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力量试水乡村振兴

2018-09-13 07:59张玥晗
南方周末 2018-09-13
关键词:公益村民农村

“乡村振兴将是中国未来几十年最大的公益,没有一个国家能提供这样一条路,让10亿人实现共同富裕,和平发展。”

政府、企业以及社会组织在这场峰会上共同讨论乡村振兴的发展与路径,揭示了“将来有可能创造出真正多方协同的模式”。

南方周末记者 张玥晗 发自南京

“乡村振兴需要什么战略?要的是乡村百业兴旺,而不(仅仅)是农业产业化。”

2018年8月22日,在江苏南京举办的“乡村振兴——2018公益创新峰会”上,著名“三农”问题专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温铁军讲到这句话,赢得台下一片掌声。

这场公益峰会由爱德基金会、中国慈善联合会及苏宁公益基金会联合主办。六百多人参会,包括一百四十多家社会组织、二百八十多家企业。其人数之多、话题之广泛,被中国社科院社会学所研究员杨团称为“十九大报告提出乡村振兴战略以来,全国范围讨论乡村振兴规模最大的一次会议”。

2018年8月19日,也就是会议举办的三天前,国务院颁发了《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三年行动的指导意见》(以下简称“意见”)。该“意见”强调坚持调动全社会扶贫积极性,强化政府责任,引导市场社会协同发力,构建专项扶贫、行业扶贫、社会扶贫互为补充的大扶贫。爱德基金会理事长丘仲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这次峰会的主题是乡村振兴、多方协同,恰逢其时。”

乡村政策40年演变史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我们提出不能单纯强调农村产业,要重视三农问题,接着提出新农村建设,现在提出了乡村振兴,我希望大家理解政策变化的过程。”温铁军直言,理解政策变化,才能了解城乡之间不平衡产生的现实问题。

学者王习明将新中国成立以来乡村治理体制的发展历程分为建国时期(1949-1958年)、人民公社时期(1958-1982年)、乡政村治时期(1983年-至今)。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伴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和人民公社“政社合一”体制的解体,广大农村地区初步形成了“乡政村治”的新型乡村治理体制。199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颁布,标志着“乡政村治”体制的正式确立。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名誉院长徐勇认为,“‘乡政村治体制在坚持国家统一领导的同时,重视农民群众的参与,体现了国家与社会的分权原则。”

在“乡政村治”乡村治理体制下,中国先后进行了撤并乡村、乡镇机构改革、农村税费改革、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等多项制度(机制)改革。

改革初期,是中国农村发展的“黄金十年”,农民的市场观念不断加强,收入来源多元化,生活明显改善,城乡差距有所缩小。连续4-5年农村人口的收入增长率高于城市人口,农民手中可支配的现金流增加拉动了市场需求,推动了中国经济的发展。

1983年,人民公社改为乡政府后,中国乡镇数量迅速增加,到1985年已高达91138个。据信阳师范学院经济与管理科学学院教授张新光在《论中国乡镇改革25年》一书中描述,乡镇数量的扩张带来了直接的影响,“增加了国家行政成本支出,又增加了农民的经济负担”。1986年起,中国各地开展撤并乡镇工作,乡(镇)村数量持续减少。2005年,全国再次掀起撤并乡镇的热潮,据民政部公布的数据,截至2005年底,全国乡镇总数为35473个。

1994年,中国开始实行以“分税制”为主要内容的财政管理体制改革。“分税制”改革,保证了中央财政能力,同时出现了县乡基层政府尤其是乡镇政府的财政问题,朱余斌在其博士论文《建国以来乡村治理体制的演变与发展研究》中指出,为了改善乡镇政府的财政状况,包括“三提五统”在内的各种“集资收费”增长迅速,加上农民所要缴纳的农业税,农民负担有所加重。与此同时,土地、劳动力和资金都流出农村,造成农业经济的衰败和农民收入的下降,农村发展陷入困局。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信息中心主任赵树凯认为,在此情景下,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乡村治理开始成为重要议题。进入新世纪之后,乡村治理进一步进入高层政策议程,重要政策相继出台。

2000年年初,中央政府在安徽省进行农村税费改革的全面试点工作,直至2006年全面取消农业税;2005年政府工作报告,明确提出“实行工业反哺农业、城市支持农村的方针,更多地支持农业和农村的发展”;2006年1月中央关于新农村建设的文件,提出建立“乡村治理新机制”;2013年党中央提出和实施新型城镇化以及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战略目标;2018年中央一号文件明确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

乡村振兴是最大的公益

“乡政村治”实施三十多年来,中国农村出现了巨大变化,虽然“城乡分割的二元结构”并没有打破,但封闭的中国传统乡村已经成为历史。

朱余斌在论文中指出,农民社会流动性日益增长,“哪里有钱就往哪里跑”,并在内部出现了阶层分化,分别是七个阶层:农业劳动者阶层、“离土不离乡”的乡镇企业工人基层、乡村的能工巧匠或能人成为个体劳动者阶层、乡村教师医生及技术员所代表的乡村知识分子阶层、乡村管理者阶层、私营企业主阶层以及外出务工者。其中,外出务工者成为推动乡村文明发展和治理体制变革的新生力量。

政治学家朱光磊对此评价道,“我们相信,一两百年后,当未来的历史学家回首这段历史时,一定会发现,此时中国社会所发生的种种变化中,一个最伟大的事件就是中国农民这个世界上最庞大,也很保守的人群终于分化了。”

2014年开展的精准扶贫和2018年发布的乡村振兴战略,在学者杨团眼中,列入伟大的事件之一,“乡村振兴将是中国未来几十年最大的公益,没有一个国家能提供这样一条路,让10亿人实现共同富裕,和平发展。”

然而,今天的中国乡村,面对着比以往更加复杂、多元的面貌,城乡之间的人口流动带来了乡村精英的流失和乡村社会的凋敝,从而产生留守儿童、留守老人、留守妇女等愈发显著的问题。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和机遇中,乡村振兴究竟该怎么做?如何能够在2050年,实现“乡村全面振兴,农业强、农村美、农民富”?

在当天的公益峰会上,温铁军给出的回答是不能再做传统农业,“要做农业的新业态,农村产业的多元融合。”随后,二十多家社会组织和企业分享了他们的乡村实践经验,项目点分布于四川、福建、云南、甘肃、河南、河北等多地,形式、角度各有不同。

南京大学社会保障研究中心主任林闽钢教授表示,不少人理解乡村振兴,就是“办一个产业,发一点钱,送点书等”,但这次峰会让他看到,社会组织参与乡村建设工作不仅有国际视野,又有本土行动,不光从产业、经济手段入手,还深入社区、乡村文化建设,将资源全面整合,“用系统思维、整体性的解决方法来面对中国乡村振兴,让我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希望”。

缺乏自我运营能力的村民

在当天峰会的分论坛“乡村人才与组织振兴”上,十家社会组织不仅分享了培养人才的方法,还提出了乡村振兴中的几个重要问题:乡村衰落的原因是什么?乡村振兴理想类型是什么?乡村振兴的关键是什么?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副院长陈友华和林闽钢均为当天分论坛的主持人。陈友华说:“乡村振兴是否要回到传统的乡村,如果是,我们回得去吗?现代化是不是有去无回的单程车票?”

这些问题的确是社会组织在谈及乡村振兴和乡村建设时最常面对的问题。北京绿十字从2003年成立以来,一直致力于多种模式的新农村建设,早年帮农民盖房子、修路、搞基础建设,渐渐发现只有搞好农村“软件”建设,才能真正改善乡村状况,他们提出“还权于村两委,帮忙不添乱”的工作方法,强调党建、村建、家建有效结合的组织建设,做好村民的能力培训。北京绿十字主任孙晓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没有不愿意改变的村民,只是方法问题,强制和自治,当然选后者。村民只有看到希望,认可你们是真正愿意帮助他们,就会参与。”

云南剑川县沙溪源乡村合作中心理事长黄印武提出了乡村发展中主体究竟是什么的问题。

黄印武另一个身份是建筑师。2003年3月,从瑞士联邦理工大学完成学业回来的黄印武,加入了云南剑川“沙溪村落复兴工程”项目,主导设计和实施工作,“试图通过对当地村落文化遗产、生态景观的保护、修复和改造,更新基础设施和生态卫生系统,促进当地村落经济的发展,构建一个农村基层的可持续发展模式。”

2005年的时候,沙溪复兴工程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的遗产保护奖,村庄慢慢变成一个知名旅游景点,发生了显著变化,村民的生活条件也明显提高了。

“但深入去看,本地居民在发展里面处于弱势。”在峰会上,黄印武向听众坦言项目在发展中实际遇到的问题。

项目建成之后,村民没有自我经营的能力,而外来商户看到了更好的机会,结果是当地村民把房子租给外来者,自己不断向外搬迁。“虽然村民也获得了利益,但这个利益是不是乡村发展真正所需要的?这时候我们就在思考,乡村发展的主体究竟是什么?”

社会组织的协调作用

“乡村振兴中提到要以农民为主体,但尴尬的现实是,这个主体不愿留在乡村,想进城。”黄印武坦率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认为中国乡村面对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是人才的流失。

2014年4月,黄印武来到了马坪关,沙溪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当时路还没有通,需要徒步12公里进入。他想通过一个缺乏资源的村子,一个典型的中国村落,尝试乡村以自我发展的方式来实现乡村振兴。

三年时间,他们只做了一件事,激发村庄内部活力,通过活力建设,制度建设,能力建设,带动项目的启动。

具体做法是通过村民自己感兴趣的事情,鼓励他们建立自组织的兴趣小组,比如亲子阅读小组、戏曲小组、歌舞小组等,“完全是兴趣,和经济没有直接关系,我们就支持他们有规律地做。”

有规律就形成了制度建设,设了小组长,有内部管理和约定,慢慢就有了更多需求了,比如说亲子阅读小组需要更多的游戏方法、阅读方式等等,“这就是能力建设,我们对接外部资源,让他们接触到更专业的教育理念和活动方法。”

这样,原来一盘散沙的村民就聚拢起来,有了凝聚力,“这是很基础的部分,让村民们获得各方面的成长,这样在将来面对村庄的发展时,他们就有了自己的判断力和参与能力。”

黄印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就是赋能村民。作为公益组织,从外部介入需要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否则乡村建设会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来自双方相互理解的程度。”

黄印武认为,公益组织在参与乡村建设时,一定要注意两点,第一,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第二,作为协调者介入,引导村民、促进他们与外界联系,形成决定,但不能帮他们做决定。

目前,黄印武正在帮沙溪编写乡村振兴规划,其中提到了一个概念——多元化的乡村意识平台,这是一个协调机制,将政府、村民、社会力量(包括公益力量和资本力量)放在同一个平台上,相互沟通,互相理解彼此诉求,最后形成共识,达到共赢。“虽说要以农民为主体,但在现阶段实现很难,实现一个共赢模式是有可能的。”

通过这样的协调机制,让村民也有话语权。“简单的招商引资,是一个单向的很被动的模式,没有真正地尊重村民的意愿。”在沙溪工作十五年后,黄印武现在给沙溪源乡村合作中心的定位是:成为协调者,密切联系政府和村民,成为桥梁,各方面的资源融合到一起。

面对乡村振兴的国家战略,黄印武认为一定要注意其中的风险,“政策很好,方向也很好,在落实时,一定需要有针对的、分阶段、面对不同的具体的事情采取不同的解决办法。”

为企业与社会组织搭桥

本次峰会的主办方爱德基金会也想搭建一座桥梁。

成立于1985年的爱德基金会从事乡村建设、扶贫济困的工作已有三十多年,目前在中西部16个省份、351个县开展各类脱贫攻坚项目。爱德的乡村工作坚持以人为本,以人的发展为中心,每个项目都会充分听取当地居民意见,“坚持追问出现的情况与农户的相关程度,坚持追问该工作究竟为农户带来的是积极价值还是消极影响。”

丘仲辉认为,乡村振兴的国家战略是社会组织找到更大的发展空间和发挥更大积极作用的一个重要机遇。为此,爱德基金会希望搭建一个交流平台,“既有思想的碰撞,更有来自乡村振兴的带头人,丰富我们观察农村的视野,同时为企业搭建参与乡村振兴的平台,为社会组织沟通对接慈善资源的渠道。”

二百八十多家企业参与一场公益峰会,也让杨团很意外,她认为,企业界和公益界要“各自向对方走过去,而不是分离,企业就是挣钱的,公益就是捐款的,这样的思路没有办法形成多方协同,没有办法形成社区集群”。而政府、企业以及社会组织在这场峰会上共同讨论乡村振兴的发展与路径,揭示了“将来有可能创造出真正多方协同的模式”。

温铁军也提到了企业的变化,他认为今后以现代化为标榜的企业都会强调以社会可持续发展为目标,“国内很多人还是按照教科书思路去谈企业一定在追求利益最大化,对不起,这个想法已经out了。现在讲的是什么?是企业社会责任,这一点体现了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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