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民科”就像学术体制的牛虻

2018-09-27 02:26邝海炎
中国新闻周刊 2018年35期
关键词:知青体制规范化

邝海炎

如果坚持以身份划界,那很多人文大牛都是“民科”

人都不喜欢被质疑。民国初年,章太炎先生喜欢批评人,常被他贬的一群人就叫他“章疯子”:“其人既是疯子,议论当然是疯话,没有价值的了。”不想在今天也还有这样的事,只不过“疯子”变成了“民科”。

“民科”的本义是“民间科学家”。科学研究需要专业训练和试验积累,有些科研人员苦于被非专业人士纠缠,便说对方是“民科”,确有其苦衷。要是爱因斯坦被我这种文科生拉着解释相对论,估计十年八载也未必能说清楚。

但“民科”也不宜泛化。现在有些搞人文学科的也以对方是“民科”为由拒绝讨论,8月在北京召开的世界哲学大会更让“民哲”成了众网友吐槽的奇葩,这种傲慢与偏见就让我觉得不吐不快了。

人文问题不具有“科学性”“真理性”,这就决定人文无“民科”。如果坚持以身份划界,那很多人文大牛都是“民科”。孔子哪有什么专著,就是一本与学生聊天的《论语》:苏格拉底也没有学位教职,在大街上逢人就问什么是正义、什么是虔诚,跟个神经病似的。即便到了近代,学术体制渐趋成熟,也还有不少哲学家是人文“民科”。斯宾诺莎以磨镜片为生,洛克写《政府论》时就是一名医生,休谟绞尽脑汁也没弄到大学的道德哲学教授职位。这都说明,以有无学院身份来判定人文研究水平的高下,没有根据。至于说“民科”不重视学术史,也有反例,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维特根斯坦就是出了名的忽视哲学史的人。

中国当代人文“民科”也不是始于这次哲学大会。早在1995年,学者朱学勤就发表过《思想史上的失踪者》,回忆自己“文革”时亲历的“民间思想村落”:“一群中学生在下班之后,过着一种既贫困又奢侈的思辨生活,既与他们自己的社会身份极不相称,也与周围那种小县城氛围极不协调;他们以非知识分子的身份激烈辩论在正常年代通常是由知识分子讨论的那些问题……”类似的人文“民科”还有以食指、北岛为主将的“白洋淀村落”,以及钱理群先生在梳理民间思想史的书里谈到的林希翎、刘奇第等右派群体。

为什么朱学勤、周国平等对人文民科多抱有敬意和同情,今日学院青年却多持嘲笑讽刺呢?主要原因是,中国知识界在1990年代发生了社会科学规范化转型,即引进和重建西式学术体制。

“文革”结束后的前几批大学生多是知青,他们少年时代目睹了苏式学术体制的低能和瘫痪,过着孤魂野鬼式的人文“民科”生活,后来虽通过高考被学术体制“招安”,但其中的佼佼者始终保持着对体制异化的警惕,因而对人文“民科”的非功利性思考和鮮活的问题意识有所怀念。在1990年代中国社会科学的规范化中起了重要作用的知青学者邓正来,晚年就很少谈规范化,而多谈自主性,他特别反对“知识规划时代”。

2015年左右,知青学人逐渐退休,后知青学人没有学院外人文“民科”的经历,对体制异化缺乏“免疫力”,很多便成了托尔斯泰笔下卡列宁式的人物,积极追求体制内的高位:先追求职称、绩效,进而追求进入行政领导岗位。一个学者所进的机构、所获的职称、所得的资源是评价其成功与否的主要标准,而其工作内容和贡献则是次要的。这种情况下,他们对那些跟自己争抢资源的人文“民科”自然很难公正看待。这就是“民科”一词近些年来由理工领域向人文社科领域泛滥的根本原因。

我并不否定19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科学的规范化趋势,它确实有利于学术水平的普遍提高。但规范化势必导致体制化,这就需要学人对自己的体制身份持一种自我批判态度,以保持必要的张力。而人文“民科”作为规范之外的存在,他们的经验具有个体性、主观性、边缘性,以及分裂和冲突的特征,因此不能当作“噪音”被屏蔽,而应该被视为学术体制的一种有益刺激和补充。这有点类似于牛虻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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