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暨,诸暨

2018-09-13 06:48文|安
读者·原创版 2018年9期
关键词:诸暨范蠡西施

文|安 宁

没有人知道,我怀揣着一个怎样的秘密,从成都飞往诸暨。

我要去寻找爱情,千年前美人西施的爱情。我要去看一看,一个乡间浣纱的女子,如何搅动了漫漫历史中的滚滚烟尘,在英雄豪杰的猎猎旗帜中,用一抹永不会消失的惊心动魄的红,让无数后人想要穿越时间的长河,一睹她“沉鱼”之姿。我还想去问一问诸暨的人们,苎萝村里走出的那个女子,她在离开吴国后,最终是否真的与范蠡荡舟湖上,成为隐居山野的神仙眷侣。她有着传奇的生、神秘的死,她短暂却光芒四射的一生,足以让世人为之赞叹。

飞机从西南山城起飞,横穿大半个中国,前往我想象中的美人故土—诸暨。透过舷窗,我看见万千霞光洒在苍茫无边的云海之上。那绚烂的光,又以世间万物无法抵挡的力量,穿越厚厚云层,落在辽阔壮美的大地上。我知道,这云层之上璀璨的霞光很快就会消失,黑夜将代替这人人希望永恒的光芒,裹挟整个世界。但我的心里,并没有悲伤,因这瞬间之美,早已汇入我的生命之河,在此后漫长的旅行中,我必将记住这一刻,我心里蕴蓄着无限的爱与渴盼,前往诸暨寻找消失在历史烟尘中的美人。

一个女子,如果一生中从未有过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即便她活到百岁之躯,生命也依然如沉寂晦暗的洞穴一样,不曾被照亮过。爱情,是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就飞蛾扑火般追逐的一点光,这样被上帝赐予的希望之光,照亮了漫漫历史中无边的黑夜,也生生不息地繁衍着世间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物种。谁能说,在广袤的天空上,一只雄鹰,与比翼齐飞的另一只雄鹰之间没有深情?而在丰美的草原上,一匹骏马,与并肩驰骋的另一匹骏马之间没有眷恋?甚至是河流之上,一片浮萍,与不期而遇的另一片浮萍之间,又怎能没有柔情?

从成都到杭州的飞行约有三个小时。在晚霞将最后一丝光线收回,窗外陷入无边黑暗的时候,我将视线转向一本关于遥远的北疆大地的书。我被那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发生的一个又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以至于我再一次想到西施,想到这个坠入凡间的“天使之泪”,只因她摄人心魄、饱含危险的美,便将春秋时的吴越两国卷入一场动荡的战争。即便在最荒凉的土地上、最古老的国度里,人类对于美的追求,也从未停息过。为争抢世间最美的女人海伦,古希腊与特洛伊之间爆发的那场著名的战争,持续了整整十年。而中国古代的另外三位美人—貂蝉、王昭君和杨贵妃—也无一不跟政治和人类的欲望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牵连,以至于“红颜”一词总是配以“祸水”。可是,红颜自己又怎么能够阻挡上天赐予她的美貌?就像书中那一片苍凉的大地上,上帝依然给予孤独的人们爱情的温柔与慰藉。那自由爱着的人们,只想追寻着恋人的足迹,走遍天涯海角,至于这样热烈痴缠的爱情,是将他们引向灾难还是新生,黑暗还是光明,又有什么重要?

书快要读完的时候,我抬眼看向窗外,那里是无边无际的墨一样浓郁的黑。

诸暨不仅仅是西施的故乡,还是珍珠之城。传说,西施是嫦娥不小心遗落在人间且恰好落入西施母亲腹中的一粒神奇的珍珠。而珍珠,这女人热爱的尤物,这经过千万年依然被人类追寻的珍宝,则被称为“天使之泪”。每一颗珍珠的形成都要经历很久,它们是沙子嵌入贝壳之后,以与肉体长年累月不断摩擦的疼痛,换来的永恒之美。而西施,这世间或许从未有人见过,但依靠想象成为东方美神的女子,她传奇动荡的一生,正如一粒隐匿于贝壳中的珍珠,在需要沉潜才能抵达的海底,散发着幽静又璀璨的光芒。

而正是这一点儿光芒,吸引着我,还有无数个与我一样痴迷于美的人,呼唤着诸暨,抵达诸暨,并遍访诸暨。

但诸暨,却在车慢慢驶入的时候,隐在漆黑的夜色中,沉默无声。以至于当我抵达了酒店,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看到的诸暨,依然只是一小片光亮中静默的存在。诸暨,这承载了千年之美的小城,似乎是汪洋大海中一艘孤独行驶的渔船,浩渺的星空下,只有清幽的月光默默地洒落在它的周围。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我期待明天醒来,清晨的万丈霞光会徐徐揭开诸暨的面纱,将那历经千年、已经孕育成一枚珍珠的美人的爱情,推到我的面前。

我像一个初恋中的少女,满怀着对于爱情热烈的渴望,一寸一寸地抚过诸暨。我的心底同时满蓄着哀伤,因为这永恒的美只能经由想象抵达,我永远无法穿越时光,去看一眼光彩夺目的西施;我更无法目睹那些排队去一窥她的美貌的人间盛况。她是出水的莲花、深藏海底的珍珠,不染尘埃,远离红尘,即便穿越了千年,她的美依然惊心动魄,引人遐思。多少人赞颂她的光华,可这所有的赞美,都只是想象中的海市蜃楼,你还未曾抵达,就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之中。

所以,我并不关心坐落在诸暨的那些与西施有关的古迹,那历朝历代、古今中外关于西施的画像,那满池的游鱼与荷花,那些灵动飞扬的诗词……包括无法考证的坟冢,以及成谜的死因,它们承载着西施,又似乎与她无关。我只关心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因为美而熠熠生辉的背后,那短暂一生中真实的爱与疼痛。当她背负着政治枷锁,离开故乡苎萝村,前往吴国,见到即将朝夕相处的夫差,这个将她宠溺到最终丢掉国家的男人,她的心里,生出的是爱还是恨?如果是爱,她又如何面对初恋时的男人范蠡?如果是恨,她的心里,是不是要日日忍受着煎熬?而作为男人的夫差,即便他仅仅迷恋西施的美色,这样能够长达十几年持之以恒的迷恋,谁又能说这不是爱情?而在民间流传的版本中,吴国灭亡后,与西施成为神仙眷侣的范蠡,与他当初亲手献出的爱人再相见,内心怎会完全没有隔阂?即便没有,那这十几年的光阴,他又是如何在思念与挣扎中度过的?历史只提供了只言片语的描述,而一个更加鲜活的西施形象,则存在于千百年来人们的丰富想象和世世代代的口口相传之中。

而我只想知道,活在爱情中的西施,曾历经了怎样的眷恋与哀愁、深爱与怨恨、思念与苦痛。

只是,所有我想探寻的一切,在有限的史籍中,都抽象为“美人”“国家”“大义”“政治”等枯燥的词语。而一个有血有肉的西施,一个有爱有恨的女人,则被卧薪尝胆的勾践,无情地埋葬在历史的风尘之中。

我在诸暨倾泻而下的阳光里,走过雕梁画栋、精美绝伦的百年老宅。那些空荡古旧的宅子里,有沧桑瘦削的老人,在电风扇下,躺在竹椅上,闭眼小憩。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顺遂与从容。我无法从中看到千年以前曾经在这片大地上发生过的激烈的战争、壮烈的死亡,以及美好的破碎与消泯。而一只狂吠几声后胆怯掉的瘦弱的黄狗,和永远走不出的白墙灰瓦的南方建筑、曲折幽长的小巷、风中摇摆的大片的水稻,则让诸暨现出一抹世俗的暖意与温情。

或许,关于美的一切只是永远无法寻到真相的传说。因为人类对于美的极致的追求和欲望,将一个纯朴的乡间浣纱女,想象成可以与金戈铁马的男人们一起驰骋历史沙场的传奇。英雄总是要有美人相伴,就像阴与阳,天与地,日与夜,矛与盾,爱与恨,一切都是相伴相生。那么,在人们将美好的珍珠想象成落入凡间的天使眼泪的那一刻,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赐予美人的时候,男人范蠡,或者国君夫差,也便与西施产生了生生死死的纠缠。

那就用想象,给予这个悲壮的爱情传奇更为饱满的血肉吧。当江山覆亡,夫差不愿像勾践一样卧薪尝胆地存活于世,而选择自刎的那一刻,他的心底,最割舍不下的,一定是一直伴他左右的美人西施。或许,他一开始在群臣的劝谏中,就知道西施是越国安插的一枚炸弹,可他依然愿意将她留在身边,生死相依。过去所有的欢声笑语、歌舞升平,都不是人间幻影,只有江山社稷和利禄功名才是可以抛却的虚空。而当“祸国”的西施被重新带回故土,面临沉江、赐死或与范蠡寄情山水的选择,她也可以用同样自刎的方式,追寻真正呵护过她的君王。至于范蠡,这个抛却了权势高位,为国家社稷献出心爱之人的男人,他应该孤独终老,在悔恨中度过余生。

都是悲剧。

可是,谁又能说,这般想象中的悲剧结局,没有爱情的光芒闪烁其中?没有人性的良善照亮残酷的历史?

而诸暨,千万人寻着这一点儿美好的光前往的诸暨,我见过它的绝世风华,见过它温柔如水的夜晚,见过它骄阳高悬的白日,我却只愿将它,想象成一个温柔的爱情之城。

我愿深陷在它爱情的怀抱,一生呼唤,不弃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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