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新式书院孕育社会改良

2018-09-19 03:04张学君
文史杂志 2018年5期
关键词:丁宝桢山长宋学

张学君

2017年夏,收到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魏红翎女士赠送的新著《成都尊经书院史》(巴蜀书社2016年版,以下引述均称魏著),十分高兴。前几年,在撰写《成都通史》清代卷时,笔者就曾关注在近代改良主义思潮影响下成都兴办的尊经书院,读过许多有关尊经书院的资料,也曾与一些师友交换过意见,表达过一些浅见。读到这部分量不轻的专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部尊经书院史,是在众多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撰写的,应当是荟萃诸家成果,又融会贯通之后完成的,是一部十分用功较为完善的著作。

魏红翎的《尊经书院史》为我们勾画出尊经书院较为完整的历史原貌:成立缘起、书院建制、学规课业,张之洞、王闿运、伍肇龄、宋育仁等与尊经书院的关系,尊经书院的藏书与刻书状况,尊经书院的弟子与近代中国社会,尊经书院与蜀学复兴,等等。可以说,此书较为系统地反映了尊经书院的历史,有作者细密的构思。

一、开办尊经书院,意在社会改良

作者对尊经书院的创办过程着笔甚多,列专章介绍张之洞、王闿运、宋育仁等与创办尊经书院有密切关系的同光新思维官员和士林诸子,特别是才华横溢、极具社会改革抱负的清流派要员张之洞,胸怀大志、主张通经致用的今文经学家王闿运,四川本土的薪火继承者伍肇龄、宋育仁。他们或是学宗一派、朝夕于斯的饱学之士,或是思想开明、趋向于社会改良的学者。张之洞在倡办尊经书院之初,就明确宣示:书院的设置不是为寒士应付科举考试、专门提供膏火的旧式书院,而是培育通经致用人才的研修所在。在《轩语》中,他就谆谆告诫士子:“扶持世教,利国利民,正是士人份所应为。宋范文正、明孙文正并皆身为诸生,志在天下,国家养士岂仅望其能作文字乎?通晓经术、明于大义、博考史传、周悉利弊,此为根底;尤宜讨论掌故,明悉当时事势,方为切实经济。盖不读书者为俗吏,见近不见远;不知时务者为陋儒,可言而不可行,即有大言正论皆蹈唐史所讥高而不切之病。”(魏著第22页)

鸦片战争之后国门洞开,国人经历了与康、雍、乾时期不一样的世界,外侮内乱,金瓯残破,衰势尽现。士子皓首穷经,终生致力于考据之学已经于国事无补;寻求尊王攘夷、经世致用之道,才是当务之急。于是,成都尊经书院就在这批同道者襄助下,创办起来并获得成功。魏红翎对创办尊经书院的诸公浓墨重染是此书一大亮点。

二、汉学、宋学,讲有用之学

张之洞继同治十二年(1873年)被任命为四川乡试副考官之后,旋被任命为四川学政,与几年前在湖北的宦歷相似。他以学识渊博、直言敢谏、雷厉风行为特色。他首任四川学政,就整顿科场积弊,一针见血说道:“士为民望”,“欲治川省之民,必先治川省之士。”(魏著第135页)他认为,整顿科场积弊应从整顿士林学风开始。

针对清初以来势不两立的汉学、宋学之争,张之洞力主取二者之长兼修之,不应有门户之见。他说:“学术有门径,学人无党援。汉学,学也;宋学,亦学也。”古今之学应取长补短,不应有门户之见。“汉学岂无所失,然宗之则空疏蔑古之弊除矣。宋学非无所病,然宗之则可以寡过矣。”“汉学师法止于实事求是,宋学准绳止于严辨义利。”(魏著第144页)事实上,汉学与宋学之争并不起于前代,而起于清初。顾亭林等为反清复明政治需要,揭起返璞归真、经世致用的旗帜,反对王阳明等空谈心性之学,于事无补。于是有学者舍王学而返宋学,是为程朱理学;更有舍理学而专研六经者,是为汉学。乾嘉时期,汉学与宋学之争激化,形成对立阵营,势不两立。张之洞认为:各持一说没有意义,只有发挥汉、宋学的内在优势,弥补汉、宋学内在的不足,才有利于学术的发展,也才能培育出经世致用的人才。

曾在张之洞幕府任事二十余年的著名学者辜鸿铭,对张之洞观察至深,将他与曾国藩作一比较,认为曾国藩属于“计天下之安危,论行政之得失”的“大臣”;而张之洞则属于“三公论道”的“儒臣”。“国无大臣则无政,国无儒臣则无教。政之有无,关国家之兴亡;教之有无,关人类之存灭。且无教之政,终必至于无政也。”(魏著第135页)此公画龙点睛的比譬,对张之洞的评价可谓至论。

张之洞为方便士子找到读书门径,不辞辛劳,专门撰写了《轩语》《书目答问》《劝学篇》作为入门读物,让后学顺利进入读书治学的堂奥。三部入门指导读物,都以通达简易的方式,分述道德操守、儒学精粹、入门方法,真可谓循循善诱,诲人不倦。魏著对三种著作均做了详实评介,对今天的青年找寻读书门径仍有切实帮助。

三、湖湘大儒王闿运开启尊经书院融通古今路径

既然创办与旧式书院不同的尊经书院,山长的遴选就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按照惯例,山长资格为名宿大儒,或者本省致仕的原一、二、三品大官。对于遴选尊经书院山长一事,张之洞与筹办书院的川督吴棠认定还需有更严格的条件。从他们最初考虑的人选看,条件是严苛的。首选山长张文虎,是江苏南汇名儒,经张之洞首肯,由李宗羲亲笔修书相邀。但张文虎以蜀道险远、年老衰疲原因,无法履任。又聘浙江德清名儒俞樾,也不肯远赴蜀地。再由范增祥拜托缪荃孙推荐浙江会稽名儒李慈铭,终未成行。事不得已,只好由川籍致仕原二品大员薛焕充任首届山长。但这只是权宜之计,薛焕深知自己学力不足以坐镇尊经书院,所以上任伊始,就礼聘湖湘大儒王闿运入川执掌尊经书院。孰料王闿运以“恐惧惭惶”委婉谢绝,其原因何在,魏著已作分析;但笔者认为,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容后分说。

再次搜寻名儒,终于找到浙江海宁精研文字、训诂、音韵、金石、校勘的名家钱保塘及其弟嘉兴钱宝宣来川“主其事”(魏著第121页)。钱氏兄弟掌教尊经书院成效究竟如何?光绪四年(1878年)冬,四川学政谭宗浚曾集诸生三年以来的课艺及下车观风超等卷,刊为《蜀秀集》八卷,所刊成果也包括二钱之教,“识者称为江浙派”(魏著第122页)。

籍隶广东南海的谭宗浚,亦被张之洞目为学林俊杰,知他继任学政,大喜说:“谭君来,蜀士有福矣。”谭在任上,剔弊褒奖,惜英才而选刊《蜀秀集》,士林翕然,仰为儒宗。(魏著第122页)钱氏弟兄则以古文经学为旨归,沿袭考据之学的余绪,与俞樾、孙诒让等考据学大家相差尚远,与张之洞创办尊经书院初衷亦不睦,故士林异议不断。

二钱之后,王闿运终于在光绪四年(1878年)十二月应聘来川执掌尊经书院。薛焕自光绪元年(1875年)就恭请王闿运莅川就任尊经书院山长,他为何在四年之后才决定入蜀?魏著已有所关注,这里再补充一些背景材料。在光绪二年(1876年)丁宝桢接任四川总督前,四川从吏治到科场可以说是弊窦丛生。张之洞任学政时曾对东乡冤案进行彻查,也曾对科场积弊进行大刀阔斧地改良,但因在川任职时间短,加之职分所限,无法穷治。丁宝桢任川督后,立即整肃吏治,查办了按察使方浚颐、盐茶道蔡逢年、成绵道傅某等监司贪赃枉法案例;又裁革成规陋习、扰民摊派,减轻了地方负担。但官场积弊太深,又盘根错节,上下串通,使丁宝桢面临险境。他创办四川机器局、川盐官运商销制度、大修都江堰工程、裁革夫马杂差等善政,都不断受到弹劾,一度降四品顶戴留用。(参见周询:《蜀海丛谈》,巴蜀书社1986年版,第204—211页)虽然调查结果大都子虚乌有,却使他元气大伤。四川情况,王闿运岂能不知?他也担心自己未必能够办好尊经书院。

经丁宝桢初步整饬,四川政、学两界状况都有所好转,丁宝桢民望上扬。王闿运也应耳闻。丁宝桢光绪三年(1877年)到任,次年即致書王闿运,聘请他入蜀担任尊经书院山长,意甚恳切。这次他欣然受命,入川接事。既然身为四川总督的丁宝桢都不断遭到弹劾,王闿运这个尊经书院山长也不好当。四川司道政以贿成、朋比为奸,纷纷施压,甚至坐镇书院,不允许他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他曾萌生退意。但在丁宝桢的全力支持、倾心挽留下,他决心将尊经书院的改革持续下去。其核心便是从考据之学向经世之学转变,让学术适应社会变迁,培育适应社会变革的人才。王闿运主持尊经书院七年,废弃科举时文课士,以经世致用的今文经学为核心,讲授《公羊春秋》。其学问精深,又循循善诱,与诸生谈学论道,殆无暇日。他特别注重品学兼修,以身作则,不能容许违背礼仪、道德的行为。他将读书与关心家事、国事、天下事并重;在督促诸生博览群书的同时,也鼓励诸生关注社会,心系天下,学以致用。同时,他还制定了严格的学规制度,官课不得夺占主讲的权利、追索丢失古籍图书、斥退诸生中嗜烟者,等等。

在他的教诲下,尊经书院面貌日新月异,“院生喜于得师,勇于改辙,霄听不辍,蒸蒸日上。”(魏著第219页)诸生从应付制艺科考的桎梏中摆脱,进入广阔无垠的读书治学天地,顿有志趣和眼光的飞跃。于是伯乐与千里马比翼齐飞,涌现出杨锐、廖平、宋育仁、吴芝瑛、岳森、胡从简、刘子雄、张祥林、戴光等出类拔萃人物。一时之间,蜀中学界扫除沉闷空气,读书治学蔚然成风,人才涌溢,异彩纷呈。

四、宋育仁主持尊经书院,催生新学

王闿运于光绪十二年(1886年)离蜀后,继任尊经书院的山长是伍肇龄。他任职时间长达九年,从光绪十三年(1887年)至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他主张以宋代理学为主讲内容。虽然宋学是儒学发展的一个高峰期,也培育出不少理学精英,但其学重在悟性内省、义理之辨,无补于晚清面临的旷古变局。这是尊经书院经历的沉闷时期。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尊经书院培育的才子宋育仁奉旨回川办理商务,在重庆开设四川商务局,以欧洲商法为圭臬,振兴实业、开办矿务,促进民族工商业的发展。两年后,他被川督鹿传霖礼聘为尊经书院山长,重返母校。这使尊经书院出现了恢复活力、走向辉煌的前景。

宋育仁任尊经书院山长期间,借助重庆商务局之力,使尊经书院成为四川维新变法的大本营,使张之洞当年为尊经书院确立的经世致用主旨成为现实。他要求诸生贯通古今、融合中西,强调挽时弊、救国难。他提出“以我法取彼法”,与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一致。宋育仁聘请同窗并具有维新思想的廖平、吴芝瑛担任都讲。他们开设尊今抑古、托古改制、社会改良和维新变法专题,使书院恢复生机;同时开门办学,欢迎院外人士进入课堂旁听。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宋育仁有感于时事艰难,蜀中闭塞,发起成立“蜀学会”,创办《蜀学报》,弘扬维新变法思想,倡导振兴蜀学、通经致用,引进泰西科学,报道中外时事。为扩大影响,蜀学会在省内各地设立分会,使其成为学界旗帜,将尊经书院引领到一个崭新的阶段。魏著用大量篇幅,评介了宋育仁担任山长时期,尊经书院、《蜀学会》和《蜀学报》的感人事迹,肯定其历史贡献和作用。

综上所述,魏红翎撰写的这部《尊经书院史》的确是一部尊经书院全史。它从多个角度,浓墨重染了这所辉煌于百年前、存在的时间不过三十年的新式书院。尊经书院是以张之洞为首的儒学改良派人物呕心沥血创办而成的,再经王闿运、宋育仁、廖平、吴芝瑛等精英学者接力传承,投身时代风云激烈呐喊,引领了社会改良的时代潮流,是四川近代史上永不磨灭的文化丰碑。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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