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唤醒的空间”

2018-09-18 10:03王文胜
当代文坛 2018年4期
关键词:文化记忆书写

王文胜

摘要:“民间陕北”书写是刘国欣打开陕北的一种方式,她以细致而诗意的笔触铺展了陕北民间的“生死场”,其中的大量文字让我们了解到陕北民间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仪式。繁复的仪式叙事让民间陕北古意盎然,让人们似乎可以回望那立在洪荒世界的陕北高原。历经岁月流转,那方水土自身就凝练成了一则千古神话。她要做的并不是在知识考古学意义上去修补陕北的地方风俗志,她的文中循环往复出现的“我陕北”“我府谷”分明是在书写她记忆中的陕北,那个生她养她并塑造了她的陕北。

关键词:刘国欣;“民间陕北”;书写;文化记忆

刘国欣开始写“民间陕北”专栏时,已经到南京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不知烟雨江南如何触动了她对陕北的回忆,她在书写陕北时有意无意地会呈现出城乡对比的视角。但她对陕北乡村的书写既不同于鲁迅在启蒙立场上批判愚昧的乡村,也有别于沈从文以湘西为其精神家园。刘国欣的民间陕北书写提供出新的样式,即她以文学为媒介对民间陕北进行了文化记忆。

就如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所说的,“集体记忆可用以重建关于过去的意象,在每一个时代,这个意象都是与社会的主导思想相一致的”①,刘国欣的陕北记忆是在进行一场文字探索,然而这样的探索是有意义的,因为“由于不存在文化记忆的自我生成,所以它依赖于媒介和政治。从生动的个人记忆到人工的文化记忆的过渡却可能产生问题”②。从20世纪30年代起,陕北为中国革命做出了重大贡献,它被作为红色革命圣地被主流话语进行文化记忆,但是陕北的历史价值还不止于此,它还孕育了古老的东方文明,它是人类文明的重要发祥地,而现今的文化记忆中对后者似乎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

刘国欣的“民间陕北专栏”对补充陕北在文化记忆中被疏漏的部分有极大的价值。她用文字开辟了另一片记忆的天空。阿莱曼在《文化记忆理论读本》中说,“在文学作为记忆的媒介框架发挥作用的地方,它就成为文化范式的一种来源:从文学作品中产生了各种模式,这些模式预设我们如何面对现实,帮助我们形成对过去的想象并影响着我们最私密的回忆。”③区别于既有的文化范式,“民间陕北专栏”建构的是民俗文化范式。有学者指出“自上世纪末以来,西方发达国家陆续开始实施旨在保护本国历史文化遗产、保存民族记忆、传承民族文明的文化记忆项目。”④在目前全世界兴起民族文化记忆的热潮中,刘国欣的“民间陕北专栏”对作为民族文化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民俗文化的钩沉是有价值的。

对民俗文化的重视并不是民间生活自然的衍生物,钟敬文先生在回溯民俗文化学的发生时是将民俗学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伴生物的。⑤显然,对民俗文化的重视是五四知识分子话语的一种言说。细读刘国欣的“民间陕北专栏”,会发现虽然她有时会不小心暴露出其内在固执的反智倾向,但是有两个方面可以看出对于她的努力总体而言,是立足在五四文化立场上的。

一方面,她是以回忆的方式进行叙事,并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指出回忆者“我”作为文化人的身份,当然散文就是以真实性作为其文体特征的,但作者对其文化人身份的刻意渲染还是很有意味的,因为“记忆与回忆的主体仍然是单个的人,但他受制于组织其回忆的‘框架。”⑥文化人的身份揭示了她回忆时所受制的是启蒙“框架”,于是我们就不奇怪她为何以大量的笔墨审视陕北民间的乡村文化,审视陕北乡村文化中的性别歧视,会站在人道主义的价值立场来关怀陕北高坡上的生命。“启蒙”框架在某种程度上遏制了刘国欣对民俗的迷恋之情。当她欣喜于民俗中的喜庆时,她也无法不反思那些有违人性的故事。

中国的传统文化强调死者入土为安,可是在陕北的某些村庄,一些早夭的女孩子仅仅因为自己的性别就不能入土!刘国欣回忆着乡村民俗文化对女性的压迫,拒绝对这样的乡村表达她的留恋,这不仅仅是出于女性的同命相怜,更出于从启蒙框架中她获得的批判理性。

在刘国欣“民间陕北专栏”中涉及女性的文字大多充满了不平之情,她常以反复的叙事方式来强调陕北风俗中对女性的种种禁忌,《纸花铺》中“我很羡慕纸火匠,但未出嫁的女子不能沾手,我即便喜欢这门手艺,也不能专门去学,必须等嫁了人。嫁人了也必须有一家之男主,女人是不能单独做这门生意的,虽然女孩儿们手巧,但是就是最忙的人家,也至多是让女孩子叠叠金箔元宝,是不敢让女孩子沾手大件纸火的,否则 败生意,客人嫌霉气,也不会上门来。”⑦,与作者总体上显得简洁的叙事风格相比,这里的叙述语言是多有重复的,也正是在这样的重复中,一种抒情性情感被表达了出来。

抒情性是刘国欣“民间陕北专栏”中第二个重要的特点。除了反复,她还常常使用排比修辞,这些特征使得刘国欣的文字显得诗意盎然,它不仅在文学性方面做了说明,也让我们注意到刘国欣完成的不是一份客观的地方风物志,而是带有她的生命体验、被她审思过的记忆。惟有从那片土地上走出来的女性,胸中才能酝酿出那种“我不需要见证者,不需要墓碑,我只想进入土地”的强烈情感,惟有走出那片土地的女性才懂得“我的死注定是一场漂泊,我的村庄并没有赋予女儿入葬的权利”是何等的残酷与不公,刘国欣将她对故土的爱与怨都编织进了她的记忆之中。

尽管对故土有种种哀怨,刘国欣似乎也难以爱上城市。她一直以她的乡村记忆抵抗着城市文明的冲击,在这个方面她很像沈从文。刘国欣“民间陕北”的书写是以“城市”作为触发物的,处理的不是时间线索上“民间陜北”的演化与变迁。虽然她的文字中有标识年份的数字出现,但是你会发现数字的叙事功能并不大,她要处理的是空间意义上“民间陕北”的构建,而这个空间与城市空间的差异在作者那里是远比时代性差异要突出、要来得重要的。

在这过程中,刘国欣是毫无逻辑性可言的。具体来说,如前面所分析的,刘国欣对“民间陕北”的判断,其更深刻的思想资源来自现代性的启蒙思想,但当她涉笔描述城市生活时,她好像就自动屏蔽掉了这一思想线索,而开启了另一套比较系统。固然,启蒙思想并不放弃对城市的批判,刘国欣对城市的许多批判也不是没有道理,就如她说的,“城市文明制造着疏离和游移”,“城市对死者的追忆肤浅而庸俗”,然而她却因此对乡村文明大唱赞歌,似乎城市与乡村是互为正负的两极一样,这是毫无逻辑的。特别是她在比较城乡厕所时,就更暴露出她原始主义的立场。

当然,我并不能称刘国欣是个反对现代文明的原始主义者,因为她对陕北民俗中某些部分也是无保留地批判的。这里,我觉得可能这样的解释更合理一些,那就是刘国欣在文中自我剖析过的对乡土那种“怀而不恋”的暧昧感情时而让自己失去清晰的立场,另外她将对自我的理解、情感上的归属感更多的是与她的“民间陕北”记忆关联在一起的,她的生与死都要与她的祖辈一样被那片黄土地承载的。

如此,我们也就理解了刘国欣置身于城市空间里,为何会对被遮蔽了的“民间陕北”文化记忆萦怀不去了,因为那是她生命的根。特别是随着新农村建设的兴起,城乡的差别在缩小,她看到自己的亲人、乡亲们都在渐渐地逝去或离开了过去的村庄,属于她和他们群体的那份集体记忆也必将随之消散,所以打捞“民间陕北”的文化记忆就是一件特别重要的工作了。

刘国欣非常敏锐地选择了对民俗中各种重要仪式的书写。《领牲》《过去的年》《腊八节》《灯盏节》《叫魂》《送寒衣》《保锁与开锁》《画棺材》和《陕北的火》等篇目中都写到了各种各样祭祀、庆典、节期、婚嫁丧葬时的仪式。“考古及大量文献表明,群体性祭祀在史前文明时期业已形成,在后世得到充分发育和不断丰富,社会生产生活中不同类型不同层级的各种群体性节日祭祀,不仅表现出明显的社会组织功能和文化教化作用,而且也成为孵育集体文化记忆的母胎和温床。”⑧如此,透过各种仪式,文化记忆就“对日常世界进行了拓展或者补充。”⑨于是陕北被极大地丰富了起来,它就不仅仅是革命圣地,传统的秩序从远古开始就影响着那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这被节气区分出来的日子就成了一种不同于普通日常生活的日子,承载了人们对生活的希望,那些禁忌也就显出了这些日子具有不可隨意侵犯的神圣性。再普通甚至再穷苦的人似乎也都可以在这样的日子里喘口气,对新的生活许下一些期盼。开创了“文化记忆”理论的德国学者扬·阿斯曼非常强调仪式的重要性,他认为“作为文化记忆首要组织形式的仪式将无文字社会的时间形式分为了日常时间和节日时间。”⑩其实即使在有文字的社会里,我们也需要有些由仪式分别出来的日子,提醒我们对生活应当存有敬畏之心。如今,中国当代的文化生活越来越缺少对仪式的重视,这不仅使得我们当代的文学在风俗画的描写方面远不如现代文学作品,而且缺少神圣性维度的世俗化生活也极易沦为一种粗鄙化的生活。

在刘国欣对各种仪式的描写中,我们会惊讶地发现一个虽然贫穷但井然有序、甚至很有庄重感的乡村世界,一切都是有规矩的,一切细节都是需要讲究的,那些苦苦的日子在接二连三的仪式中被增添了一种华丽感。刘国欣并没有对这些仪式背后的宗教情感表现出多大兴趣,真正让她念念于怀的这些仪式演展出的人生千姿百态,雍容华贵,鼓励着她在前行的道路上也要活得有敬畏之心,有庄严之感!

细读刘国欣的这些文本,就会发现她的回忆非常符合“回忆的结构主义的、保障身份认同的特点”11,也就是说她的民间陕北记忆不同于陕北的历史书写,“属于带有帮派视角的活的载体”,正如阿莱达·阿斯曼指出的能够“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架起桥梁”并且“使用选择性的方法,有些东西记忆,有的东西忘却”12,其实这样的文化记忆书写反过来又会深刻地影响作者的现在和未来,特别是她关于女性的态度、关于自我的想象。

刘国欣在启蒙的知识框架中特别注意到了民间陕北的性别不平等,她在总体上对那里的女性掬了一把同情的泪水,然而在她的民间陕北专栏的书写中我注意到了她的“文化记忆”与“家族记忆”之间的“双文化性”。一方面她透过“仪式”和“节日”的书写让我们注意到了对女性的种种禁忌,看到女性的被排斥在社会秩序之外;但另一方面,她的“家族记忆”中许多女性却表现得远远比男性要强悍。

祖母作为一个在家族中长寿的女性,因为家中的爷爷、二爹爹、父亲等男性因逝世而造成的缺席,她的祖母俨然是刘家大家族中的族长身份,决定着家中的事务,将孙辈抚养成人,过年时接受着晚辈的磕头仪式,就连祖母去世后的送灯场面也比有些男性享受到的要浩大。在“我”的记忆中祖母在全家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与祖母一样在村上有着较高地位的还有“我”的香梅姑姑。由于她成为了村子里的神婆而事实上在很多方面就取代了男性,她的跳神收入成为她家的主要收入来源,而在仪式中她因为是神官而担当了仪式的主持人。神官在整个仪式中是被赋予了特殊权力的,比如“不经神官提示,不能说话”,在“我”的记忆中“香梅姑姑,却因为顶着神,经常下马做法,所以颇志得意满。”在“我”的大家族中,男性除了“我”的父亲英年去世外,还有不少体弱多病至死的,“香梅姑姑的一个女婿死了,弟弟死了,都死在花甲之前”,“我”从小听着五十多岁的婶娘,叫着丈夫的乳名,为丈夫招魂,可婶娘还是在半年后失去了丈夫。除了死亡、疾病、残疾外,“我”还忆及智障的舅舅。在这样的家族中,女性唯有承担起生活的重担!她们用苦菜来记念着自己生活的劳苦辛酸,把苦菜吃成了一道地方特色菜。两种记忆的差异当然总体上都指向了陕北女性悲苦的生活,但具体来看这种差异还是会使得作者对女性的性别认同偏向于女性坚韧不屈、忍辱负重的性格特点。

另外在“民间陕北专栏”中,在某些篇章中作者的叙事视角有两个“我”,一个是作为知识分子的叙事者“我”,还有一个是童年的“我”。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童年“我”是非常笨拙的,是常常被祖母担心的那一个。在《石碾》的最后部分,作者写到童年“我”的无名指盒小指被碾得血肉模糊。这是全部专栏中比较少见的对肉体伤痛的描写。如果我们了解“伤痕和伤疤代表的身体记忆比头脑的记忆更可靠”13,那么我们就不能仅将这里的受伤描写看作是一次偶然性的事故回忆,而是要看到它的寓指性内涵,那是作者一直未能得到治愈的创伤记忆,就如她在文中后面紧接着感慨的,“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主动戕害自己。可我并不知道这样会受伤。和后来很多次我受伤了才知道是自找的结果一样,和我总把人生过成颓败失望的结果一样,必须在承担后果之时,我才知道,是我自己最先伸出握向灾难的手”。14

在这里,刘国欣的“民间陕北专栏”其实就是一份寻求感情治愈的书写,作者在创伤记忆中难以排解自己内心的情感,她企图以记忆书写的方式来理解她的来路,寻找到她自己的力量资源,她期望自己能和她的父老乡亲一样活得有井然有序、活得庄严,希望能在和祖母等乡村女性的认同中去增添直面自我与生活的勇气。她“唤醒的空间”能让她看见一种辽阔的壮美。当然,笔者也希望刘国欣提供的这份宝贵的民间陕北的文化记忆,其价值也可以被更多的人了解。

注释:

①[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2年版,第71页。

②111213[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第145页,第146页,第280页。

③[德]阿斯特莉特埃尔:《文化记忆理论读本》,冯亚琳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86页。

④申晓娟、石鑫、王秀香:《国内外文化记忆项目的实践与启示》,《信息资源管理学报》2014年第2期 。

⑤参见钟敬文:《民俗文化学发凡》,《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5期。

⑥⑨⑩[德]扬·阿斯曼著,金寿福、黄晓晨译:《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9页,第52页,第52页。

⑦刘国欣:《纸花铺》,《延安文学》2016年第3期。

⑧王宪昭:《论节日祭祀中的集体文化记忆》,《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7期。

14刘国欣:《石碾》,《延安文学》2016年第6期。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实习编辑:任 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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