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葵

2018-09-30 02:39王选
鸭绿江 2018年9期
关键词:李果葵花母亲

王选

初冬。薄霜落了整夜。树枝、枯叶、败草,忘了凋谢的花,白着头,在大地上游走。

风把满坡没有拔掉的葵花秆摇醒。

我站在馒头状的山巅上,目送柳舍。她穿着黑羽绒服,黑运动裤,挽着头发,背着黑包,在晨曦尚未落下的早晨,独自一人离开了麻村。当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后,我的悲伤,犹如三米外那棵孤零零的椿树,在寒冷里无路可走。

我在山巅上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站成了另一棵椿树。我的手上,举着我亲手制作的永不凋谢的塑料葵花。我依旧没有勇气喊住柳舍,送出我的礼物。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站在山巅远眺的时候,我依旧能想起那场白霜,那个黑透了的背影,和不会凋落的花瓣。它们像一些图钉,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是在三月的一个午后第一次遇见柳舍的。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天是蓝的,瓦是蓝的,远处呼啸而来的风,也是蓝的,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也是蓝的。我和母亲种完八分地的葵花后,一前一后进了村。

我的父亲,很早就消失了。他是一个货郎担,每年天暖,他都挑起自己的担子(担子两头的木箱里,装满了彩色的丝线和彩色的花布),去很远的地方,走村串巷,卖掉丝线和花布。我的母亲就是他当货郎时领来的,然后生了我和姐姐。又是一年天暖的日子,他丢下母亲和我,挑起自己的担子,出了门。我含混不清地问他,爸爸,干吗去?他摇着羊皮拨浪鼓,在我眼前晃了晃,说,给你挣娶媳妇的钱去喽。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叫媳妇,我只在乎他每年腊月回来时木框里装着的水果糖。父亲走了很远,才折过身,朝我们摆了摆手,示意我们回去。我看到母亲的眼眶,像两只水缸,装满了水,风吹来,水波荡漾。母亲牵着我和姐姐的手,回了家。

那一次,父亲走后,再也没有回来,从此杳无音讯,多年以后,我们才听说,他在远方,有了新家。我一直觉得他是个骗子,说好去给我挣娶媳妇的钱。好多年过去了,母亲完全苍老,容貌枯槁,那个十多年前站在山巅等父亲归来的女人,完全被生活无情地打败。又是好多年过去了,姐姐出嫁了,她给母亲和我留下了四万元彩礼,去了王村,做了别人家的人。而这么久了,我的父亲,依旧没有踪影。

我们被八分地折腾得筋疲力尽,像两个残兵败将一样,摇摇晃晃,丧魂落魄。母亲扛着头,提着竹篮。我背着半背篓路上拾的驴粪,弓成一只虾,哼哧哼哧往回家走。我本来是反感拾粪的,但母亲骨寒,到了五月就要填炕。于是家里需要大量的驴粪,晒干,装在草棚里。母亲说,拾吧,再拾几背篓就给你娶媳妇。一听媳妇,我高兴极了,在能淹没脚面的黄土里努力寻找着驴粪。自从父亲走后,所有的家务都落在了我们母子肩上。这么多年,我们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在村里伸不直腰杆,说不了大话。最要命的是,我已经二十八岁,依旧打着光棍。

在村子中间,我在八百度的眼镜缝隙里看到了柳舍,她正站在一棵白杨树下,舔着雪糕,她鲜红的舌头在白腻的雪糕上缠绕着,像一条蛇,在花草间游动。

当我再往前走了几步后,终于看清了她。齐肩的披发,白皙的鹅蛋脸,细长的眼睛,高挑的身材,二十多岁的模样,漂亮极了。可看到漂亮姑娘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脸红和自卑。我捂着狂跳不止的心脏,把头再一次埋进胸膛,在她眼前跑了过去。我知道我背篓里的驴粪肯定熏着她了。

当我跑出几步之后,我听见她朝我喊,嗨,你的驴粪,撒了一路。说完哗啦啦笑了。我心想,我又不是驴,怎么是我的驴粪。可能是该死的背篓破了。但我依旧没敢回头,还是一路小跑回了家。我的心在喉咙里架着,憋不住就跳出来了。

她叫柳舍,李果的媳妇。

我坐在早熟梨树下,啃着一片干饼子。梨花开过了,叶子还未生出。干硬光秃的枝条在地上留下了破碎的阴影。一些阴影落在我的脸上,像未来某个糟糕的午后。满地的花瓣,扫过了,残留着一些,独自枯黄。一些蜜蜂在花瓣上纠缠不止,发出了刺耳的叫嚣。这让人烦躁的季节。

母亲在厨房做饭,她擀面条的声响,如同打鼓,似乎要把案板掀翻一样。自从父亲不再回来后,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厨房。原先锋利的菜刀被她剁得如同锯子,平展的案板也成了凹槽。

我常想,二十八岁,如果上天能赐给我一个女人,该多好。当我再一次这么想的时候,柳舍站在树下吃雪糕的样子,便在我眼睛里晃来晃去。可惜柳舍是李果的女人,和我没有丝毫关系。

自从李果从南方领回柳舍后,我就一直暗中痛恨着他。他和我同岁,小时候,我们一起上树掏鸟,一起放牛,一起偷玉米,一起在月光下捉迷藏。上學时,我们是同学,而且好几年还是同桌。他是个很笨的人,数学糟糕到上了初中还不会算除法,英语更是一窍不通,初中毕业了还背不全二十六个字母。可我正好相反,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一直霸占着第一名的位置,一直到初中毕业。李果高中上了半学期就辍学了。他害怕上学,就像害怕上刀山、下火海一样。后来,他去了南方的建筑工地,当了一名工人。而我,依旧埋在书堆里,一心想走一条和李果不一样的人生道路。但结果,是惨痛到不忍讲述的。高考第一年,我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放弃了上二本的机会,接着补习。但自从补习之后,情况越来越糟糕,我的成绩一年不如一年,四年后,竟然都上不了线。第五年,母亲把我从书堆里捡出来,拖回了家。她让我彻底死了这条心,我们王家,坟头没冒那缕烟。我戴着从一百五长到八百度的眼镜,多年补习后,成了一个傻子。每天鸡叫头遍,我就抱着牛津英语词典在村口的杏林里反复背诵着。村里好多早起赶集的人都以为杏林里在闹鬼,把几个人吓得得了大病。后来,他们知道杏林里叽里咕噜的声音是我发出来的后,都说我疯了。他们都说我疯了,我就真的疯了。反正离麻村上一个疯子死掉,村里已经很久没有疯子了,那就让我接了他的班。

当我在暗无天日的高三补习时,李果在干什么呢?李果早已经不在工地搬砖了,他先去了一家玩具厂,不久,当上了组长,再不久,成了车间主管,一个月三千元的工资,在当时已经很厉害了,而那时候,我的母亲喂养了一年的一头牛崽才卖一千二。有一段时间,李果曾叫我去南方打工,但我始终觉得打工是低人一等,再说打工,年轻的时候可以,老了还得回来种地,不如下个狠心,苦熬几年,上个大学,出来考个公务员,一辈子,风风光光,稳稳妥妥。我干干脆脆拒绝了他的邀请,甚至带着一些不屑。但现实一点不遂人愿。等我现在想去打工了,李果已经嫌弃我读书读傻了。

李果在南方的日子据说过得有滋有味,已经从那家工厂跳槽,去了另外一家文化创意公司,当起了营销经理,专做市场调研和大数据分析。我就搞不明白,他一个不会算除法的笨蛋,怎么分析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可实现就是如此,把一个差学生送到了台前,把一个当初的好学生推进了粪坑。

李果在南方挣了钱之后,回家翻修了新房。四合院,东、西、正北,盖起了三面砖房,墙上还贴了雪白的瓷砖。屋里的家具都是在建材城买的,牌子货,摆在屋里,相当阔气。我们去他家玩,看着地上能看清鼻子眼睛的地砖,恨不得脱掉鞋袜,光脚板进屋。除了盖房,他把家里的二十亩山地全部撂荒,吃的面,在集市上买,吃的馒头,在集市上买,吃的菜,在集市上买,就差喝的水,也在集市上买矿泉水了。他的母亲,成了村里唯一的“脱产干部”,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在黄土里刨食吃了。每次李果回家,村里那些长着势利眼的家伙,就如同苍蝇一般,围在穿着白衬衣、黑西装、棕皮鞋,肥得如同发酵的面包一样的李果周围。我看着那些人献媚的嘴脸,就感到反胃,一句话,太俗。我总是躲得远远的,才懒得去见你李果呢。

所以,不管李果是盖新房、添置新家具、吃香喝辣,还是风光耍人,我统统都不羡慕。因为这些,说不准哪一年,我家坟头冒烟,我也会拥有。麻村的势利鬼们永远看不透我八百度的近视镜后面藏着坚毅的目光。但当有一天,李果领着一个漂亮姑娘回到麻村时,我彻底溃败了。因为我深知,一个人在最美好最需要女人的年华里没有属于自己的女人,这是一件让人伤心透顶的事情,即便以后我腰缠万贯,可回想青春和后青春时,没有一个女人出现,我的生命是苍白甚至漆黑的,这让人感到绝望。

慢慢的,我对李果的疏远,变成了对他的痛恨,一种无端的难以排遣的痛恨。痛恨他拥有一个漂亮女人,而我一无所有。

后来,又过了不知几年,我现在已想不清了。我总是喜欢坐在山顶一棵酸梨树的树杈上,把三十多岁的躯体悬挂在空中,静静地看寒阳西斜,暮色膨胀,遥远的王村灯火渐次点亮,回想往事时,往事总是一片模糊。

总之,那是一个春末夏初。葵花长到了齐腰高,椭圆的叶子四面铺开,盛接着巨大的阳光。一些褐色昆虫在草丛里鸣叫不止,一些杂草在葵花地重新暗自生长,一些山歌在淹没牛羊的森林里弥漫。我喜欢这样的季节,像极了所有高中的时光,明媚、清澈,有着毫无保留的快乐,和随便猜想的未来。

我给葵花地锄过二遍草之后,扛着锄头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红土坡,李皮叫住了我。他站在地埂上,伸出食指,一勾,说,傻子,过来,有糖吃。我摇了摇头,心想三岁小孩才吃糖呢。他看我不为所动,又一勾,说,傻子,过来,送你一只画眉。我摇了摇头,心想有画眉你早玩去了还会送我。他看我依旧无动于衷,跳下地埂,走到我跟前,半眯着眼说,你个傻子,吃了豹子胆了是不,哥叫你过来,你聋了还是哑了?他揪住我的耳朵,来了一个老虎剜牙,疼得我咧嘴。可我不敢反抗,他是村里年轻一辈人中的恶霸,臭名昭著,无恶不作。我反抗,无疑会招来一顿无辜的暴打。

他揪着我耳朵,往路边扯,我站着没动,任他揪扯。他松了手,围着我转了一圈。然后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有个柳舍的秘密,你要不要听。一听柳舍,我耳朵一下软了,很顺从地跟着他到了一个土坡后面。

土坡后面,站着李皮的几个走狗,瓜娃、喜宝、二懒、贵平,他们把衬衣搭在肩上,歪着头,一副流氓样。当我刚走近他们后,李皮说了声上,几个走狗一拥而上,将我掀翻在地,然后一顿拳打脚踢。我抱着头,翻滚着,一遍遍高喊着,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们发出了黏稠的笑声。我隐隐听见李皮说,你他妈才是君子呢,听着,傻子,以后离柳舍远点,再骚情,打断你狗腿。

春节过后,李果把柳舍留在了家里,自己去了南方。这让人难以理解。麻村很多年轻人外出打工都会带上自己的媳妇,即便那种丑得天理难容的,也会打包带走,他们怕自己辛辛苦苦弄到手的媳妇,被别的男人哄跑。可李果似乎不怕这些。

李果把柳舍留在村里,无疑在村里安了一颗定时炸弹。

在麻村,十几岁以上的姑娘都去了城里打工,小媳妇们也随着男人去了远方,村里只留下一堆连猪都看不上啃的五十岁以上的大妈,年轻女人在麻村是一种稀缺资源,也是一个断裂带。柳舍的到来,无疑填补了这个巨大的空隙。二十多岁的柳舍,拥有俊秀的脸蛋,修長的身材,端庄的举止,最关键是奶大,屁股大,腰细,腿细,这足以要了村里一层男人尤其二三十岁的留守男人的命。她的一举一动,都能在村里掀起不小的风浪。她的一出一进,都被村里一帮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关注着。她的一言一行,都被村里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着。这就是柳舍,让村里的中青年男人骚动不安又望人兴叹的女人。

在这帮男人里,以李皮为首的一伙始终占据着主动权。首先他以自己的恶名镇住了其他人,谁要对柳舍靠近半步或者有非分之想,他就安排自己的走狗去放话,柳舍是他李皮的女人,如果再靠近一尺,小心狗腿。于是男人们只好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真的望人兴叹了。其次他拥有一张厚颜无耻的脸皮,总是趁李果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溜进屋去找柳舍说话,或者约柳舍去集市上玩。当然,柳舍不会喜欢他那样的货色。那张长满麻子的脸,被纸烟熏黄的牙板,和细长的好色的眼睛,足以败露他内心所有的龌龊。

我站在我家屋檐上,远远看着李皮和他的走狗像一堆苍蝇,在柳舍家门口缠来绕去,发出了嗡嗡之声。我是那么痛恨李皮这帮家伙,痛恨到真想把他们的脑袋一个个掐掉,挂在树上。可惜我一介书呆子,身单力薄,经受不住他一根指头。我看着李皮把走狗们安排在柳舍家房屋四周盯梢,自己进了柳舍家院子,在院里鬼鬼祟祟探视一番之后,进了柳舍的屋子。三分钟后,李皮像一只落汤鸡一样从屋里跑了出来,头上顶着一个红马勺,水珠淋漓,滑稽而又狼狈。李皮的骚扰以失败告终,这多少让我心安。但很快我又再次陷入悲伤之中,因为我深知李皮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很多东西,他不到手心不甘,柳舍经受的骚扰,势必会越来越多。看着我深深暗恋的女人被别人调戏,而我却无能为力,汹涌的难过海水一般,淹没了我的胸口。

我坐在瓦片上,眺目远望,田野被黏稠的绿色泼染,而椭圆叶片四面铺开的葵花,被岁月的风吹着,吹出了茫然惆怅,吹出了满腔内伤。岁月的风啊,也吹着我三七分的长发。我那油腻的头发,在风里,是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带领我向季节深处奔去。

终于是七月了。麦子割翻在地。麦茬高撅,吸管一般,吮吸着阳光浓稠的血液。

葵花已全部盛开,我爱这七月。葵花站满山坡,高举金黄的脸庞,在盛大的蓝天下,一起合唱。葵花行走在山坡,高举金黄的头颅,在浩荡的清风里,一起合唱。葵花奔跑在山坡,高举金黄的心脏,在灼热的阳光中,一起合唱。这灿烂的歌谣,海水一般,翻卷着,滚动着,漫过了草丛、森林、村口,在柳舍的门口全部停顿了。那歌谣,拍打着她家的墙角,拍打着她家的窗户,拍打着她的穿衣镜,拍打着她凸凹有致的腰身,拍打着她发梢的幽香。

柳舍想要挑水去。但李果的母亲不让去,怕她出大力气,累着了。

李果的母亲倒是对柳舍好。寡居多年的她,孤独怕了,家里多了一个人,自是倍加珍惜。当然,她也怕柳舍去挑水时被村里的流氓调戏,占便宜。她帮儿子看着女人,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实在对不起列祖列宗。不过话说回来,柳舍确实脾气好,性子好,长得好,这在麻村四十八个年轻媳妇里绝对是首屈一指。李果的母亲逢人便夸柳舍的好。我坐在屋顶,仰望天空,俯察大地,在脑瓜子里做着那道高考时不会的地理题时,就隐约听见李果母亲对我母亲说,我家那柳舍啊,才乖巧呢,做啥吃啥,一点不挑。我的母亲啧啧叫着,说,你真有福气啊,有这么一个好儿媳妇,哎,你看我儿子,成天迷迷糊糊,疯疯癫癫……她们应该还说着什么,或许说了很久,五十岁的女人,总是有说不完的废话。她们说完后还将去看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

我跳下屋檐,那些金黄的葵花消失在了眼底。

出了大门之后,我便一路狂奔。我的罗圈腿在地上扫起一道黄土,挂在我的屁股后面,像一条尾巴一样。正午的太阳,巨大而透明,铺开在空无一人的土路上,泛着光芒。

我来到田野,钻进了盛大的葵花林。那茂密的花海,淹没了我的头颅。它们高举金黄的花盘,如同端着油锅,在煎炸成块的阳光。那些椭圆的叶片,长满了粗壮的白色茸毛,在打磨着这温吞的空气。我在密不透风的葵花林里艰难地行走,一些叶片锋利的边缘割伤了我的耳朵,疼痛让我头脑发热,面颊绯红。我扶着葵花们茁壮的腰杆,拨开叶片,仰着头,一步步前行。此刻,全世界只剩下了三种声音。远处,是风吹白杨叶子的声音,哗啦啦响着,河水一般,漫过了麻村的沟壑。头顶,是成群的蜜蜂背着蜜罐在花盘上采蜜时发出的欢呼声,嗡嗡嘤嘤,不绝于耳,像一朵硕大的云,罩在我的上空。最后,就是我的心跳了,它是一只兔子,在和另一只嬉闹,一不小心,就会跳出我的喉咙。

我在漫无边际的葵花林里寻找一棵最灿烂、最漂亮、最芳香、最迷人的葵花,送给柳舍。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给一个女人送出的第一朵花,不是玫瑰,我也没有玫瑰,是一株葵花。

我找到了我想要的那朵葵花,它美得让人想哭。

我举着那株葵花,像打着一把伞,像捧着一束玫瑰,在麻村的山路上满怀喜悦地走着。一些蜜蜂,尾随着我,如同仪仗队里的锣鼓手。

很多年以后,当我不再年轻,也当我彻底成为一个傻子后,我依旧记得那个辉煌而璀璨的正午,我高举葵花,在麻村的田野滑翔而过。即使最后的结局让人伤心不止,但我一直为我那时的勇敢和别出心裁感动着。

我空手来到柳舍的窗前,她斜躺在炕上,拿着一本破旧的《故事会》翻看着。她看书的神态让我着迷,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我喜欢的女人,就应该是一个喜欢读书的文艺女青年,她漂亮、忧郁、清高,喜欢听风吹响瓦檐的声音,喜欢在黄昏的槭树下独自漫步,喜欢和我谈论月色的深浅。而柳舍完全满足了我对一个女人所有美好的幻想。

我敲了敲半敞的窗户,她抬头,看见我。我现在已经忘了她当时的眼神,就像我忘了我看到她眼神后的眼神。我颤巍巍地说,柳舍,可以约你一起散散步吗?

她笑着说,好啊,去哪里?

后梁,我说,要不我先走,你后面跟上。我先走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一来可以避免我的窘迫和紧张,二来可以避免被李皮和他的走狗们看见。

行么,你先走,我后面就来。

我在后梁等了十分钟,柳舍來了,穿着一件米白色带浅蓝花朵的裙子,头发束在脑后。我暗想,她今天的衣着和我送的葵花真是绝配,这让我欣慰。

我们并排走在小路上。太阳已经偏西,路两侧浓密的洋槐叶子拢过来,在路上留下了绵长的阴影。我们走在树荫里,燥热褪去,很舒服。我本想先张口说话,但紧张让我嗓子变得干涩,我使劲咽着唾沫,但所有的语言还是卡在了喉咙,我搓着手,有点不知所措。

约我有什么事吗?还是柳舍的询问打破了我的尴尬。

我摇摇头。没啥事,就和你走走。

你今年二十几?

二十九,属兔。

比我大两岁,有女朋友吗?

我摇摇头。没有,村里人都说我是傻子,没有姑娘会喜欢我的,真的,没人喜欢傻子。我突然很难过,我都把人生的一半活没了,竟然没有一个姑娘喜欢过我,这真让人伤心。

我觉得你很好啊,比李皮那帮流氓好一万倍呢。柳舍站住,睁着圆圆的漆黑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低下头,满心温暖。

当我们快走到小路尽头时,我说,你等我一下。我爬上一台地埂,在一棵杏树下,取上我藏着的那株葵花,高举着,连跑带跳来到了柳舍跟前。柳舍看着我举着葵花,眉头紧皱,满是疑惑。

柳舍,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我没有钱送你玫瑰花,但我觉得,这株葵花,比玫瑰花更能代表我的心,请你收下它。我弯下腰,低下头,把葵花举过头顶,虔诚地、恭敬地,把葵花献给了我喜欢的女人——柳舍。

柳舍哗啦啦地笑了,像风吹把白杨树的叶片吹响。她甚至笑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还不断拍打着手掌。笑了一会儿,说,你太有意思了,太好玩了,那好吧,我收下你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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