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老杨

2018-09-20 02:46尧山壁
长城 2018年3期
关键词:平山白毛女老杨

尧山壁

如果推选中国人最喜闻乐见的树种,毫无悬念,北方是松,南方是竹,中间地带是杨。杨树是树木家族中的伟丈夫,挺拔、潇洒、清秀,土质不捡肥瘦,天气不择旱涝,平原、丘陵、山地随处可见。大理石般的树干,绿绸缎样的叶子,站着是一方水土的卫士,倒下是一个家庭的栋梁。难怪茅盾为之礼赞,阎维文把它歌唱,作家茹志鹃、诗人雁翼选它为书名,演员杨成芳、记者魏巍借它为笔名,一个叫白杨,一个叫红杨树。

太行山,平山县,走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過一岭又一岭岭岭相连,村口道边,沟沟坎坎,到处有杨树普通又可爱的身影,看见杨树会自然想起一人,杨润身,一个土生土长,扎根生活的老作家。

杨润身出生的村子北马冢,在滹沱河南岸。旧社会眼看着一川白花花的河水白白流去,他家的三亩旱地和租种的八亩沙地,却因为缺水而寸草不生。父亲为打井借了地主三百吊钱,戳了个大窟窿,起早贪黑种地,没明没夜地学木匠、石匠,累得筋干皮裂,也还不上一年高利贷。1923年他降生时,上边一个哥哥还养不起,父亲要把他摁到尿盆里淹死。多亏奶奶听到哭声闯进来,捞出来才捡了一条小命。因为奶水不足,哭起来没完没了,取名叫犟巴。

小犟巴在垄沟里羊肠道山上长大,从小割草放羊拾柴火,只上过一年小学。听瞎子说书看扭秧歌,喜欢上了文艺。十二岁那年正月十五闹花灯,因为衣服破旧不敢出门,怕人笑话,父亲连打带哄,说明年给你做件新衣。第二年新衣没指望上,八路军文工团来村里演戏,搜出母亲的破花袄一裹,站在粪堆上,边看边学台上演员,手舞足蹈,被指导员看出是个文艺苗子。

小犟巴十五岁入党,取名杨润身,跟着区小队打游击,冲锋在前,撤退在后。一次战斗负伤昏迷不醒,战友们以为他牺牲了,简单掩埋两下,匆匆开走了。第二天他竟然醒过来,推开身上一层土,一瘸一拐地追上了部队。后来在干部训练班学习三年,被派去柴庄村当教师,兼村剧团指导员。柴庄村三里外就有日本炮楼,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开展工作,随时随地把发生的事件写成脚本,搬上舞台,既是编剧又是导演、演员。第一个剧本《围困鬼子炮楼》,演出后引起轰动,村里民兵扩大了一倍,本村上演了又到外村巡回演出。先后编演过《一碗饭》《灶头会》《开渠》《水清鳖出》《柿子不给舅舅吃》等四十多出戏,广泛征求意见,边演边改,不断提高,小剧团红遍了太行山。《柴庄穷人翻身》《山大王》荣获晋察冀边区优秀创作和演出奖,柴庄村剧团成为边区文艺一面红旗,杨润身被选举为边区模范干部,参加了晋察冀中央局召开的文艺工作大会。会后指派文化界抗日救国会宣传部长康濯到柴庄调研,看了剧团演出的歌剧《白毛女》,大加赞赏,把杨润身推荐给边区宣传部长周扬,1948年调入边区群众剧社。

新中国成立,文化部一项重要任务是拍电影《白毛女》,导演王滨、水华二人发了愁。《白毛女》的故事,林漫(李满天)发表过小说,丁毅、贺敬之写过歌剧,家喻户晓,这道剩饭怎么炒,又是康濯推荐了杨润身。他是平山人,老家离白毛女故事发生地天桂山不过二十里,风俗人情、方言土语门儿清,又长期搞剧团,熟悉舞台调度,可以说是不二人选。更重要的是阶级感情,他的家庭有和《白毛女》相同的遭遇,父亲、姑姑就是杨白劳、喜儿式的人物。杨润身上任,果然不负众望,贡献了不少生活积累和艺术经验。原作喜儿遭强奸,生了个小白毛女,他力主去掉,使主题和情节有了显著的精炼。再就是加强了喜儿和大春爱情的比重,原作二人并没有结合,改为大团圆结局,增加了看点,又符合传统审美习惯。他还提出了一些重要生活细节:比如儿时看父亲还债,总要把洋钱弹一弹、听一听,辨别真假;割谷子时杨白劳吃力地拄着镰刀站起来,表示腰肌劳损;喜儿连手绢都没有,用镰刀刮一下脸上的汗水等,这都增加了人物的真实性。更多的增彩表现在语言上,比如原来一句台词:“荞麦里榨油不容易”,会有人不理解,没见过荞麦,他建议改成“骨头里榨油不容易”,通俗易懂。茅盾先生说,电影《白毛女》与歌剧不一样,是另一个白毛女,是新艺术形象的塑造,这自然有杨润身一份功劳。电影放映第一天,全国观众达四十七万人,1951年获捷克斯洛伐克第六届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特别荣誉奖,不久又获得中国文化部优秀创作一等奖。

1949年春天,杨润身随解放军进入天津,人进了城心还在乡下,有空就往回跑,还娶了个西柏坡村的姑娘做媳妇,常去走亲戚,去了就到七届二中全会旧址。进去不敢坐,毕恭毕敬站在一边,木条椅上二十几个座位,开国元勋谁坐在哪里他一清二楚。耳边自然响起毛主席讲话的声音:进京赶考,“两个务必”。

1951年写了一篇小说《春节回乡》,母亲教育进城的儿子:“你可要记住,活到八十,也不要忘记,自己是一个受苦人的儿子。”这个题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不断发育,不断深化。1956年在滹沱河畔驻村工作,一位老人找上门来,骂自己的儿子“当了官忘了爹,连一封信也不给写”。又有一位老人找他哭诉,说儿子在北京当了高官,挣大钱,我在家里生了重病,不能干活养家了,还分分文文不给。杨润身坐不住了,当即给第一个老人的儿子写信,说服教育。心里放不下,又亲自去北京,找到第二个老人儿子单位领导,严肃批评,直到儿子点头认错。矛盾解决了,问题还留在杨润身心里,“像烈火一样烧烤着我,牙根一咬,三八两下写出了电影剧本《探亲记》。”电影在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没想到制作后期赶上“反右”,厂方有人提出有损干部形象,改为儿子牺牲了,战友冒名顶替,定期往家里写信、寄钱,害怕真相暴露,再三拒绝老人进京探亲。偷梁换柱,传统的误会法,无疑削弱了作品原来的价值,与作者的初心满拧。但是迫于形势,只能勉强答应,否则他电影创作的第一个婴儿就要夭折了。

《探亲记》塑造了一个老实、厚道、侠肝义胆的田老耕,这个艺术形象在以后的作品中不断得到补充、加强,如《王二小接闺女》中先公后私的王二小,《姜喜喜》中勇于与贪污盗窃做斗争的姜喜喜,连《李黑黑与石板板》中落后人物石板板身上,也有敢于承认错误、敢说敢当的一面。

生活中的杨润身也有田老耕的影了,随时随地地赶考,“两个务必”溶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里。1958年农业大跃进,浮夸盛行,到处“卫星上天”,粮食亩产动辄几万十几万斤。那一年风调雨顺,但是丰产不丰收,社员们拉去大炼钢铁,熟透的红薯烂在地里,公社食堂吃饭不要钱,农民敞开肚皮吃,坐吃山空。他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干着急,在党的会议上说出了自己的忧虑:“牛皮吹破了,早晚要饿死人,请把我的意见转告市委,汇报中央。”第二天大字报就上了墙,说杨润身反对三面红旗,不久就定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给了留党察看处分。批判大会最后要他发言,只说了一句:“希望大家节约粮食,粮食要发生困难了,不会是短期的,这就是我的表态。”

杨润身的警告很快应验了,饥荒尾随而来,而且长达三年之久。1962年甄别平反,他很平静,没有以先见之明自许,也没有牢骚哀怨,依然故我,低调做人,埋头写自己的小说,在《人民文学》发表了《同行记》,《人民日报》发表了《王二小接闺女》。被称作“问题小说”大师的赵树理看了说:“好几年没有看到这样好的小说了。”杨润身崇拜赵树理,也有人把他划归赵树理的山药蛋派。杨润身与赵树理在认识生活、艺术表现上有共同之处,都充满泥土气息,活灵活现。二者也有差异,一个山左,一個山右;一个面软,一个脆生。

1966年“文革”突如其来,正在田间劳动的杨润身,不由分说被揪回天津,关进“牛棚”,批来斗去。开始被“运动”惯了的杨润身还不以为然,从来都是虎头蛇尾,先严后松,先头有枣没枣打三竿,打疼了最后给你胡拉两下。这回不同,真要砍头了。1968年2月21日,农历正月二十四,天津寒潮袭来,气温骤降,海河水冰冻三尺,人人脸上挂一层霜,杨润身更是一下子掉进冰窟窿。江青坐镇天津卫,召开万人大会,杀气腾腾宣布:“天津有个反革命黑会,反革命黑戏,他们妄图夺取文艺界领导权。你们看过电影《探亲记》吗?这个《探亲记》可是修到家了,我建议同志们看一看,上一课。这个电影我看了以后,心情非常沉重,他歪曲了伟大的解放战争、卫国战争。在他们电影里,整个战争就剩下一个老头子了。无亲可探,但是偏要探亲。最近从你们的材料看,原来他的草稿就是儿子当了高官,不承认这个贫穷的父亲了,恶毒透顶了。是歪曲我们,歪曲工农兵。”这一表态等于判了杨润身的死刑。

造反派奉命对杨润身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使尽酷刑,用铁器刮他的肋骨,一天晕死六七回。周围众叛亲离,落井下石,连亲生女儿也被怂恿,跳上台同他划清界限,脱离关系,声言要姓工(工宣队)不姓杨。杨润身被开除党籍,身陷囹圄,逼得像杨白劳一样不想活了。我是1960年认识杨润身的,慈眉善目,天生一副笑模样。从监狱出来,我去看他,脸都走形,三年都不会笑了。感慨地说:“枪林弹雨都过来了,就是没有被俘过,没受过辣椒水、老虎凳,这几年都补上了,终于修成一个完整的共产党员。”

粉碎“四人帮”那年五十三岁,杨润身变成老杨了,没时间算旧账,只争朝夕,放完鞭炮就跑回平山。这次想通不挂职了,要任实职。拨乱反正,一个新时代的开始,机不可失,实现入党时的誓言,甩开膀子干了。过去不想当领导干部,是想从老百姓的角度看干部。这回当当干部,从矛盾的两个方面认识问题,更全面一些。石家庄地委了解他,想压重担,老杨行政十一级,可以进地委、行署班子,但老杨回绝了,只要一个平山县委常委,不任实职,分工一个方面工作。

老杨当官,乡亲们不改称号,还叫他杨老憨儿,这个艺名还是当初拍电影《白毛女》时,演员陈强给起的,看他衣着土气。如今老杨当官不像官,不坐小车,不用秘书,常年不换行头,一身掉了色的灰布裤子,一双黑布鞋,手提一个带补丁的布兜儿。总是风尘仆仆的赶路,50里以外坐公交,50里以内骑一辆旧自行车,永久牌的,没有铃铛,逢人便下车,不笑不说话,见干活的就帮忙,见吵嘴的就劝架。坐下只喝白开水,吃饭先说有糖尿病,不动酒水,不沾荤腥儿。有次到城关乡一个村里考察工作,回来日已过午,又饥又渴,要犯低血糖。路过一块菜地,要了两个西红柿吃,一摸兜忘了带钱。回到招待所,赶忙拿了五角钱给老乡送去。那人惊奇地说:“唉呦,现在还有这样的人,你一定是个老八路。”

后来乡亲们又称他“杨青天”“白面老包”。戏台上的老包铁骨铮铮,铁面无私。眼前这个老杨却总是蔫乎乎、笑眯眯,走村串户地私访。有个青年妇女拦(自行)车告状,说受人捉弄结了婚,过了门才知道男人有精神病,喜怒无常,日子没法过。她提出离婚,村里乡里都不管,自己也快逼疯了。老杨调查属实,拿着《婚姻法》找到县法院,终于判了离婚。女孩带着核桃、栗子来感谢。老杨一概不收,说看到你有了笑模样,就得到了回报。还有一次,有位老乡找到他的住处,抱起铺盖就往自行车上捆,说无论如何请他到村里看看,搬走压在村民头上的石板。老杨说问题会管,可是眼下正忙,暂时去不了,能不能缓几天。老乡蹲在地上哭了,还是放声大哭。老杨见不得穷人流泪,而且一个大男人,嚎啕大哭,一定案情严重。就放下工作,跟着他村里住下,访贫问苦,发现村支书贪污腐化,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百姓告不倒,上边有后台,后台是谁,就坐在主席台上。老杨便下定决心,用一个月的工夫,落实问题,又顺藤摸瓜,找足证据,拿到常委会上,揭开盖子,一举把新黄世仁拿下,为民除了一害。

有一件事我亲眼所见。1979年6月,某报批评正定县兆通公社张书记,侵犯农民自主权,拔了长大的西瓜秧,不少大报小报一起跟上,兴师问罪,形成轰动一时的“拔瓜事件”。我去了现场,发现与事实不符。但是人微言轻,就去搬“杨青天”。老杨提着兜,倒了两次汽车,来到了兆通,请公社书记陪他到现场,实地考察。原来拔瓜是“科学”种田,之前村里是棉花西瓜间作套种,这两种作物相克,棉花长到四五寸高,正是蚜虫、棉铃虫发育期,需要打农药,还是剧毒农药1605、3915。而此时恰恰也是西瓜开花坐瓜期,农药杀死了蚜虫,也残留在西瓜里,长成毒瓜会伤人。同时还有一层道理,棉花地里要除草务尽,不然草苗争肥,西瓜地里还喜欢有草,可以为瓜护荫,防止过度日晒。老杨调查的一清二楚,不但不批评,反而安慰张书记,说这才是真正的实事求是。直接到地委汇报情况。地委听了老杨的意见,不但没有处分那位公社书记,反而提拔他进了县委常委,当了纪委书记。

老杨认定《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西柏坡精神,一条道走到“黑”,长期地无条件地深入生活,把自己变成一个农村基层干部,一个老农民。下去不久就搬出招待所,住到县城边沿一座两间小房,一住就是四十多年,几乎每年春节都在平山过。一面工作一面写作,他说:“我写的都是‘遵命文学,尊老百姓之命,真实地反映生活。离开了土地,离开农民,看不见他们的喜怒哀乐,我就写不出来了,问我为什么常年住在平山,就因为平山有我创作的源泉。”在平山,从花甲之年到耄耋之年,他写了《九庄奇闻》《魔鬼的锁链》《风雨柿子岭》《仙女峰的迷雾》《白毛女和她的儿孙们》《天堂里的凡人》《危险的火花》《每当我走过》等八部长篇小说,《心连心的人们》《失落的“无价之宝”》《艰难的跋涉》《实在王的悲欢》四部中篇小说,《千听百见》等短篇小说,还有《献马》《星星寨》两个剧本,获得过公安部文学一等奖,天津鲁迅文学奖。人们说这棵平山老杨,树干上长满了“眼睛”,知道的故事像风吹树叶哗啦啦地讲不完。

2010年6月3日,天津市为他举行从事革命文学创作七十周年活动,文艺界倾巢而出,掌声如雷,鲜花似海,中国作协主席铁凝的贺词是:“眷沃土数十载从未忘本,扬真善颂苍生人民作家。”会上发言争先恐后,我插不上话,第二天登门看望,家里人告诉,一大早又回平山了。掐指一算,平山老杨已经九十四岁了,真让人羡慕。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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