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重难返的杜撰“诞辰”纪孔

金友博

但凡坦然对待历史的文化之人，总当得出《春秋》是迄今唯一载记孔子生、卒年月日之先秦文献的共识：《穀梁传〈春秋〉》襄公二十一年载：“九月，庚戌朔，日有食之。冬，十月，庚辰朔，日有食之。……庚子，孔子生”[1]；《公羊传〈春秋〉》襄二十一年载“九月，庚戌朔，日有食之。冬，十月，庚辰朔，日有食之。……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唐陆德明音义：“上有‘十月庚辰，此亦‘十月也。”）[2]；《左氏传〈春秋〉》哀公十六年载“夏，四月，己丑，孔丘卒”[3]。尽管汉宣问世之《史记·孔子世家》异载“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孔子年七十二，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4]，但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未曾有一人予以采信。（贾逵《左氏解诂》、服虔《左氏传解谊》、边韶《老子铭》、何休《公羊传解诂》、杜预《春秋左传注》皆以孔子鲁襄二十一年生。）

入唐，张守节《正义》方见附会《史记·鲁周公世家》之“生在周灵王二十一年，鲁襄二十二年”[5]文，然却更见杨士勋、司马贞等经史注疏批驳《史记》“二十二年”之笔不孤。至于杨炯《盈川集·遂川长江县先圣孔子庙堂碑》之“夫子周灵王二十一年冬十月庚子生”[6]文，是否书录、碑刻“周灵王二十年、鲁襄公二十一年”之误笔，亦是不当轻易排除嫌疑（实在难以猜度其何得如此书文也）。司马贞《〈史记〉索隐》之“《公羊传》襄公二十一年‘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今以为‘二十二年，盖以‘周正十一月属明年，故误也”[7]。近人董作宾《孔子生年考》析论而赞：“这是非常合理的解说。”[8]事实上，正其《史记》一书改记《春秋》“周正十一月属明年”之笔众多，确非“孔子生年”一事也。

虽是近人程发轫1973年发表《孔子诞辰考证的回忆与展望》仍以“宋元丰八年（西元一○八五年）孔子四十六世孙孔宗翰，撰孔氏族谱。宣和六年（西元一一二四年）孔子四十七世孙，孔传，撰孔氏祖庭记，都依据世本所载：‘鲁襄公二十二年，周正十月二十七日即夏正八月二十七日庚子，孔子生”[9]为据，然却今人考证《世本》载记孔诞之说，纯系子虚乌有。事实正如今存辑佚《世本八种》，只见“古史官记黄帝以来讫春秋时诸侯大夫”[10]世系，不录王侯公卿生卒年月日也；岂容邑大夫之子——孔丘生年月日，特立书文哉？

张培瑜《孔子生卒的中历和公历日期》关于“大约在南宋前后，例如孔传的《东家杂记》、朱熹的《论语集注》等等，学者逐渐形成折衷采用《史记·世家》的生年、《公羊》《穀梁》月日的办法决定孔子诞辰，即：鲁襄公二十二年十月庚子”[11]的说法，不仅曾为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孔广牧《先圣生卒年月日考》所证实，亦为近之匡亚明《孔子评传》、张岱年《孔子大辞典·孔子》所认从。虽是如此杂糅杜撰之鲁襄二十二年十月庚子“孔诞”，既悖史料，又违历法，却也历经宋、元、明、清乃至民国、今夕，沿袭不辍焉！今之伪讹“孔诞”，其实早见清崔述《洙泗考信录》之刺语耳。语曰：“以为‘二十二年生者，《史记·世家》文耳；《世家》未尝言为‘十月庚子生也。以‘穀梁氏为不可信乎，则‘十月庚子之文不必采矣，以‘穀梁氏为可信乎，则固‘二十一年生也。何得又从《世家》改为‘二十二年，以《世家》之年冠《穀梁》之月日，方底圆盖，进退皆无所据。然而世咸信之，余未知其为何说也！”[12]

按理，中历干支纪日必依其月朔干支以纪序日，不得前、后窜动一日；如何而能，襄二十一年“十月庚子”移作襄二十二年“十月庚子”耶？鲁襄二十一年庚辰朔十月庚子序二十一日，与之鲁襄二十二年甲戌朔十月庚子序二十七日，谁人可凭同日而语焉？学者颠三倒四杜撰“孔诞”，已令世人无所适从，难怪有作者为之斥责：“公元前551年9月28日却是甲午日，这怎么会是孔子的出生年月日呢？”[13]

再看今之中国大陆、台岛共纪“孔诞”，不过依如董作宾1952年《孔诞的抉择》之说而已。文曰：“记得最后一次讨论集会中，教育部主席，内政部派代表参加……又询内政部长有何意见，代表说：‘维持传统的八月二十七日。主席说：‘好！反正我们采用《孔氏家谱》中传统的孔诞，即使错了也不是我们的责任。于是便仍采乙说，孔诞就如此决定了。”[14]

庆幸20世纪末叶大陆，不避近人钱穆“劳而且拙之讥”[15]，考证、批驳杜撰“孔诞”谬论诸说之人迄今不绝；不乏解囊万圆求教诘难者，憾其无寻胆识胜人之解惑尊师也。其实，古者移年杜撰“孔诞”，不过主因忌讳孔子诞年“日食”而已。所谓“孔子诞辰之谜”，今已桩桩件件皆见揭、解耳。有人勾勒出孔子“诞辰”嬗递的几个转捩点：“（一）先秦。《春秋》‘襄二十一年十月庚辰朔二十一日庚子（前552年10月9日，今格历10月3日）。（二）西汉。《史记》‘襄二十二年（前552年12月17日～前551年12月5日）。（三）唐宋。〔杜撰〕‘襄二十二年十月甲戌朔二十七日庚子（前551年10月4日，今格历9月28日）”[16]。杜撰襄二十二年十月庚子“孔诞”，乃前人的荒唐；而今人糊里糊涂、人云亦云地当作信史，更令人遗憾；倘再传以子孙，则不啻以己之昏使人昭昭，贻误后世也！

有愿吾国学人及地方有关方面在学问上切勿因循苟且，应果断止讹于杜撰之“孔诞”，以务实求真之精神，正纪孔诞真辰。“爱我中华”，当从眼下做起——勿再自点“汉学”也。

注释：

[1][2][3]（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華书局1980年影印版，第2430、2309、2177页。

[4][5][7]《史记》点校本，中华书局1982年第2版，第1905～1945、1538、1906页。

[6]杨炯：《盈川集》卷三，载《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065册，第222页。

[8][14]《董作宾先生全集·乙编·平庐文存》卷二，台湾艺文印书馆1977年11月影印版第3册，第320、317页。

[9]《中央日报》1973年9月28日第1O版。

[1O]（汉）班固：《汉书·艺文志》，中华书局1962年6月版，第1714页。

[11]中国孔子基金会编《孔子诞辰2540周年纪念与学术讨论会论文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92年版，第829页。

[12]《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新1版第143册，第5页。

[13]沈绳墨：《孔子诞辰二千五百五十周年在何日？》，《文汇报》1999年6月12日。

[15]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卷一，上海书店1992年1月影印版，第2页。

[16]叶小草：《孔子生年月日略谳》，《中国文化研究》2002年冬之卷。

作者：宁波大学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