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里的童年

2018-09-24 16:11李东辉
长城 2018年4期
关键词:敲钟老槐树钟声

李东辉

关于我们村那棵老槐树,我有一些话要说,这些话跟一口钟有关。

在那棵老槐树伸向东南方的枝杈上,悬挂过一口钟,跟电影《地道战》里的那口钟几乎一模一样。钟从何而来,我不得而知。隐约听人们说过,这口铁钟曾是一座寺庙的镇寺之宝,震醒过许多迷途者,也抚慰过许多苦命人。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却从没见过什么寺庙。不仅本村没有,就连十里八乡也没有。庵、观、寺、庙,暮鼓晨钟,上香敬佛,赶庙上会,也都是传说了。

我要说的这口钟很大,铁质、黑褐色,跟老槐树粗糙的树皮差不多。高有尺半,钟纽上有一孔,一根铁丝从中穿过,将这钟牢牢悬于树干之上,直径尺余,内有一个垂悬的铁疙瘩,一根拇指粗细的麻绳与之相连,麻绳下端缠在粗大的树身上。成人伸手即可解下麻绳,只需轻轻拽动绳索,洪亮的声音火一样蹿上村子上空,盘桓萦绕如袅袅炊烟。然而,那钟似乎很神圣,或者叫凛然。除了村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没人敢解下那绳索,敲响那钟,就像没人敢触犯权威一样。敲钟是一个庄严的仪式,是某种权力的象征。福柯说过:“话语即权力。”钟发出的是声音,也是号令。号令是一种特殊的话语,往往比一般的话语更具威慑力。

铁钟先于我来到这村。据说是在全村最后一个落后户把家里的一头耕地的牛和一头拉车推磨的驴以及各类农具彻底交出来,全村老少都入了社之后,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钟就被挂吊在这老槐树上了。于是,在那年某月某日的某一天的清晨或者傍晚,村子上空响起了第一声浑厚洪亮如腾起的火焰、悠远绵长如袅袅炊烟的钟声。从此,村庄就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本来,我极有可能见不到这钟的,因为在它到来与我出生之间,还隔着一个“大跃进”。“大跃进”的年月发生过一件事,叫“大炼钢铁”,不仅从铁矿石里炼,也从家家户户的门锁、铁锅、铲子,甚至是一颗钉子、半个马掌里炼。这些过日子的物件被送进土法垒砌的炼钢炉中,然后就以马粪的形状与质地被计算进“超英赶美”的钢产量之中了。听过一个故事:村里有个老头,从小养成了早起拾粪的习惯,“大炼钢铁”的时候,村干部把他的粪叉子没收,将铁制的叉头卸去投进了炼钢炉,可老头还是每天早起到村边路口转悠,手拿一个粪叉子,到处捡拾粪便。有人把这事告诉了村干部,说老头私藏铁器,对抗“大炼钢铁”。村干部就起了个大早,到村口蹲守,等老头背着粪筐子,慢慢走近,村干部冲上前去,一把抢过老头手里的粪叉子,却发现,那叉头竟是用几根废旧竹片绑制而成的……

形势如此严峻,那口铁钟却奇迹般得以保全,安然无恙地空悬于老槐树的枝叶丛中。之所以躲过一劫,就是因为它是一口钟,村里大小事都要靠它来发号施令,村里的权威们不能没有它。看来,物和人是一理儿,同样的人,因了不同的身世,便有了不同的命运;同样是铁,因了不同的用处,有的成了“马粪”,有的却成为权力的象征。因此,也就有了后来我与它的相遇。

被人们称作“瓜菜代”的年月尚未完全过去的一九六二年,我降临在这个破落的村子。两间矮小的西厢房,是我来到这世上的第一个家,清晨的阳光透过凛冽的空气,懒洋洋地照进清冷的土屋,很小的一束光,扫过母亲满是菜色疲惫而略带几分幸福的面庞,襁褓中的我除了吸吮母亲的乳汁,就是憨憨的睡觉。那外面的世界于我而言还是一个遥远的存在。可是,在我来到这世上的第九天,就被吓着了,不分白天黑夜地哭,吃一点奶,也会吐出来,还有些烧。奶奶叫来本家的一位老太,她摸了摸我的脉,说这孩子被吓着了。老太问母亲我是怎么被吓着的,母亲想不出,半天,才恍然大悟,说前天早晨,我正在酣睡,老槐树上那口钟突然响起来,我在母亲的怀里激灵一下。——“莫非是被那钟给吓着了?”

老太用她不传六耳的收魂咒语把我那被吓出窍的魂魄给叫了回来。老太坐了一会儿,见我呼吸均匀,睡得安然,就告诉我母亲,说:“放心吧,孩子没事了!”然后又对着奶奶小声说:“这槐树上的钟声听上去还真让人心里发慌发毛呢!按说这钟的声音不该是这样的啊!”

从此,母亲就愈加为我操心了,每每估摸着老槐树上的钟快要敲响的时候,她就揽我入怀,然后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嘴里柔声说着安慰我的话:“不怕,不怕,当、当、当……敲钟喽,出工喽,开会喽……”

光阴荏苒,似水流年,我在既如腾起的火焰又如袅袅炊烟的钟声里一点点长大了。日子久了,我慢慢听出了钟声的门道,能从铁钟发出的声音和节奏里猜得出敲钟人是哪个。比如,钟声缓慢、有气无力,是生产队长“酸汤子”在招呼社员们下地干活。此人从小就懒,长大了,也是一身的酸肉,故而得了一个“酸汤子”的绰号。这也是有家传的,他父亲年轻时就是一个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的懒货,人称“懒壮”。上头之所以让“酸汤子”当生产队长,就是看中了他家成分好,三代赤贫、根红苗正,这样的人,组织放心;长一声、短两声,定是村革委会主任“王白话”要召集全村老少聽他传达最新最高指示。别看“王白话”大字不识一筐,可他能说,上边有个啥指示,传达一个啥精神,他一准能口若悬河地说上半天。他能把上级的指示、会议的精神转换成他特有的话语,准确而幽默,风趣而深刻;钟声节律均匀,一下是一下,斯斯文文的,那是生产队会计“李秀才”在招呼人们分菜、分粮。“李秀才”五十多岁,瘦高,背微驼,面皮白净,一脸的斯文,跟村里那些邋里邋遢的老头们一点都不一样。他是从北京下放回来的,小时候念过私塾,写一手好毛笔字。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一个不离身的长方形砚台,黄铜制作。谁家有红白事,都要请“李秀才”做账房先生,因而我就常见到他微驼着背、腋下夹着那个黄铜砚台,在村街上慢慢走过……后来,我的父亲也进入了敲钟人的行列。

父亲好像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当上村支部书记的。他原本在高小毕业后去了包头,被铁路部门录取,在京包线上一个小站当了一名铁路职员。本来干得好好的,却突然得了肺病,好歹治愈后,又赶上那个大饥馑的年月,他就响应国家号召回村种地来了。

父亲地种得好,字写得漂亮,特别是很讲义气。村里的年轻人都服他,愿意跟着他干,于是,他就入了党,先是村民兵连长,后是党支部书记。那个落魄贫穷的村子在他的带领下成了全县“学大寨”的典型,粮食产量“上了纲要”,社员们的胃里也多了几颗粮食,少了几片野菜。父亲俨然成了全村人的偶像。

我八岁或者九岁那年春天,因为出疹子,在炕上躺了十几天。好歹闯过了这一关,身体虚弱得像一根稻草,走路都在打晃。眼前的世界迷离恍惚,仿佛幻境。

一日傍晚,父亲从公社开会回来,说要带我出去溜达溜达,这让我受宠若惊、诚惶诚恐。长这么大,我对父亲都是敬而畏,从没想过要跟他一起溜达溜达。尽管心里忐忑,还是硬着头皮跟他出了门,上了七扭八歪、坑洼不平的村街。

村街本不算长,不足两百米,是一条“辘辘把”形的老街,平日里上学、玩耍,都没觉出这街道有那天那么漫长。父亲腰板挺直、昂首挺胸,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玩耍的伙伴们见到蔫头耷脑的我,要过来打招呼,然而望一眼走在前面的父亲,他们就跑开了;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婆子们见了父亲却是一脸的笑,殷勤地打着招呼,还要不露痕迹地夸上我几句。那时,我愈加觉得父亲很威严,很高大。

进了村里的小卖部,父亲花了五分钱,给我买了一支铅笔、两块果糖。我很感动,想哭。

父亲带着我往回走,不觉间,就到了那棵老槐树下。我抬头望望老槐树,粗大的树干斜向东南方,硕大的树冠盘桓曲绕、枝叶茂密。夕阳余晖里,老槐树像一条苍龙,令人肃然。

正是老槐树开花的时候,空气里有淡淡的芬芳,偶尔有黄白色的小花从树上落下来。我仰望着掩映在枝叶丛中的那口钟,此刻,它安静、沉默,如参禅入定的僧人。父亲见我站着不动,很温和地问了一声:“想不想敲敲这钟?”我有些迟疑,因为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敲钟。这提议让我心动,全村所有的小孩子还没有哪一个亲手敲响过这神圣的钟,倘使我能,那可绝对算得上是一件荣耀无比的事了。

父亲从老槐树身上解下那根绳索,我接过绳头,攥在小小的手里,绳子有些扎手。我仰头望着那口钟,钟纹丝不动,我心慌得不行,犹犹豫豫地拽了一下绳索,钟发出响声,很轻,也是犹犹豫豫的。父亲笑了,鼓励我用劲儿,我鼓足勇气,双手一起拽动绳索,铁钟訇然作响。年幼胆怯的我被轰然如火的钟声震蒙了,恍恍惚惚里,我仿佛听到了通天彻地的呐喊,看到了无数挥舞的拳头和高举的手臂……远去的钟声余音袅袅似缕缕青烟,心旌摇荡间,通天彻地的呐喊化作喃喃低语,无数的手臂和拳头化作谦恭的双手合十……我满脸通红,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渗将出来……

晚饭后,村民兵连长来到我家,他一脸严肃地向父亲汇报着“敌情”,说今天晚晌,还不到收工的时候,就有人敲钟,很可能是有阶级敌人搞破坏。父亲忍俊不禁,吃进嘴里的饭都喷了出来,他笑着骂道:“滚你妈的蛋!哪有这么多阶级敌人,你是吃饱了撑的吧?”

当年冬天,村里突然来了一伙人,说是什么“贫宣队”,要搞什么“斗批改”。通过这些人的积极鼓动、启发教育,村里的大小神仙们纷纷举起了各种旗号,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斗批改”运动。

老槐树上的那口钟愈加地忙了。从早到晚,不知啥时就会发出阵阵或急促、或沉缓的声音,更多的时候是在晚上,钟声一响,全村男女老少就不约而同聚集到村队部那个大院子里,像士兵紧急集合,又像赶大集、看庙会。批斗会成了那个年月人们打发晚间无聊时光的娱乐活动。

那年冬天,挨批受斗的不只父亲一个人,还有那个能说会道的“王白话”,一脸斯文的村会计“李秀才”,后来,又加上了那个三代赤贫的老实人李恩元。他们各有各的罪名,村仓库保管员李恩元的罪名是,他曾跟人说过,当年在马财主家干活,吃过又白又细的白面馒头,看他说话的情形,大有希望能再到马财主家干一次活的渴望,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要搞资本主义复辟吗?他们加给父亲的罪名之一就是搞特權,证据就是居然让我这个屁事不懂的小孩子敲钟取乐。估计他们还不知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典故,否则,父亲的罪过就大了。

那年冬天,我好像在一夜间长大了,懂事了,不再到处疯跑乱玩了。每每有钟声响起,我就拉着母亲的衣襟,小声说一句:“妈,又敲钟了……”母亲要么揽我入怀,要么抚摸一下我的脑袋,然后轻轻说一声:“没事,说不定是别的事呢。”

第二年春天,老槐树开花的时候,被运动吓疯了的李恩元在老槐树上拴了一根绳子,像那口钟一样,他把自己吊了起来。

李恩元死了,买不起棺材,村里人就把那棵无主的老槐树伐了,做成一口薄皮棺材,把他给埋了。

伟人们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没啥稀奇。奇怪的是,那口铁钟竟也没了去向。好像树倒了,钟自然也就没了,它去了哪里?我问过母亲,也问过别人,都说不知道。就像它从何而来一样,成了一个有趣的谜。我在这有趣的谜中一点点告别了我的童年,那火一样的钟声也一点点随风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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