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若语形修名语序的类型学特征

陈海宏，谭丽亚

（1.云南民族大学 民族文化学院，昆明 650504；2.西南林业大学 国际学院，昆明 650224）

兰坪怒族自称为zau³³zou³¹（柔若），怒族语意为“麦人”，［1］196主要分布于云南省怒江州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兔峨乡的澜沧江两岸，总人口约为3000人。兰坪怒族使用的母语柔若语属于藏缅语族彝语支。［2］185柔若语形容词修饰名词构成的定中结构有两种语序：一是“名＋形”式，例如：ɣɛ³³（水）ʦhɯ³³（热）“热水”，定语在中心语之后，这是柔若语中很常见的一种形式；二是“形＋名”式，定语在中心语之前，例如：ʦhɯ³³（热）xo³³（助）ɣɛ³³（水）“热的水”，这两种语序组成的结构，在语义和语法上各有特点。藏缅语族语言形修名语序虽然具有一些共性，但不同语言的形修名结构在语序和虚词等用法上还存在差异。本文拟对柔若语中两种形修名语序进行描写分析，揭示其类型学特征①本文语料为2016年7月至8月和2017年8月作者田野调查所得，标音为云南省怒江傈僳自治州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兔峨乡江末话。。

一、两种不同语序的结构形式

（一）“名＋形”式

由“名＋形”构成的定中结构，两者之间结合得比较紧密。这种形式不仅能构成复合词，也可以构成短语，其形式主要有以下几种。

1.从音节上看，由一个单音节名词和一个单音节形容词构成双音节复合名词。以这种方式构成的复合词较为常见，数量比较多。例如：

ʨiau³³（草） ȵɯ³³（绿） 绿草

ʨhiɛ³³（露） phu⁵⁵（白） 白雾

ʨu³³（人） kɛ̱³³（瘦） 瘦人

la³⁵（山） ʔau⁵³（高） 高山

ʨu³³（人） lou¹³（好） 好人

ʨiau³³（米） ʨiɛ̃³³（新） 新米

2.由双音节名词缩减成一个音节，再与单音节形容词构成双音节复合词。被缩减的成分均为后缀附加成分，用来构词的都是词根。例如：

miã³¹（刀） ȵou³⁵（尖） 刀尖 （刀：miã³¹kha⁵³）

ʔau⁵³ʦou³¹（锄） phiɛ¹³（片） 宽锄 （锄头：ʔau⁵³ʦou³¹kha⁵³）

la⁵⁵（土） yi⁵⁵（黄） 黄土 （土：la⁵⁵ma³⁵）

ȵou⁵³（眼） phu⁵⁵（白） 白内障 （眼睛：ȵou⁵³ ʨi³⁵）

3.形容词先和名物化助词mu³³（的）构成定中短语结构，再放在名词的后面作修饰语。例如：

ʨha³³ma³³（头发） ɣe⁵⁵ɣe⁵⁵mu³³（长长的） 长长的头发

sɛ̱⁵³pho⁵³（叶 子） ȵɯ³¹ȵɯ³¹mu³³（绿 绿 的） 绿绿的叶子

la³⁵ʔau⁵³（山） mia⁵⁵mia⁵⁵mu³³（高高的） 高高的山

（二）“形＋名”的定中结构

这类结构与前面“名＋形”相比，结构较松，音节数量灵活，多少均可；形容词与名词之间，一般都要加结构助词 xo³³（的）。

1.只有一个形容词定语成分的，形容词可以是单音节的，也可以是多音节的。例如：

ʨhɯ³³（甜） ku³³（东西） 糖

ʦa⁵⁵（滚）ɣɛ³³（水） 沸水

ʨiɛ̃³¹（碱） ɣɛ³³（水） 碱水

ʨia⁵⁵（酸） ʔã³¹（菜） 酸菜

“形＋名”的结构大都是出现在复合词中，相对固有词序，出现的相对比较少。如果形容词提至名词前修饰名词，在形容词后加助词xo³³，这种情况大都是出现在短语中。例如：

ʨa³³xo³³（酸的） ʨyo¹³ʦɿ³¹（橘子） 酸橘子

ʦhɯ³³xo³³（热的） ɣɛ³³（水） 热的水

nɯ³³xo³³（绿的） sɛ̱⁵³pho⁵³（叶子） 绿的叶子

kou⁵³xo³³（冷的） ʦou³³（饭） 冷的饭

2.形容词加上状词或形容词以AA或ABB 式重叠后， 再加上结构助词xo³³，修饰后面的名词组成定中短语，表示程度加深。此类结构的中心语受数量短语修饰时表示定指。

tyi³³tyi³³xo³³（脏脏的） ɣɛ³³（水） 脏脏的水

i³¹i³¹xo³³（大大的） tau³³ʔa³³（棍子） 大大的棍子

phu⁵⁵ʨhĩ³³ʨhĩ³³xo³³（白花花的） ta⁵³vu̱¹³（棉花）白花花的棉花

nõ⁵³khə³³khə³³xo³³（黑乎乎的） pha³³na⁵⁵（脸） 黑乎乎的脸

在“形＋助＋名”形容词修饰名词的短语中，助词xo³³有时也可以省略。例如：

ʨa³³ʨa³³xou⁵³（xo³³）（酸溜溜的） ɕi³¹tẽ³³（柚子）酸溜溜的柚子

nõ⁵³ŋĩ³³ŋĩ³³（xo³³）（黑乎乎的） lou³¹（手）黑乎乎的手

3.在形容词之前或之后加上状语，表示程度加深。例如：

xou⁵³ɕi³¹（很）ʔa³¹vei³¹（不远） tɯ³³pɛ̃³³（地方） 不太远的地方

xou⁵³ɕi³¹（很）nõ³³kɛ³³（听好） ʨi̱³¹ʨia³³（山歌） 很好听的山歌

i³¹（大）xa³⁵xo³³（很多） sɛ̱⁵³ʦẽ³³（树） 很多大的树

xou³¹ɕi³⁵（很）ɣiɛ³³kɛ³³xo³³（看好的） ve⁵³ʨĩ³¹（围巾） 很漂亮的围巾

二、两种语序的比较

柔若语形修名定中式有形容词前置和后置两种语序，这两种语序的复合词都是没有标记的，“名＋形”式，如：ɣɛ³³（水） kẽ³³（清） 清水；“形＋名”式，如：mɯ³³（墨） ɣɛ³³（水） 墨水。在短语语序中，两种语序通常要增加助词标记mu³³或xo³³，这两种语序虽有共性也有个性。

（一）相同点

1.形修名复合词结构中，无论是“名＋形”式还是“形＋名”式，名词和形容词间都不能插入其他成分，紧密相连。例如“名＋形”式：ʨhi³⁵（腿）uɛ̃³³（弯）罗圈腿，li⁵⁵tɛ³¹（舌） ȵa⁵⁵（小） 小舌，xo³³（肉）ʦhu³³（肥） 肥肉；“形＋名”式：xɯ³³（黑） pɛ̃³¹（板） 黑板，mɯ³³（墨） ɣɛ³³（水） 墨水，ʨa³³（酸） ɣõ³¹（汤） 酸汤。

2.从语义上看，形修名两种语序的复合词不是名词和形容词两个词意义的简单相加，而是由名词和形容词两个词意义融为一体产生新的语义，其语义的中心语都为名词。例如：

ʨɛ̱⁵⁵（云） ne³³（红） 彩霞

ȵou⁵³（眼） yi³⁵（黄） 青光眼

na⁵⁵（心）kho³³（苦） 痛苦

xo³¹（肉） ʔuɛ¹³（旧） 腊肉

3.从助词标记看，都可以不带助词标记，主要出现在简短的复合词和短语中。例如：

“名＋形”语序

mi³¹（布） na⁵³（黑） 黑布

ʦou³³（饭） ma⁵³（软） 软饭

ŋau³³（鱼） ka⁵⁵（干） 干鱼

“形＋名”语序

khau³³（咸） ʔa⁵⁵（菜） 咸菜

kau⁵³（凉） ʔa⁵⁵（菜） 凉菜

ne³³（红） i³³（酒） 红酒

（二）不同点

由“名＋形”和“形＋名”两种语序构成的定中结构，在语法和语义方面各有不同的特点。

1.两种语序成分之间结合的松紧程度不同。“名＋形”语序，既构成复合词，又构成短语，但以复合词为多，结构紧密，一般不能插入别的成分；而“形＋名”语序，多构成短语，结构松散，可以插入其他成分。例如：

“名＋形”语序

ɣɯ⁵³（锅） ʨɛ³³（新） 新锅

pha⁵⁵vu⁵³（蚂蚁） phu³³（白） 白蚁

pha⁵⁵lou⁵³（袖） ɣɛ⁵⁵（短） 短袖

“形＋名”语序

ʨɛ³³xo³³（新的） ɣɯ⁵³（锅） 新的锅

phu³³xo³³（白的） pha⁵⁵vu⁵³（蚂蚁） 白的蚁

ɣɛ⁵⁵xo³³（短的） pha⁵⁵lou⁵³（袖） 短的袖

2.从词源看，“名＋形”复合词以本族固有词为主；而“形＋名”复合词多数是汉语借词，与汉语的构词语序一致。例如：

“名＋形”语序

ʔa³¹（菜） kha³¹（素） 素菜

la̱⁵³（石头） sɛ³³（细） 沙子

ʦou³³（饭） phu³³（白） 白饭

“形＋名”语序

ʨia³¹（假） ʨyi³¹（牙） 假牙

ʔie³³（富） su³³（人） 富人

mɯ³³（墨） ɣɛ³³（水） 墨水

3.语义关系上，“名＋形” 式定中结构的语义焦点在核心名词上，而 “形＋名”式则在形容词上。因此，若需要突出事物的属性，即语义焦点或中心在形容词上时，多用“形＋名”式；而在强调事物整体，即突出名词中心语或整个短语时，则用“名＋形”式。例如：

“水里有什么？”

“水里有很多小鱼。”

4.从语用标记看，不带语用标记的“名＋形”语序大多出现在复合词或简单的短语中；带有语用标记的“形＋名”或“名＋形”语序，主要是出现在复杂的短语中。例如：

（1）不带标记的复合词或短语

mi³¹（布） bia⁵³（花） 花布

ʦou³³（饭） ʔɛ³³（硬） 硬

ɣɛ³³（水） ʨho³¹（冷） 冷水

ʨõ⁵³（茶） ȵɯ³³（绿） 绿茶

（2）带标记的短语

三、形成两种不同语序的因素

柔若语中，形容词修饰名词的两种语序相互竞争，相互影响。通过上述比较，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两种语序的出现是什么因素影响的。

（一）不同类型形容词对语序有影响

两种语序的形成，与形容词的属性有比较密切的关系。性质形容词既能构成“名＋形”结构，也能构成“形＋名”结构。这类形容词，不但表示事物本身具有的属性或形状，还可以表示事物的类别；而表状态的形容词大都使用在“名＋形”语序的短语中，并且常要带助词xo³³。

1.性质形容词修饰名词

ni³¹（嘴） ɕou¹³（歪） 歪嘴

mi³¹（布） ʦhu⁵³（粗） 粗布

ɣɛ³³（水） tyi³³（浑） 浑水

ʨu⁵⁵（人） ʨy³³（聪明） 聪明人

2.状态形容词修饰名词

mi³³（衣服） ʔua⁵⁵ʔua⁵⁵xo³³（湿湿的） 湿湿的衣服

mia³³（刀子） ȵu⁵⁵ȵu⁵⁵xo³³（尖尖的） 尖尖的刀子

lau³⁵lɛ³¹（月亮） la³¹luɛ̃¹³luɛ̃¹³xo³³（圆圆的） 圆圆的月亮

（二）语义结合的松紧程度制约是否使用结构助词

柔若语中形修名结构的语义结合度是不一样的。形容词与名词语义结合得紧密时，不需要使用标记；如果语义结合得不紧密，那么就需要使用结构助词。我们认为柔若语不同语序形名语法结构的语义紧密度依次排序为：名＋形＞形＋名＞名＋形＋助＞形＋助＋名。下面将这些语序类型比较一下，例如：

名＋形

ȵou⁵³ʨi³⁵（眼睛） na⁵⁵（病） 沙眼

ɕyɛ̃³¹（癣） phu³³（白） 白癣

形＋名

phu³³（白） mi³³（衣） 白衣

tɯ³³sou³⁵（假） i³¹la³³（货物） 假货

名＋形＋助

“绿油油的麦子”

形＋助＋名

“黄黄的玉米”

（三）语义的焦点影响语序类型

语义中心的制约作用在形容词居前居后两可的复合词中较为明显。语义中心为名词时，形容词居后；语义中心为形容词时，形容词居前。如：i³³（酒）ʨhɯ³¹（甜） “甜酒”，形容词居后时语义中心为名词i³³（酒）；ʨhɯ³¹（甜） xo³³（的） i³³（酒） “甜的酒”，形容词居前时语义中心为ʨhɯ³¹（甜）。

（四）语言接触影响语序类型

云南藏缅语族语言大都存在“形＋名”和“名＋形”两种语序类型，两种语序是否同时出现呢？戴庆厦、傅爱兰通过对十种藏缅语族语言形容词修名词语序的比较研究认为：“名＋形”式复合词是原始藏缅语复合词有且仅有的一种语序。［3］黄行也指出：“藏缅语族语言中形容词修饰名词和数词修饰名词的词序基本是名词在前，修饰语在后。”［4］兰坪怒族长期与白族相互杂居在一起，相互通婚，白语是兔峨一带的强势语言，很多中老年怒族柔若人都兼用白语。“白语是动宾型语言，白语只用‘形＋名’语序”［3］，新中国成立后，柔若人又逐步兼用汉语；因此，白语和汉语的“形＋名”语序对柔若语语序的影响很大。通过对柔若语形修名不同语序复合词和短语的考察，结合白族与周边族群的交往历史，我们发现“名＋形”无标记复合词和短语多为本族语固有的；“形＋名”无标记复合词和短语中有部分是语言接触过程中借入的，“形＋名”语序应当是语言接触影响后才出现的。

四、结语

通过对柔若语“名＋形”和“形＋名”语序的对比，区分了柔若语中形容词修饰名词的定中结构两种不同的语法结构，我们可以得出以下观点。

从结构上看，不带标记的“名＋形”和“形＋名”，既能构成复合词，又能构成短语，这种短语具有复合词的特点，其结构较为紧凑；加上助词标记的“名＋形”和“形＋名”短语结构，结合较松，可根据语用需要扩展其他不同的修饰语。

从分布和语用上看，形容词修饰名词的两种语序互相竞争。但随着汉语借词的大量涌入和汉语句式的不断渗透，与汉语句式趋同的“形＋名”式，呈现出开放态势，使用的频率越来越高，在竞争中优势日显；相反，“名＋形”式定中结构已呈现出封闭态势，只出现在固有词中。

总之，不同类型的形容词、是否使用助词、语义的焦点以及民族间的语言接触等因素会影响柔若语形修名的语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