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工

2018-09-28 05:33皇甫琪
阳光 2018年10期
关键词:灵车

牢拴的灵车是夜里从矿上出发的。

牢拴的灵车是夜里偷偷从矿上出发的。

牢拴的灵车不像灵车,像个拉货车。篷布一蒙,什么也看不见。要是揭去那层篷布,便露出了那口白茬子棺材。那板材质地倒不错,一色儿的黄花松,有二寸来厚,只是做工不怎么样,有的地方能伸进一根筷子。不过,那篷布万万揭不得,揭了会惹麻烦,现在提倡火化,不让土葬。从矿上到牢拴的老家有三百多里地,白天不能走,要是让查住了,罚款不说,还要通报,还要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

唉,活的时候窝窝囊囊,见了人总是绕着走,死了也不能展展豁豁,理直气壮,正大光明,还得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走。唉,人的命,天注定。有人这么说。

夜,黑得面对面看不见人的眉眉眼眼。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长长的、窄窄的盘山道上,牢拴的灵车如同一只小小的甲虫,在慢慢的蠕动。

驾驶室里,除了司机其余三人都坐在后排。右边的女人怀里抱着孩子,挨她坐着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女人有二十四五岁,穿一身孝服,生得白白净净。鹅蛋脸,有两条弯弯的黑黑的眉毛,长长的眼睫毛像篱笆一样护着那双微微合拢的眼睛。

女人并没有睡着。此刻,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自得知牢拴死去的消息后,几天来她都是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稀里糊涂地打发着日子,一天不吃不喝也不觉着饿,不知道渴。

已经躺在棺材里的牢拴是她的男人。在跟了他这一年多的日子里,她从来没把他当成自己的男人。直到现在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到她家里开门见山告诉她牢拴在坑下出了事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咽了气时,她突然间才想起他是她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虽然,她和他没有去村里开过介绍信,也没有去乡里登过记。不过,在农村像他们这样的情况并不稀罕。男人和女人住在一个家里,就成了两口子。村里的人叫她是牢拴女人,牢拴单位的人说她是牢拴的爱人,处理事故时,她作为牢拴的家属跟矿上签的字。

娘说过,牢拴的生辰八字不好,属牛的,生在阴历三月。青黄不接,有受的,没吃的。她相信。

他出生的那年头,绝大多数人的头等大事就是填饱肚子,最发愁的事也是怎样才能填满这容积并不大但似乎永远也填不满的肚子。于是,胆子大的,去地里偷,去库里偷,甚至去火车上偷;胆子小的,去挖野菜,去扒树皮,去采树叶。

牢拴的父母自然属于后者。可也怪,尽管饥饿威胁着每个人的生命,人们并没有因此而少生孩子。牢拴的父亲就是在那个饥肠辘辘无法入睡的黎明把一颗先天不足的种子播入了牢拴母亲那块贫瘠的土壤里的。牢拴是悄悄来到这个人世间的。那阵儿,她娘刚躺下便觉得肚里有点儿疼,她没在意,因为还不到生的月份,她以为是喝了几口冷水闹肚子。到了茅房刚蹲下,牢拴就迫不及待地跌了出来。听得“扑通”一声,他娘急得直喊。他爹闻讯赶去,跳下茅坑,划了半盒火柴,这才从角角里把他找了出来。捧在手里一看,还不及他的鞋钵子大,哭起来“绵儿,绵儿”的少气无力,爹娘怕他不好活,就起个名字叫牢拴,意思即牢牢地把他拴住。结果,不知是绳子出了毛病还是什么原因,只拴了三十一年。

甲虫般的灵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吃力地走着。

“啪”,打火机在夜色里吐出了一点儿亮光。坐在女人旁边的男人同时点燃了两支烟,递给前边的司机一支,另一支叼在自己的嘴角。借着亮光,他发现那两道密密的篱笆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怎么啦?”他低声问,同时把手伸向了女人的脸。

女人沉默着,两颗泪珠落下,但却不耐烦地推开了伸过来的手。

他感到十分意外。

他不知道这女人怎么会几天不见就像换了个人。见了他,冷着个脸,连正眼也不看他一下,仿佛见了陌生人一样,全无往日那含情脉脉妩媚动人的味儿。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跟了牢拴全是因为另外一个男人,尽管那个男人让她失去了贞操,让还是姑娘的她的肚子鼓了起来,让她去医院做人工流产她不答应就甩了她。但一看到他的影子,或者是听到他的声音,哪怕听别人提起他的名字,她就浑身颤抖不已,她的心就像猫儿挠似的痒痒。她不顾母亲的谩骂,父亲的毒打,想着法儿接近他,即使是大雪纷飞的冬夜,她也能跟上他去野外干那种事儿。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了,那个已经有了女人和孩子的男人却不见了踪影。在这种欲生不能、欲死也不能的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她才选择了牢拴。

因为牢拴家贫娶不起女人。

因为牢拴老实憨厚不会计较这些。

更因为牢拴在离家三百多里的一个煤矿当临时合同工。

他穿一身崭新的毛料衣服仰面朝天平平稳稳地躺在那口白茬子棺材里。他觉得很舒坦,一种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舒坦,自打从娘肚子里跌出来之后,他没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小时候挨饿,上了学因为老坐“红椅子”而被老师同学瞧不起。等到他唇上的汗毛由细变粗、由少增多、由黄变黑,家里也不再为填不饱肚子而发愁时,浑身用不完的劲儿又憋得他烦躁不安,像着了魔似的。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平时都躲着他,没有一个愿意跟他说话,她们往往只有在干她们不愿干或者干不了的活计时才想起牢拴。只要甜甜地喊一声“牢拴”,牢拴就会应声而至,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过后,她们连个谢字也舍不得说,好像牢拴是个公差,白给她们干活是天经地義的事。有一次,他从男人们坐在一起鬼说溜道中受到启发,晚上独自躺在那间破烂不堪的小屋子的土炕上加以实践后,以前那种烦躁不安的情绪才得到了解脱,那姿势也跟现在一样,仰面朝天,微闭双眼,随心所欲,乐在其中。

她毫不犹豫地跟他来到了矿上,这个煤矿是新开的,地方好大好大,高楼好多好多,楼房好高好高,仰起脖子才能看到楼顶上。她数了数,有十五层。矿上有商店、粮店、菜站、电影院,不出这个矿,什么事也能办了。不像她们村,在那穷山旮旯儿里,路像裹脚布宽,扯块布还得翻山过岭走十几里地。她庆幸自己走对了这一步,她要在这个新地方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晚上,当她跟牢拴睡在一起之后,她失望了。

她喜欢的是真正的男人,可如今躺在她身边的这个又黑又瘦又小还有点儿驼背的牢拴什么也没有,带给她的是一阵心烦。他如同一个站在湖边的胆小鬼,想下去畅游一番却又缺乏技艺和勇气,面对那幽幽的泛着圈圈涟漪的深绿色的湖泊,他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只是在湖边的浅水中徘徊、打转,根本不敢涉及湖心,而且那游泳动作生硬、笨拙,既不像蛙泳,也不像蝶泳,更不像仰泳,简直连狗刨也不如,而且没游几个回合便气喘咻咻,畏畏缩缩地退回了岸上。

他狠狠吸了几口烟,但没有咽下去,而是把他从嘴里全部吐了出来。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变成了一个令人费解的谜。是埋怨他这几天没去找她吗?那天他去她家告诉她牢拴出事的消息时,就说过这几天不能来。她不知道他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领导的批评、责骂,劳动局、檢察院白天黑夜开会追查,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几乎要把这个七尺男儿压垮了。他现在一听到“世界纪录”这个词就反感,就头痛。这个月,他们工作面的采机一天到晚连轴转,很少有检修的时间,这个矿上、区里的头儿们谁不知道?可一出毛病就把责任推到了他身上。工作面遇上无炭柱谁没看见?三米的速度嫌慢还要加到五米,割得快拉架跟不上,片帮装置坏了没时间换,碰巧滚帮煤就塌了下来,就砸在了开采煤机的牢拴的脑袋上。早知道是这结果,当初不会稳稳当当干,冒这个险图?哩?现在他倒不害怕了。事已经出了,怎么处分也扯?淡,大不了不当这个队长。因此,他不顾别人的劝阻,亲自跟上了灵车,一半为了死者,牢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少休息,是他的好工人,他对不住他;另一半是为了生者,在这种时候,她需要一个男人做她的支柱。

从他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的魂就让她给勾走了。那双眼睛好厉害哟,那长长的眼睫毛如同一只挂着鱼饵的钩子,只一眼,就让他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他是听工人们在班前会上说的,牢拴娶了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他不信,好奇地去了。没想到,那女人的眼睛竟能让他这七尺男儿心颤、腿软。他并不是一个寻花问柳的好色之徒,但他也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更何况他的女入半年前病逝,至今他还是个二茬子光棍。

当媒人把她领到他家时,他正在拾掇房子。爹去世后,家里就剩下娘一个人。他不在家,本来就破旧的房子更是摇摇欲坠,他请了探亲假回来,想在雨季到来之前把房子收拾好。刚回来,就有人给他提亲,他没在意,只是随口胡应了一句,要不人家来了,他还能是现在这个样子?一身工作衣,上面沾满了尘土和泥巴,邋里邋遢。在女人面前,他永远觉得自己矮三分。脸也红了,说话也结结巴巴,手脚也不灵便了。当他偷偷看了那女人一眼时,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见过不少女人,也看过电影、电视,包括挂历上的女人,他觉得她们都比不上她。她一进了这个家,连破旧黑暗的屋子顿时也亮堂了许多。不过他想了想后,心里刚刚燃起的火苗又熄灭了。这样漂亮的女人,他这破房旧屋能放得下吗?这样动人的女人,他能伏住吗?出乎他的意料,那女人竟爽爽快快答应嫁给他。但有一个条件,不在这个家里住,要跟他去矿上。不要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只要他能办到,他都应承。到矿上住更好,省得留在家里不放心。

探亲假没住完,他就领着她来到矿上。那一天,天特别长,他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外头的阳婆,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落山,同班的几个工友一走,便关上了门。

吃得差点儿,穿得赖点儿,她可以忍受,但绝对无法忍受寂寞。尤其是晚上。身边的这个男人像根木头桩子,说不会说,干干不了,一回来吃完饭就倒在床上睡得跟个死猪一样。她推醒他,可他就是不行。气得她趴在床上哭了半夜。看看隆起的肚子,就想起了与她相好的那个男人,那令人难忘的时光,那魁梧的身材,那两条铁箍般的胳膊,跟那样的男人在一起,有滋有味,也不枉来世上一遭。她才二十多岁,正值青春芳龄,这样的日子熬到何时是个头?她下决心要离开这里,就在下了决心并付诸于行动的时候,又一个男人走进了我们这个故事。

他是第二次到她家。

她的家在向阳坡的半山腰,是牢拴自己买的,两间房不大,墙是土坯垒的,房顶是炉灰砟打的,独门独院。

他是下午三点去的她家。他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牢拴今天上二班,这个时候正换上了工作服往坑下走。

夏天,大多数人还在午休。他顶着明晃晃的阳婆左拐一个弯儿右爬一道坡来到她家时,汗水把背心贴在了他的脊背上。

他推开院门时,她正在锁家门。他只是看到她的背影和搁在门前的提包。

四只眼睛一碰,瞬间便迸发出了耀眼的火花。两张嘴巴一动,同时“啊”出了声。

“你要走?”

“你找谁?”

一问一答,答非所问。

“我跟牢拴在一个队,来家里看看。”

“他不在。找他有事?”

“也没啥大事,只是来看看。”

“你来过俺家。”那双大眼睛一闪,像照相机。

“你的记性真好。”他的心里一亮,笑容满面。犹豫片刻,她终于为他打开了已经锁上的锁子。

“坐吧。”她记得这是他进屋后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声“谢谢”,轻轻地坐在床边。

“擦擦汗,这天气简直要把人烤干。”她从绳子上拽下毛巾,又在脸盆里用凉水浸了浸,捞出来拧了拧,递给他。

“你的记性真好。”他接过毛巾,又说。

“你已经说过一遍了。”她笑着说。

“大中午,你要去哪儿?”他问。

“回家。在这儿没啥意思。”她说着坐在床的另一端。

他的心里咚地跳了一下,很响。“你不能走,你走了……”

他急得站了起来,那样子很可笑。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有人会想你。”

她的心也咚地跳了一下,“谁?”她问。

“还有谁?”他盯着她的眼睛说。

“他?他才不会哩,我走了他更省事。”

他听她说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不禁涌出一丝喜悦。可又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就拿着毛巾站了起来。她感到身子给弹了一下,抬起头,见他向脸盆走去,就说:“放下,我洗吧。”

他把水弄得哗哗响,“你也擦一擦吧。”

她从他手里取毛巾时,无意中碰了一下那双厚厚的、大大的手。

他突然攥住了她那双纤小的、软绵绵的手。

她周身的血一下涌了上来。她感到有点儿头晕。

他看她没有动,便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把头探了过去。

她听到了他那咚咚的心跳声。任他的嘴在她的唇上、脸上亲吻。她嗅到了一股男子汉的气味。

自从几次涉足湖泊,牢拴觉得自己近乎一个废物。面对那诱人的碧绿清澈的湖水,他苦闷得要死。自己刚刚三十岁,正是年輕力壮、精力充沛的时候。怎么会这样的窝襄,这样的无能!以前是时时想女人,天天盼女人,夜夜梦女人,而今年轻漂亮的女人就躺在自己的身边,自己竟是这样的不顶用!唉,不怨天,不怨地,就怨自己不争气。慢慢地他想通了。两口子不是同父生、同母养,你东他西,有的相隔千乡百里,能在一个锅里搅稀稠,天天在一个被窝里睡觉,靠什么?感情感情,说白了不就是杆子上的情?自己连这点儿本事也没有,还要人家给你做饭洗衣伺候你?

过了几个月,等女人生下孩子后,他再也没有跟女人在一块儿睡过。他天天上班从不休息,开了支把全部工资交给女人保管。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的。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肯嫁给咱就是咱前世修的福、积的德,还带来个叫爸爸的,要凭自己,将来老了连个上坟烧纸的人也没有。

夏天的那个晚上,他回到家里,女人意外地没睡着,还说:“咋这会儿才回来,饭在锅里扣着。”

他好纳闷:今天的阳婆怎么从西边出来了?

她的心情从那天下午起变得好多了,再也没有起过回家的念头。从那天下午起,女人脸上又有了笑意,小屋里又有了歌声,小院里又充满了生气。不过,她有时还感到不满足。牢拴半月倒一次班,每逢上早班时,总有一半时间让她躺在被窝里白等。那时光好难熬哟。有时,她想出去找他,几次出了门又踅了回来。因为他告诉过她,不准她去队里找他,连电话也不能打,要让人知道了影响不好。为了顾及这个影响,她只好耐心地忍着,耐心地等着。

“扑棱棱”从灵车驾驶室后边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声响。女人怀中的孩子哇地哭了起来。女人不自觉地往男人这边靠了靠,男人趁机紧紧抱住了浑身筛糠般的女人。直到“喔喔喔”几声鸡鸣,孩子不哭了,女人不抖了,男人的神经也松弛下来。可女人又推开了抱着她的那两条胳膊。

女人、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和躺在白茬子棺材里的牢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好迷人哟。

那个晚上是秋天的晚上。

那个秋天的晚上月亮圆圆的、白白的、亮亮的。

那个晚上,他值班。给夜班安排了任务后,就装了一瓶酒来到了那个小院。她早就为他炒好了菜,做好了饭,倚在门口翘首等待。发现他来了,她躲在院门后面,等他一推门,她就像孩子撒娇一般把两条白嫩的胳膊缠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就是一阵响亮的吻。关上院门后,他抱着她进了家闩上门。俩人坐在床上,打开窗户,就着那柔柔的水银般的月光频频举杯。几杯酒下肚后,酒精的作用又点燃了性欲之火,于是,俩人就赤身裸体抱在一起,尽情地发挥起来。

月亮害羞地躲进了云层里。黑色的夜幕笼罩了一切。

那个晚上他换过衣服后往坑下走了没多远,肚子突然痛了起来。跟班长说了声,就捂着肚子返了回来。离院门几步远,就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男人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和女人异样的呻吟声……

推推门,门关着。这时,月亮匆匆地露了一下后又钻进了云层,一瞬间,他看到白色的物体在床上滚动……

床上的俩人早已坠入云山雾海之中,除了来回在床上翻滚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顾不下,他们已经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他们好比亚当和夏娃在只属于他俩的伊甸园里无拘无束,尽情地恣意地享受着人生的乐趣。直到牢拴“咚”的一脚踹开家门,手举铁锹,怒发冲冠地站在地下时,他们才停止了翻滚。

牢拴的铁锹并没有劈下去。因为他看清了那是他的队长。不过,往日说一不二叱咤风云人高马大的顶头上司,今日却跪在了他的脚下,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讨饶。这大概是牢拴一生中最威风、最荣耀的时刻。倒是那女人满不在乎,一副巾帼英雄的样子:“不关他的事,是我叫他来的,要杀要剐冲我来!”女人看他的手在抖,一把夺过铁锹,“快走!”一句话提醒了跪在地下的男人,嘎地爬起来,夹着衣服,箭一般夺门而去。

牢拴咚地跌在床上,拼命地撕着自己的头发,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女人愣了一下,扑过去抱着他哭了起来。白洁如玉的肩膀一耸一耸,边哭边说:“谁叫你不顶事来……”

那一夜,他们三个人谁也没合眼。

下山时,牢拴的灵车加快了速度。在拐弯处,车轮碰上了一块石头,咯噔,车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车身颤动的一刹那,牢拴的头给撞在了棺材帮上,就像出事那天。当时,他正操纵着采煤机,旋转的滚筒用它那坚硬的牙齿把煤壁撕成碎片,煤像潮水一样哗哗地从煤溜上流淌出去。“牢拴,上面来电话,再开快点儿。”话筒里传来了班长的声音,他犹豫片刻,还是扳了下旋钮。采煤机犹如挨了一鞭子的马,倏地加快了步子。滚筒转得更快了,本来压力就不大的喷雾压不住飞扬的煤尘,工作面能见度极差。

咯噔一下,采煤机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动了。牢拴急得满头满脸都是汗,趴在采机上,脱下安全帽,用矿灯来回照着采机,检查是哪儿出了毛病。就在这时。轰隆一声,一块锅大的滚帮煤掉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头上……

今天的调度楼好热闹呀!门口,一左一右两辆大卡车上摆着两面直径为两米的大鼓,旁边分别站着二十多个手握大钹的年轻人。楼顶上,也有十来个人,楼的四个角摆满了礼炮、烟花、二踢脚,几条连起来的鞭炮像辫子一般从楼顶垂到地下。调度室里,局长、矿长、党委书记、工会主席都在,矿长的两只眼牢牢地盯着调度模拟盘。电视台的记者手提着打开了镜盖的摄影机,报社、电台的记者们早拟好了稿子,守在电话旁边……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新的世界纪录的诞生!

工作面的采机一停,运输机一停,几十双眼睛盯着的模拟盘上的红色信号马上灭了。

“问一下,怎么回事?”党委书记对调度主任说。

还没等调度主任要通电话,井下的电话来了:采煤机趴了窝,找不到毛病,司机让滚帮煤砸坏了,现在正往上抬。

听到这个消息,调度室立刻像炸了马蜂窝。一部分人手忙脚乱地向坑口跑去。他是队长当然跑在前边。调度室的电话铃声不断,装着大鼓的卡车去了坑口,大鼓和钹七歪八斜丢在一边。不几分钟,矿区又响起了救护车凄厉的叫声。

此刻,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一点整。

离新年钟声敲响只剩下三个小时。

牢拴的死震动了全矿、全局乃至省里。

这后生死得真不是时候,就差五百吨煤。

这后生真不会死,把世界纪录给毁了。

这后生迟死三个小时就行了,这下安全生产一周年也成了泡影。

这小子是个妨主货,把老子们眼看到手的奖金给一阵风吹跑了!

死了也好,活着也是受罪,队长心里清楚得很。

我不能死呀,爹看病、打發爹、娶女人花了五六千块,还欠人家两千多块钱呀,撇下娘一个人孤苦伶仃怎么活?矿长说过,上面有了精神,干得好的合同工每年有一部分给转正,够了十年女人和孩子可以带户口……

牢拴不该死呀!在医院她抱着他的尸体哭着说。

自从秋天那个月夜发生了那件事后,队长让开皮带的牢拴学了开采机。这活虽然脏点儿,时间长点儿,吃的煤面多点儿,可在班里能挣头份工资。这对于等着钱用的牢拴来说确实属于照顾。可话说回来,要不是这,牢拴还死不了。还有,那天牢拴上班临走时,她听到一只猫头鹰蹲在离她家不远的树上呜呜呜叫了几声。她当时好害怕,想劝牢拴不要去,可是话到嘴边又留了下来。

牢拴走了,家中还有一个老人,她要回家去,她不能留在矿上,她要回去伺候牢拴年迈的母亲。

牢拴的灵车在天大亮时来到了他们村边。天下起了雪,女人和坐在她身边的男人看到村口站着一位老人,老人纹丝不动,雪花落在了她的头上,身上,像一尊白色的雕塑。

女人抱着孩子,咚地跳下了车,快步向老人走去,边走边喊:“娘,娘……”

老人动了一下,看着站在跟前穿着一身孝服,怀里还抱着孩子的媳妇,干瘪的嘴蠕动了几下,一把抓住媳妇,急急地问:“牢拴呢?牢拴呢?”

女人哇地哭了,怀里的孩子也跟着哭了起来。老人一下明白了,不顾一切向灵车奔去。跌倒,爬起来,又跌倒,再爬起来,雪地上露出了一片片黑色的痕迹。

从村子里传来了“嘟哇嘟哇”的唢呐声。吹鼓手的后面是一辆草绿色的越野卡车,那车好气派,周围摆满了花圈,中间那个黑色的骨灰盒上写着金字:×××烈士永垂不朽。烈士的照片好大好大,身着军装的烈士笑吟吟的,好像对自己的结局非常满意。灵车后面跟着五辆小车,再后面是扛着幡子,穿着孝衣的亲属和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热闹的人们,那队伍,够庞大的,足有四五百号人。

牢拴灵车上的司机摁了下喇叭,准备把车开进村。刚刚起步,让村里的几个老人给拦住了:死在外头的人不能进村,这是多少年来留下的规矩。

尽管好话讲了不少,牢拴的灵车最终也未能进村。

那边的吹鼓手们非常卖劲。两班鼓谁也不让谁,谁也不甘示弱。两边吹唢呐的、吹笙的腮帮一鼓一鼓,像蛤蟆在呼吸,脸憋得通红,不时拿出各自的绝活想压倒对方,赢得了围在旁边看热闹的人们的阵阵喝彩声。

那高亢的唢呐声经久不息,一阵比一阵高,一阵比一阵响,在雪花飞扬的冬天,在无遮无拦的旷野里回荡、盘旋。大雪盖住了牢拴的灵车。

唢呐声淹没了牢拴娘、牢拴女人和孩子的哭声。

皇甫琪:山西原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报告文学专业委员会委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寻找那半个圆》《雪儿》,长篇小说《龙宫》、长篇纪实《崞山下的古村落》等,曾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赵树理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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