅动经年”(《曹子清馈药》——曹子清为曹雪芹祖父江宁织造曹寅——笔者注)。笔者偶写垂钓之闲情与雨后斜阳中之山色,亦有“半钓青天半钓云”与“半山碧玉半山金”之句,大约是潜意识中受到前人的影响吧!不过,今人无论是乘坐何种交通工具,大都与现代之“轮”分不开,而报时的鸡声也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如果王九龄重来,他也许要改旧句为“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车轮半日轮”了。

人生天地之间,除了物质生活,还有精神生活,除了物质食粮,还有精神食粮。在前者确保无虞的前提之下,对于芸芸众生,后者应该说更为重要,尤其是对以读书人自命的书生。书之于书生,至少应该如绳墨之于工匠,刀剑之于武士,文房四宝之于书家与画家。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有许多关于读书的诗,我姑且称之为“读书诗”吧。在这些诗里,作者们不仅将诗比之为食品,而且也比作其他值得珍惜的事物,林林总总,异想天开,合而观之可以说是另一种五彩缤纷的“博喻”——西方称之为“莎士比亚式比喻”。唐代的司空图说:“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失良朋。”(《退栖》)今日的爱书人对前者应已无多体验,对后者可能曾经感同身受。司空图视书如良友,明代的于谦与他遥相呼应:“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观书》)他们的心,有如时空虽然相隔渺远却可以同感共振的弦索。唐人皮日休说:“案头见蠹鱼,尤胜凡俦侣”(《读书》),他以为饱食书纸的蠹鱼,也胜过那些酒囊饭袋之辈。苏东坡说:“学如富贾在博收,仰取俯拾无遗筹。”(《代书答梁先》)他将读书视为富商之于财富,要广取博收日积月累。不过,在中国古代诗人中,写读书诗最多的还是陆游,他直接以“读书”命题的作品,至少有五十首左右,仅仅是《读书》《冬夜读书》《秋夜读书》《夜读兵书》《五更读书示子》等题目,都会使人千载之下如闻书香,闻一灯如豆之下的书声与謦咳,令人肃然起敬而悠然神往。

“似囚逢纵释,如痒得爬梳”(《夜分复起读书》),“持蠹欲测海,遽复迫老死”(《秋夜读书示子》),如果说陆游和以上诗人关于读书的比喻都堪称“正统”,清代的郑板桥与袁枚就不免有些出格与另类了。郑板桥在山东范县做县令时所写的《怀扬州旧居》前四句说:“楼上佳人架上书,烛光微冷月来初。偷开绣帐看云鬓,擘断牙签拂蠹鱼。”他似乎是把书比作佳人,至少是在读书时有非非之绮想。无独有偶,在当时思想即颇为解放的袁枚,他的《偶然作》其三也写道:“见书如见色,未近心已动。只恐横陈多,后庭旷者众。”这位倡导性灵的诗人,对于异性与书籍都颇有登徒子之风。也许潜意识中受到他的“不良影响”,或是文心相通,我在《散书小记》中也曾经说过:“已是向老之年的我,日夜面对其数过万的后宫佳丽,常常是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若干年后,她们不知会如何风流云散,花落谁家?于是,我便兴遣散之念,与其他日沦落风尘,红颜薄命,不如今朝及早择其善者而从之。”

近日偶然读到明末清初诗人王崇简的《卖珠易书》,在以上种种之外,深觉另饶意趣。他写的也是读书之乐,却别有一番写法与滋味:

闻有奇书落上方,归谋诸妇解明珰。

購来且向清宵坐,字字翻开明月光。

王崇简(1602—1678),字敬哉,直隶宛平(今北京)人。崇祯进士,选庶吉士。顺治二年入都补官,十余年而升至礼部尚书,撰有《青箱堂诗集》。上述之诗,可能是写于他十年窗下无人问的未举之时。“上方”,原指仙佛所居的天界,亦以称佛寺道观。诗人听说有一部非等闲之“奇书”流传于佛寺,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诸”,“之于”的合音,苏轼《后赤壁赋》有云“归而谋诸妇”,王崇简也只得求助于自己的妻子,这位夫人不愧为知情达理的贤内助,欣然解下珠玉制成的耳饰以作书资。书痴诗人喜滋滋地抱回此书,白天捧阅意犹未足,晚上还连宵夜读,他心中的奇书字字都闪耀着明月般的光芒。如此爱书求书读书,作者真是一位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读书种子。当代诗人写夜读者不多,我印象最深的是余光中之《夜读曹操》,开篇是“夜读曹操,竟起了烈士的幻觉∕震荡腔膛的节奏忐忑∕依然是暮年这片壮心∕依然是满峡风浪∕前仆后继,轮番摇撼这孤岛”,结尾是“也不顾海阔,楼高∕竟留我一人夜读曹操∕独饮这非酒非茶,亦茶亦酒∕独饮混茫之汉魏∕独饮这至醒之中之至醉”,真是古今相接,悠悠我心啊!

当前的社会越来越商业化、功利化与世俗化,钱潮动地,欲浪拍天,低俗阿世,腐恶横行,众生对“物”的追逐远远胜过对“美”的向往,真正爱书读书者不是日见其多,而是日见其少。虽然“书香社会”遥遥无期,但诵读包括上述之诗在内的读书诗,还是会有许多人心弦共振,心声共鸣。然而,对于那些只热衷于钱财权位声色犬马者,对于那些只知大饱口腹之欲的饕餮之徒,却是夏虫不可语冰,妙处难与他说了。

历史上任何一个王朝,只要君昏臣暗,武嬉文恬,贪图享乐,腐败横行,哪怕它开始时还有一番开国气象,却没有一个不或早或晚走向衰败与灭亡。中国古代的诗人,常常以咏史诗的形式为它们立此存照。

六朝旧事随流水。汉魏之后的东吴、东晋、宋、齐、梁、陈统称“六朝”,先后建都于建康(今江苏南京)。六朝尤其是宋、齐、梁、陈四朝,其君王大都醉生梦死而导致先后亡国,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晚唐韦庄的《台城》,就是对六朝的盖棺论定:“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在他之前的杜牧,其“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则将创作了亡国之音《玉树后庭花》的陈后主陈叔宝押上诗的审判台示众。而在杜牧之前的刘禹锡,则早有《金陵五首》之三的《台城》:“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他将六朝君主做了全面而重点突出的批判,可见真正的诗人虽然往往没有权柄,却握有一支春秋史笔与诗笔。

陈后主,既是六朝腐败帝王的殿军,也不愧为腐败的竞赛场上一举夺冠的冠军。杨坚夺取了北周政权改国号为“隋”而年号“开皇”,雄心勃勃准备南下牧马统一中国。值此危如累卵之际,沉迷于奢侈腐化之中的陈后主还不知国将不国,死之将至,竟然还继续肆意对百姓压榨盘剥,大起楼堂馆所之不足,还新建临春、结绮、望仙三阁,与宠妃张丽华、孔贵妃以及一群帮闲大臣登临游宴,寻欢作乐。当其时也,隋军大将韩擒虎、贺若弼已准备渡江,陈朝人心尽失,百姓纷纷含沙射影暗地传唱“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这是晋人王献之为迎接爱妾桃叶所写的诗,后代的传唱者乃言在此而意在彼。但陈后主及其帮闲们却懵懵然陶陶然照常听乐观舞,昏昏然梦梦然依旧大言“王气在此”,上上下下还忙于筹备盛大的元旦庆典。待至隋军掩至,仓皇中陈后主却效土行孙“土遁”之法,带着张丽华躲进今日玄武湖侧台城内景阳楼下之景阳井中,如同当世伊拉克之暴君萨达姆之遁于地窖。瓮中捉鳖,结果,张丽华被杀,君王掩面救不得,因为他已经立马投降,他想救的只是自己的蚁命,如同后世马嵬驿之唐明皇李隆基。“景阳井”后来易名“胭脂井”,元代诗人陈孚有《胭脂井》一诗,我以为在众多同一题材的诗作中最为杰出:

泪痕滴透绿苔香,回首宫中已夕阳。

万里河山天不管,只留一井属君王!

陈孚(1240—1303),字刚中,号笏斋,台州临海(今浙江省临海县)人,其诗格调流丽雄浑,多有寄托,如《博浪沙》:“一击车中胆气豪,祖龙社稷已惊摇。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人间铁未销?”《胭脂井》一诗其妙在于构思的巨细映衬,大小反形,“万里河山”与“一井”构成了强烈的对比与反差,嘲讽与批判之意含蓄其中,令人心悸魄动而一读难忘。

近读清诗,与黄任(1683—1762)不期而遇。他字莘田,籍贯福建永福(今福建永泰县),其《香草笺》中的作品颇有可观之处,沈德潜、袁枚等诗家对其诗都很是欣赏。如:“桃花灼灼水潺潺,隔断千山与万山。生怕渔郎漏消息,不流一片到人间。”(《题画》)如:“天子依然归故乡,大风歌罢转苍茫。当时何不怜功狗,留取韩彭守四方。”(《彭城道中》)写别人写过千百次的题材还能自出新意,如同置身于合围的铁壁之中还能突围而出,那就必须有过人的胆略与武功。至于杭州的西湖,自白居易、苏东坡的有关诗作成为西湖的注册商标与诗标以来,历代不知有多少诗人写出过多少可圈可点的作品,足可以编一部卷帙浩繁精彩纷呈的《西湖诗词选》。诗坛有如一个演武场,难以数计的高手在其上演出过了,如果没有独门的绝学武功,最好不要前来自取其辱。然而,有如元代陈孚的《胭脂井》,黄任的《西湖杂诗》之一的一招一式也不同凡响,让我老年花似雾中看的眼睛骤然一亮:

珍重游人入画图,亭台绣错似茵铺。

宋家万里中原土,换得钱塘十亩湖!

陈孚诗的起调是悲剧的,悲悲切切呜呜咽咽如江河直下,最后以“只留一井属君王”收场;黄任诗的起调是喜剧的,欢欢乐乐飞飞扬扬如歌吹直上,最后突然反跌为“宋家万里中原土,换得钱塘十亩湖”。宋王朝的昔盛今衰,南宋小朝廷享乐腐败偏安一隅,宋高宗赵构为保住自己的皇位而不欲恢复中原使父兄(徽宗、钦宗)南返,多重之义尽在“万里”与“十亩”强烈对照的深层结构之中。

“万里中原”与“钱塘十亩”,“万里河山”与“只留一井”,黄任诗与陈孚诗在巨细相形的诗意方面可谓异曲同工。黄任诗虽不能说后来居上,但至少也可以说不落下风。他是否受到过陈孚诗作的启示呢?我已不能起他于地下而问之了。

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歌咏工人的诗作寥若晨星,罕若旷代难逢的稀有钻石。

飞扬跋扈不知为谁而雄的李白,是颇为自我而傲岸的了,这位自称海上钓鳌客的诗人,他要用彩虹做钓线,明月做钓钩,天底下无义之男人做钓饵。但是,除了众多的名篇俊句之外,有两首卓异之诗我要特为拈出,其一是《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此诗赞美的是贫苦而热情待客的农妇,在中国诗歌史上时间最早也极为罕见。另一首是《秋浦歌十七首》之十四:“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上一首诗写于他暮年之时的安徽之旅,此诗写于唐代盛产银与铜的安徽省贵池县,是中国诗歌史上正面描写与歌颂冶炼工人的第一首诗,即中国诗歌史歌唱工人的开山之作。一以赞农妇,一以颂工人,谁说李白两眼向天而不食人间烟火呢?谁说他只知表现自我或自我表现呢?现在一些热衷咏叹个人杯水风波下笔无关民生痛痒的所谓诗人,与他相比相去何止霄壤?

在李白之后,歌咏工人和他们的生活之作,大约就应该是宋代梅尧臣的《陶者》了:“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如果说李白写冶炼工人的劳动场景,情感热烈,色彩鲜明,场面壮丽,颇有李白本人性格的标记,那么,梅尧臣之作则以劳动者与不劳而获者做鲜明的对比,揭示出社会的弊端,用今日的语言即不公正不公平。不用说供富贵者享用的别墅豪庭了,今日普通住房之房价如同天价,众多打工族工薪阶层固然沦为“房奴”,那千千万万的建筑工农民工更只能兴建而兴叹。封建时代的诗人写工人的劳动生活与生存状态,而且满怀同情,由此揭露社会的不义不公,那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值得我们时隔千年后向他们致以敬意。

元明两代的诗人,对工人及其劳动生活似乎处于集体失语的状态,任我如何搜索,因目力有限,始终未能大海捞针。及至巡视到清代,发现了清初诗人吴嘉纪,才有意外之喜。吴嘉纪(1618—1684),字宾贤,号野人,江苏泰州安丰场人,明末诸生,明亡时年仅二十七岁,即绝意仕进,闭户穷居,僻处家乡淘安盐场劳动,其所居自曰“陋轩”,诗集亦名《陋轩诗集》。其诗作除揭露清兵的暴行与清廷的虐政,更多的是反映世上疮痍、民生疾苦。他属于草根派诗人,独立于当时的诗坛圈子之外,直到逝世前不久,因好友周亮工以及名詩人王士禛的揄扬,他才声名稍著。周亮工甚至将他和顾炎武并论,认为“国朝诗推宁人、野人二家”。如他的《内人生日》:“潦倒丘园二十秋,亲炊葵藿慰余愁。绝无暇日临青镜,频过凶年到白头。海气荒凉门有燕,溪光摇荡屋如舟。不能沽酒持相祝,依旧归来向尔谋。”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妻子生日的景况如斯,在写夫妻之情的众多诗作中,此诗也算是情真意挚别开一格的了。更令我心动的,则是他的《绝句》:

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

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

东淘,是两淮的重要盐场之一,也是吴嘉纪的家乡。此处百姓多以烧灶煎盐为生,称为“灶户”,诗人自己就正是这样的角色,所以此诗并非第三者纯粹旁观的记写,而是诗人直接的现身说法与自我抒情。他所写在一,所指在万,在“炎日”与“乘凉”的相反相成的情境中,我们可以看到“煎丁”也即下层弱势群体恶劣悲苦的生存景况。在许多诗人忙于向新朝献媚邀宠之际,在许多诗人依旧流连舞榭歌台热衷吟风弄月之时,这首诗的出现,不啻是空谷的足音,震耳的异响,弥足珍贵的奇珍。

当代的时下文坛,多的是莺歌燕舞吹拍逢迎,多的是粉饰或歪曲历史的正说与戏说,多的是权力寻租与商业炒作,多的是伪贵族自命不凡俯视苍生,多的是小资们搔首弄姿无病呻吟的文字游戏,读吴嘉纪的生平和他血泪交迸的诗作,我不禁憬然有悟。

古城邯郸,故址在今河北省邯郸市西南,乃战国时赵国之首都,黄河北岸之商业中心,博名争利之地。除了诞生过“邯郸学步”这一成语,唐代传奇作家沈既济还将这里当成了他一部名作的故事之发源地。

沈既济的《枕中记》是一部传奇小说,写的是落魄的卢生在邯郸旅店遇见吕翁,将他当成倾诉对象,自陈贫困,大倒苦水,吕翁给他一个枕头,其时店主正炊黄粱,而卢生却伏枕入睡。梦中卢生娶崔氏女,后中进士,仕宦而至将相,子孙满堂,享尽富贵荣华而不亦快哉,但好梦初回,空空如也,店主之黄粱尚未煮熟。这一传奇,给我们留了“黄粱美梦”“一枕黄粱”“黄粱一梦”之类的成语。除了宋之话本中有《黄粱梦》,元代散曲名家马致远有同题剧作,明代大剧作家汤显祖有《邯郸记》,清代小说家蒲松龄有旧题新作之《续黄粱》,它还刺激了历代许多诗人的诗兴,留下诸多由此而生发的诗篇。

清代以此为题材的诗作较前代更多,我选择几首角度不同意境有别的作品,举办一个小型的展览会,让我们观赏虽然同是珍珠,却有怎样的不同质地与光彩。

第一个出场的是宋荦之《邯郸道上》。宋荦之诗,前已引用其《乌江》。《邯郸道上》是他的可与《乌江》比美之作:

邯郸道上起秋声,古木荒祠野潦清。

多少往来名利客,满身尘土拜卢生。

诗的开篇,即点明是秋风萧飒的邯郸道上,景物则是野外古木林中一座荒凉的祠庙,那正是祭祀卢生之处,而特写镜头则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求名嗜利之客,一身尘土,均先后在庙中跪拜。荒凉与热闹,虚幻与纪实,构成了强烈的对比,诗人的感喟也尽在不言之中。不过,作者身为大学士宋权之子,顺治四年即以大臣之子侍卫禁廷,后来由黄州通判而晋吏部尚书,加太子少师致仕,可谓荣贵集于一身。此诗该是他年轻时的作品吧?不知寄寓了他什么言外的感喟?试看今日之域中,诸多庙宇又重新香火鼎盛,许多人不是皈依一种宗教信仰而修身养性,而是向冥冥之中的菩萨索取,不外祈子求福发财升官之类,甚至还有一些贪官污吏也跪拜如仪,希望菩萨保佑他们“好人一生平安”,不要东窗事发。大肚能容的菩萨有知,不知是否能容此天下难容之事?

第二个出场展示的是屈复之《黄粱卢生祠》。屈复这位诗人特立独行,其诗作在精神层面和表现艺术方面,也往往与众不同,标新而立异。前述他的“百金买骏马,千金买美人,万金买高爵,何处买青春”就是如此,而其《黄粱卢生祠》也不同凡俗:

梦作公侯醒作仙,人间愿欲那能全?

从知秦汉真天子,不及卢生一晌眠!

屈复之前的作者,大都是讽刺卢生好梦的虚幻,批评朝拜者的痴迷,屈复却反其意而用之,竟然对卢生大加赞美。富贵而至将相,飞升而做神仙,是世俗人间顶级的梦想了,天下尽入囊中超过所有公侯只是没有做成神仙的,就是秦始皇汉武帝这些帝王了,但他们都赶不上卢生一顿饭时间的美梦。如此如此,作者对功名利禄的彻底否定,尤其是对至高无上的帝王之威福的冷嘲与蔑视,都尽在其中,其思想之锋芒,可称堪与刀颖交寒光。

诗贵创造。有价值的作品,绝不是重复自己或重复他人,而是在思想上给人以启示或震撼,如春夜的好风喜雨,润物无声,似黑夜中的亮电惊雷,令人猛省;在艺术上给人以惊奇和喜悦,使人一见难忘,好似美人的秋波临去。清初诗人陈廷敬《邯郸道上》说:“炊熟黄粱已是迟,海门归路几人知?却怜朝市纷纷客,怕说卢生梦醒时。”清代后期曾作曾国藩之幕僚长的李元度有《邯郸庙题壁》一诗:“邯郸道上吕仙祠,门外纵横官辙驰。热客到来应猛省,世间好梦有醒时。”他们的作品虽是写他人写过多次的热门题材,却仍各有亮点。时间与李元度相近的周士健,也有《题邯郸卢生庙》一诗,想法却有些另类。周士健字仲健,浙江嘉兴人,清宣宗道光二十九年(1849)举人,历官凤邻盐法道,有《师竹居》集。他在清代诗名并不显彰,但其《题邯郸卢生庙》却颇可一读:

旧时部曲渐阑珊,身至寒时梦亦寒。

夜半酒酣须按剑,尚思飞梦斩楼兰!

作者曾从戎塞外,于锋镝之中屡建奇功,自铸印章为“三十曾提十万兵”。此题庙之作原为二首,第一首是:“三十曾提十万兵,同袍队里最年轻。而今更比先生早,未到封侯梦已醒!”二诗合参,既有对功名未就的幽默自嘲,也有立功塞外的豪情壯志的抒发,更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苍凉悲壮,但却均从卢生的传奇故事生发,万变不离其“梦”而另开天地,有艺术最可宝贵的新鲜感,如此当然就令人耳目一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