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远与近

2018-09-13 08:02新垣平
南方周末 2018-09-13
关键词:乾隆华盛顿时代

新垣平

哈佛大学建立于明朝崇祯年间,摩根、高盛成立于咸同年间,可口可乐在光绪时代上市……从现象学的角度看,对于历史与生活时间的远近之感,来自“生活世界”的意义建构。

最近,一个有趣的问题在微博上引起网友的热议:大致是说,中国的乾隆和美国的乔治·华盛顿都死于1799年,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华盛顿远比乾隆要近。乾隆是遥远的古人,而华盛顿则是现代人。这反映出时间的主观性。相关的微博转发了三万多条,许多人都表示有同感。

这种远近的差别颇值得玩味,显然这不是因为我们对二者的熟悉程度有区别,如果说有,也是相反:国人对乾隆的了解自然远远超过华盛顿。经常看电视的普通人都知道“十全武功”“六下江南”“亲信和珅”等乾隆生平主要事迹,如今拜几部宫斗剧所赐,甚至连其后宫妃嫔升降都了如指掌;而对于华盛顿,普通人知道的也就是他领导了美国独立战争而成为美国第一任总统,最多加上小时候砍了他老爸的樱桃树——还是一个编造的故事。

对于二者的“古今”之别,事实上并非因为其本人,而是因为我们用不同的历史尺度来衡量二者。乾隆的确被划归古代,而生活在同一时期的华盛顿却被划入近现代。按教科书的定义,中国在1840年才进入近代,乾隆属于古代之末,而西方早在十六世纪就进入近代或早期现代了,华盛顿的时代更是已经差不多到了工业革命。

当然,时代分期并不是抽象死板的数字,而依赖于和现实的关系,我们对于乾隆的后宫再熟悉,也清楚后宫是早已不存在的、古代君主制度的附庸,在清朝与今天之间存在着深刻的断裂;而对于今日美国的官员选举、地方自治等制度即使了解有限,但也知道来自华盛顿时代的设计。一个移居美国的人,即便不去专门学习历史,也会发现身边有很多华盛顿时代传下来的建筑、碑铭、街道、组织机构……美国虽然年轻,但远离战火、避免了历史的断裂。

这种时间观冲突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哈佛大学建立于明朝崇祯年间,摩根、高盛成立于咸同年间,可口可乐在光绪时代上市……

不过,如果再去考察更早的时代,印象有时候就会变得相反。在罗马帝国覆灭后,欧洲礼崩乐坏,蛮族入侵,历史也进入一片模糊的黑暗时代。诸如亚瑟王、查理曼大帝、罗兰、维京海盗等等,处于欧洲各国历史的开端,往往传说与历史混淆,不免给人幽远的上古之感。而同时代的中国是北魏隋唐,从魏孝文帝到唐明皇,对中国人来说只算是中古,就显得要近得多。

即便是西方人也会觉得,更早的古希腊罗马文明,比起后来的混乱岁月,距离自己更加亲近。因为古希腊罗马的遗产在文艺复兴之后重新被拾起,对现代有深远的影响。如美国的参议院(senate),便取自罗马的元老院,用词都别无二致。而其国会大厦也模仿了帕特农神庙、万神殿等古典建筑。

再往上走,进入真正的上古时代,时代的远近变得会更加模糊而丧失意义。就像远处的本身相隔很远的山峦会重叠在一起。我们可能不会太在意建造埃及大金字塔的法老胡夫和“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的先后,然而胡夫不仅早于克娄巴特拉,而且早了两千五百年以上,远大于克娄巴特拉和当代的距离;同样,从炎黄时代到秦始皇之间的时间差距,也能够装下从秦汉到今天的整个历史而有余。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人们的无知,而是因为在上古的几千年中,历史的进程相对缓慢,许多个世纪中社会生活的差别不大。正如跨越数百万年的史前人类时期,对我们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事实上,这种不同于客观时间的远近感也反映在个人生活中,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会觉得三十岁不过是昨天的事,而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回首十岁的生活却已经恍如隔世。因为三四十岁的生活基本是连续的,而从十岁到二十岁却是从童年到成年的两个世界。如果我们用个人生活的尺度去看待童年的回忆,和用世界历史的尺度去看待同时期的国际要闻,比如苏联解体之类,也会觉得前者遥不可及,而后者刚刚发生不久。

从现象学的角度看,对于历史与生活时间的远近之感,并不是单纯的主观感受,而比客观的时间度量更加根本,来自“生活世界”的意义建构。与我们分享同样生活意义的,便是广义的“同时代人”,否则便是已经失去现实意义的古人。当然,这并不是切断古今的关联,即便是感觉极遥远的远古,同样参与了我们生活世界的构造:农业的发明来自一万年前,文字五千年前,铁器四千年前……研究历史的意义,有时就是让我们发现自己遥远陌生的根源。

当然,历史并不会因为感觉遥远而失去现实意义,乾隆时代与今日中国在很多地方仍然有丰富的潜在关联;对于我们感觉更为接近的华盛顿,如果只知道一点干巴巴、刻板化的内容,能多大程度上有助于我们对现实世界的理解,也是一个问号。

(作者系学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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