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狩记

2018-09-20 08:57魏市宁
湖南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酒馆服务员

魏市宁

出海第三天,第七次下网。在船长的记忆里,这是与收获无缘的时间和次数,如果可以,但愿能够直接跳过那类仿佛注定的徒劳。

船长是海南人,七个船员全都来自广东沿海,一律矮个子,高额头,鸭嗓,黑黑的脸,只要肯在每次出海前结付一笔现款,价钱和提成就很容易谈拢,从其他船上挖人也并不困难。飘荡在海波上的时光里,他们生食海米、马鲛鱼鲞。每口食物都要狠嚼一通,把腮帮子咬鼓,把并不复杂的味道在唇齿之间尽力分解。啖其咸,食其腥,品其鲜,似乎就是他们同寂寥周旋时还算不错的一件差事。七个船员中,只有祖籍东北的马文受不了这种浓烈的腥秽,有时候来不及煎食,他便以手撕替代咀嚼,把加工好的残丝碎渣托在掌心,说一声“操这咸臭东西它妈”,而后像吃药,皱眉朝嘴里一扣,再猛灌一口水,一仰头,咕咚吞下。除了海钓得来的一条金枪鱼和三条黑鲷,渔船至今都没收获,食物、淡水和柴油都已告急。最多撑到傍晚,渔船就得准备返航。即便他们能够战胜脱水一整天的恐惧,再多坚持一晚,好运依旧不会降临。

好运不会惊扰陷入窘境的成人世界,坏事往往来得都很纯粹。

一次破产后,船长开过短暂的几个月饭店,以鱼鲞、晒兰肉、火腿和笋类搭配的小炒着实让他发了笔小财。有了存款后,船长马上不再安分,仿佛有了退路一般,他终究逃不过体内某种写在基因上的引诱,不过半年,就重新从灶台被劫掠回海洋。这次出海前,允诺给马文的那顿酸笋炖鱼鲞程序简单,扒半头蒜,热锅少油,清炒酸笋,添水后与鱼块同煮,除却蚝油再不需任何佐料。拖到第三天晌午,船长已经没有耐心去做任何额外的举动,仿佛拧开储存酸笋的罐头盖子都会透支仅剩的生命力。

观音阁前的香烛灭了一支,船长希望它被重新点燃,但是船长不想从折叠床上爬起来。

最后那次仪式性的收网,谁都没有准备好迎接随之而来的巨大惊喜。船长越来越相信,代表好运的那条鱼在昨天(或许也可以说是在数年前)就已从自己的小腿旁溜走,潜入深海。收网时紧绷的缆绳只能让船长开始怀疑自己的经验,无数次捕获失望的渔网也变得脆弱而不再坚韧,同样没有准备好承受这次意外的重量,沉甸甸的网兜一寸寸浮出水面,海水哗啦啦渗出来,浇回大海,渔网刚刚上升到甲板上就爆炸似的散开了,差不多一半的鱼都没有准确掉入鱼舱,而是直接倾泻到甲板上。银光闪闪的金枪鱼在地上打挺,章鱼打着卷儿,翻倒在地的虾蟹无效地挥动着多得没必要的细腿。这是两个船员的失误,导致马文的双手都被绳索割伤了虎口,面对尖锐的刺痛,他竟有些兴奋,双手也攥得更紧了。船长还没发话,上百尾黄铜色肥大的鱼暂时还没被确认品种,它们细小如婴儿指甲的鳞片掉落在甲板上,为其抹上一层金粉,不过可以确认的是,它们价值不菲。除此之外,渔船还收获了一块银光闪闪的铠甲残片,沉默寡言的船员范中黎验证了马文对他猜测,这个故意自我历练才加入渔船的男人博学多闻,一眼就认出了它的身价。观其雕饰,这块纯银的铠甲很可能辉煌在隋唐时期,甚至更早至魏晋,它从锻造地山东蓬莱坠海,流徙过上万公里的海岸线,来到南海,除了价值不菲,它所代表的勇武精神久经洗练,在英武气概消亡百年后的当代,拥有极高的收藏价值。或许是为了掩饰欣慰的眼泪,船长捧着脸颊跳进大海,潜没数十秒以拥抱苦涩湛蓝的海水,待他返回甲板,头发也不擦,就谈及接下来那次迟到了两个月的小聚。

常年海上劳作的船员尤喜测运之事,若喝酒必然猜拳、掷骰子或打扑克牌;若出海,启程前日则会去庙里做占卜,但不问卦象。聚会上有抽奖环节,由船长委托,范中黎策划,马文从透明玻璃箱内抽中了二等奖,莫斯科双人四夜五日游。仿佛秉承天意,这让马文的“大计划”变得更加决绝,当然,他不会向妻子透露接下来自己对抽奖结果的“轻微”干预。马文不喜白酒,自己做主请客,他会鼓励大家喝斯米诺伏特加。那天抽奖结束,马文捏着白酒瓶找到船长,先自斟两杯饮下(这是他有求于人时的习惯),恳求船长把旅游地点换成大兴安岭山林附近的一处略显凋敝的风景区。这种变动让策划人范中黎稍感难堪,他自认能够猜中马文的喜好,以为这个向往寒冬与勇气的汉子对莫斯科情有独钟,这个搞不清第二次世界大战起始时间的莽汉,竟对东线战场发生的战事如数家珍。更令他不解的是马文用以替代莫斯科的地点——黑岭风景区。上网搜索一番,信息少得可怜,唯一能够完整获取的是,那里的景区开发资金链断裂,尚未拓宽的道路预示着封闭的交通状况,因而必定游客稀少,几近荒废。

聚餐进行了四个小时,酒过微醺程度,有人开始失态。范中黎盯着马文,好像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放下习惯性的思考,等其开口向自己说出些什么。马文果然来了,说几句酒话,就向范中黎展示了自己收藏的“珍宝”。他扭过身子,把手伸进搭在座椅靠背的外套口袋里,取出那张于中华民国十六年(1927年)二月十七日出版的《龍江民报》。报纸保存良好,对折过三次,甚至没有发黄,像是精心制作的复制品。报纸第二版整版报道了一件奇闻:当地知名的猎户马振山——据称是马文的曾祖父——在旧年早冬,仅带着一把猎枪和一柄短刀,冒着小雪,逆寒流而行,朝西只身潜入大兴安岭中北部蛮荒料峭的山林里,经过三天两夜马拉松式的漫长游猎,马振山打到了一头野猪和两只雪狼,并且出于某种特别的考虑或仅仅因为激情,他放弃枪械,单纯用那把短刀杀死了一只成年雄性东北虎。报纸头版附有一张模糊的照片,上面的马振山托举着粗糙的右手,掌心放着用麻绳串起来的一截狼爪和一颗虎牙。照片给了手掌特写,马振山在远景里模糊难辨,可以确认的是,他穿了粗犷的自制皮草大衣,左膀上有一块类似肩章的黄色装饰穗,身后屋子的角落里竖着一把类似匕首的短刀。照片的背景就是这次奇闻的采访地,斯特拉酒馆(Stra Pub)的吧台。从报纸照片和地理位置推测,斯特拉酒馆是一家俄式酒馆,木制的吧台和酒架,灯下两排倒悬的酒杯,展架上看似有规律又像胡乱摆放的各式酒瓶高低错落,这种装潢仿佛不受时光侵蚀,自开张至今,近一个世纪也不能令其略显古旧。

这些年来,某些看似简单的心愿一直都不得满足,包括这种归乡之旅。介绍完自己的收藏品,马文自饮两杯,向范中黎表达了谢意,随后指着照片上的酒馆吧台,说自己一直都希望回到出生地——曾祖父马振山风光一时的地方——黑岭乡郊外的斯特拉酒馆,在那里度过一个短暂的假期。

范中黎双手摊平,灵活地活动着食指,仿佛能够触摸到当下的节气。他打趣说,现在正好是鲑鱼洄游后产卵的季节,马文想念北方的故乡也很正常。

马文的女儿钟映在读高中二年级,她正值叛逆期,一连几个周末都不肯离校回家,或多或少是因为自己的弟弟。马文的小儿子马启有先天性智力障碍,每周有四天寄住在城郊边的一家公立福利院。每次去城郊接儿子回家,妻子都会流泪,仿佛能够清晰看到他在未来必将经历的诸多磨难。马文的妻子小钟是一个矮胖女人,她身高一米五出头,两人结婚时,体重就已超过六十公斤。或许是结婚后不再工作的缘故,十七年过后,她比当时又胖了整整二十公斤,稍微能够让人联想到体重或行动迟缓的话题,都会被她理解为人身攻击,继而引发一场争吵。最近两年里,小钟的性情越来越古怪,她就像一台过于敏感的警报器,只需要一丝差池,就会怨斥不停。两人每次争吵,从她疾速掀动的唇后喷涌而出的言语,都会把马文挫败或羞愧的种种往事和盘托出。有很多次,马文甚至产生错觉,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自己生命的晦暗,而这个女人又像腿上的慢性炎症一样时常强调着自己的存在,频繁把马文从某些短暂的喜悦中拖回现实,提醒他一生都不得不面对这个无法逃避的麻烦。

那个深夜,马文打车回到家里,他并没有进卧室的打算,灯也没关,脱下外套盖在胸口,直接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小钟在半夜醒来一次,替他关了客厅的灯。客厅暗下来,大概是猎户家族的本能,马文能感觉到小钟掐着腰窝站在自己身后,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灼热又寒锐的目光烙上了自己的后脖颈。不知多久,她终于回卧室了,马文发现自己后颈起了一层浅密的小疙瘩,难以抚平,大概两个钟头后才渐渐消失。

第二天上午,一声声钝响从厨房传出,马文从混乱的醉梦中醒来,左腿的炎症遇酒即犯,膝盖开始隐痛。他洗漱、吃药,努力保持着清醒的动作和言辞。已经过了十点钟,客厅里电视机在播放纪录频道,本来就温柔的解说声放得很低,小钟在厨房准备午饭,她用刀身狠拍两段大葱,借着这些声音的掩护,马文把出行计划说给她听。

小钟放下菜刀,她并没有拆穿马文:他肯定掩藏着什么隐情,哪个公司会特意挑这种僻壤给员工度假,而且还是五天,简直应该说是流放。她在围裙上使劲擦手,说:“没人愿意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能不能换个去处。”

马文不擅长撒谎,适时的沉默让小钟相信出于某种不可抗力,地点无法更换。

小钟重新捉起菜刀和一半被拍打得稀烂的大葱,她没有继续拍它,她刚才擦手的动作让马文耿耿于怀。

小钟说:“那就这么说吧,我跟女儿同去,你留在家里,周五也能照顾马启。”

“公司代表必须要去,我的名额不能变更,也不能折现。”

马文说完就把双手藏到后背,一只手去撕另一只手虎口上的创口贴,疼痛减轻了他撒谎后的自责。

不知是小钟对公司的嫌恨,还是这个谎撒得足够妥帖,总之她放松了警惕:“一条撞了大半年霉运的破船,也能算是个公司?居然还有什么规定,可笑!”

“策划人是用职员姓名填的单据,到时候或许还会见到公司的合作伙伴,所以这个名额改不了。”只要语气坚定,荒谬的谎言也能得到女人的信任,马文又说,“钟映肯定去不了,你应该知道的,钟映的学校请不了那么久的假。我们两个可以一起去,我妈可以去福利院把马启接去她家。”

“你妈照顾得了马启才怪!她是什么样子你自己不知道吗,一个生在东北村旮旯里的老太婆,连自来水和纯净水都分不清楚——”小钟意识到了自己的刻薄,她停顿数秒,又说,“你妈一直都在占这个家的便宜,这次她别想再惦记你的公司福利,谁去也轮不到她去。如果非得这样,我宁可把另一个名额折现。”

“你怎么能这么说?”马文忽然有所觉察,改了口,“——我找策划人商量一下吧,这会让大家都很难堪。”

无可奈何,第二个名额终究还是折现了。座机电话信号很差,马文只能红着脸叫喊,不等他过多解释,范中黎就表示理解,并且帮他讨得了一笔还算丰厚的折现金额。

这次只能自己出行,面对这个结果,令马文惊讶的是自己竟感到意外的满意。

临行前,马文收拾了行李,他从柜子里翻出一件数年来从没机会穿上的军大衣,虽然每年都要洗晒四次,还是能嗅到一股霉味,仿佛面对北方的事物,南方的气候有一种天然的敌意。临出门前,小钟还在倾倒满腹的牢骚,她抱怨马文的老家太过寒冷,一年有三个季节都是冬天,那里落后、野蛮,只有野人才能生存,人的尊严因寒冷而消隐,西风一旦吹起,人就活成了鸡狗模样。她特别强调,在那里喝醉的人死在街上已然稀松平常,甚至都没人愿去多看一眼。对此,马文并不介意,小钟向来喜爱夸大其词。她最后又强调说,那地方自己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火车尚未到站,她就發誓,余生再也不去第二次。马文不顾小钟的奚落,披上大衣又去戴帽子,试着这套衣装是否还同以前那样合身。

小钟抱怨够了,主动过来帮他系扣子,马文肚子上的两粒纽扣始终不能扣上。

“哟,你比我们结婚的时候胖了呢。”小钟轻拍着马文的肚子故作惊奇。

“谁又不是呢?”马文回答,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小钟笑得格外大幅,她耸动的肩膀使得捏在指间的扣子对不准扣眼。

搭动车到广州只需半个小时,飞机从上海转乘,随后直达黑河机场,再乘火车朝西北行驶七站,自此开始,每站都陈旧破落,路途漫长,六个小时后到了黑岭镇境内。火车外皮绿漆,车厢内没有暖气,顶部竟有风扇,万幸,冬装已经在机场换好。火车在黑岭站停靠两分钟,只有马文一人出站。刚踏上北方的土地,他就迎来了好运气——正赶上当地每日只有三班的公交车。车少,乘客更少,司机一路上都在抱怨,下午这趟几乎日日空跑。

公交穿过镇中心,毫无意外,这块记忆中的僻壤愈加凋敝,迁移后村镇唯一的活物似乎只有啄雪的丧家公鸡,终于见到一个活人佝偻的背影,身旁跟有一条白狗,脏瘦,衰老,像雪狼一样夹着尾巴颠晃行走。公交停站的间隙,发动机的噪音会减弱,这时就能听到喇叭里广播着迁移补偿的宣传。四个小时后会有第二班公交经过,现如今汽车取代了摩托和牲力车,顺风车竟不如往年好搭,这一切都打消了马文在镇上下车逗留的意图。

但今天是个大日子,方才萌生的失望之意顷刻消散,疲惫也驱散不了他的好心情。

车驶入镇郊,半途的勇鉴湖站无人上下,公交车在这里甩了站。窗外一面浅绿色的巨大镜面缓缓移动,对岸似有獐鹿窈窕的身影。数十年光景,这就是那泊在夜晚时常入梦的勇鉴湖,马文看不够,车驶远了,他还努力勾着头。过了勇鉴湖,就能看到斯特拉酒馆的方形烟囱,自清晨始,还未起过一丝风,成团的烟雾冒出烟囱后突然冷却,在屋顶的低空攒积。

斯特拉酒馆距黑岭镇四公里,因位置偏僻,在镇区开发迁移时得以幸存。再往西北不过三四公里即是大兴安岭的山林一隅,在地平线洇成一团墨迹,刮过一场大风后就能从酒馆二楼看清山体与荒林的边际。酒馆建于中华民国九年(1920年)春夏之交,由一个专供猎户与过路客栖息的野馆子扩建而成。它的第一任老板是一个俄裔东北人,自称有八分之一德国血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世界级杂交品种”,他长寿的基因不敌连绵的社会动荡,直至一九六二年酒馆充公易主,他回到叶卡捷琳堡后流离而亡。酒馆近百年来几乎未变,仅是门头一侧新搭了间小木屋。马文敲门时,从小屋里挤出来一个看起来比整间屋子略小一点的健硕汉子,对方一句话不说,抢劫似的夺过行李,帮他提到酒馆正门口,旋即转身离开了,重新挤进矮小的木屋。

酒馆已经大不如前,第一场暴雪即将到来,这里人烟稀少,生意萧条,只有四个活人在经营店面。迎面而来的一个雌雄莫辨的服务员(马文从刻薄的嗓音判断出她是个女人),她和小钟一样矮胖,走起路来脚下无声,地板却吱呀作响。据她所言,酒馆现在的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女人姓郝,平日都在吧台作接待,男人姓崔,负责在后厨烧菜,住在门口木屋的保安是男老板的远亲外甥,他身高近两米,腕上有健硕的肌肉和一块鲜明的虎头刺青,此人言语不多,面孔坚毅,做出决定后似乎从不同旁人商榷。

马文来到吧台,匿在室内的水汽模糊了他鼻梁上的镜片,他摘下眼镜,胡乱擦擦就收了起来。总而言之,斯特拉酒馆并未准备好迎接这位不速之客。头顶上那两排倒悬的酒杯恍如隔世,被擦得纤尘不染,台面上有一叠简单的宣传册子,还有一只雪白的烟灰缸,里面没有烟头。

吧台后的墙上悬有一杆猎枪,装裱得像一幅画。

女老板长着张狐狸脸,极窄的眼角上翘,她蜷缩在吧台后,低头看着一台七寸见方的黑白电视,里面播放着类似客房录像的灰色画面。听到马文驱寒的搓手声,她急忙关了电视,从吧台后站起来。待马文做了简单的登记,得知对方要住五天以上,她竟有些失语。

服务员走过来,在马文身旁坐下,托起下巴,看着他在收据上签字。手续办妥,马文站起来,准备上楼。女老板走出柜台,瞪了眼服务员,又朝着她的屁股狠踢了一脚,发出一声结结实实的闷响,她“嗷”一声跳起来,捂着挨打的部位一通猛揉。

“懒死你!还不干活去!”

“地板和桌椅早起擦过一遍,一点没埋汰,晌午刚又擦过一遍。”

服务员有些不满,但她只表现出了怯懦。

“客人坐过的地方呢?”

服务员看了眼马文坐过的板凳,噙着泪,转身走开了。

“你干嘛去?”

“去拿抹布呀。”

“拿抹布干什么,客人要回房了,还不帮忙把行李拎上楼,就那么没眼色?”

服务员一声不吭,把行李粗鲁地拖上二楼,随手丢在客房门口就走开了,仿佛她的窘境皆由马文一手造成。

客房的窗子很小,朝西打开,窗外的夕阳正在变红。马文收拾停当,一切还算满意。稍作休息,待夕阳落尽,客房變暗,他就下了楼。

“西风停,暴雪行。暴雪一来,‘山神就要封林,滑雪场就会关闭,连偷猎的都不再出门,你怎么会挑这种时候过来?”男老板相貌平平,毫无特征,正低头穿着厨衣,一面系围裙一面说着。

“我记得往日这家店很冷,怎么现在烧得这么热?”马文解开一颗扣子,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疑问。

“你以前来过吗?也就七八年前吧,渐渐的就开始有了南方的游客跑来住宿,他们抱怨这里太冷,适应不下,为这事还吵过几次,馆子就这么烧热了。”女老板在吧台后说。

“怎么会没来过,”马文嘟囔了一句,“南方人真是娇气,冷几度而已,这么大惊小怪的。”

“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怎么就不怕冷!”服务员不满地反驳,她那冷热难辨的语气、掐着腰窝的动作,竟都令马文突然想起小钟来。

“你是南方人吗?”马文问她。

“我妈是玉林人,怎么了?”她语气冰冷。

“对唔住,冇第个意思,我屋企系海口(对不起,没别的意思,我家在海口)。”

“我去过个度,好多雨水(我去过那里,太多雨水)。”

乡音格外亲切,气氛缓和下来。

“前天新进了榛蘑,炖汤极好,还没来得及尝鲜,晚饭我们同吃,”男老板弯腰进了后厨,又突然撩起帘子,探出头来,“这顿不收费。”

女老板提来一只铝皮茶壶,堆笑凑近,把壶塞给服务员,示意她给马文倒上一杯茶。服务员的脸瞬间又冷下去,摸出一只水杯,砸一般放上桌面。

女老板打量着马文的脸:“你倒像个本地人。”

服务员开始倒茶,腾空的水汽中有一股浅淡的松香味,女老板的那句言语过后,马文感到一种欣慰的气息随茶香弥漫开。

“我生在黑岭镇——老镇上,十二岁就随我的母亲搬去了广州。记得的事不多——八九岁那年吧,我跟我父亲骑摩托去过漠河,长途跋涉,干嘛去倒是忘了,只记得半路把小包袱搞丢了,饿极吃了几口雪,烧胃,人差点冻死。”

女老板嗤一声笑了。

服务员没笑,马文低头呷了口茶,望着她,说:“这松香气,把茶带得也显清新了。”

服务员说:“并没放松针,煮的勇鉴湖的水,那水呀,就这味儿。”

“咦,我怎么不知道?”马文惊讶后又连呷两口。

“或许是你离开得太久了。”

榛蘑炖鸡的瓦锅端上来,服务员擒着手电筒出门,去院里叫保安过来吃饭,三个人围桌坐好,服务员分配着碟筷。另有一道肉片菜叶炒木耳,纯瘦里脊肉暗红,白菜取大绿叶片,木耳纯黑,少了一点黄色,再放些姜片正好,红绿黑的搭配也说得过去。一锅盛满两只粗碗,老板端碗出来,在厨房墙角绊到肩膀,可惜都打碎了。他急忙高喊两声“岁岁(碎碎)平安”,收拾完地上的狼藉,又执意再炒一道菜,命其他人先喝碗汤御寒。

其他人都已动筷,黑岭镇喝汤不用勺,单是用嘴凑到碗沿吸。马文取出那份报纸,在桌上铺展了,向众人介绍起自己的曾祖父马振山。三人听后全都表示怀疑,斯特拉酒馆大不如前,二三十年前,怎么会有人不晓得打虎英雄马振山的威名和事迹。马文从脖颈里掏出那串狼爪和虎牙作证,随后指着吧台,说:“看,照片就是在那里拍的。”

女老板走上去,重新审视着吧台,随之爱抚一把,说:“还真就是楸子木头,赁的时候我都不信。哎呀,楸子木就是好物,一百年都沤不坏,台面儿亮晶晶。”

“你是说他一个人进了山林?”保安终于开口,他声音低沉,尽是怀疑的语调,嘴里有一星金光闪烁着,“即便运气好,能打到一匹驼鹿,一个人进山林,什么也拖不动,又能带回去什么呢?”

马文想了想,说:“勇武。”

“这样吧,你拿那把刀出来给我看一下,我就相信报纸上的传说。”保安异常严肃,像是在做一笔挑剔的、有关信任的交易。马文看清楚了,他嘴里有一颗金牙。

一九九五年八月,台风特纳在东南沿海迈起鬼步,因为天气预报的错误预测,马文好友(亦是他的合伙人)的渔船遇险报废了。失业一个月后,又赶上儿子马启在自家门口出了车祸,妻子小钟不想从娘家借钱,就托自己的哥哥介绍,把那柄短刀卖给了一个吉林人。家中的燃眉之急因此得解,那把刀价值不菲,甚至还为客厅添置了一套新家具。

至于那把短刀究竟卖了多少钱,马文至今都不想知道。

听罢他的自述,三个人都埋头喝起汤来,不知如何回复。

“意思是,你是个打鱼的?”片刻后,女老板突然说了一句。

“要不是搬了家,我或许是在山林里打猎的。”马文的语气诸多遗憾。

“偷猎的。”保安放下汤碗,补充了一句,“多少年了,国家早就不准进林打猎了。”

“是呀,封了山林,国家倒是干起了山神的活儿。”男老板炒好菜,端着两只碗走过来,看到马文面前星毫未动的汤,他问,“怎么不尝尝那碗汤?”

盛汤的碗很浅,很宽,像个碟子。汤的温度正好,中间透明,悬浮着榛蘑,上面漂着油滴,碗底潜着鸡肉,层次尚可。马文喝了口汤,他暗自惊叹这清澈的液体竟如此鲜美。

夜晚静得能听到坠地的松针,夜空分外晴朗,风与云正赶夜路,暴雪将至。

第二天早上,马文加厚了衣服,伸着懒腰下楼。酒馆的人都起得很早,男老板动身去新镇进货,在院里发动汽车,轮胎与引擎声渐远,消隐。其他人都已吃罢早餐,店里的微波炉坏了数天未修,服务员把预留的一份饭菜放进烤箱里加热,端到餐桌上,极短地说了声:“吃吧。”

刚在椅上坐下,尚未持筷,女老板就揣着手走过来,说:“自这顿开始,早饭每餐十元,中、晚饭每餐十五元,退房时统一结算。”

“有没有酒?不要白酒,最好是伏特加。”

女老板取了瓶不知品牌的伏特加放到吧台,又将一个子弹杯取出倒放。酒是整瓶卖,报完价她就出门去了,刚到院里,就能听到她呵斥保安時响碎的言语。

马文胡乱吃了几口早餐,菜炒咸了,黄粥无味,他放下筷子来到吧台,捏起杯子为自己斟酒。伏特加新酿最好,这瓶已经存了七年,味道很淡,一连饮下三杯,两颊便开始有些发烫。他站起来倚靠在吧台上,解开领口的两粒扣子。再斟一杯放好,马文把酒瓶拧好盖收起,缓慢托举右手,移动肩膀与腰身,似乎在寻找一种姿势,许久才停下来。他伸手去摸脖子上那根细绳,久寻不见,才想起昨晚洗澡时把那件饰品收了起来,因而遗憾地抚了抚额。

缺少最重要那件道具,马文倒没有上楼去取,而是保持姿势,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入了迷。

服务员的一声低咳让他缓过神来,这种失礼令人憎恨,马文喝下最后一杯酒,用鼻子猛吸一下,起身走去院里。大厅门口的卷闸门还没完全拉开,他弯腰走出,在清冷的料峭里伸了伸拳脚。回到斯特拉酒馆的第一天,他觉得自己应该出去走走。

保安在院里锯木头,女老板倚靠在木屋门口,阴云已经覆盖了低空,温度好似在下降。保安把手腕粗的木头锯成一段段,再摆成一个个三角形的小垛子,这种杂役的活儿让他不得不蜷缩成一团,与其魁梧的外表极不相称。他察觉到马文的目光,似乎也觉察到了他沉默中的评判,因而发起怒来,说:“看什么呢!你再看!”

女老板在一旁尖笑起来。

“我准备出去走走。”马文指向远处山林,那个方向同他预想的目的地正好相反,他不想让别人揣测自己的心思。

“马上就要下雪了。”女老板指了指天空,“一下雪,埋了食儿,兔子跟野猪就要出来。”

“我不走远。”

“她的意思是叫你小心路边捕猎的夹子。”保安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锯子。

如女老板所言,说话间就飘起了小雪,马文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刚到勇鉴湖,雪就轻掩了地面。昨晚是一个极寒之夜,湖面结上了两指厚的冰。马文摸了摸冰面,又回到湖畔逡巡,低头找到一块石头,把它举过头顶,猛地在冰面上砸出一个洞来。冰裂声清脆悦耳,对岸似有动物矫捷的身影在林间闪动。捞尽碎冰,洞下的水面归于平寂,像一块魔镜。马文下跪似的俯身过去,看到水下自己的倒影。倒影中的马文异乎寻常,脸上涂着似是战斗所用的泥巴图腾,他身上穿着的不再是军大衣,而是一件粗糙的自制皮草,右肩头有一枚黄色肩章,腰间挂有短刀,背后则扛着酒馆墙上的那杆猎枪。

水面重新结起一道道冰刺,马文站起来,做了个从腰间抽刀的动作。他抓着那把空气做成的“短刀”在湖畔挥舞,高声叫喊,随之变换着刺杀躲避、僵持对峙的种种动作,像是在做着一种严肃的模仿游戏。对岸湖畔的树林里似有响动,他马上警惕起来,停止呼喝,弯下腰去,把“短刀”收回腰间的“刀鞘”里。他俯身沿湖朝对岸绕行,从后背取下“猎枪”端在手里,检查了一下“枪膛”里的“子弹”。他走到对岸后突然停下,屏低呼吸,似乎要收敛起一切轻微的噪音,眼也不眨,像尊蜡像停伫了整整十数分钟。他又重新吸了口气,煞有介事地“瞄准”,调整着细微到无法觉察的动作。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他的头顶和肩头,他突然扣动食指,开了一“枪”。

空气中似有划破天际的鸣响。

马文兴奋地朝丛林跑去,在林间四下寻找自己的“猎物”。一棵高龄柏树后有窸窣之声,他急忙冲过去,看到一串新鲜的剪刀形足迹,是野猪,突然他觉得小腿一软,剧痛随之爆裂开来,马文号叫一声,倒了下去。

腿上的伤势不轻,他踩到了逮野猪用的大型捕猎夹。这类捕猎夹十分坚固,需要辅助工具才能打开,小指粗细的夹棍死死地咬进马文腿上的皮肉,夹底焊连着一根铁链,绝望地紧锁在那棵柏树上。

马文大声呼救,落雪无意地吞噬了他的叫喊。半个小时后有公交车驶过,却在这里甩了站。情况毫无起色,公交车渐渐远去,马文浑身都落满了雪,他第一次想到死亡,竟一声声哭了起来。许久后,一声冷咳掠过湖面,对岸似有人影,静静地站在远处,看戏一般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朝这边观望。那是酒馆的服务员,不知她已经来了多久。服务员终于开始朝这边走来,马文立刻停止哭泣,在她走近之前,他低下头整理自己的容貌,细致如擦银器,一点点拭净了脸上的泪痕。

她的脚走进了自己的视野,马文抬起头:“你怎么也跑这里来啦?”

“我来打水呀。”

“你的水桶呢?”

她从鼓囊囊的口袋里抽出一口布袋,一甩展开了,说:“酒馆桶沉,上冻了,直接装几块冰背回去就好。正巧,快来帮把手。”

马文苦笑一声,撩开大衣,露出受伤的小腿。

她尖叫一声就跑开了。

去新城拉货的老板还没赶回,服务员领保安到勇鉴湖的时候,马文已经全身冰凉,倚靠着树干抱肩颤抖。保安带着一把巨大的钳子,两下夹断了铁链,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抱起马文就朝酒馆的方向走去。保安怀里的马文像个婴儿,他企图说服对方自己还能独立行走,只是需要一点搀扶——逞强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马文张了张嘴,发觉自己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

按照女老板的意思,马文被重新安置在一楼的一间客房里。那间客房废弃多年,几乎沦为仓库,里面摆满了空箱子,新旧桌椅沿墙排列,门口放着一面遍覆尘垢的俄式全身镜。

汽车喇叭声响起,男老板刚刚赶回,还没来得及卸货,就摇下车窗听到保安的耳语,旋即重新调头,骂骂咧咧地再次离开了。半个小时后,他从新镇的某家诊所接来了一位老医生。医生一下车就开始指责酒馆的位置偏远,身为诊所唯一的医生,这种天气外出极其不妥。随后他开始质问马文为何会傻到踩上捕猎夹,马文只是苦笑,像个闯祸后遭受训斥的孩子。他抱怨够了才开始观察马文的伤势,这个医生似乎并不擅长处理外伤,他在药箱里选了很久,终于取出一瓶生理盐水,先给马文清洗了伤口,随后注射止痛药。注射器蛰在小腿上,刺痛令马文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服务员在远处背对着自己,肩膀略有耸动,似乎在笑。小腿渐渐麻木,医生让保安从仓库找来一个类似千斤顶的小玩意儿,帮马文撑开了捕猎夹。

伤口包扎完毕,医生分析说,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是捕猎夹很旧,夹棍撕裂裤管,咬入皮肉后,某种细菌感染了伤口,炎症发得很快,因无法预估伤势的发展,他不能确定几天会好。随后医生强装微笑,说,可以确定的是,只要炎症开始减弱,一旦消肿,要不了三天,马文就能下床行走了。

临行前,医生叮嘱自第二天始,每天早晚都要给马文打一针,直到炎症开始减弱,就可以只服药了,两天之后他会再来一次。打针的任务落到了服务员肩上,推脱不过,她只好临时学习如何进行简单的肌肉注射。

当日的中晚餐与大小解都需要服务员的帮扶才能完成,每到这个时候,马文都要强装出对伤痛的蔑视。痛潮汹涌而来时,他浑身都会绷紧,颤抖的声音会暴露自己的脆弱,他仅用摇头和沉默来做基本的交流。只有汗珠无法控制,一滴滴涌出毛孔,从面颊滚落。到了晚上,麻药的效果彻底消失,马文的小腿疼痛难忍,仿佛灵魂和勇气都从伤口溃散了,仅为他留下一具孱弱的皮囊。过了七点半,服务员离开后,他终于开始呻吟。

适当的露怯可以有效地抵消部分疼痛,直到半夜,随着疼痛一度减弱的诱导,他的呻吟声越来越大,渐渐的,竟有了舒适之感。他终于放开一切,臣服于疼痛的威力,不做一丝束缚和伪装,大声呻吟起来。

窗帘开着,玻璃擦过,雪下得很大,一团团银光在窗外的黑暗中闪过。

“笃笃笃——”

隔壁传来了踹墙声,马文的呻吟被瞬间扼断,他这才知道服务员就睡在隔壁,忽然变得羞愧无比,喉咙里仅剩下一丝细哑的尾音。

第二天,服务员抱来一只小箱子,她对昨夜的事只字未提,只是打了两个很刻意的呵欠,提醒马文影响了自己的正常休息,随后她开始有模有样地准备着注射器。

借着灯光,服务员把气泡挤出针筒,药剂在针头上滴滴答答。马文捋起袖管,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看啊,干脆打在胳膊上算了。”

“你怎么这么多事!该打在哪里就打在哪里!”她竟格外不满,擎着注射器走来,说,“我还要打扫卫生,赶紧的吧!”

馬文一点点褪下睡裤,她走过来,又把裤子猛地朝下一拉,清凉过后就是一叮刺痛。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啊,她就像条无法交流的水蛭,不放过任何机会钻进马文的皮肉,轻而易举吸出他拼命隐藏的羞耻与怯懦。

当晚,在疼痛的作用下,马文做了噩梦。自己被困在深海无法呼吸,海水挤压过来,他只能像条比目鱼一样匍匐行走。他顶着赤身裸体后的羞耻四处藏匿,徒劳的是,无论躲到哪里,最终都会被服务员一把揪出,这令他焦躁、羞愤、突然在盗汗中惊醒。他醒后浑身湿粘,脑中一片混沌,大厅里传来微弱的讲电话的声音,腿上的伤口变得麻木,一切感官都虚假、错乱,方才的梦境更是荒谬。仔细回味一番,梦中的服务员异常高大,脸上却是小钟的面孔,她每次揪出马文,都会拎兔子似的把他提在半空,尖声质问他是不是丢了工作,是不是再次没了收入——这分明是小钟才会关心的问题。马文彻底清醒,看到服务员确实就在床边,她腰板挺直,单手掐腰,正失望地看着自己,这令他想起自己在二〇〇四年的那次不幸遭遇。那年夏天,自己所在的渔船连撞大运,船上所有人都发了一笔小财。有了这笔存款,马文本打算用这来投资朋友筹备的旅社,不等他说出自己费了两天才准备好的那些言辞,小钟就发表了意见,她执意让马文购买一辆货车,这样他就不必回到海上靠运气过活,她不断强调,跟着自己的哥哥一起拉货才算正经营生。为此她以离婚相胁,他们吵了一个多月(回想起来,当时要是离了婚,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货车买来后的第一个月,就撞毁报废了。车队有五辆车,只有马文在宽敞的大路上突然侧翻,仿佛遭受了某种邪力。车祸后的第二天,马文在病床上醒来,他看到的第一幅画面,就是小钟失望的表情。

想到这里,马文别过脸去,男人的泪水永远不合时宜。

服务员从身后推了推他的肩膀:“一个叫钟喜的女人,让你醒了给他回个电话。”

“怎么会!”

马文触电般翻过身来。

一楼废弃的客房没有分机电话,服务员把马文搀扶出门,来到前台。电话响了半声就接通了,核实了马文的伤势,毫无意外,小钟严厉地责备了他的愚笨,不等马文开口解释,对方就挂掉了电话。期间,他听到马启在客厅模仿警车鸣笛的长啸,三五秒一声,听筒有規律地破着音,忽然门外有人敲砸(邻居受不了马启的长啸,过来抗议已是常态),紧接着,马启就哭了起来,伴随着瓷器破碎的声音。

“她怎么会打来这里?”马文没有放下话筒,直接侧脸瞪着服务员,“她没有这里的电话号码!”

“或许是上网查到的吧。”她辩解说。

“小钟不会用电脑!”马文愤怒道,“她怎么会知道我受了伤?”

“你的押金快不够用了——因为额外的医药费,酒馆需要确认一下你有足够的钱。”

“胡闹!你凭什么私自——”马文把话筒猛扣回座机上。

“你别冲她嚷,电话是我让她打的。”女老板从柜台后站起来,“这是这里的规定,打个电话而已,你嚷什么!”

马文不想继续争吵,他站起身,却沮丧地发觉自己无法走回客房。服务员犹豫了一下,过来搀上他的肩膀,马文满脸的肌肉全部拧成疙瘩,不断抖着。

第三天中午,雪停下来,云很厚,大雪还会继续。

一点过后,医生搭公交来酒馆为马文复诊。绷带拆下,他的小腿已经消肿,两道凹痕都结了痂。情况好多了,医生围着他的小腿来回看了看,说炎症消得很快,换一次绷带,不出意外再过一天,马文就可以试着下床了。医生刚走,马文就偷偷下了床。他反锁了门,披上大衣,走去照了照那面俄式全身镜。积尘严重的镜面照出的人影模糊难辨,像一张保存良好的老照片。镜中的马文双腿完好,穿着祖父马振山的行猎皮草,脚蹬一双漆黑糙厚、泥痕遍布的靴子。他朝一侧缓慢转脸,看到现实中,自己军大衣的肩膀上果然多出一枚黄色肩章,像不知何时盛开在肩头的一朵金花。镜中有一段漆红,看清楚了,镜内影像里,自己耳后的床畔斜竖着的是那把短刀。

马文急忙朝身后望去,却看到了一截折断的鱼竿,地上还盘着一团渔网,死气沉沉堆在床脚,似能嗅到一丝类似鱼露的腥臭。

下午,趁着降雪停止的空隙,酒馆的人正往车上搬着什么东西。隔窗听到院里的对话,可以判断所有人都出去了。马文从床上爬起,扶着墙面和桌椅溜到吧台,他找到了那瓶喝剩下的伏特加,贼一样抱回自己屋里。

喝还是不喝,这个问题困扰着马文,他抱着酒瓶打了个悠长的呵欠。汽车开走了,没多久,隔壁屋里的动静有些刺耳,服务员和一个陌生男人争吵起来。从越来越清晰的争吵内容判断,男人是服务员的丈夫,他希望她能回去几日,帮忙照顾家里的老人。服务员则在抱怨自己琐碎的工作,她拖着哭腔说自己屡次受到女老板的欺侮,似乎还掀开衣服给对方展示了那道被踢伤的痕迹,说着她就啜泣起来。

争吵变为安慰,紧接着,他们谈到了马文。

“虽说比往年来得早,但是这次暴雪这么大,看样子还要再下几天,你们怎么还没打烊?”

“打不了烊,店里有个客人。”

“客人?什么人会选这种时候来这里,这封林的雪天!”

“谁知道他发什么神经!他还说自己是哪个古代的出名猎户的后代,我跟你说呀——你听我说——你猜怎么着,结果刚来第二天,他早上出门遛弯儿,居然自己踩到了逮野猪的夹子,那给疼得呀——”

一阵窃笑。

“他是不是记错了,他应该是古代野猪的后代。”

又一阵大笑。

服务员嘘了一声,随后两人的对话就听不清了。

夜晚九点,雪又开始纷扬降落,客房里的酒瓶空了,马文醉醺醺地瘫在地上。他渐渐醒来,双手撑地,颤巍巍直立而起,那条受伤的左腿竟奇迹般站了起来,仿佛某种精神化为实体,替换了他的骨与肉。得到启示似的,马文猛地张开双臂,朝那面全身镜跑去,企图拥抱镜中的影子。在他眼中,镜中的自己同勇鉴湖里的倒影一样庄严伟岸,透露着一股足以压倒一切的勇武气质。一阵翻倒声过后,镜架歪倒在地,镜面脱离镜框,在地板上泼洒开一片水银色尖锐的花瓣。

额上炸开一道刺痛,马文受伤了。

滚烫的血滴淌下额头,挂上睫毛,酒也就醒了一半。马文在地上爬行,他狼狈不堪,本能地哀号起来,不过半声,又立刻坚定地咬在自己的手背上。这种境遇,一旦被服务员发现了,那个胖女人必然会狠狠训斥自己一顿,那种精神上的折磨会令他更加痛不欲生。

马文捂上额头在屋里爬行,翻箱倒柜找到一把剪刀,从腿上剪下一些纱布,胡乱地给自己包扎了伤口。额上的疼痛转为麻痹,耳朵嗡嗡作响,他开始幻听到小钟的声音,急促,短暂,一声声撞击在耳膜上,它们拼凑不出完整的逻辑,尽是一些连不成句的短语:那么笨……偏僻的地方……能干成什么……怎么不看好马启……死掉的人……你妈那种人……一条破船而已……

钥匙开锁的声音终止了幻听。

反锁没有丝毫作用,服务员门也不敲,拧了两下把手就用钥匙去开锁,待马文反应过来,她已经闯到跟前。看到受了新伤的马文瘫在地上,她气得双目瞪圆,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毫不留情的怨斥。她一手掐着腰窝,一手指指划划,说出来一堆夹杂着广西白话的恶语。她指责马文为何要下床乱跑,这下好得很了,弄碎了镜子又弄伤了额头;她指责马文不懂包扎还要自己乱搞,这包得像什么样子,说着狠狠拽下他额上的纱布。

她抱怨够了,弯下腰准备扶他起来,忽然嗅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你居然还喝了酒,这是不想活了吗?还嫌不够麻烦——”

马文突然疯了似的推开她的手,就地捡起一块镜片,猛地剜进自己的另一只手心里,再斜着划开一道,血滴滴答答洒在地板上。

服务员蹲在地上失了声,方才的威风顷刻扫地。

马文高举鲜红的手掌,他愠怒地低吼着:“这样呢!即便是乱搞,像你这种人又能做得到吗?”

面对他疯了般的质问,她蜷缩一团,抱着膝盖朝身后退缩。

“你们有什么资格?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你们!总是因为你们!都是!”

马文举着血手步步紧逼。当后背触碰到墙面,她捂上心口,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像是犯了心梗。

“你能做到吗?你做不到!你只会像头猪一样逃跑!”

当他擒住她的手腕,举起锐利的镜片,她躬起僵硬的身体,倒抽了一口气,喉咙里發出一阵呜咽,仿佛在水底窒息,呼吸渐渐停止了。

她的瞳孔急剧扩散,脸上的恐惧稍有缓和,却永久凝固。

他放开她的手腕,看到沾血的那块镜片里,自己的肩章正闪烁着金光。游猎已经开始,他有所意识,起身走出客房,腿完全没有跛似的,嘴里还哼着不成曲调的粗鄙歌曲。他来到大厅,很轻松就跳上了吧台,歌声未绝,他逐一踢倒酒架上的瓶子,它们陆续滚落在地,相互撞击,摔得粉碎。他踮脚取下墙上的那杆猎枪,在枪后的装裱框里发现一个凹槽,里面藏着的是一盒子弹。他没有丝毫惊喜,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像猎人那样上子弹,端着枪在桌椅之间的缝隙穿行,动作熟稔如一只捕猎经验丰富的雪豹;他身形优雅,枪管画出柔顺的弧线,落地的脚步与地板互吻,没有丝毫声响。他上了楼,老板的卧室在走廊尽头那间,他用那只受伤的手在卧室门板上留下五道指印,而后像猫一样在门上抓挠,以此试探着室内的动静。门后有了脚步声,马文感觉到了猫眼后的窥探,他把枪放到背后,凑上脸孔。

“大半夜的,这是在发癔症吗?你的腿好了吗?”

马文没有说话,他盯着猫眼,仿佛能接轨门后的目光。

“那谁,你背后是藏着什么吗?”男老板的声音变得警惕。

门把手开始转动,马文把枪管抵在猫眼,门后的人失去视野,他扣动了扳机。门上开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洞,男老板侧躺在卧室地板,没来得及呻吟一声就死去了。卧室里传来了一声女老板的尖叫和谩骂,她下了床,急匆匆走到门后,突然惊恐地哭喊起来。

“嘿,看到没有,我帮你打到了一匹雪狼。”

枪管探入门洞,似乎在搜寻猎物,她几乎瘫倒,拖着笨拙的身躯在卧室里寻找藏身之所。楼下传来了一阵敲砸声,保安在大门外呼喊着什么。

“他疯了!他打了老崔一枪!他有枪——”

她打开窗户,呜咽着朝窗外呼救,大风撕碎了她的哀号。

马文撞开房门,闯进卧室。

室内空空荡荡,她已经躲藏起来,窗户开着,风把雪一团团塞进来。他屏息注意着四周的轻微响动,忽然抽身,朝衣柜里开了一枪。衣柜里没人,悬挂的衣物着起火来,一团彩色的腈纶纤维腾开,又一层层飘落。虽然是二楼,那女人若从窗口跳下去,也必然重度摔伤,他朝窗外望去,楼下没有任何人的痕迹。躲在床下的女人趁机爬出,大叫着夺门而去。他疾速转身,朝她奔跑的背影开了一枪,霰弹粒打在门上,留下一片蜂窝小孔,他懊恼地咒骂自己,若是在山林里,逃跑的猎物不可能再次找到。

她逃到楼下,试了两次都不能打开大厅的卷闸门,只能重新寻找藏匿之所。马文下了楼,他面容陶醉,享受着捉迷藏一般的乐趣。他屏住呼吸四下游猎,屋墙似是山体,桌椅似是丛林,风雪在楼上的走廊里呜咽,再没有更完美的环境与猎物。在他的手里,枪声偶有响起。他一枪枪打在自己猜度的地方,子弹一颗颗塞入枪膛,弹壳一颗颗坠落地板,屋里弥漫着令人兴奋的硫磺味。他沉醉于整个捕猎过程,搜寻了厨房、吧台前后,渐至酒馆一楼每一个角落。直到手里剩下最后那颗子弹,她依旧下落不明。他终于厌倦了这场游戏,把猎枪搭上肩膀,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地上满是镜子的碎片,一个胖女人在墙角彻底冷却。他无视她的存在,单膝跪在地上,捡起最大的一块碎片捧在脸前。这个时候,他再次看到了镜里的那件圣物。就在自己的身后,曾祖父马振山的短刀如契阔多年的老友,重新出现在自己床头。他从未如此确认,即使整场旅行都虚假的梦境,此时此地,这把短刀也必然真实存在。他丢开那块镜面的残片,走到床头。

他弯腰触摸刀柄的时候突然改变主意,猛蹲下去,朝地板探低面孔,给躲在床下的女人打了个招呼:

“Добрый вечер!(俄语:晚上好!)”

捉迷藏游戏结束了,他赢得了她的生命。

卷闸门打开了,马文走出斯特拉酒馆,雪下得正酣,大风尤烈,哨声响满枝头。保安正站在几步外,揣起袖管,朝着酒馆二楼的窗户观望。

“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马文兀自抽出短刀,一声不吭,在落雪的柴堆旁摸到那把短锯,朝他信手丢去。

“快!捡起来!”

他命他以此作武器,与自己打上一架。

“这是在胡闹什么!”

他厉声呵斥,但还是弯腰捡起了那把短锯。仅仅是一个小动作罢了,或许他不这么做,一切就会渐渐停止。

“里面到底出了什——”

不等他反应过来,马文就冲了过去。对方没有回应,锯子还耷在膝旁,馬文失望地修正了砍向对方胸口的动作,刀刃拐了个弧度,侧劈下来,斩断了锯柄。锯片随之断裂,保安瞬间又被缴械。事情来得太快,如此高大的汉子竟完全不知所措,他胡乱骂了一声,丢开手头的一截断锯,匆忙跑回自己的小屋,拉上了门闩。

“呃——”

他躲在床脚,嘴里冒出一声惊惧的嘶吟。

刀刃探入门缝,一点点刮动,发出轻微的撞击声,门闩一寸寸挪动。

“求你了,别——”

说话像呛了水,他变得结巴。保安似乎无法承受刀刃刮在门闩上刺耳的声音,双手紧紧堵上耳朵,蜷缩一团。只需轻轻加固,就能阻止那把刀拨开门闩,但是他不敢上前一步。

门闩掉在了地上,那声巨响在他眼前爆炸开一阵刺眼的白光。

马文闯了进来,他开始把手旁的杂物朝马文丢去。简易雪地靴、带水的搪瓷茶缸、废报纸、塌陷的纸箱都不能减缓他逼近的速度。马文在他面前弯下腰,摇了摇头。他不敢看他的脸,马文抓起他粗壮的手腕,撩开袖口,抚摸了一把那片虎头刺青,旋即攥紧他的下巴,命他抬起头来。他想说些什么,却已无法言语,马文掐开他的嘴巴,朝里面观察一秒,旋即用刀柄猛地敲上他的脸颊。

一颗金牙滚落在地,马文捡起牙齿,放过了他。

中华民国十六年二月,农历丙寅虎年除夕夜,一场暴风雪把数个互不相识的男人留在斯特拉酒馆,他们用俄、汉、德夹杂的语言谈天说地,谈及细节,需要用到手势比画才能让听者会意。他们喝酒,唱歌,兴起时会朝窗外鸣枪庆贺。期间,一个叫马振山的猎户讲述了自己三个月前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山林游猎,他就像山神一般在林海巡荡,与野猪、雪狼和东北虎的搏斗证明了他的骄傲与勇武之气。随后,一个自称是《龙江民报》记者的年轻人对此大感兴趣,他从皮箱里取出照相机,马振山则从脖颈下取出一串纪念品。镁光灯闪过,照片在他的掌心定格——那里托举着的是一颗金牙和一截断指。

那截断指饱受生活侵蚀,指甲自根部朝上三分之二都灰暗粗粝,没有生命的光泽,从指尖残留的那抹异彩推测,它曾涂过惊世骇俗的红。

责任编辑: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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