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述评笔法的产生追溯与成因分析*
——纪念新闻述评文体形成100周年

2018-09-11 07:17刘英翠刘冰宇
中国出版 2018年16期
关键词:政论解释性笔法

□文│刘英翠 刘冰宇

新闻述评是一种肩负新闻报道与新闻评论双重使命的特殊文体,自《每周评论》(1918)创刊并设置《国内/外大事述评》专栏起算,迄今已有百年,并已成为当下各大微信、微博公众号以及部分商业新闻网站所青睐的文体。百年间,无论外延如何变化,其“夹叙夹议且议在议论”的述评笔法始终是主流,并成为新闻述评区别于其他新闻文体的最主要特征。

作为述评笔法的基础元素,“夹叙夹议”并不是中国独创,西方亦有之,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中国的“夹叙夹议”发展成了以新闻述评为代表的“议在议论”的述评笔法,而西方的“夹叙夹议”则发展成了以解释性报道为代表的“议在说明”的报道笔法。是而,前者“崇尚议论”,后者却“规避议论”,然当问及为什么时,学界当前文体研究的现状就浮现出来,即重“是什么”和“怎么用”而轻“为什么”,故本文意以新闻述评的百年诞辰为契机,从述评笔法的源头入手,在梳理其流变过程的基础上,对该笔法的成因予以分析。

一、“起”于古典文学

自《尚书》《春秋》之后,记叙和议论成了中国古典文学笔法的两大主流,“夹叙夹议”虽难望其项背,但在古文史诸文中亦不鲜见。从春秋战国时期先秦诸子散文中的吐露萌芽,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搜神记》中的繁花似锦,再到北宋时期欧阳修文章应用的得心应手,“夹叙夹议”已渗透于整个古代文史。

一是叙议参半型。该类型多叙述在前而议论在后,于篇幅而言是各占一半,于议论的表达而言又可分为两种模式:①概述基础上的作者自评模式,其擅长在前段记述之后另起一段进行作者观点、思想的表达与情感的抒发,如《韩非子·和氏》,在叙述楚人和氏因得和氏璧而几番遭难之后,由“夫珠玉,人主之所急也”而始展开了抒情性议论。②概述基础上的他言引用模式,其擅长在记叙之后直接引用他人名言、常见道理等进行作者观点的论证,如《左传·子产论政宽猛》,在叙述子产病榻上论述执政宽猛一事后,直接衔接入“仲尼曰”和“《诗》曰”,进而表达了作者“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的观点。

二是偏议论型。该类型虽从整体架构上是叙述在前而议论在后,但于议论的表现而言却可分为两种:①表现为篇幅上的叙少议多型,其议论部分多以另起段落的“君子曰”开头,对前述事件直接发表见解与看法,如《左传·周郑交质》,关于隐公三年周室与郑国互换质子一事,叙述部分用了70多字的篇幅,而“君子曰”的篇幅就达百余字。②表现为程度上的叙轻议重型,其议论部分非但存在于另起一段的议论中,也还存在于前一段的事件叙述中,如干宝《搜神记》的第215则,不仅在陈述“晋愍帝四年新蔡县吏之妻产连体女婴”之事的中间穿插了诸如“此盖天下未一之妖也”等的议论之辞,也还在其后的“君子曰”部分展开了直抒胸臆的抒情式议论,并将议论的重点从事件本身上升到了对献媚取宠之人的抨击上。

三是偏记叙型。此类型亦多为叙前而议后,虽记叙之成分颇多,但却是服务于议论而存在,如《庄子·杂篇·让王第二十八》所引述的其中两件史料“越人三世弑其君”和“孔子穷于陈蔡之间”,前者的议论有两句,却点明了“王子搜非恶为君,而恶为君之患”的主题,后者的议论亦有两句,却总结了“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的道理,再如《搜神记第218则》:“元帝太兴元年四月,西平地震,涌水出。十二月,庐陵、豫章、武晶、西陵地震,涌水出,山崩。此王敦陵上之应也。”议论虽一句话,却将两次地震后的水灾给予了“王敦陵上之应”的定性。

较之现代以新闻为内容的述评笔法,古文史中的“夹叙夹议”虽与新闻性无缘,但其“崇尚议论”的特色足以为近、现代述评笔法的演化提供沿袭沃土。

二、“承”自政论时代

在沿用最广泛的说法中,中国古代官报自唐而始,随后又有了官办民报与民间小报,但这些古代报纸始终“没有言论”,[1]“夹叙夹议”的存在自然受限。然至1815年中国近代报刊创始,“夹叙夹议”却不仅出现在传教士报刊,也出现在其后外商所创办的商业性报刊中,如1835年7月号《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上的《广东省城医院》与1885年6月19日《字林沪报》上的《干城之选》等,均属此类。然这些近代报刊时代初期的文学特色浓厚,“夹叙夹议”作品又大都仍以古典文学为内容,故被蔡元培评价为“无异于史可也”,[2]直至政论时代到来,“夹叙夹议”所载覆之内容才开始游移至文学与新闻的交界。

进入政论时代后,在西方新闻文体东渐的背景下,中国新闻文体已有羽化出文学母体之势,并呈现出了政论、消息、通讯、纪事等模糊之轮廓。其中,政论是由不论政的言论演化而来,是评论的前身;消息和通讯则是中西融合之产物,虽挂消息、通讯之名,在写法上依然文学意味颇浓;纪事是古文史中“以备史官之采择或以裨史籍之遗忘”[3]的一种文体,在近代报刊时代开启后被广泛地应用于各大报刊。在以盈利为目的的商业性报刊迅速崛起的背景下,各文体均呈现出了以“分化”和“融合”为路径的发展之路,直接给予了“夹叙夹议”以生存之空间,如消息文体中分化出了夹叙夹议性消息,通讯文体中分化出了夹叙夹议性通讯,纪事文体中分化出了夹叙夹议性纪事,而这些“夹叙夹议”性文章又被视为政论与消息、政论与通讯、政论与纪事等的融合,故亦被称为政论性消息、政论性通讯和早期述评(见图1)。

图1 政论与消息、通讯、纪事等文体的融合

其中,政论性消息擅长评议结合及在结尾处吟古讽今,曾于政论时代前期取得了辉煌的成绩,如“1898—1901年的《清议报》,出于宣传上的需要,竟有80%左右的消息是夹叙夹议”;[4]政论性通讯擅长将“政论手法和描写手法融为一体”,“采用随见随听随感随议的方法”[5]将事件夹叙夹议地呈现给读者;早期述评则最早发生于有着“政论基调”[6]的报刊《独立周报》(1912)之纪事栏,是纪事文体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种与政论进行融合的产物。总体而言,此三种文体既是同类文体间分化的产物,又是不同文体间融合的产物,原因即在于中国文体在演化过程中受到了制约与诱惑的双重夹击。制约是指国内文体发展总体水平——政论时代,诱惑则指西方近代新闻文体的东渐,在此双面夹击下,中国文体的演化呈现出了矛盾的一面:既想向平实、客观的新闻性演进,又不想脱离政论时代这一用论政来寻找存在感的现实,故而演化出了既具新闻性又有政论性的政论性消息、政论性通讯和早期述评。

三、“定”在新闻领域

在政论时代结束之际,中国新闻文体终于“从古典文学中脱颖而出,成为独立的文体”,[7]一度呈现出“去文学化”“去政论化”和“完全新闻化”的发展势头:一方面,原有的政论、消息、通讯、纪事文体在总体上呈现出了政论向新闻评论演化、消息向公正客观演化、通讯向平实简洁演化,而纪事则渐趋于无的态势;另一方面,原有的政论性消息在“大多数报纸上已大大减少”,[8]政论性通讯也呈现出“力变主观的态度为客观”[9]的势头,而早期述评则自《独立周报》之后再次陷入沉寂。由此,报纸上的“夹叙夹议”大幅减少,代之的则是“简洁地,平实地报告事实”[10]的样态,故此时的新闻文体也被评价为“枯燥、不生动、不形象”。

在此境况下,报纸文体改革被提上日程,并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11]呈现出了繁花纷呈的一面,而萌芽于政论时代后期的早期述评也在此时重新映入读者眼帘。作为政论时代的产物,早期述评所呈现出的“夹叙夹议”和“崇尚议论”可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当时文体“枯燥、不生动、不形象”的扁平化现状,但其在叙与议之间多为生涩的拼凑,并不能对事件加以分析,故无法反映出事物的内在联系与来龙去脉。为弥补这一缺憾,兼有新闻报道与新闻评论功能的新闻与评论的杂交品——新闻述评在早期述评的基础上应运而生。

作为报纸文体改革的产物,新闻述评既能通过各方面的材料整理使读者了解到事件全貌,又能加入自己的评论使读者了解事件产生的前因后果,同时又因极为“崇尚议论”,被称为“对民众进行形势教育最方便最有效的方式”,[12]而新闻述评“夹叙夹议且议在议论”的笔法也正式被冠名为述评笔法,并与西方解释性报道所呈现出的“规避议论”报道笔法渐行渐远。

四、“源”自中西不同

在追溯的基础上发现,述评笔法“崇尚议论”相当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中国的“夹叙夹议”自先秦诸子散文而始就以“崇尚议论”为特色,但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厘清:中国古典文学领域中以“崇尚议论”为特色的“夹叙夹议”在进入新闻领域时,正值西方客观报道理论传入中国之际,缘何在中国就没有形成如西方一样“议在说明”的报道笔法,而是继续沿袭了古文史时期的“崇尚议论”,并发展成为了“议在议论”的述评笔法?

1.中西新闻文体的演化规律

中西方新闻文体的演化规律是不同的,中国擅长“改革”而西方擅长“改良”。其中,“改革”的含义在于舍弃,即当一种文体无法满足受众需要时果断放弃,并交叉裂变或细分裂变出一种新的文体;“改良”的含义则在于微调,即当一种文体无法满足受众需要时进行细节上的改进与完善,但并不是要衍生出一种新文体。

西方新闻文体史虽比中国长了约一倍多,但在200多年的时间里,西方新闻文体一直恪守“消息、特稿、评论”三足鼎立的最初文体格局,直至当下都未有大的变动,而其演化也呈现出在某一类体裁内部的微调式发展。可以消息文体为例(见图2)。

图2 西方导语的思辨路径

与西方新闻文体的演化路径不同,中国在最初新闻文体格局——“消息、通讯、评论”的基础上,经由百余年的发展,不仅在消息、通讯、评论之下细分出了多种文体类型,且在此之余又与其他文体杂交出了不少文体类型。由此,可将其方式总结为二:一是细分化裂变,如在消息文体内部会按照各种标准细分出包括动态消息、经验消息、综合消息、述评消息、特写消息等多种类别,而在通讯文体内部亦会细分为旅游考察通讯、纪实性通讯、政论性通讯等。二是交叉化裂变,如新闻和评论交叉而生的新闻述评,新闻和文学交叉而生的新闻特写,新闻与历史、政论等交叉而生的调查报告等。在两种裂变方式的左右下,中国新闻文体呈现出了繁华纷呈的局面,不仅仅有与西方一样专注于客观的新闻报道、专注于观点的新闻评论,也还可以有西方理论界所没有的双重功能的新闻述评,以及新闻述评的早期产品——早期述评。

较之“微调式”文体演化过程中的“承继”,中国的“裂变式”却是在不断地“生成”,因此,200多年来,西方新闻报道与新闻评论的边界一直清晰,互不越雷池,也没有交叉性的文体出现,而中国在100多年的演化中却在不断地生成新文体,并容许交叉性的文体出现。

2.规律背后的文体“需要”

如西方解释性报道的产生,一方面是“受众需要”,另一方面也要归因于报纸、广播、电视三者竞争的媒体需要;如解释性报道“新闻背后的新闻”这一追求的实现,就不仅仅是“受众需要”,亦还要归因于“自由主义报刊理论”对“社会责任论”取而代之的“时代需要”。同时,中国的新闻文体也有“受众需要”,如杂糅文体出现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原有的消息、通讯无法满足需求,人们不仅想知道“是什么”,还要知道“为什么”甚至“怎么办”的“受众需要”。

然而,虽“受众需要”“媒体需要”和“时代需要”在中西方均有存在,但在需要的“顺位”上却是不同的。以解释性报道和新闻述评为例,解释性报道的发生是以“受众需要”为第一顺位,其发生首先是因为客观报道不能够满足受众之需求,属客观报道基础上的改良品,故虽标榜要挖掘新闻背后的新闻,但从本质上看依然是“新闻”,是“报道”,依然要遵循客观性。中国新闻述评的发生是以“媒体需要”为第一顺位,但其被重视和广泛应用却是以“时代需要”为第一顺位,正如《中国新闻事业通史(卷二)》所言,至五四时期,述评体裁的使用主要不是为了报业的竞争,而是为了宣传自己的观点和主张。

缘于此,较之西方解释性报道,中国新闻述评也被额外赋予了诸如救亡图存和民族富强等历史使命,这也是中西方“夹叙夹议”不同的历史缘由之一。

3.“需要”背后的文化认知

中西新闻文体之“需要”,除上述顺位不同外,也还有微观与宏观之分,正如西方解释性报道的理论基础——社会责任论是新闻界发展的微观需要,而中国新闻述评的救亡图存和民族富强却是中国社会发展的宏观需要。何以西方新闻文体在发展时能就事论事、泾渭分明,而中国新闻文体的发展却要通盘考量、不负大局呢?

中西方新闻文体来自同一源流,均为古代文史,然因中西方古代文史的文化认知的不同,中西新闻文体亦呈现出了不同。

中和之道与二元对立的不同是中西文化认知的不同。认知是个人对来自外在世界的刺激的选择、评估与组织的内在过程,也即心理学所说的个体思维进行信息处理的心理功能,其终究还是要接受文化的制约,文化不仅为其提供解释认知的基础,且引导人们选择与归纳认知的对象。人们的行为自觉不自觉地接受文化制约,新闻工作离不开文化作用。

中和之道与二元对立的文化认知影响了新闻文体的呈现状态与发展走向,也使得在同一时期内中国出现了新闻述评,而西方出现的则是解释性报道,这均阐明了一个实质,即中国传统文化与讲求界限分明、讲求极端主义的西方文化是不同的。西方文化一个显著的特点即追求极端,非黑即白,但中国文化的截然不同则在于追求中庸,讲求和谐,这背后是儒家伦理,也是中国传统的人情观念。因此,以“夹叙夹议且议在议论”为特征的,融新闻报道与新闻评论之长的新闻述评文体才得以在民国存在,而以“夹叙夹议且议在说明”为特征的,少议论或尽可能不议论的,文体只限于新闻报道范畴的西方解释性报道只能生长于当时的西方文化体系中。

由上而知,“一战”期间述评笔法的成型并非一蹴而就,亦非中国新闻文体发展的偶然,其既可溯源于由先秦而始的诸子散文,亦可剖析至中国新闻文化的演化规律与文体需要顺位,以及中国注重中和之道的文化认知。然而,述评笔法虽为中国土生土长,却非中国一国可用,在西方,其早就为业界同行所熟知并广泛应用,故以此为基础,并借由中国传统文化走出去的东风,期待着新闻述评在文体百年之间亦可如述评笔法一样走向国际。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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