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想念自己

陈文茜

“我们并不需要一直想念自己。”遗忘往日的不堪，放下曾经的痛苦，是一般人在平常日子中最想做到，但也最难做到的。

我们的人生总是一旦掉进深渊，即时时刻刻把自己锁在黑暗深渊中。尽管黑暗已经离去，我们还是会恐惧，生怕那些遗弃的东西会重来……在成长的过程中舔着伤口，诉说昔日的悲怆，然后忧郁甚至怨恨一生。

我从一只领养的流浪狗史特劳斯身上学会了选择性的遗忘。史特劳斯曾经被扔弃，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某日一个铁环套他头上，他被抓狗大队逮捕了，然后拘禁于黑暗窄小恶臭的收容所中，等待未知的命运：可能是爱，也可能是死亡。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收容所一度在网络公告它的照片、品种，立刻有三十个人要认养它，结果抽签那一日，没有一人出现。

史特劳斯的第一个命运转折是好心的台湾花园流浪动物协会领养了它，在它即将被处死的前一天。当时的它皮肤溃烂、脚上沾满屎尿，身上没有芯片，感染肠病毒……这些距离今天才一年时间而已。它应该经常想起那段惊恐又伤心的往事吧。

但是史特劳斯到了我家后，每日尽情胡闹，用力玩耍，勇敢奔跑，见人即亲吻撒娇，对人不但没有攻击性，还充满了信赖。我一度以为他可能是一只倾向“失忆”的狗，和我之前收养的流浪狗萧邦，那只一聽到打雷即惊恐万分长达十五年的狗，如此不同。

直到发生一件小事，我才从史特劳斯身上看到狗也有断、舍、离的智慧。

史特劳斯刚到我家没半个月，我和干女儿至朋友野溪旁的汤屋泡温泉。干女儿把史特劳斯的链子松绑，我正警告她“这个莽撞的小家伙可能会跳入 温泉里”，干女儿回“不会吧”，话音未落，它已跳入温泉中，然后立即吓得自己爬上来。我们马上为它冲了冷水，带它看了医生，还好，只有肚皮上起了几点红疹子。

近日我重回汤屋，史特劳斯到了门口即赶快坐下来，闻闻有点熟悉的味道，然后谨慎地远离温泉，远远地等着我。原来它还记得，它记得许多事。只是它比多数人类聪明，某些往事太痛了，必须遗忘。

“我不想念我自己”，因为某些回忆没有必要，既然过了，就不需要再回首，何必增添莫名的哀伤？是的，我不需要想念我自己。

（摘自《愉悦哲学》中信出版社 图/Beh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