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雄飞[黑龙江工业学院人文社科系, 黑龙江 鸡西 158100]
冰心,是较早的具有鲜明“为儿童写作”意识的作家。她以“问题小说”登上“五四”文学的舞台,其作品《最后的安息》《斯人独憔悴》等小说直指当时社会儿童的生存困境,儿童或沦为童养媳受人欺辱、任人打骂,或成为父权制下的牺牲品,丧失了做人的主体价值。而《寄小读者》《再寄小读者》等知名散文更是直接表达了她与儿童为友、为伴的心声。但小说《分》显然没有着意表达她一贯倡导的“爱的哲学”的创作理念,而是打上了20世纪30年代阶级话语的印迹。从身体视角出发,两个婴儿的人生之“分”有着多重解读的可能,这其中既有冰心有意识地讲述身体的阶级之“分”,也有作者无意识地激活主人公后所产生的无法弥合的儿童身体与成人思想、自我和他者的身体之“分”。
身体是一切社会关系的基础。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福柯认为:“身体的可变性不是来自身体内部的某种能量,不是出自于身体自身的冲动,也不是身体的某种主动性生理变化。身体的可塑性全然来自于外部,来自于身体之外的种种事件和权利……身体只能是一种被控制和被征服的对象,它受到各种控制形式的支配,受到福柯所称之的‘身体的政治技术学’的控制。”①在阶级话语中,身体在社会权利的运作下,从个体身体降生的一刻起就自动地划分为有产阶级身体和无产阶级身体。
冰心在《分》中主要讲述了两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因所属的阶级不同,而造成了人生之“分”。尽管同是一张“白纸”,但“我”生于富足的大学教师之家,父慈母爱,前途光明;“小朋友”生于贫穷的屠夫之家,刚出生就挣扎在生存线上。因为他的母亲被迫要去给别人家的孩子当奶妈,所以他只好“吃米汤、糕干”,跟着“六十多岁的祖母”生活。如布迪厄所言,“社会阶级会发展出可明确识别的与其身体之间的关系,从而生产出各具特色的身体形式”②。小朋友是屠夫之子,所以有“黑黑的皮肤,结实的胸膛”,“我”是知识分子的孩子,所以格外“白净秀气”;小朋友的出生“只闷了半个钟头”,“我”则苦苦挣扎了四个钟头;小朋友个性坚强、勇敢,“我”则唉声叹气、心事重重。
儿童承载了一个家庭的过去和未来,不仅在生理身体上受之于父母,在社会身体上也承袭于父母,并通过父母所参与的社会生活被打上社会阶级的标记。如同“小朋友”所说:“你将永远是花房里的一盆小花,风雨不侵地在划一的温度之下,娇嫩地开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们的践踏和狂风暴雨,我都须忍受。”③而不同的服饰也直接展现了不同的阶级身体。出院时,“我”穿上了妈妈精心准备的“小白绒紧子,绒布长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绒线褂子、帽子和袜子”,十分考究。而小朋友则穿着破烂的“大厚蓝布棉袄,袖子很大很长,上面还有拆改补缀的线迹;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蓝布的围裙”,这一新一旧的对比,标志着从此“我们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④。这种身体书写体现了鲜明的阶级对立观点,直观地展现了作者创作时的二元对立思想。
在《分》中,个体性的人被注入了过多的群体性印记,从而丧失了个体的自主性,进而沦为群体中的人、阶级中的人。毛泽东在1925年发表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中明确指出当时中国社会存在着“地主阶级和买办阶级、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半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等五大类人群,从阶级的角度理清了中国革命的方向。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而言,整齐划一的阶级观念无法遮掩人类自身的多元性。所以,在冰心的《分》中,我们清楚看到阶级规范后的儿童身体存在着无法弥合的漏洞。如文中写,“我”生下来就受人喜爱,父母商议着为“我”储蓄教育经费,带“我”玩耍,培养“我”成名成家。姑姑、舅舅、叔叔、姨姨像看圣诞节礼物一样,隔窗贪慕着“我”,送“我”摇篮、自行车,看得出非常爱“我”。但“小朋友”出生已是第二天了,却连父亲都没有见过。作家站在阶级对立的立场上,对两个新生儿进行了刻意的区分。但从人类的情感角度而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受到父母长辈的关爱是非常正常而普遍的,这不是有产阶级独有的情感体验,而是人类共同的情感本能。随着阶级观念在创作领域的深入,为了突出无产阶级生活的困顿和艰辛,作者有意剥夺、弱化了无产阶级的父母亲情,并促使“小朋友”从这种“乏爱”的情感体验下升华出革命的热情。“我大了,也学我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⑤这种言语表达明显带有革命话语的规训。阶级的对立最终又沦为身体的对抗,而“我”所一再表达的对“小朋友”的艳羡和对自身阶级出身的鄙夷,也最终演化为对自我身体的鄙夷:“我自己也不愿意这些的娇嫩呀!”⑥社会生活中的阶级之分,最终反归到身体上,成了儿童的身体之分,但这种升华方式显得诡异又让人疑虑。
可以看出,冰心早期对现实生活中儿童普泛式的关爱,在阶级的话语下开始进行有意识的规范,逐步走向观念上的儿童。这种规范一方面展现了文学话语对儿童身体的构想与规约,一方面也是作家阶级观念萌发后对主流思想有意识的靠拢。文本中对儿童身体阶级性的二元对立划分迎合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和思想主潮,有着时代的必然性。
英国社会学家克里斯·希林曾言:“把身体看成是一种生物性的、前社会性的现象,与视之为一种社会性的、后生物性的实体,同样是错误。”⑦尽管在阶级话语下身体不断地被简化为阶级对立的实体,但身体自身的丰富性又使其不断地超越阶级话语的规范,无法被简单地化约为某种社会关系的表达。文学作品的内涵指涉往往莫衷一是,显文本下贮藏着潜文本。跨越时代的藩篱,依旧从身体角度入手,冰心的《分》在内涵上依然有可探讨的空间。文中在表述“我”与小朋友的阶级身体之分的同时,也清晰地展现了成人对儿童的误解,以及衍生出的儿童身体与成人思想之“分”。小说的开篇写到婴儿的出生:
一个巨灵之掌,将我从郁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我呱地哭出了第一声悲哀的哭。
睁开眼,我的一只腿仍在那巨灵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见自己红红的玲珑的两只小手,在我头上的空中摇舞着。
另一只巨灵之掌轻轻地托住我的腰,他笑着回头向仰卧在白色车床上的一个女人说:“大喜啊,好一个胖小子!”一面轻轻地放我在一个铺着白布的小筐里。⑧
尽管婴儿从与母体分离的一刻起,就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但对成人而言,儿童的身体,尤其是婴儿的身体是没有自主性的,与其说将婴儿视为一个鲜活的生命,不如说将其视为宝贵的财物更为贴切。所以当作家有意赋予刚出生的婴儿以思想时,就使得看似很普通的生产场景极富张力。面对“巨灵”之掌,“我”无力左右自己的身体,只能被“倒提着”,无奈地摇舞着自己的双手。于“我”而言“悲哀”的哭声,对成人而言则是莫大的欢喜。儿童自出生就与成人存在着天然的隔膜,即便是经验丰富的护士,也无法理解婴儿的语言:我“湿了”,护士却抱起我喂水;我本想好好休息,叔叔阿姨却跑来赏玩;我饿极了,护士却说孩子还小,并不在乎饥饱。这种对儿童身体需求的解读,显然是站在成人立场上的自以为是。
同时,从文中所表述的革命观念看,在“我”和小朋友的身体内部也蕴含了儿童躯体与成人精神的悖论统一。文中的“我”和小朋友作为刚出生的婴儿,固然有吃喝拉撒睡等正常的生理欲求,符合现实生活中的新生儿,于躯体上是属儿童的;但同时这两个婴儿还被作者赋予丰富的精神活动,全知的叙事视角让两个孩子既能了解现实生活的困境,又能预见未来命运的发展,显然是不合常理的,其思想的复杂程度是属于成人的。这种穿着儿童外衣的成人在中国儿童文学发展史上比比皆是,用成人的社会法则订正儿童的生存法则,将成人的精神硬塞在儿童的躯体里,以达到教育和影响儿童的目的。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说:“对他人的知觉和主体间的世界只是在成人看来才成为问题。儿童生活在他一开始就以为在他周围的所有人都能理解的一个世界中,他没有意识到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作为个人的主体性的其他人,他没有想到我们都受到、他自己也受到对世界的某个观看位置的限制。”⑨文本中的婴儿是具象的儿童身体与抽象的成人思想的结合。但这样的儿童形象是无法身心合一的,更像是一个成人言说观点、教育现实儿童的工具。
因此,冰心的《分》所呈现出的成人思想与儿童身体的悖论,体现了作者借用婴儿身躯传递自己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判断的写作倾向。这在文学创作上虽然无可厚非,但由于作者简化了婴儿的身体感,使得《分》中的人物显得刻板、单一,不免产生生搬硬套之感,缺乏深度的身体体验。
自我与他者的区分,最直观的体现是身体之分,其根源也在“身体”。身体是我们拥有世界和自我的方式。“身体与世界是不可分离的,在它们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调协,有一种原始的‘同谋关系’。……我们身体的每一下震颤都揭示着世界的性质。……世界通过我们的身体而看,而听,而思想,我就是世界的眼睛、耳朵和意识”,所以,“世界在我的身体中实现了她自己,我就是世界本身的表达”⑩。“因为我有各种感觉功能,有一个视觉、听觉、触觉场,所以我已经与也被当作心理物体主体的其他人建立了联系。我的目光一旦落到正在活动的一个有生命的身体上,在该身体周围的物体就立即获得了一层新的意义。……另一个身体已经不再是世界的一部分,而是某种设计和某种对世界的‘看法’的地点。”[11]简而言之,自我与他者既在世界中相互联系,又在世界中相互区别,既创造世界,又从属于世界。在此观点上反观冰心的《分》可以看出,作者在表述身体的阶级之“分”和儿童身体与成人思想之“分”的同时,更深入存在场域中谈自我与他人之“分”,而究其根源就在于“身体”。
作品中,作者共九次写到婴儿的啼哭:出生时悲哀的哭、从死中挣扎出的哭、脑壳被挤痛的哭、休息遭到打扰的哭、寻求帮助的哭、饥饿的哭、伤离别的哭……作为身体的本能,哭是人类表达悲伤情绪的一种身体反应,在婴儿还没有学会言语沟通时,哭也是自我与外界沟通的一种方式。但与语言有时会产生言说的乏力一样,哭的内涵也相当复杂,并不能总是被对方所理解。在文中,“我”的哭就很少被他人正确理解。这种自我与他人的“分”,是从身体开始的,是永恒的。所以当文中最后以“我哭了”作结尾时,指涉就非常模糊。是婴儿的本能反应?是看到小朋友“脸上凄傲的笑容”的自惭形秽?或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作者没有絮语。前文只是写道:“母亲在我耳旁,紧偎着说:‘宝贝呀,看这一个平坦洁白的世界呀!’”[12]看似无关,却道出了深刻的“分”的鸿沟。母亲即使再爱孩子,也无法完全了解孩子,更不能成为孩子。对于母亲而言平坦洁白的世界,在“我”看来却充满了恐惧和未知。我无法理解母亲的话语,母亲也进入不了“我”的世界。可见,人对世界的独特感知是从身体开始的,最终也必须要由个人的身体来承受。正如戈夫曼所言:“身体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充当人的自我认同与其社会认同之间关系的中介。特定的身体形式与展演被赋予的社会意义,往往会被内化,深刻影响个体对于自我和内在价值的感受。”[13]但每个个体对自我、内在价值、世界和他者的感受往往是分立的,无法被他人所完全理解。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人永远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既源自灵魂无法同一,也源自身体无法共享。不过,也正是这种分立,最终促使我们成为具有辨识度的“个人”。
由此可见,尽管冰心的《分》意在强调社会等级打在身体上的烙印,强调身体的阶级性和阶层性。但不难看出,即使是作家有意识地对“身体”进行意识形态的规范,“身体”依旧在论说中不断僭越、逃离,并按照自身的丰富性勾画人物形象。无论是儿童身体与成人思想的对立,还是自我与他人的区分,都不会因为革命形式和阶级意识而弥合,反而成为超越阶级的永恒存在。身体是人类通向世界和坚守自我的出发点与归宿。
①汪民安:《福柯的界限》,南京大学出版2008年版,第148页。
②⑦[13]〔英〕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第二版》,李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24页,第100页,第79页。
③④⑤⑥⑧[12]浦漫汀主编:《中国儿童文学大系小说(1)》,希望出版社2009年版,第297页,第298页,第295页,第297页,第292页,第299页。
⑨[11]〔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446页,第445页。
⑩张尧均编:《隐喻的身体——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研究》,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