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气场是散文的第一要素

2018-09-10 22:33傅菲
名作欣赏 2018年6期

傅菲

摘 要:散文有自己的“磁场”,那就是一个散文家的血气和精神内核。在十五年的散文写作中,我的散文写作主要有四个维度,即以南方的小村枫林为出发点的乡村写作,以上饶市为中轴点的城市写作,以身体器官、疾病、情感为原点的生命意识写作,以江西横峰、福建武夷山南麓为皈依点的大自然写作。但主要以乡村写作为主。

关键词:新散文 乡村写作 生命气场

2015年9月6日,在广东南雄市参加笔会,圆桌茶话会时,作家们畅谈当下的文学,有个别小说家说起散文时,口吻和态度比较蔑视散文这个文学样式,说当下的散文,充斥着虚假和修辞,越来越不成散文的样子。当然,这也正常,当下的文字圈本来就是怪胎,写长文字的看不起写短文字的,写分行的看不起写不分行的,做影像的看不起写字的。我发言时,探讨式地问小说家:“你对当下散文了解吗?读过多少当下散文?”小说家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显然,他对散文的认识是有限度的,也是有偏见的。即使是散文界,对散文的认识也有比较大的分歧。很多人的审美还停留在周作人、冰心、刘白羽、林语堂的阶段。

散文作为古老的文学样式,随着时代的审美变化,正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当下的散文和传统的散文有非常大的区别。我们接受的课本教育,给了我们审美误区,让我们一直认为刘白羽、杨朔、袁鹰、秦牧等散文家是现代散文的“正宗門派”。课本教育我们,散文要有非常好的主题,文字要优美,结构要严谨,段落的过渡要自然,文章要给人以启发。其实,这些都是极其简单的散文:一事一议、一篇一个主题。他们做到的,是简单的线性发展。我觉得,当下的优秀散文,早把这些打破了:发展有起伏,呈抛物线;无主题或多主题;在题材上很多禁区被打破;更多关注的是个人在日常生活当中的体验,以及写作者在当下遭际中所体现出来的精神指向,那种只为某个主题服务的东西渐渐淡化了,或消失了。

第一次给散文带来深刻变革的,是1997年,《大家》杂志推出了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庞培、张锐锋的散文新作,《大家》将其命名为“新散文”。庞、张“新散文”的代表作品有庞培的散文长卷《五种回忆》《乡村肖像》,张锐锋的长篇散文《倒影》。这些作品对童年记忆做共时性展露,而不是将事件依时间顺序连属;写作起始于心灵在记忆中的漫游,着眼于细处的铺陈。其零星组合式的文本、间杂的形而上阐示提供了一种新的写作模式。他们的思考致力于普通人的存在,这使他们在个人化记忆与历史、时代、人类的普泛性之间寻找到了沟通的可能。在挖掘记忆的同时,他们对童年不是加以简单地描摹和再现,而是进行某种超越材料本身的深度凝练。庞、张“新散文”表现出一定的虚构倾向,只是,其目的旨在从被时间“磨损了现场提取往事的指纹”,“重现业已消逝了的东西,并使其恢复完整性”。(张锐锋:《让隐匿的事物发亮——我的新散文写作及其他》,《大家》1998年第1期)想象形成了“新散文”“过去进行式”(于祎、杜蘋:《散文创作与研究概观》)的叙述。新散文的出现,有其时代的背景。当时,散文界铺天盖地席卷着“女子散文”“青春散文”“副刊散文”“感悟散文”,只要能把文字写顺畅,感情表达真挚,人生感悟略为透彻,就是一篇好散文了。散文是当时门槛最低的一种文学样式。《大家》杂志“新散文”栏目的开设,和相继推出的作品,在文学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引起了年轻散文家的反思和老一辈散文家的“围剿”,在散文界,形成了两个阵营,“新散文”的概念以此发酵并形成。此后,当年“新散文”的代表人物,如祝勇、周晓枫、张锐峰、庞培、黑陶、王小妮、于坚、王开岭、南帆等崛起,成为散文界的中间力量。散文理论家段建军、李伟著述的《新散文思维》(中华书局2006年版)对新散文进行了系统的论述和研究。新散文代表人物和理论旗手祝勇,先后推出重要理论文章《散文:无法回避的革命》《散文的新与变》,对散文的流变、时代背景、美学价值进行了阐述,进一步确定了新散文的地位和形态。

但散文工具论,一直不曾停止。新世纪初,工具论再次喧嚣尘上,认为假条、借条、产品说明、演讲稿、讲义就是散文。随后,“文化散文”“游记散文”洪水一样泛滥。随着网络的兴起,散文再一次陷入“博文”低门槛的尴尬境地。

新散文无疑是一种变革,并深刻影响每一个20世纪60年代中期及其之后出生的散文家的创作。

把散文分成类别,是理论家的事情,而理论家写不来散文。我不知道自己能写什么,但我很清楚我绝不会去写什么。我绝不写宏大的东西,绝不写自己陌生的东西,绝不写先想好主题再动笔的东西,绝不写苦思冥想的东西。我喜欢这样,开一个头,越写越漫无边际,像一个人在旷野上行走,随便从一个草丛或一片灌木林穿过去,自己也不知道往哪儿走,像是迷路了,但越走脚力越充沛,慢慢哼起了歌曲,多有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休憩在哪儿落脚,看到一片荒野心里美滋滋,看到一朵枯谢的花也美滋滋,看到一个骷髅也美滋滋——惊喜在无意间冒出来,而不在于为什么走,不在于终点在哪儿。这与一条河的流淌相类似,流得那么漫散。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絮絮叨叨的人。所以,我讨厌直奔主题或主题突出的散文家,我讨厌把自己打扮成心灵高洁的散文,我讨厌矫情的散文,我讨厌高高在上的散文,我讨厌动不动引经据典的散文,我讨厌柔弱无骨的散文,我讨厌读了开始就知道作者怎么写、写什么的散文。我喜欢给人迷路感的散文,我喜欢枝开叶散的散文,我喜欢细致辨认模样的散文,我喜欢匍匐在地的散文,我喜欢有气味汗渍咳嗽的散文,我喜欢充满趣味野味的散文。所以,我把散文分成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两个类别,分成我要写的和我不写的两个类别。

散文有自己的“磁场”,那就是一个散文家的血气和精神内核。我注重散文的语感。有节奏的语感,会产生“桥梁”的作用,使自己的文字比较容易通往读者的内心。独特的人物形象和摄人心魂的细节,也很重要。一篇散文,有人能记住其中的人物或细节,已经很不容易。鲁迅的“闰土”就已此成为经典。人物与细节是生活本身所赋予的,力量也由此产生。

优秀的散文家都是有写作理想的,如张承志、贾平凹、周晓枫、祝勇、于坚等,他们以自己的精神、技术、生活、地域文化、信仰构建自己的文字帝国。我理解散文属于一种慢运动,如太极拳。这需要安静、节奏,需要与他者(外部关系)建立良好的沟通,需要适度的快感和兴奋点(兴奋点也许是慢慢游进胸膛的痛),也需要文字空间的疏朗感。就我个人而言,我把散文分为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我不喜欢精神指向很高的散文,不喜欢黏稠的散文,不喜欢密不透风的散文,不喜欢神父面对教徒一般严峻教唆的散文,不喜欢滔滔不绝引经据典的散文。写作的意义是建立在自我意义基础上的,没有自我意义,写作意义也将瓦解。散文是自我的代言人。我理解写作,是一种阶段式的,一个时期一个阶段,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写作方向。写作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写作永远是苦役。写作是不断地打碎旧镣铐,又打造新镣铐。写作是极力接近自由,又把自己关进了牢笼。我觉得,生活在文本中的体现,比文字本身的处理更重要,在场感、厚度感、文字的质感,以及文字恰当的温度和湿度、文本的弹性,都是我追求的。我还追求一种个人的语境,柔软的,舒展的,痛感的,有内在的空间。我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散文散发自己的气息,有我的汗渍和温度。散文不仅仅是自己的心灵史或精神史,也是观察史。散文就是“我与生活的关系史”,这种关系具有时代的特征。我(社会性)的心里有“魔鬼”,有“噪音”,我写散文是想内心温和一些,崇善一些,我需要通过文字达到与外部世界的平衡。对我个人而言,写作意义正在于此。

在十五年的散文写作中,我的散文写作主要有四个维度,即以南方的小村枫林为出发点的乡村写作,以上饶市为中轴点的城市写作,以身体器官、疾病、情感为原点的生命意识写作,以江西橫峰、福建武夷山南麓为皈依点的大自然写作。但主要以乡村写作为主。

从地理学上说,枫林村是南方普通意义上的河边小村,坐落在江西上饶县郑坊镇,处于信江支流饶北河的上游,两千余人口,生活水平低下,我在此生活到十六岁,前往外地读书并工作至今。事实上,枫林村是我精神坐标上的中轴原点——我从这里出发,又回到这里——它不仅仅是故园,心灵栖息之地,更多的是我眺望或审视这个世俗世界的井眼。假如你来这里,你会一时手足无措,到处是牛粪、垃圾、黑色的污水,看到鸡跳到灶台上,墙角上晒太阳的老人像一堆烂稻草,杂货店里一群人在挤压着赌博。

现在,中国写乡村的散文不少,就我的阅读而言,我满意的作品不多(当然别人也不会满意我的作品)。中国是一个乡村密布的国度,河汊、炊烟、静谧的黄昏、低矮飘忽的雾岚,都是散文家钟爱或倾诉衷肠的对象。但我厌恶这样的幻象化。原因是写作者以怀乡的姿态出现,以贵族式或乡村骑士的模样出现,没有贴近和深入泥土,蔑视底层人的生存状态和内心的挣扎,不了解底层人的荒凉和痛苦,抓不住底层人的骨骼也触摸不到血液,以至于作品显得虚假或精神贵族化——这样的写作是无耻的,他们甚至去讴歌底层人身心所遭受的折磨。他们不知道,其实生活是一把锉刀,锉开底层人的手、脚、脸,流出的血已经结出厚厚的痂壳。写得好的作家也有,比如摩罗和梁鸿等,他们有批判的勇气。

从2002年始,我致力于对枫林村进行勘探。我像一个找矿的地质队员,扛着测量仪,打眼钻探,取土样,分析水文,观云识天气。我每年坚持在枫林村住宿的时间在一个月以上。你是理解我的,我要回到生活的本源。我对诊所、理发店、旧小学、古树、老屋,都做过详细的记录。我去多个残疾人和各种手艺人的家里闲聊,一坐就是半天。我和赌徒一起生活半个月。我守一部村里的固定电话,守两天,看他们怎么接听电话。我不停地发烟,于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农人的家里,把烟发给他们,只为看看他们餐桌上每天的菜肴。我和猎人一起上山,在崇山峻岭间行走,头上戴着汽灯。我看人下葬,在出殡的前夜,看乡村道师做道场,通宵达旦。我曾写道:“但我能从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看到生活战车辗过的痕迹,或者说,他们是战车的本身。手是他们赤膊战斗的唯一武器。”他们的生活温暖而惨烈。

我怀有野心,以社会学的角度,以散文的形式,以解剖学的方法,以批判实现主义的态度,以纪录片的写实精神,去解构一个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过渡着的真实的乡村,在城镇化的过程中,乡村即将土崩瓦解,但他们的思想却毫无准备,他们由此而衍生的矛盾还没找到正确的解决方法。他们在等待或观望,他们需要指引。他们的精神荒凉,和他被抛却的土地一样。

以人物为谱系,以乡村普通事物为视角,写乡村的生存状态、内心的挣扎,以及人性,重新梳理乡村的伦理、思想脉络,力图写出乡村的肌理与血缘,以及生活的原生态。这就是《缺席的旷野》的果核。我祈愿你爱上这个果核,虽然它被虫子噬食过,有细小的黑点,或许因此你更热爱。这只是我的一种尝试或曰探索。我力图所呈现所发现的,是让一切高高在上的事物回到原来的位置。

在文本的探索上,我在某些篇章注入了一些新的元素。在《我们缺席的旷野》里,我把话剧、口述历史、志怪、诗歌、新闻、歌词融进了散文的样式里;在《棉花棉花》中,我把说明文的表述方式作为开篇段落;在《异乡人的记忆源头》和《务虚者的饶北河》中,每个小节可以相互转换,打破常规的散文线性结构;在《木构简史》中,我还把怪异趣闻作为一个叙述冰点。在所有的篇章里,我以捕捉人物来带动感情的暗流,以小说的写法来完成人物的厚度感和时间感。即使写两百字的人物,我也极力写出生活的骨骼。我希望我捕捉的对象是在大地上行走的,而不是悬浮在空气中。

在我已出版的十本散文集中,有七本是写乡村的。自2014年起,我着手写“乡村中国”三部曲,即《故物永生》《墙垣崩坏》《掌灯离去》。第一部《故物永生》是写乡村情感,通过物写人的生死观、情感观;第二部《墙垣崩坏》是写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乡村文化,以人物为主体,细致地叙述乡村文化崩坏的过程;第三部《掌灯离去》是写乡村道德的沦丧,以大叙事的结构,写道德为什么沦丧、怎么沦丧、沦丧的可怕现实。

写作(当然包括写散文)相当于一个人在深夜做弥撒。一个文体的发展,是线性的,我们以纪年的方式去阅读散文,我们能看到大时代在作家身上的印痕,假如这种印痕十分抢眼,这不是文体发生变化,而是大时代在作家身上产生了思想暴力。自20世纪90年代以降,散文确实发生了很大的文本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仅是篇幅变长了,叙事化倾向明显了,重心向下了,更个人化了,更重要的是思维方式在改变,散文从单纯的抒情文本解放了出来,可以在“人”“物”“事件”上,像小说一样“大有作为”。新散文对近十五年的散文写作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这种影响,不是教人模仿,而是学会反思:何谓散文?散文需要突破什么或跨越什么?反思新散文的出现、发展,我个人以为,新散文不仅仅是一种散文变革,也是一种散文运动——它让散文从一个人体木偶脱胎换骨,成了一个自由运动的人。新散文作为一项散文变革的运动,它的历史任务已经完成。

相较于前几年,目前散文界比较平静,几乎没有争论,更没有争吵,也没有人拉山头抗主义,事实上,这是一种疲软状态的表现,或者说,对未来散文发展呈一种什么态势,显得比较茫然;作为一种古老的文体,在现在新媒体的胁迫下,散文更加边缘化。散文是一种慢运动,现代阅读则是速览。引领新的散文潮流的人或队伍还没出现,前十五年勇立潮头的人在衰退。这是一个摸索期、蛰伏期、积淀期,爆发期需要在五年或十年以后,甚至更长时间才有可能发生。

散文无论如何变革,唯一不可变的,是散文文本里弥漫的作家的生命气场。没有生命气场的散文,是死散文。我把生命气场列为散文的第一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