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

2018-09-24 16:11杨虎
长城 2018年4期
关键词:嘉兴

杨虎

把乌纱帽还给朱家以后,汤显祖即着手把自己恢复成一个闲人。首先想到的是江南,但向生活了七年的秦淮河周遭打量一番后,他决定把四十八岁的身体安放到故乡临川的山水之中。在那里,他可以背靠先祖们的坟茔,对着庭院清风,在鸡鸣犬吠中呷一口酒,安静写字。

从花红柳绿的留都南京到陆地最南端的广东徐闻,再到山高林密、虎啸惊魂的浙江遂昌,弹指间,踌躇满志的三十岁新科进士竟蹭蹬成了两鬓泛雪的七品芝麻官。十多年来,汤显祖无数次梦回故里,醒来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身陷官场、笔钝案牍。这个决定让他感到了身心合一的巨大愉悦。

故乡也很快抚慰了这个远归的游子。载一船明月回临川不久,久慕他文名的邻居高应芳将院内有一口水井的老宅低价转让给了他。汤显祖随即将祖屋与之连成一片。简单修葺之后,有花木葳蕤,有青瓦绿苔,却依然“居庐甚隘”。同时代的人记载说,为留住杜丽娘倏忽不定的娇影,一代文豪不得不“鸡栖豕栅之旁俱置笔砚”。

笔砚之外,襟怀何寄?汤显祖特意在自己简陋的书房前植下了几丛修竹,数棵玉茗(白山茶)。为新居取名时,他起初落笔为“幽篁居”,沉吟良久,终于墨定为“玉茗堂”——“钗头玉茗妙天下,琼花一树真虚名。”

这年(公元1604年)一月初,临川落了新年第一场雪。漫天碎舞的琼花中,一封信惊雷般从天而降,平静的玉茗堂顿时花木失色。

信是从京师来的。纸张粗粝不堪,显然急手拈来,寥寥数语,每个字黑沉沉似铁,“屡承公不见则已,见则必劝仆,须披发入山始妙。仆虽感公教爱,然谓公知仆,则似未尽也。大抵仆辈,披发入山易,与世沉浮难。公以易者爱仆,不以难者爱仆,此公以姑息爱我,不以大德爱我。……且仆一祝发后,断发如断头,岂有断头之人,怕人疑忌耶?”

信未读完,汤显祖只觉眼前一黑,晕厥在地。醒来时已近午夜。雪已霁,临川城中万户阒寂,云层中浮出一钩冷月,映得远近人家屋瓦上点点残雪胜霜。汤显祖叫家人拿来信,在油灯下再次展读,当读到“断发如断头”一句时,他手脚颤抖,仰天长叹道:“达观大师命已休矣!”言毕,热泪滚滚而下。

几天后,消息证实。汤显祖一生尊以为师的禅宗僧人达观因牵涉所谓“妖书案”,在诏狱中被锦衣卫严刑拷打十余天,已于上年十二月十七日凌晨不幸圆寂。

世相有时候确实如此奇特——在我们印象中,僧行月下,道居林泉,男女悲欢于世间,都是天地间应有之景,然而这位法号达观的僧人最后的修行之路却是在监狱里,历经训斥、拷打、逼供,他却昂起头来,在血污、腥臭之中从容赴死。佛陀的拈花一笑竟化为人间烈焰熊熊。

他被抓捕的情景四百年后读来依然惊心动魄——

明神宗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京畿大雪。渐黄昏时,雪花已大如鹅毛,天地相连。深夜,一队锦衣卫骑兵身着黑衣,得意洋洋地从雪阵中冲进北京西山潭柘寺,抓捕了六十一岁的浙江嘉兴楞严寺僧人达观。在后来由东厂和锦衣卫联合呈送的一份侦缉报告中,人们看见,达观在被捕前十余天的行踪早被大明特务机关的“法眼”一览无余:“万历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申時,东厂番役李泰等报到,僧人达观,由崇文门内观音寺起身,骑坐黑驴一头,带徒僧两人、俗人一名,到于北安门外观音庵住歇。五鼓出阜成门,去迄。”

被锦衣卫审讯十六天后,十二月十七日凌晨,达观在诏狱中坐化。随即,一首据传是他被捕时口授的偈语在南北各地寺庙中不胫而走。语句中火焰般勃发的凛然之气让翻阅案卷的首辅沈一贯觉得脊背阵阵发凉,甚至,连深居大内的皇帝朱翊钧也感到了一丝怅惘,他端详着密呈上来的这二十八个字久久不语。

寒潭古柘映青莲,野老经行三十年。

留偈别来冲雪去,欲乘爽气破重玄。

“狱禁森严,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的大明诏狱中死掉个把犯人本来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情,但达观的身份及其慷慨赴义之举却让此事蒙上了一层神秘而悲壮的色彩,让他在此后数百年间声名大振——除了玉茗堂中弟子汤显祖的泣血悲悼外,二百多年后,龚自珍更不辞辛劳前往拜谒。

1839年,四十八岁的龚自珍不堪充塞于朝野之间的浊气,将头上的顶戴交还给了爱新觉罗氏,把身心散落到三月的江南。在长江两岸草长莺飞的晴明天地中,他写下了后来被称为《己亥杂诗》的一系列诗章,悲愤地吁请天公“不拘一格降人才”。九月初,他从杭州北上迎接家眷,途中特地绕道去了一趟嘉兴。在倾脂河畔的楞严寺里,他拜谒了达观的铜像,当看到达观和尚怒目金刚般的仪容时,联想到其以身护法的壮举,不禁心神俱往、笔墨如泼:

径山一疏吼寰中,野烧苍凉悼达公。

何处复求龙象力,金光明照浙西东。

仿佛天地有灵,当龚自珍写罢最后一字,楞严寺正巧敲响了晚课的古钟。西天晚霞如火,钟声悠悠回荡,倾脂河水面上激起一阵清风,掀得寺内藏经楼上风铃鸣颤。俄顷,楼内经卷窸窣,书页翻动之声大作。

龚自珍不觉一愣。

见状,楞严寺住持、达观第十三代弟子逸云低声告诉龚自珍,那被清风翻阅的经卷正是达观生前念念不忘、集六代僧人之力刻了整整一百二十九年方才完成的传奇《大藏经》——《嘉兴藏》。

暮色中,逸云眼蕴清泪,望着周围渐次明亮起来的万家烛火,缓缓说道:“前朝万历间,达观祖师不惜燃躯供佛,众弟子感其伟力,其后百二十年,《嘉兴藏》终刻印完成,广布天下,圆了祖师心愿。”“然则,”他将炯炯目光转向龚自珍,问道,“如今经卷又润过了万千人眼,人间是否就此存了清正?人心是否就此驻了光明?”

龚自珍怅然不语。

达观在狱中没有望雪,尽管他羡慕雪花在天地间的来去自由。被捕后仅几个时辰,他就经受了一次凌辱。几个锦衣卫推推搡搡将他带入一间潮湿不堪的囚室,不由分说把他踩翻在地,撩起他的僧衣,然后,雨点般的板子就落到了他屁股上。噼噼啪啪的击打声中,达观紧闭嘴唇,一言不发。

第一次击打并没有持续多久。天亮后,几乎冻成冰棍的达观被提到了锦衣卫左都督王之桢面前。据后来的记载,高踞于官椅之上的都督大人与被锦衣卫们强行按在地上的僧人曾进行过一番简短而饶有意味的对话。王之桢问:“你是高僧,为何不在深山中修行,却来京城中交结士夫,干预公事?”达观回答:“明公说得是,我也欲要远去,今在西山暂住。”他顿了顿,又苍凉一笑,“我心中原无别事。今既遭遇,是我前世业障。”

谈话就此结束。于权柄一方,认为面对了一块顽石;于僧人内心,却我自弘我法,正得其所。

随后,剧痛来临了。如果达观魂能离体,从万历三十一年腊月初一凌晨开始,他一定在大明皇家诏狱中的囚室上空看见了自己的肉身。

那肉身正在人间地狱里苦苦挣扎。

即便在当时,人们也知道大明诏狱里施之于 囚人的酷刑共有十类:廷杖、立枷、全刑、剥皮、铲头会、刷洗、钩背、抽肠、断脊、刺心。各刑种之间,既独立,亦连缀。有人连第一关都无法挺过,廷杖数十下即当场毙命;也有人能挨次挣扎过来,到最后,除了鼻孔里残喘一口气,全身上下早已没有一寸完整皮肤——一切,全视案件的需要或刑讯者们的心情而定。

只是这世上,谁无父母?提携捧负;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

然而确乎是一入诏狱,有进无出。

雪在万历三十一年腊月的北京上空以舞者的姿态持续降临在众生头上。雪花中,茅屋里的小民舂着米,一下一下地数着新年的脚步;雪花中,深深闺房里燃起了炉火,有人捧起《牡丹亭》,痴痴地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雪花中,朱红宅门内的腊梅开了,赏花的人踱到窗前,惬意指点着娇艳的朵朵黄萼……

雪花中,达观被剥光了下身。大明王朝的板子从空中一下、一下、一下地朝这个和尚击打下来。

那不是一般的板子,它叫廷杖。栗树长到碗口粗,就被木匠从山中伐倒,锯成板,拖到阳光下晒干,然后一端削成槌状,包上铁皮,铁皮上立起森森倒钩。一杖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倒钩就会连皮带肉撕咬下一大块。

落到达观身上的那两根杖似乎还很“年轻”。杖抡起,空气中旋即散开若有若无的山野清香。然而它们并无山野的温润之情,却满布朝廷的肃杀之气。痛楚之下,达观将头狠狠撞击地面。廷杖完毕,他牙关里已塞满带血的泥土。

廷杖过后,是立枷。喜爱在山野间行走的僧人被木头们包围起来:颈脖上,是重达一百五十斤的木枷,困住他身体的,是一间狭小的木笼。到第二天,雪花落在木枷上,每一片已如石头般沉重……

还有几种最常用的酷刑在等着他。如剥皮,“所擒之人,手足咸钉门板上,取沥青浇其遍体,用椎敲之,未几,举体皆脱,其皮壳俨若一人。”

然而达观却微笑起来,回迎着都督大人的目光。临死前,他将身受的荼毒淡淡地写在了几封书信中。在《腊月十一日司审被杖偈》里,他竟然嘲笑朝廷的板子,将它们比作梳发的竹箆:

三十竹箆偿宿债,罪名轻重又何如?

痛为法界谁能荐,一笑相酬有太虚。

落在达观生命中的最后这场雪是从一场迷雾开始。

万历十七年起,一入秋,北京城中总是多雾。有好事者夜登京西定都峰,见二更之后,分居京城两边的潮白河与永定河水面上开始袅起缕缕白气。三更之后,两股白气合拢,天地间如纱如幔。黎明时分,棋路般纵横的街巷已凭空消失。远远望去,偌大的京城只微露紫禁城几丛楼阁,愈发缥缈如蜃楼仙景。

定都峰是永乐年间欲迁都时,帝师姚广孝勘地之处。有识者闻之,叹曰:“雾气弥漫,皆因龙隐。”——至万历三十一年,大臣们已经整整十四年没有见到皇帝了。从宫中传出的消息说,神宗依然鲜活,且每晚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左右近侍一言稍违,即毙于杖下。

人王既隐,天象则异。仅以万历三十一年而言,六月二十八日,山东泰安州发大水,淹死男女八百余人,毁坏民舍数千栋。七月二十三日,京师大雨,保定府祁州、安肃两地亦同降暴雨,顷刻间水深尺余,拔树折木、苗稼尽伤。八月初四日,福建泉州府发生洪水,溺死万余人,毁坏民居不计其数。同月,该府同安县飓风大作,暴雨随至,海溢潮涌,冲坏民居,死人无数。

像往常一样,户部关于赈灾的报告呈上去,恰似泥牛入海。一切大小事,神宗皆不朝、不見、不批、不讲。内阁束手无策。人们看见,首辅沈一贯值班时,常捧着茶杯,踱着方步,含笑将太阳铺在室内的影子一寸寸从长数到短、短数到长。

堪堪熬到入冬,终于圣意有察。十一月初六,神宗的声音从深宫中抵达天下:鉴于天灾,十七岁的小儿子福王每年的享用酌定为禄米一万石。

眼看一年即将平安度过,谁知仅六天后,北京城里却平地刮起旋风。一场迷雾从旋风中心生长出来,黑纱帐般当头罩下。朝野立刻大乱。

十二日清晨,正浓雾如幔。内阁大学士朱赓刚起床,家人鼓噪说门上贴了几张奇怪的传单。朱赓命揭来一读,立时又惊又怒。

传单上,一个叫郑福成的人议论道,太子朱常洛被册立是出于不得已。如今东宫属官不齐备,是为了将来改立福王朱常洵。皇帝起用朱赓,是因为“赓”与“更”同音,说明早有更立太子之意。百官中,依附朱赓的文官有兵部尚书王世扬等;武官有锦衣卫左都督王之桢等。幕后主使两人,一为皇帝最宠爱的郑贵妃,一为东厂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传单最后说,内阁首辅沈一贯向来依附郑贵妃,将来如太子朱常洛登位,必定会发生类似永乐帝起兵那样的靖难勤王之事……

这时候,京城里已沸沸扬扬。原来,趁着大雾的掩护,这张传单昨夜竟然张贴、散发到了戒备森严的皇宫门口及无数普通街巷中。

此前,朝野间已盛传神宗钟爱郑贵妃所生皇子朱常洵,欲立其为太子,但又无正当理由废掉长子朱常洛,于是在册立太子问题上一拖再拖。两年前,朱常洛终于被立为太子,朱常洵则被封为福王,封地为河南洛阳。

当天,传单上被点了名的官员们如沈一贯、朱赓等立刻上疏自辩并请求免职。神宗这一次倒反应迅速,他下诏抚慰太子,对沈一贯等人的请辞全部驳回。同时,大内传出口谕,此事件定名为“妖书案”,敕令东厂、锦衣卫、五城兵马司等部门联合起来,全力侦破此案,且悬赏白银五千两征集线索。

十八日夜,御史康丕扬在巡城时抓获了来自江苏吴江县的游方医生沈令誉,从他家中搜出了几封书信。其中有一封达观寄与沈令誉的信札,上面一句话让康丕扬如获至宝:太后本打算修建寺院积福,而皇帝因为吝啬而不同意,这怎么能叫孝顺呢?

沈令誉是达观的俗家记名弟子,因悬壶问脉,经常出入于礼部右侍郎郭正域府中。而郭正域却是沈一贯同僚、内阁大学士沈鲤的门生。

有人像水蛭嗅到鲜血一样兴奋起来了。

随即,关于郭正域、沈鲤与“妖书案”有关的流言开始有鼻子有眼了。御史台那边迅速上奏。奏折上阴恻恻地说,内阁三人中,首辅沈一贯、次辅朱赓皆列名于“妖书”上,却为何没有排名第三的沈鲤呢?

虽然神宗不置可否,然而这句话却如同搅起了漫天大雾。迷雾中,有人窃喜、有人密议、有人暗自勾画……

事情的走向就此微妙起来。

迷雾中,诏狱中传出的拷打声、哀号声越发彻夜不绝。

待达观离世、“妖书案”突然不明不白地宣布结案,人们才得知,数年前,面色青黑的沈鲤入阁时,退而不休的前任首辅申时行曾暗地里递给沈一贯一封密信,纸上仅寥寥数语:“蓝面贼来矣,备盾御之。”

那时候,晚明佛教界已芜杂不堪了。

有个叫圆澄的和尚冷眼旁观,记下了当时佛禅丛林中许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一些僧人因为一点小事与师父不和,便“或造揭帖,或捏匿名,遍递乡绅檀越,诱彼不生敬信,破灭三宝”。他叹道:“前辈师资之间,亲于父子。今为师徒者,一语呵及,则终身不近。”他看见一些新出家的僧人为自立门户不择手段,“有屑屑之徒,不知大体所关。才出家来,苟图声誉,以为己任。急急于名利之场,或私创山居,或神庙家祠,男女共住;或典赁民居,漫不可稽。”

皇权统摄之下,社会既然是“金令司天、钱神卓地”,空门亦非桃源。流风所及,竟发展到有僧人当街乞讨,为一点衣食便拜人为父母。圆澄痛苦地说:“今之流輩,毋论富贵贫贱,或妓女丐妇,或大士白衣,但有衣食可资,拜为父母。”还有一类僧人为得到供养,肚中本无学问,却不妨碍装模作样,充当首座,“今之首座,不通一经,不认一字,师承无据。但有几家供养,办得几担米,设得几堂供,便请为之。”

明世宗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夏天,南京大报恩寺三十二岁的“美和尚”雪浪在无锡一带讲法,惹来了一大堆女“粉丝”。伺奉于雪浪左右的,是五六个美少年,他们穿着华丽,着红紫色内衣,举手投足像极了烟花柳巷中的女子。

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正当雪浪在女“粉丝”和美少年们的簇拥下,盘坐在莲花座上侃侃而谈时,离无锡不远的吴江县太湖边,一户沈姓人家里,年轻的主妇在梦中见到了一位相貌高古的老人。梦境如真似幻,朦胧中,老人左手持杖,右手递给妇人一个色泽润红的鲜桃,柄上犹自绿叶摇曳。片刻梦醒,妇人心口怦怦直跳,却唯见窗外明月在天,湖上波光粼粼。

第二年,妇人诞下一子,随父姓沈,名真可。

转眼间,真可长成了相貌魁伟的少年。他脾性火暴,即使在家里,和父母之间若一言不合,也“眦裂火迸”。不惟如此,他还每天饮酒、打拳、使枪弄棒,然而言语间每每又志向远大,远非乡间同类浪荡少年可比。果然,有一次这少年竟徒手生擒了前来村中偷窃的一名中年盗贼。众人闻讯赶来时,他站在村后的大树下,一手揪住盗贼头上的如草乱发,一手叉腰。月光照在少年身上,威风凛凛,宛如铁塔。

十七岁那年(嘉靖三十九年)三月二十三日,一群倭寇登陆厦门鼓浪屿、金门一带,纵火屠城,尸横遍地,妇女投海者不计其数。消息传来,少年真可大怒,当即辞别家人,提刀前往福建投军。这一去,命运偏偏让他遭遇了一场大雨,让他心内一点佛念顿生,就此入了空门。

那正是江南的暮春时节。真可行至苏州时,天色向晚。一场大雨突如其来,将他堵在了阊门里。那时候的阊门附设瓮城,河街直通虎丘、枫桥,号称“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店铺林立,货物繁盛。无数男女避雨于街旁店招下。雨从北来,众人发一声喊,都往南挤。雨势稍歇,四周呼儿唤娘。

人群中,虎丘山寺的明觉和尚一眼就看见了少年真可。四目相对,明觉趋身邀请少年和他一同回寺。

俗禅之间的门就此打开。当天晚上,明觉引少年在寮房歇息。虎丘山寺又名云岩寺,高低落错于虎丘山上。山小寺大,涧寒殿静。真可一觉醒来,忽听远远的屋宇深处有人低诵“八十八佛名”,诵曰:“南无普光佛,南无普明佛,南无普净佛,南无多摩罗跋栴檀香佛,南无栴檀光佛……”

山野清寂。吟诵声一下又一下激荡进少年心中。他闭了眼,感觉内心天地悠悠……

投军的少年就此出家为僧。

落发之后,明觉赐他法号“达观”,是希望他此后敛了内心的火焰,做一个开口便笑的大肚僧。然而虎丘山上的青年僧人本自太湖边仗义的少年而来。根底里,佛前持戒的镜像对面依然是俗世中那个性如烈火的“杀猪屠狗之夫”。虎丘山寺中有僧人饮酒,小沙弥达观竟敢当众大喝:“出家儿竟如此,可杀也!”

声如洪钟,震得屋瓦嗡然作响。

少年说完,一脸怒容直入寺内深处,竟闭关读起书来。三年后,一个秋风吹拂虎丘的黄昏,他忽然破关而出,径直走到师父明觉面前,双手合十,“吾当去行脚诸方,历参知识,究明大事也。”说完,他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拐过山脚,离开了师父的视线。此后多年,明觉一直怅惘地关注着这个远行的徒弟,关于他的行踪、言行等不绝如缕从大江南北的丛林中传回,如撞木般激荡得寺内新铸的大钟嗡声不绝。钟声回荡在虎丘山上空,让明觉暗自惭愧。

明觉再一次见到自己的徒弟已是十三年后。那是一个温暖的春夜,已经还俗归家的明觉正在堂上熬制药膏,忽见田陌间浮出一盏灯笼,弯弯曲曲地来到他家门口。手持灯笼者说,河中船上有人生病,请先生前往把脉。明觉踏进船舱,只见一双精光湛然的朗目炯炯注视着自己。明觉浑身一凛。那双目忽然坠下泪来,一声长叹飘到明觉耳边:“尔何迷至此耶?今且奈何?”

明觉不觉双手合十,落泪道:“愿唯命是听。”

达观微微颔首,随即摊开大手,从昔日师尊头上缓缓抚过,然后手起刀落,将明觉养了数载的头发尽数剃去,说道:“走吧。”明觉面朝家门拜了三拜,恭敬地盘坐到达观身旁。小船随即在江南的蛙声中汩汩远去……

这师徒间悲欣交集的一幕记载在《达观年谱》中。册页已又老又黄,漫漶的字迹间,师徒二人的重逢却熨得人心暖如玉。

雪继续在达观的年谱中纷纷扬扬,湿了四百多年前的北京。

最后的抉择即将到来。万历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五日深夜,两名锦衣卫打开木笼,除下锁在达观颈上的大枷,令他跪下听从判决。站在木笼中间的达观却一动不动。锦衣卫正欲动手,达观却转头对着一旁站立的王之桢淡淡一瞥,道:“念罢。”然后仰起头,眼望雪花从空中不断掉落。

待王之桢面无表情地念完,达观长叹一声:“世法如此,久住何为。”说完,大步走回囚室。

按王之桢和其背后那些忽隐忽现的面孔们的构想,死刑令一下,立刻将同监的沈令誉从囚室中拖出,杖毙在达观面前,以期顽石开口,定了沈鲤系“妖书”幕后主使的铁证。然而看着达观大踏步而去的背影,王之桢却忽然感到兴味索然。锦衣卫们征询地望向他,他却将手无力地一摆,疲倦地隐入了黑暗之中。

事实上,此时的达观已虚弱不堪。

退回囚室之后,他即跌坐在乱草之中。过道中孤灯如豆,映照得墙上的狴犴益发狰狞。达观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觉四周的一切都在离他远去。他睁开眼,周遭如梦似幻,恍惚中,往事竟一幕幕电光石火般浮现出来:

二十岁那年,自己辞别虎丘,独自行走在参访四方高僧的路上。道路崎岖难行,一天仅二十来里就脚底生疼,晚上在山野间燃起枯枝歇宿时,便捡来大石块紧紧抵住脚掌,然后在星空下瞑目入定。许多光阴远行了。不知为何,今晚,那星空下跃动的火焰仿佛又来到了眼前……

三十五岁那年,自己在嘉兴知府陆光祖的全力支持下,将被人据为后花园的楞严寺收回并修复一新。巍峨的大雄宝殿落成之日,为表达佛法有弘的兴奋之情,自己手持尖锥刺破左臂,待血落满碗,运笔蘸血,题写了一副柱联:

若不究心,坐禅徒增业苦

如能护法,诋佛犹益真修

四十岁那年,听说高僧憨山大师远在东海之滨,自己就与一群信徒前去寻访。可是,当走到山东胶州西部時,正赶上秋雨泛滥,洪水暴涨,横隔前路。大家一见,都说河水滔滔,无法渡涉,只好暂避一时。自己一把扯掉外衣,径直跳下河去……

朔风从过道中呜呜地灌进来,带领无处不在的冷使劲往骨缝里钻。狴犴头像下的那盏孤灯仿佛被一只大手捻住,即将熄灭。达观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往事一幕幕接踵而来又一幕幕渐渐黯淡下去。他闭了眼,觉得另一个轻盈的自己正从身体里脱离出来,即将飘入无悲无喜的上界……然而肉身猛然打个冷颤,一件未了之事又将他拉了回来——

四十五岁那年,自己在太湖边与了凡居士、陆光祖等人商议刻印《大藏经》,以待经成之日,广散僧众,以圆平生弘法的心愿。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经卷尚未刻印完毕,自己却身陷囹圄,也不知远在江南嘉兴的刻印事宜进行得如何了……

一想到那尚未问世的经卷,达观内心就波涛汹涌起来:还在游方天下时,因愤于丛林乱象,慨于众生心盲,自己曾立下重誓,要重印象征着佛法最高典籍的《大藏经》,以使人们更普遍地接受佛法熏染,将慈悲种子广植人心。然而,那《大藏经》共约一万二千六百卷,浩繁如山。设若自己仍是自由之身,有生之年或许能见到经卷刻印完毕。如今这般处境,如何是好?

一阵又一阵焦灼感从脚底生发出来,笼罩在达观头上。他圆睁了眼,耳听着呜呜作响的风声,全身大汗淋漓……

一天一夜之后,万历三十一年十二月十六日深夜,达观终于做出了抉择,与其苟且偷生,不如烈焰成灰。如果因了自己的往生而致《大藏经》的刻印半途而废,那也只得罢了。他长叹一口气,索来纸笔:

“手致江南诸法属等,各各自宜坚持信心。老朽休矣,不得载见,特此为别。付与小道人持执示览。护持三宝,楞严径山刻藏事,可行则行,不可则止。癸卯年十二月十六日。”

将刻藏之事交代完毕,十七日凌晨,达观请狱卒打来一盆净水,就着昏暗的灯光,在囚室一角独自沐浴了枯瘦的身躯,然后将身下的乱草理成垫子,端坐上去,缓缓吟道:

一笑由来别有因,那知大块不容尘。

从兹收拾娘生足,铁橛花开不待春。

片刻之后,朔风怒吼,油灯惨淡,僧人西去。

公元2016年3月,我追随着历史上那些《大藏经》的身影,行走到了嘉兴。正春雨潇潇时节。远远望去,新旧城区里花繁树茂的街道、楼房等掩映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嘉兴自古水汽氤氲,境内长水塘、苏州塘、上海塘、海盐塘、平湖塘、北郊河、南郊河、京杭古运河等自然河流与人工渠道纵横交错,形成四水入城、四水出城的景观。当地人说,八水绕嘉兴。两千多年来,许多河流中流淌着文人遐思,如清代诗人查慎行曾在长水塘边惆怅徐行。如今这一条古河虽已不复旧时波光,然而晨光夕照中,他的诗句仍在历史深处翻涌不息:

两岸朦胧桃李花,一天风露属渔家。

小船卧听棹歌去,行到鸳湖月未斜。

鸳湖又称西南湖,因环绕于嘉兴古城西南方向而得名。接纳了长水塘后,它一分为三,其中一支名为通济河。通济河往前涌动,在一座名叫醋坊的桥下再一分为二,一名锦带河,绕古嘉兴子城南、东、北三方;一名宝带河,为子城西护城河。两条护城河旋即合流,流经一座名叫天庄的桥后,得名倾脂河。

倾脂河边曾多树,多庙,树以花楸为盛,庙则首推楞严。春天里,沿河林立的花楸树上挂满飞雪般的白花,掩映得静穆的楞严寺益发殿宇庄严。

约康熙中季以后,每年除夕,嘉兴人都会扶老携幼到楞严寺中焚香积福,瞻仰“三宝”。这“三宝”,一为达观铜像、一为《嘉兴藏》、一为释迦牟尼铜像。达观像方面大耳,不怒自威;《嘉兴藏》卷帙浩繁,叹为观止;释迦牟尼像慈眉善目,重达六吨。

然而流光总喜欢伸出手来,轻轻一抹就幻变了历史的面目。如今,不惟波光潋滟的倾脂河早已不见踪影,那高达数丈的释迦牟尼铜像也在荒唐年代化为了铜水,而楞严寺的殿庑重檐也只存在于老嘉兴人的记忆中。当地一个老人看我踟躇街头,怅然若失的样子,很过意不去,特地陪我走了一段,一面走,一面用手指点着周围林立的高楼,他告诉我,解放初期,那楞严寺东围墙上还嵌有砖刻的“倾脂河”三字,六十年代初,河道被填,成了一条围城马路,随之,被占用为某机关办公场所的楞严寺也消失在了时代泛起的雾尘之中。

然而达观还在,《嘉兴藏》还在。老人说,达观铜像在荒唐年代也差一点被毁,幸亏被人连夜抢到了一秘密所在,河清海晏之后,被收藏在了嘉兴博物馆。而《嘉兴藏》于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 年)刻印完毕后,历经多年翻印,一颗颗慈悲种子早已散布到了大江南北、千家万户。然而我又想起当年逸云禅师的话:“人间是否就此存了清正?人心是否就此驻了光明?”

我祈愿逸云禅师一百多年前的话如今纯属杞人忧天。脚下是楞严寺旧址,我偏着头,使劲往历史深处张望。江南的雨总是多情而缠绵,那烟雨蒙蒙里,分明晃动着一丛夺目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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