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在场方式

2018-09-26 11:38胡清华
扬子江 2018年5期
关键词:乌鸦诗歌

胡清华

在孙冬的诗中,“乌鸦”这一意象有较为重要的意义。2011年,孙冬与冯冬合著了诗集《残酷的乌鸦》①,2017年,孙冬将独立诗集命名为《破乌鸦》②,在诗集中,“乌鸦”也以多种方式出场:《月亮、乌鸦、我》将乌鸦写入标题,《帝国的中秋》中化为隐喻的“沉默的黑鸟”,《春天及一切》和《一条路》中则充斥着乌鸦的叫声。在孙冬的诗歌世界中,“乌鸦”是特殊的高频的具体意象,而“乌鸦精神”则贯穿始终。

“乌鸦”意象在中西方文化中都具有丰富而复杂的文化内涵。《圣经·创世纪》中,乌鸦因违反生殖禁令(据《犹太法典》记载)被亚当放出来考察洪水是否退去;希腊神话里,太阳神阿波罗的化身即为乌鸦;日本奉乌鸦为神使,缅甸、泰国、尼泊尔等地,虔诚的佛教徒每年都要以乌鸦的名义举行庙会;哥伦比亚的印第安人以乌鸦为图腾来象征勇敢,而斯里兰卡更是具有“乌鸦天堂”之称。《伊索寓言》讲述了“乌鸦喝水”的故事,爱伦·坡著有长诗《乌鸦》等。在中国文化中,“日中有三足乌”(《春秋元命苞》)大概是太阳被称为“三足金乌”或“三足乌”的肇始;《山海经》《淮南子·精神训》也将太阳描述为金黄的乌鸦;《诗经·邶风》曰: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有孔子与“三千乌鸦兵”的传说;西汉盛行鸦卜,晋代干宝曾记“白颈鸟与黑乌群斗”,汉代视乌鸦为胜利,鸦卜在唐代颇为流行;“乌鸦反哺”广为传颂;“枯藤老树昏鸦”“月落乌啼霜满天”“乌鸦饱宿鬼车哭”“梁园日暮乱飞鸦”等诗句更是耳熟能详;胡适的《老鸦》、鲁迅的《药》等现代作品中都有乌鸦的隆重出场……因此,在中西文化中,这种数量多且常见的鸟仿佛生存在日常生活和神秘领地的边缘地带,具有某种难以言明的含混属性;它既意喻着神秘能力,也代表了绝望和不祥,既具有传统文化的温婉,又蕴含先锋的锐利。

“国际交互性”是孙冬诗歌的一个较为显著的特征,她是一位旅美学者、诗人,在美国孔子学院任职多年,既受中国文化的熏陶,又积累了西方文化的经验,所以她的诗歌创作的精神气质是中西杂糅的。因此,交互性和去中心化也是“乌鸦精神”的重要体现。这种精神使得一种游离于现实和想象、魔幻神秘和理性、传统和先锋的中间地带成为诗人的精神家园。“乌鸦”不只作为具体的意象,也不只代表单一的情绪,它化身为复杂的精神内质,错杂交织,正从孙冬诗歌阴影的蛰伏中,稳定又不安地伸展巨大的双翼。

一、神秘的乌鸦

孙冬的诗歌有一种游曳的质感,她的诗不在于制造生僻或诡谲来获取诗歌的快感,而意在书写现实,在现场到来时出逃,而又逃不远,再被拉回来,形成了诗歌“逃逸——返回”的幽游之势。她的诗在清晰中透现飘忽的轻灵和些许犹豫的朦胧,所以,在诗歌表面简洁的叙述中,重叠着另一重回环往复的复杂情绪,有时与诗歌语言完全贴合,有时却悄悄游离,曲线式隐性行走,使诗歌表层的单线描述变得“含混”,增添了些许魔幻色彩,在思与语的对抗和交合中,诗歌的悠远也不期而至。比如这一首《十一月》:

十一月,阳光和荷叶

玩跳房子

在彼此的眉心

建造一个更小的荷塘

盼望着一个更突然的结局

敲门声一串串,荷茎警觉地

抬起头,

一只忧郁的猛禽,直立着突破晚霞

坠入

晃晃荡荡的心底

十月鼓鼓的胸像被

十一月的尖喙啄开的包裹

一点点露出

自己

从彬彬有礼到

突然疯癫,十一月的鸣啭

预示着这季节到了

分叉的地带

朔风来了,有更多的树枝敲门

有更多的树叶摔门而去

《十一月》的开篇清新可爱,“阳光和荷叶”在“玩跳房子”,不仅活泼跳跃,而且充满童趣,紧接着“盼望着一个更突然的结局”,为接下来季节的转变做了暗示——“警觉”“抬起头”“直立”“突破”“坠入”一系列坚硬锐利的词语让情势速转,好似即将进入一段迅疾的变化中。然而就在此时,略微相离的意象也显露了身影:“猛禽”的“忧郁”,“心底”的“晃晃荡荡”减弱了变化的剧烈程度,使在看似肆意地“放”中有了小小的“收”的态度,舒缓与紧绷并行,制造一处余地。言语的“悖论”在第三段持续显像,“一点一点露出自己”展示了舒缓静谧的美好,“从彬彬有礼到/突然疯癫”则迅速急剧,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流动杂糅为一体,诠释了短暂的质变中所蕴含的多维量变,从而使瞬间的“时间”不再是单调的线或点,而构筑成一个立体的空间。十一月的到来看似突兀紧迫,但依旧还是一个变换的过渡过程,所以整首诗并非简单的由慢至快,而是慢中潜匿着爆破,将要刚硬地直截了当又曲折地迂回一下,千军万马的骚动和不安隐隐潜匿,情势急转但又在徘徊,收收放放都不需极尽,亦不过火。如果说米开朗基罗的《创造亚当》是把即将爆发的劲力最饱满的瞬间描摹得惊心动魄,那么《十一月》就是将瞬间拉长放缓,利用情感和事物发展动态的双线走势,于细微处展示线性时间中变化的立体。蓄势待发的疯狂饱含力度,却又暗含些许不稳定的犹疑,后撤的情绪与冲锋的劲力诡异而平静地反向拉开,诗歌不用借助刻意标明的意义便拥有了魔幻性和神秘感,暗示出想象的自觉。

二、暗黑的乌鸦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国的女性主义诗歌进入个人化和私语化,黑夜意识笼罩下的躯体叙述不断滋长,《女人》《黑夜的意识》《我就是瀑布》(翟永明)、《黑色沙漠》(唐亚平)、《乌鸦的翅膀》(沈睿)等等在一定意义上宣告“黑夜性格”成为“女性性格”。“当空虚、迷茫、寂寞是一种反抗的呼声时,它们是有生命力的,是强大的回击,但当它们成为一种新式的‘闺怨,一种呻吟,一种乞怜时,它们不会为女性诗歌带来多少生命力”③,女性躯体诗学的高度个人化、私语化使得很多诗歌不乏偏执、冲动、迷狂和自我把玩,如何坚守并获得超越十分艰难。作为“女性”进行写作,孙冬的诗歌与女性主义诗歌存在天然的共感,敏感于黑暗并关注个体生命体验。在《流动的平原》中,“恐惧、滞留的人在掂量着,毫无根据的光线/逾越了,就成了黑暗的房间……黑暗是一个房间,我是一个房间/房间是一个流动的平原……/平原在流动,黎明——/借助滋生的力量,……可是,我是一个房间/在流动的平原”,让读者能直观察觉其受到《一间自己的屋子》④的影响和“女性性格”的自觉。同时,她拒绝一团浓墨的无尽黑色恐惧,而在朦胧混沌的灰黑地带生产可能性,在疼痛伴随着的暗黑之处孕育寓言。她的诗歌不局限于仅凝视自身的身体,或是在“自己的房间”喁喁私语,而是走出“房間”,保持女性主义诗歌的“黑夜”锐度和“先锋”意识去挖掘深层生命心理,“在世界里,在宇宙间,进行精神探索”⑤,寻找真正的女性自我。

兰色姆认为现代诗的性质是“有罪的成人的诗”⑥。这既是对现代诗歌性质的描述,也是对当代诗歌创作提出了审美与思想深度的双重要求。界定作品性质的话语往往是霸道、有风险的,似乎有些“中心化”的意味,它可以总结出最显著、最浓郁的特色,但即便能够准确切中要害,也注定了要以细微的个体部分或差异的牺牲为代价,而这份代价却正是事物丰富精彩之所在。可它也是有必要的,因为它实在是事物的一部分——且极可能是占压倒性地位的一部分,是“构成一切生命作品所必具的两个极端”⑦之一,无法避开。所以,即便有成分的缺席,“有罪的成人的诗”仍然合理,是许多现代诗歌创作者已深切尝试过或试图去自觉承担的重任。“有罪”指代了现代人自审和自省的精神,因为“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有意识地追求健康、却又只相信疾病包含真实性的时代”。⑧而“成人”则是指摆脱了单纯浪漫、自我美化、自我迷恋的“孩儿国”诗风⑨,揭示人类精神世界的多样和复杂,更自觉地深追和互否。孙冬自觉到“罪”,诗歌浅浅的忧郁中透露出“暗黑”的色调。“被强力去除的/总是被疯狂占满/恐惧轰然而下……故国/落满沉默的黑鸟”(《帝国的中秋》);“谁在准备你的悼词/你从未相信过他们/你曾经在世人身上投下的恨/像破碎的光……到处都是颠沛困顿却茫然不觉/的肉体/你的灵魂在整理着/那些眼睛、耳朵和身体分开了,就/覆水难收”(《母亲》组诗);“漫不经心地,我们/甩着绽放着的牌,动荡的节奏/回应着轮下的灵魂/受虐的和施虐的/都等待和倾听着”(《去长沙的路上》)……她的这些诗句,有不安犹疑,有顿挫苦涩,有疲惫破碎,也有迷茫惶惑,她深入内心,自我反馈,拷问灵魂,怀疑思索,广泛而深刻地揭示了“类我”人群的异质却又同一的黑色精神困境。

三、“先锋”与“中年”的乌鸦

孙冬诗歌的“先锋性”不仅体现在女性意识上,亦是对整个人类话语的重新检验,当然,这不意味着孙冬的诗歌就是先锋诗,诗歌文本可以自辟世界,人类经验混沌且易变难测,将诗歌归于某一派或者以某种概念进行一以贯之的阐释,其可靠性亦值得商榷。它设置限制,极可能造成意义的偏狭和缺失。然而,对于这些既成的概念,运用它去描述诗歌的特性虽是权宜之计,却是可行的。《破乌鸦》的第一首诗《中秋》这样写道:

又是中秋

月亮,升还是降下来,从无定所里

又被一些歌赋扯远了

嫦娥和风马牛,群居在

一团灰色的童谣里

与你和我都不相干

你我也并不相干,婵娟的事情从何说起

今晚的月,并不在天空,在云端

通过城市的蓝牙

传播给那些残缺的人

当阴影圆满的时候

一切都是连带的损失

我们想象中的肢体

每逢中秋,就像真的一样

疼痛

“今晚的月,并不在天空,在云端”呈现出两种释义:“今晚的月,并不在天空(和)云端”或是“今晚的月,并不在天空,(而)在云端”。“云端”一词初见柔软,然而反复咀嚼,又多了一层冰冷,前者的解读可以指示自然的造物,后者具备暗示的功效,形成双重隐喻。接着,“月”“通过城市的蓝牙/传播给那些残缺的人”,“嫦娥”“风马牛”“童谣”的传统与现代形成了对垒,不同的审美意象摩擦、碰撞,绷紧内在之弦,顺利地滑向了“当阴影圆满的时候/一切都是连带的损失/我们假想中的肢体/每逢中秋,就像真的一样/疼痛”的深思和体悟。孙冬在过去和现在的对比中,揭露了一代人在巨变中自我碰撞和自我矛盾、自我割裂的精神状态,温和却充满探索和抗争,刻意的混杂和突兀加重警示,对立意象的刺激促成了《中秋》的“噪音效果”,对当下惯于接受“唯美声音”的耳朵发出了挑战信号。孙冬的书写并不冷峻,亦不咄咄逼人,而这无损诗歌的深度和先锋性,她温柔中透出坚定,在毫无修饰的直白和过度优美的浪漫之间寻找一条出路,自有一番韧性,这也是孙冬诗歌的另一项高明。

“中年性”和“先锋性”在孙冬的诗中常常交相出现,纠缠在一起。孔子的“四十不惑”被普遍认为是较理想的对“中年”的论述,指在经过了经验的积累和时间的沉淀后,坚定判断,不再摇摆。孙冬诗歌的“中年性”虽不指向年龄,但也从中汲取了质素,是一种透彻、清醒和明白,看破红尘,嘲弄一切,消解现实。她的“中年性”很多时候通过“解构”的技术来显示,在《中秋》中她写到,“月亮,升还是降下来,从无定所里/又被一些歌赋扯远了/嫦娥和风马牛,群居在/一团灰色的童谣里/与你和我都不相干/你我也并不相干,婵娟的事情从何说起”。月亮是中国诗词的常见意象,尤其在传统文化中,它总是作为载体出现,或烘托环境,或渲染气氛,或寄托相思等,意蕴十分丰富,诗人们将月融入内心情感之中,使二者交相呼应,以抒发自身意绪。而孙冬则将月亮从歌赋的寄情于景中抢出来:月亮被赋予的涵义于月亮本身不妨碍,还原了“月亮的实体”,同样,童谣也是被编造出来的,和现实分离。这些事物本身不从事生产,联想表现得太“多情”,它们彼此都并不相干,从而破坏意义,制造断裂,拆卸主观的存在关系,加深了诗歌的哲理性,同时,洞察世事进而明确地消解现实表像的中年态度也显露出来。“先锋性”与“中年性”的态度有相悖之处,然而,“一首诗要成功,就必须要赢得自己。它是一种朝着静止点方向前进的运动,但如果它不是一种受到自身抵抗的运动,它就成为无关紧要的运动”⑩。这两种异质因素的交叉增强了诗歌的流动感,也使诗歌获得了更多的内在张力。

孙冬是一位诗人,也是一名学者。从事诗歌批评需涉猎广阔的诗歌文本和理论著作,而转到诗歌创作时,其理性和审慎与“灵光一闪”也并非各执一端。如果说后者极需天赋,那么批评经验则更为“天才一瞬”的绽出提供了根基。很多从事诗歌批评的诗人在处理复杂经验时会向深处和广处进行挖掘和拓展。“现实”的书写在孙冬的诗歌中占据极大比重,她诗歌的标题往往富含具象因子,比如《残荷》《过天目湖》《扫墓》《母亲组诗》《情人节快乐》《去长沙的路上》《夜宿章渡古镇》《在夜里讲笑话》《医院的镜子》等等,她将生活加诸诗歌,增加了诗歌的厚度和重量,使其故事性和现场感扑面而来。但是,诗歌书写无法做到即时,所有表现出来的“此刻”都需要回看和凝视,这项事实反而有助于“自我的旁观者”的成立。“当时的我”在远距离地观望,从“经历”的过程中与“现在的我”中分离,作为外物被处理、被分析,因而成就了理性和追思的可能。所以那些情绪一经产生便阻于胸中,压制激动,在浓缩精炼、排除芜杂的同时增加感知密度,创造了厚实的质感,增强爆破性,引导“共感”,使诗歌情感写作的难度闪烁着智性的光。

“乌鸦”杂糅了神秘奇诡的“暗黑”色彩以及既抗争又消解的态度,熔铸成孙冬诗歌的内在气质。词语中的诗人恍若乌鸦——当它站立在枝头,深藏于现实中时,它静静地凝视,仿佛一抹思考的剪影;而当它把自身从生活中抽离,扇动翅膀腾空而去时,它则留下一方旷荡的天空,同时把读者留在了它鸣叫的回声中。

【注释】

①孙冬、冯冬:《残酷的乌鸦》,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9月版。

②孙冬:《破乌鸦》,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11月版。

③郑敏:《女性诗歌:解放的梦幻》,《诗歌与哲学是近邻》,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第395页。

④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版。

⑤郑敏:《女性诗歌:解放的梦幻》,《诗歌与哲学是近邻》,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95页。

⑥赵毅衡:《重访新批评》,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页。

⑦梁宗岱:《诗·诗人·批评家》,《诗与真》,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第211页。

⑧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6月版,第53页。

⑨陈超:《当代外国诗歌佳作導读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02页。

⑩罗伯特·潘·沃伦:《纯诗与非纯诗》,赵毅衡编:《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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