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文学”中恩仇叙事的问题与方法

2018-09-20 02:46李姝
长城 2018年3期
关键词:恩仇底层江湖

李姝

“江湖恩仇”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模型,为当代文学写作提供了叙事资源和美学路径。“江湖”是一个与政治关系较为疏离并以非常规劳动手段获得生存条件的民间生存空间。“恩仇”行为体现了民间立场上的是非、善恶、义利等价值取向。无论是底层书写自身,还是作家想象底层,“底层”的民间性都与“江湖”世界的江湖主义有所交集。底层文学也借助恩仇叙事获得了一定的言说空间,表达了自身的现实诉求。

叙事动力与现实表达

无论是游侠刺客,还是流氓黑道,快意恩仇的叙事首先涉及到结怨和报仇的动机问题。古典恩仇小说的叙事动力,大致有以下两种。

其一是“历史-现实”向度。主人公背负家族或帮派仇恨,“替父报仇”“冤冤相报”如是。这一逻辑在五六十年代革命文学中延续下来,家族的历史往往与阶级、民族仇恨联系起来,收编在“暴力革命”“打倒阶级敌人”和“革命终将胜利”的集体话语之下,有了书写的合法性。新世纪底层文学的现实诉求,割断了“历史”的向度,“现实”是底层文学暴力书写的主要动力。《水浒传》官逼民反的模式就是一种以现实为动力的暴力书写。“水浒”元素在何顿小说《黑道》中几乎俯拾皆是。不论是主人公钟铁龙的童年好友,还是伙同犯罪的兄弟、夜总会老板或银行行长,主人公的人际圈均带有以“聚义”为核心的帮派色彩。作者多次强调钟铁龙的孔武有力,在描写钟铁龙的尚武性格时,充溢着传统武行的暴力打斗和黑道话语;他也常以宋江、鲁智深等水浒人物比照现实;就连他教训学生的方法也是“擒贼先擒王”:捏碎核桃以震慑班上最有蛮力的学生,其背后不过是“弱肉强食”的混世逻辑。钟铁龙的身体力量优势和尚武性格成为暴力书写的充分条件。“金钱”则是暴力的核心诱因。钟铁龙、石小刚二人恶性抢劫的理由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大学毕业的钟铁龙看到昔日好友卖馄饨都比自己赚钱多之后,对改变底层身份的期待、对金钱的崇尚和读书无用的思想消解了知识的崇高性和道德法律的约束力,成为犯罪的内部动因。加上石小刚的怂恿、刑警同学关于破案困难的言论,暴力犯罪行为的外部推力也具备了。

有意思的是,在《黑道》中,作者植入了“历史”的向度。可能是出于为个体之恶寻找历史谱系的愿望,作者将钟铁龙的父辈设置成“地主”,钟铁龙从出生便携带着历史的原罪。“黑五类”的阶级身份、姐姐被奸杀的仇恨,在他内心种下了邪恶的种子。每每钟铁龙杀人作恶,脑海中总会出现为姐姐送葬的童年经验,似是向时代和社会复仇。作者不仅将钟铁龙的邪恶复仇归结为底层的身份焦虑,更指向了历史和时代的错误。从个人的历史到集体的历史,作者意在表明阶级斗争的错误对人的心灵创伤,从而为现实的“恩仇”书写找到历史理性的支点。作者意图缝合历史的努力显得生硬而简单化,反而在现实批判中落入了伤痕、反思文学的政治批判窠臼。

其二是伦理向度。“江湖”代表的生存空间首先是民间性和肉身性的,由于与权力系统和社会秩序的疏离,“江湖”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生存逻辑。崇侠尚义、利己观念和帮派意识是快意恩仇的江湖文化的突出特征。“义”的实质是江湖中人个人本位的人际投资,以换取有形财富或无形资本,其逻辑建立在有“报”而获得的“利”之上。新世纪底层文学的民间立场和古典恩仇小说的民间性不谋而合,讲究“情、义、恩、仇”,个人暴力行为也指向了“利”的分配。《黑道》即是如此,钟铁龙处处讲兄弟情义,用尊重和利益诱惑换来了同伙的信任,手下小马不惜替他入狱顶罪,好友刘松木替他屡次犯罪杀人。

而在价值取向上,底层文学又体现出新的时代特征。正如莫言《红高粱家族》中对英雄好汉江湖伦理的激赏只能安放在“我爷爷”“我奶奶”的家族记忆中,“替天行道”“以暴制暴”的江湖逻辑在现代法制观念下难以弘扬。江湖人物可以奉行古典小说的立场,但底层书写者的写作立场必须建立在符合现代文明的伦理价值体系之上。此外,现代江湖的恩仇核心也转移到了“利”上。钟铁龙多次行凶杀人均由于受到了他人利益上的威胁,《马嘶岭血案》中的血案由被扣的二十块工钱酿成。人物的暴力动机紧密地与金钱和权力联系在一起,是九十年代经济转型后新的生产关系和权力关系形成的必然结果。

暴力道具与叙事力度

江湖恩仇故事中,各路角色悉数登场,他们一旦亮出明晃晃的江湖道具,一切江湖身份都被明朗化,暴力书写也因此真正有了肉身性,从而构成叙事推进过程中的关键跌宕,因此抬升了叙事力度。“总是要依赖暴力来达到小说叙事的高潮,这是以故事和矛盾冲突为轴心的小说结构必然的美学逻辑。”(陈晓明语)

《黑道》中钟铁龙的犯罪之路从一根铁棍开始。于是,四十万职工工资成为二人发迹的原始积累,铁棍之下的命案也成为他们邪恶生涯的开始。随后钟铁龙用斧头杀死了昔日老板丁建,用一把走私枪打死了调查的公安局长,以巨额财富收买兄弟作为打手,用绳子勒死了一起出生入死的石小刚。当钟铁龙以各种暴力手段扫除了他成功路上的所有绊脚石,完成了城镇底层向城市中产身份的转换,其命运也必将走向“认罪伏法”,走向自我毁灭。

陈应松《马嘶岭血案》中九财叔举起了一把开山斧,这把斧头不停地在暗处晃动,正像九财叔内心动荡的欲望和不断郁结的不平之“仇”。九财叔的报复来自心灵和现实的双重不平衡,里人的处处提防、看不起,同乡老麻的哂笑、揶揄,无不是对其自尊的戕害。同时现实的贫富差异又是惊人的:九财叔被扣的二十块工钱意味女儿学费无所着落,这与勘探队一行人的物质富足形成对比;民工体力活的劳累和低微报酬,同金矿开掘的巨大经济回报也形成对比。如果以上可以归结为城乡二元结构的不平衡,那么在王博士、技术员小谭和九财叔、“我”的对比中,体现的是知识分子脑力劳动和底层青年体力劳动在财富分配上的不平衡。小谭从“山里娃”成为大学生,数倍的财富回报让九财叔意识到了“读书上学——改变身份——获取财富”的人生路径,于是有了“掠夺财富——培養后代读书上学——改变身份”的邪念。底层极度贫困化的生存困境和身份仇恨,最终促使九财叔痛下杀手。七个生命的惨死,将暴力书写推向了高潮。

曹征路的《那儿》写国企改革背景中下岗工人的生存境遇。沦为妓女的下岗女工杜月梅,愤怒地抓起了菜刀;工会主席朱卫国被他人和旧体制的流氓逻辑屡次耍弄,选择了“上访告状”为民请命,不料却被“押”了回来,他拿起竹扫帚,将愤怒诉诸家庭暴力。在被体制改革浪潮淹没和被工友误解的重压之下,朱卫国不堪重负,在工厂的空气锤下砸死了自己。

古典小说中的暴力武器象征着江湖英雄的身份和性格。而在底层文学构筑的现代江湖中,底层大肆挥舞的武器,缠绕着新的生产关系下阶级分化所带来的身份仇恨。“刀”“斧”“绳子”等本是农业文明的生产工具,却变成底层的复仇武器,其背后蕴含了个体的愤怒和绝望。这里似乎可以同本雅明提到的技术进步的悖论对应起来。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指出“……用可以想象的最谦卑的手段——铁锹、锄头、撬棍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革命性地改变了城市的相貌,这些简陋的工具造成的破坏程度是巨大的,在大城市不断增长的同时,一种把它夷为平地的手段也在不断的进步”。“刀”“斧”更像是前现代性对现代性进行复仇的残酷隐喻。而在工厂“空气锤”下自杀则更是工业化带来的荒诞悖谬。当底层问题处于整个现代性命题之下,其叙事就建立了持续的时间性和纵深的历史感,恩仇书写也获得了批判和反思的力度。

“枪”的出现更为复杂。警察、军队、监狱等国家暴力机关中的“枪”象征着国家意志,除了革命文学和军旅小说中的“枪”具有天然合法性,恩仇叙事中的“枪”首先宣告了持枪者僭越法律的江湖身份,因而“掏枪”的威懾力是巨大的。石小刚的五四式手枪来自杀人越货的边境黑社会组织,《马嘶岭血案》中的猎枪来自神农架山民的狩猎活动,格格非的《隐身衣》中也有一把突然亮出的手枪,象征着黑社会头目的身份。恩仇叙事中“掏枪”这一动作的非法性,就先在地宣判了人物的结局,江湖主义必然要回归到国家主义的审判体系中去。

写作伦理与美学路径

在以恩仇叙事表达社会问题时,书写者不仅要把握好写作伦理,还要彰显作品的美学价值。“江湖恩仇”对江湖主义和民间立场的崇尚,容易使作家沉醉于对快意恩仇的暴力书写中。而底层文学的现实诉求决定了作家必须为个体暴力行为找寻一个合理依据和连贯的叙事线索,无论是历史的、现实的,还是伦理的、人性的。出于正邪对立的结构,《黑道》写到中途只好转换笔锋,从赞赏主人公的“重义”转向批判主人公的“邪恶”。并为人性之恶找寻“起源”:阶级仇恨和童年经验。这样写不免造成人物行为逻辑的混乱、写作立场的分裂,也反映了作者为弥补历史理性的缺席,转而采取叙事补偿的无力。

或许换个思路,底层的恩仇叙事是否可以逃脱革命文学敌我对立的潜意识,而寻找到切合新的社会问题的书写方法?杨争光《公羊串门》主动逃离了时代控诉和底层苦难,回归到对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对民间意识形态进行了耐人寻味的反思。一场仅由公羊母羊交合引发的惨剧指向了人性的偏狭、人对异己力量的本能敌意,亦是对底层恩仇关系的有力阐释。

在表达现实诉求的前提下,底层文学的恩仇叙事有无在美学方法上超越的可能?早在九十年代,《现实一种》抽空了历史,同时暴力美学也削弱了现实,余华将“仇恨”导致的暴力诉诸非理性和人性之恶。《兄弟》重新面向了历史和现实,在美学上尝试了“混乱”和“荒诞”的方法,或许可以作为底层文学恩仇书写的美学借鉴。莫言的《檀香刑》在炽烈残酷的肉身狂欢中,书写了关于历史、民族和江湖的复杂恩仇。《马嘶岭血案》和《那儿》在书写沉重的恩怨仇恨时不约而同地使用了“轻逸”的方法。陈应松将自己的写作视为“现世主义”,他在书写现实的向度上,加入了诗性的和神秘主义的因素。神农架与楚地文化的诡谲和神秘,人性探索在神性空间和自然空间的铺展中没有失去应有的力度。最后作者用一枚“红发卡”削减了暴力书写“沉重”感,农民对城市身份和金钱既仇视又渴望,对女性身体的欲望既膨胀又压抑,对女儿未来命运既忧虑又希冀,一切复杂的情绪全部凝聚于此,成为寓意深厚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作品也抵达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平衡。《那儿》加入了叙述者“我”的回忆视角,既有叙事的在场感,又有与当下现实的距离感。“我”以戏谑口吻讲述了“小舅”这一悲剧英雄的故事,平衡了残酷现实之重,更具美学张力。

从“江湖恩仇”潜叙事这一美学命题出发,探察底层文学恩仇叙事,可以发现,底层文学已无需借助历史理性来书写暴力和恩仇。但是,在指向现实的底层书写中,恩仇叙事还存在诸多不成熟之处。如何确立适当的写作伦理来书写“底层”和“恩仇”,如何突破现实主义,不只依赖暴力来获得叙事力度,寻找更加圆融多元的美学路径,将是底层恩仇叙事乃至底层文学亟待解决的问题。

责任编辑 李秀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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