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墓人(中篇小说)

2018-10-10 09:19曾铮
广州文艺 2018年7期
关键词:阿蒙法老异乡人

1.死者之国

大河由南向北,将大地一分为二,人们居于东岸,西岸留给死者。

这是一个崇拜死亡的国度,人们信仰同一个神话,神话里有各式各样的神明,而无论哪个神都与死亡脱不开干系。在这里,肉体的死亡并非终结,却仅仅是故事的开始。因此,取悦诸神成了第一要务,人们即使活着,也每日都在为死亡做准备,地位崇高的人总在筹划着自己的死,卑微的人则奔忙着为他人的死提供服务,无论是谁,死亡都是其整个生命的核心。虽然他们从未怀疑过神的力量,虽然他们坚信自己获得了神的恩宠,但与异国人相比,他们倒也不见得十分长寿,更没有特别强健的身躯。或许,某些局外人会据此推测,认为这个奇怪的国度将迅速消亡,毁于自身对死的痴迷。但事实上,他们的文明欣欣向荣,战无不胜,不但早已延续千年,而且还将以千年计地延续下去,以至于到了今天,在他们看来,把一半土地奉献给亡者,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若严格考究起来,在那一半属于死者的国度里,也还是有一批人世的住民,他们是唯一一批获得了特许的活人,能够突破禁忌,在大河西岸定居。六月便是这群西岸的居民之一。如果寻根问祖,六月并不能算是本地人,这一点从他那颇为怪异的明显属于外邦人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六月的祖父来自北方,可能是赫梯人,外祖父则来自南方,可能是努比亚人,他们对这里的神和信仰都缺乏了解和兴趣,却因为此地的富庶毅然抛弃了故土,决定移居过来。祖父和外祖父都有一双巧手,很快便谋到了差事,他们一个帮人制作丧礼用的乌沙布提陶俑,一个则专门替人把陪葬的小猫和朱鹭制成精致的木乃伊。后来,六月的双亲出生了。母亲会织布,她织的亚麻布非常结实、漂亮,这令绝大多数买家都不舍得把它们穿在身上,却只愿留着用来裹尸。父亲则更是厉害,他不知从哪里学会了认字、书写,开始替人在棺材底板上刻下死后才会用到的咒语和祷文,好让这些棺材的主人能在去往阴间的旅途中一路顺风。那些咒文据说总共有二百多条,只能以圣书体书写,统统记载在一部被当地人奉若经典的《亡者之书》上,父亲会根据人们的需要和支付能力有选择地誊抄,如果遇上特别富有的顾客,他也很乐意被邀请到正在修建的墓穴深处,就着石棺摆放的位置,在整一面墙壁上写下完整的《亡者之书》。后来,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众神庙里一位侍奉牛头女神哈索尔的老祭司找到了父亲,要他去临时填补一个暴毙墓匠的空缺,父亲的才能才一下子获得赏识,最后终于正式加入了“真理的侍者”的行列,换句话说,也就是成为皇家墓匠的一员。

直至今日,六月还会不时记起父亲给自己讲述的这段家族历史,回想起父亲以感激而又略带嘲讽的语调提起当初暴毙的墓匠。他虽然从未与死者谋面,却从后来的同行们那里听到了不少传言,他被告知,那个可怜的家伙竟是在一个酒醉的深夜到大河边解手时失足溺水而死的,按照当地人的信仰,这就等于直接坠入了大家心心念念的亡者世界。很显然,父亲与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太一样,他不大相信“大河是通往阴间的捷径”这一说法,但他也不会不识趣地向众人道出自己的怀疑,说那家伙也许没有抵达阴间,反倒成了鱼儿的粪便,又或是大河两岸的肥沃黑土。他表面上对这些大家都深信的东西毕恭毕敬,暗地里却满腹狐疑,有时甚至会窃笑,认为自己周围的人都十分愚蠢。六月跟随着父亲,继承了他作为墓匠的手艺,也继承了他怀疑者的可怕思想。除此以外,六月更是继承了某些极其危险的、自己决定此生都不会向外人诉说的幽暗秘密。直到父亲去世以前,六月都认为,自己将是父亲最忠实的继承者。然而,父亲的死改变了六月对世界的看法。现在,六月有时会忍不住想,也许,正是因为父亲那种可怕的不敬,才惹怒了某位他不相信的神明,令他遭遇到了后来发生的不幸。

至于六月自己,他的经历并没有父亲那般曲折,拜父亲所赐,他就生在大河西岸,死者之国的中心,那座被众人称作“真理之地”的小镇里。镇上所有住民都是“真理的侍者”,这些人之所以被允许居住在死者的国度,是因为他们肩负着重要的使命,那就是为他们的王,也就是法老,修建陵墓。法老虽然掌握着巨大的权柄,甚至被众人尊为神在凡间的具现,但是毫无疑问,他依然无法逃避死亡,所以,还有谁能比一位法老更加精心筹划自己的死,并为自己去往阴间的旅程打点好一切呢?那么,也就不难想象,为什么对于真理的侍者,历代法老都出手大方。这里的人从来不必耕种,打猎,又或是饲养牲畜家禽,一切吃穿都由东岸供给,法老甚至为他们指派了专职的洗衣工和挑水者,帮他们照顾家庭。他们的收入是寻常农夫的三倍,吃最好的面包,喝最棒的啤酒,每工作八天还能有两天休假。六月相信,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待遇,自己的父亲才放下了他对神明及死后世界的怀疑,来到了这里。当然,父亲的这一决定也直接塑造了六月的命运。当父亲要求六月作为学徒继承他的手艺时,正值年少叛逆的六月曾一度表现出反感,认为父亲的工作十分艰苦,而且无趣。但父亲当时的教训令六月记忆犹新,他向六月承认,这的确是一份乏味的工作,却同时宣称,工作的价值并不在于有趣,却在于回报的稳定,而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份工作,能比他的工作更加稳定了。

“那么,到底有多稳定呢?”少年六月虽然语带挑衅,心中却还是有一丝好奇。

“有多稳定?哼,稳定得就如死亡必定降临。”

于是,现在,六月继承了父亲,成了一名真理的侍者,为新的法老修建新的陵墓。他工作的地方离小镇不远,是一片荒芜的山谷,那里没有树,只有飞舞的沙子,单调的石灰岩峭壁像镜子一样反射着毒辣的阳光,仿佛要榨干工匠们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汗。每一次走进山谷,被烈日炙烤的六月都禁不住想,为什么这里的人竟会将太阳与他们敬拜的主神联系到一起,在他看来,无论是过去流行的拉神,还是阿蒙神,又或是现在流行的阿蒙拉神,只要那位神明的头上还顶着代表太阳的金碟,就像他们在墓穴墙壁上所描绘的那样,那么他就只能是六月的敌人。

这片荒芜的山谷,正是死者之国的国都,人们将它称作“帝王谷”,而这个称谓也并没有丝毫夸张,因为,就连六月也不敢确定,这里究竟长眠着多少位法老。六月知道,阿蒙霍特普一世就葬在此地,他在今日已经被奉为真理之地的守护神。图特摩斯一世也葬在此地,而且他的女儿还安排他转移过一次墓穴,这让他很罕有地经历了两场葬礼。除此以外,惧内的图特摩斯二世以及他极为强势的妹妹兼妻子,后来的女法老哈特谢普苏特,也葬在这里。紧随其后的还有军事天才图特摩斯三世和孔武有力的仇外者阿蒙霍特普二世,他们父子一个曾十三次远征叙利亚和迦南,一个则在那里徒手杀掉了七位胆敢起来叛乱的敌国王子,在完成了这些伟业以后,他们也葬在了这里。然后是图特摩斯四世,他之所以能被葬在这里是因为他从兄长那里篡夺了王位,并声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循着梦境里斯芬克斯的指引。再然后是阿蒙霍特普三世和阿蒙霍特普四世,前者被世人称为华丽的阿蒙霍特普,又或是盛世之君,而后者則被视作可怕的异端,也就是后来的阿肯那顿,那位人们根本不愿提及的昏君。在那之后,还有将军法老霍朗赫布、王国的重建者塞提、大帝拉美西斯……当然,这些法老最后也全都死了,一个接一个地被葬在这里。

或许,法老真的是神在人间的具现吧,相比起他们统治的国民,法老的寿命往往长得令人难以置信,即使在别人早已垂暮的年龄,法老的身体依然显得健康年轻,这不仅让他们有更多精力传达神的意旨,也让他们有更多时间去为死亡做好准备。一位法老的陵墓,从规划到完成,就足以耗尽两代甚至是三代侍者的生命。正因为如此,六月有时也会暗暗羡慕自己的父亲,因为在父亲来到真理之地的时候,上一任法老的陵墓已经建好了一大半,他能够活着目睹那项宏大工程的完成,并见证它投入使用,经历一次法老的葬礼。即使不提之后发生的事,对一个工匠而言,这已是巨大的幸运。相比之下,六月自己则缺乏这样的运气,因为新的法老还只是一个少年,这位小法老的陵墓也才始建,六月并不相信自己能活到這位新神陨落的那一天,而这也意味着,六月恐怕要一辈子都在同一个墓穴里工作,至死也没办法见到它完成了。

“噢,在这里,一辈子?”

现在,六月站在小法老未来的陵墓入口,深深地叹了口气,感觉炽烈的阳光在身后褪去了色彩,一下子被吸进了这个无底的洞中,仿佛内里真的栖息着无数传说中的恶魔,能够把人的灵魂一直引向冥王奥西里斯所在的世界。六月迈步往里走,黑暗便一点点降临,借着渐弱的阳光,在这一段最初完成的走道顶端,六月可以见到一片深蓝色的夜空,点缀有无数金色的星辰,人造的夜空一直往山体内部延伸,直抵陵墓的前厅。前厅是一个宽大的石室,当初开凿的时候留下了四根立柱,柱子上连篇累牍地雕刻着赞美诗,每一句都附带着小法老的名衔。就像所有其他的法老那样,小法老也拥有许多名衔,什么荷鲁斯名、金荷鲁斯名、双女神名、树蜂名、拉神之子名……每一个名衔都彰显着一种天赋或美德,代表着来自不同神祇的祝福。六月知道,这些名衔不但会出现在此处,更会被记录在神庙里、陵庙里、无数莎草纸的史书上,并被刻进每一块不易被岁月侵蚀的岩石之中,即使在小法老死后也会被不断传唱、呼唤,以确保他在冥界的永生。六月今天到得比较早,那几位在前厅工作的侍者还没有来,四下无人,只有几盏长明的油灯发散着昏黄的光,照亮了地上散落的凿子、锤子、刻刀、调色盘和画笔。借着灯光,六月还可以在前厅的四壁上见到许多色彩亮丽的浮雕,描绘着法老启程去往阴间的情景。阴间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充满了奇怪的形象,那里有持剑的毒蛇,有直立行走的鳄鱼,有会说话的河马,有硕大无比的圣甲虫,还有许多长着人脸的飞鸟,据说它们就是死者游荡的魂魄。当然,阴间也有大河,就与人间的大河一样,河上有行船,船上的众神守护着太阳,陪伴着死去的法老穿过永恒的黑夜。看着墙壁上这些为人敬畏的神的形象,颤动的火光在那一刻投下颤动的阴影,六月感觉它们就像是一群畸形儿,空有人类的身躯,头部却变成朱鹭、狒狒、胡狼、公牛、游隼,又或是某种他见都没见过的禽兽。

沿着大河在墙壁上流淌的方向,六月继续走下更深处的阶梯。这个时候,远远地,他听见了一阵铜凿敲击岩壁的声音。他知道,有人已经先于自己开了工,那个正在挥舞凿子的家伙可能是黑皮,也可能是粗肘,这两位是真理之地最勤奋的石工,却也最不招人喜欢,因为他们工作时总免不了扬起滚滚石尘,其他画师和雕刻匠即使隔着一整条甬道,也会被呛得咳嗽连连,至于他们自己,则注定也会像他们的父亲那样,即便侥幸没被崩落的石块压死,最后也会死于肺病。现在,他们或许正在拓宽宝物库,为小法老增添新的库房,又或是在为某条通往更深处的甬道开挖壁龛和配室,无论怎样,六月都很庆幸自己不必走到他们那边,因为只要再穿过一座大厅,走下一条长廊,拐一个弯,他便能够抵达自己工作的地点,也就是法老的墓室。墓室里只有一盏灯,散发孱弱的光芒,却更加让周围的黑暗显得没有边际。六月走过去,俯下身,拨了一下亚麻灯芯,让火苗变亮些许,便从地上捡起笔和颜料,凑到墙边,找到昨天中断的地方,继续工作起来。这个时候,其他真理的侍者也陆陆续续来到此地。六月首先见到的是红鼻尖,那是一个负责草稿的工匠,他会先将墙壁划分成一块一块,规划出每一块将会用来展现阴间的哪一幕情景,再用红色的颜料开始构图,勾勒出诸神和法老的雏形。曾经有一回,灯油耗尽,他凭着高超的技艺在黑暗中完成了工作,却还是因为凑得太近不小心沾到了颜料,染红了自己的鼻尖,而这也是大家管他叫红鼻尖的原因。红鼻尖很快便攀上西墙的脚手架,点起那里的油灯,驾轻就熟地工作起来。根据《来世之书》的记载,日落之后,陨落的太阳将会在地下穿行,一反它在天空中运行的方向,从地平线的西端返回东端,直至黎明到来,重新升起。这场黑夜里的巡游也隐喻着法老的死亡与重生,祭司们按照钟点,将其分为十二个时段,对应着阴间的十二场考验,而红鼻尖此刻正在勾勒的,则是第五时段,在这一个小时里,死去的阿蒙拉神,也就是太阳的化身,会乘着船,渡过弯曲的河水,在一片火湖的深处找到冥王奥西里斯的坟墓。红鼻尖开始工作以后没多久,黑指甲也走进了墓室,他的工作是为红鼻尖勾勒的草图定稿,添加各种细节,他用一种黑色的墨水工作,而这也是他被称作黑指甲的原因。他这些天也一直专注于墓室西侧的岩墙,现在,他就站在红鼻尖身边不远的地方,细心描画着黑夜的第四时段。在这一幕里,陨落的阿蒙拉已经深入阴间,刚在大河的沙洲上与一只被包裹成木乃伊的雄鹰相遇,正准备登上驶往火湖的太阳船。在黑指甲的笔下,原本仅有几道简略线条的阿蒙拉变得活灵活现起来,右手的细线很快就化作神的权杖,左手的圆圈也舒展成生命护身符,仅有一个轮廓的隼头获得了五官,长出了锋利的喙和敏锐的眼睛,此外还有一条眼镜蛇,赫然出现在他的头顶,盘绕在血红的太阳碟周围,与他一起俯瞰着遥远的地平线。黑指甲的到来刚刚使墓室里的灯光由两盏变为三盏,锉刀三世和漆匠二世便一同赶到,他们一个人的工作是将黑指甲的线稿雕刻成浅浮雕,另一个人的工作则是为这些浮雕上色,使其最终完成。现在,锉刀三世开始用凿子在南墙上雕刻,塑造出一个头戴胡狼面具、装扮成阿努比斯神的祭司形象,展现出了法老的木乃伊经历开口仪式的情景。而漆匠二世则开始为北墙上色,画出了端坐在王座上的小法老,也画出了阶梯下列队朝奉的人群。

在他们之后,更多的造墓人也纷纷赶来,油灯被一盏盏点起,就像黑夜里闪烁的繁星。不过,此地的情况并没有因此增添多少诗意,反倒变得越发恶劣起来。即使这座地下墓室能够挡住山谷里毒辣的阳光,却没有人会因此感受到一丝凉意,一种幽暗的闷热取代了外头的灼热,来自于浸渍了众人呼吸与汗水的窒闷空气,再加上四处弥漫的石尘、灯油燃烧的黑烟,还有颜料发酵的味道,终于变成一股恶臭的浑浊,配合着远处不断传来的凿石声,令六月感到阵阵恶心。是的,他将在这样的墓穴里工作,一辈子,稳定得就如死亡必定降临。想到这里,六月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就在那时,也许是想要打破这种沉闷的状态,不知是谁突然起的头,聊起了三天后的休假,一度安静的墓穴立即变得热闹起来,充斥着人类的话语和笑声,以及话语和笑声的回音。这些造墓人彼此之间早已相识多年,其中有不少从祖辈父辈开始就一直住在小镇上,自幼便是玩伴和邻居。除了死亡,除了灵魂,除了护身的咒语和冥界的诸神以外,他们当然还有许多人间的话题。他们就这样一边为法老的永生效力,一边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假期,谈论着令人向往的宴会,传递着镇上的八卦,还有各种真假难辨的流言蜚语。这欢快的场面持续了好一阵,直到他们中的某一个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变了话题。

“对了,独眼呢?今天怎么没有见到独眼呢?”

像是被惊醒了似的,大家终于觉察到了异样,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那位被稱作“独眼”的墓匠似乎从未曾缺席,他总是最早到达,最晚离开,任何人只要还在墓穴里工作,就总能在附近找到他略显佝偻的身影。这个大家口中的“独眼”,是一位十分年迈的墓匠,没有人知道他的准确年龄,也没有人知道他年轻时的容貌,自所有人记事时起,他的模样便没有发生过多少变化,六月还是幼童的时候,就曾多次见到父亲像一个学徒那样向独眼讨教,而独眼在那个时候就已然是一位老人,也已然只剩下一只眼睛。作为一名墓匠,独眼的技术十分高超,他能够独力完成六月、红鼻尖、黑指甲、锉刀三世和漆匠二世所分别负责的每一项工作,而且每一项都能做得比他们还要好,除此以外,他还掌握了许多连祭司们都鲜有涉猎的知识,无论是用圣书体写就的生僻词汇,还是各种咒语和祷文在不同年代所经历的微小变化,又或是众神与诸位法老的家族谱系,独眼全都了如指掌。原本,这样一位博学多才的人物完全有能力成为一位神职者,在东岸的众神庙里侍奉诸神,享受富足而又充满荣光的人生,即使再不济,他也应该能够成为首席墓匠,指导监督大家的工作,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但是,独眼并没有这么做,时至今日,他依旧只是一介普通墓匠,与六月他们做着一样的工作,领着一样的报酬,却比所有人都更加全心全意。如果有人据此就认为,独眼具有一颗虔敬的心,是最真诚最纯粹的真理的侍者,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真理之地的人都知道,独眼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甚至可以说是异端,尤其是他对待自身死亡的态度与方式,简直让所有人都为之骇然。要知道,真理之地集结了全国最优秀的墓匠,在不需要为法老工作的时间里,他们自然也会为自己的死做准备,几乎每个人都会利用假期,修建自己的坟墓,最大限度地施展出他们为之自豪的技艺,安排好自己的冥界之行。在这件事上,造墓人往往表现得比他们在为法老工作时还要用心,所以,他们为自己建造的坟墓虽然没有法老那种宏大辉煌的气派,却依然是大河西岸最漂亮最精致的一批。但独眼是个例外,虽然早已到了随时都可能死去的年纪,这个老人却没有为自己准备坟墓,似乎也并不期待在阴间的永生,有人曾打趣似的问他,是不是准备到最后取一下巧,把自己溺死在大河里,他却很严肃地摇了摇头,说自己并不相信有这样一条捷径。甚少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愿意去了解,大家虽然觉得他是个怪人,认为他很可怜,甚至可悲,却依然十分敬佩他对工作的认真态度。所以,现在,当大家没能在墓室里见到这个从未缺席的独眼,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便开始蔓延。不过,这种不安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黑暗中便响起了一个十分苍老的声音,一下子令所有人都怔住了,噤了声。

“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那声音来自所有人的背后,来自高处,就像是某种宣告,仿佛它的主人才刚从冥界的旅行中苏醒。那一刻,所有人都回过头,举起手中的火焰,朝黑暗深处望去,终于在墓室的中央,在未来将会放置圣龛与金棺,将会成为法老长眠之处的所在,在最高的脚手架的顶端,见到了那个奇怪的老人。原来,独眼一直都在。他并没有点灯,似乎光芒对他而言并非必要,他在绘画着墓室顶端的星空,绘画着天空女神努特,像是要将她宽大的双翼召唤至此,守护着即将逝去的人。六月仰视着独眼,在某个十分短暂的瞬间,他感觉老人的义眼里闪烁着某种幽暗的光,这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发现独眼就在这里,众人长舒了一口气,有人责备老人,要求他至少在工作时点起油灯,不过更多的人则是感到奇怪,想要知道独眼为什么突然放下了先前的工作,反倒去画起了墓室的拱顶。

“因为,已经来不及了……”那是老人略显疲惫的声音。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远处的走道里传来,没过多久就与一团火光一起闯进了此地。人们立刻把目光集中到墓室门口,在那里见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来人一身高阶祭司的打扮,身后还跟随着两名侍从,很显然是某位来自大河东岸的重要人物,神情却显出了与身份不符的慌张。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这位高阶祭司便以一种结巴而又不住颤抖的嗓音向大家宣布:

就在刚才,法老死了。

2.庆典与审判

法老真的是神在人间的具现么?对于这个问题,六月原以为自己早已有了答案,而这还要从那一次让六月毕生难忘的丰收庆典说起。那个时候,父亲才去世没多久,六月的朋友们为了抚平他的伤痛,便拉着六月到东岸去参加庆典。时逢收获季的第二个月,麦子成熟,阳光明媚,大河的水位在新月时分退到了最低,似乎正酝酿着下一次泛滥,准备重新丰盈两岸的黑土。六月罕有地走在属于生人的街道上,周围都是由泥砖修建的低矮民宅,六月的视线总会在不经意间越过它们,望见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耸立在远方的众神庙。直到那时,六月才理解,为什么众神庙又被称作“神之城”,而所有人又将那里视为“神选之地”。未及走近,他就意识到,耸立在那里的并不是一座神庙,却是无数层层叠叠的、彼此相联的、由神庙组成的岩石的丛林。这是一座不断生长的丛林。数百年来,一代又一代法老不知疲倦地在此加建自己的神庙,每一位都热衷于讲述自己的伟业,树立自己的巨像,将自己的名衔与诸神铭刻在一起,仿佛他们正是要以这种方式跨越时间,在这里彼此竞技、攀比。而这也让这座神之城无限制无休止地膨胀起来,似乎只要法老依然统治人间,它就永远也不可能有完全建成的那一天。

站在众神庙前,六月不自觉地仰起了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好几尊法老的塑像,六月认得,那正是父亲服务了一辈子的法老,只不过,相比起墓穴里的浮雕,这些塑像一下子将他的形象放大了上百倍,法老纵然坐着,从头到脚也至少有四十腕尺高,而他脚边的皇后像虽然也已经足够令人仰视,却还是连他的膝盖也够不着。在这些法老的巨像后面,便是神庙的大殿,近五十腕尺高的巨石柱排成阵列,支撑起雄伟的岩顶,而在那之上还有更加高耸的方尖碑,屹立于大殿后的中庭,通体由一整块花岗岩雕琢而成,一直刺入天际,顶端覆盖纯金,向四方反射太阳的光芒,彰显着法老的权能,就像是一种傲慢的宣告,藐视着人,藐视着世上的物理法则,也藐视着时间。虽然自己也是为法老服务的工匠,六月还是被眼前的一切震慑了。他暗自猜测,若诸神真的来到人间,这里恐怕也容得下他们,能够成为他们的居所了吧。的确,神庙与陵墓是不同的,甚至可以说是恰恰相反,若将西岸的陵墓归属于黑夜,那么东岸的神庙则理应永远置身白昼之中,它们更加宏伟,更加壮丽,更加张扬,因为它们不是法老那属于人的躯体的最后栖所,却是他那属于神的力量在人间留下的伟业。不过,即使如此,在最初的震慑过后,六月依然能在这里嗅到一股他无比熟悉的、与陵墓相近的气息,那就是岩石的气息,而这也让他最终确信,这些神庙虽然建在东岸,却终究不是为活人准备的。因为生命只是一种短暂的、仓促的、被用来打點冥界之行的消耗品,所以活人居住的世界理应由泥砖搭建而成,至于岩石,则只能属于神,属于死亡,属于非生命,属于那些不会改变、不会腐朽的事物。

那一天,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挤满了众神庙外的大道。他们个个衣着光鲜,有的手捧鲜花,有的环抱乐器,有的带着美食,有的还扛来了美酒,全都翘首仰望着神庙的方向,急切地等待着庆典的开始。后来,不知是谁在人群里高喊了一声,将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处,于是,远远地,在神庙深处的阴影之中,六月见到了一团缓缓涌出的烟雾。烟雾里不时透出一丝荡漾的银光,仿佛其中包裹着来自大河的流水,而不久之后,在这片河水之上,竟还真的驶出了一艘航船,随波起伏着,漂浮在虚空之中。船上站着的正是众神之王,太阳神阿蒙拉,他头戴羽冠,手执权杖,周身闪烁金光,一下子就在人群里点燃了热烈的膜拜与欢呼。六月仰望着眼前的奇迹,一直等到这艘太阳船驶出神庙,驶上大道,逐渐来到他的身侧,六月才终于发现,这艘船并不是真的漂浮在空中,而是被一众祭司扛在肩上。这些祭司统统身着白衣,面貌相似,有不少还拿着熏香,举着扇子,他们以此扬起迷幻的烟雾,萦绕着这支队伍,使他们看上去真就像一股大河的流水,正承载着太阳船上下起伏。面对膜拜与欢呼的人海,太阳船上的阿蒙拉不为所动,他的脸庞和身躯都由纯金铸造,神情里只有一种长久的冷峻与威严。舞者开始跳舞,乐师开始奏乐,环绕着他们的神,在所过之处留下醉人的旋律和馨香。人们开始往太阳船上抛掷鲜花,飞舞的花瓣几乎将天空遮蔽,转眼间,阿蒙拉的脚下就堆满了百合、茉莉、雏菊、石蒜,当然还有血红的罂粟和幽蓝的睡莲。在人群的推挤下,六月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太阳船的航迹,很快就注意到,这支白衣祭司的队伍还有很长,而神船也远不止一艘。在太阳神之后,还有女神姆特,她是阿蒙拉的妻子,也被称为世界之母,而在姆特之后还有月神孔斯,他是姆特与阿蒙拉的儿子,也被称为夜空的旅者,这对母子一个头戴兀鹫金冠,手持生命护身符,一个头顶满月银碟,手执曲杖和连枷,紧紧追随着主神阿蒙拉,行驶在人海之上,在大道上组成了一支神的船队。

朝着大河的方向,这支队伍缓缓前进,浩浩荡荡的,沿路吸纳了所有赶来庆祝和祈愿的人潮。等到他们终于抵达港口,河边早已挤满了人,人群沿着河岸朝南北两方延伸,无论哪一边都望不到尽头。等在那里的是法老的卫队,装备长矛、斧子和盾牌,守护着庆典用的游船,那些游船虽被称作船,但六月倒觉得它们更像是一座座漂浮在水上的神庙。它们每一艘都足有一百二十腕尺长,主体由产自异域的雪松木制作,表面覆盖着价值连城的金银雕刻,其上还点缀着各式宝石,在烈日与河水中闪耀着不属于人世的辉光。祭司们并没有把神乘坐的太阳船放下水,却将其抬到专属的游船上,供奉在游船中央的神祠之中,那神祠是一个四面镂空的凉亭,能够遮蔽风雨,也能让岸上的民众一睹神的尊容。没过多久,这些游船便离了岸,法老的卫队拉着纤绳,迈着整齐的步伐,让诸神开始了大河上的巡游。岸上的男人们拍起手掌,女人们也奏起了摇铃和响板,艺人们更加卖力地歌唱,舞动,大家都把目光聚集于神的金身,满脸虔诚,祈求着大河在来年依然能够准时泛滥,及时退去,为大地带来丰收。

正是在那个时候,六月第一次见到了神在人间的具现,见到了自己一直服务的小法老。小法老就与参加庆典的诸神一样,端坐在另一艘游船的神祠里,虽然外表仍是一位少年,却已经头顶红白双冠,下巴戴着威严的假须,周身打扮就与阿蒙拉如出一辙,毫不突兀地融入了诸神的光芒之中。法老轻轻举起权杖,岸上便爆发出狂热的欢呼,而六月就与众人一样,置身在鲜花的海洋与熏香的浓雾之中,以一种崇敬的目光注视着这个遥不可及的、君临于大河之上的形象。在见证了这么多奇迹之后,那一刻,一种幸福的陶醉感突然袭来,如洪水般淹没了六月的心,终于使他确信,法老正是行走在人间的神,其身上也必然继承了太阳的血脉。六月感叹着,与身边的红鼻尖和黑指甲他们一道发出了欢呼,觉得这个事实竟是如此简单,如此清楚,如此不容置辩,并为自己曾经产生过的所有那些荒唐可笑的怀疑感到羞愧。

后来,当丰收庆典进行到后半段,六月便与朋友们一起,赶回了大河的西岸。因为在巡游过后,游船也会渡河,载着诸神,驶往西岸。在这个崇拜死亡的国度,任何一场庆典都不会让亡者缺席,丰收庆典也不例外。按照惯例,太阳船上的阿蒙拉将会拜访法老们在西岸修建的陵庙,就像他每夜在地平线之下的航行那样。这些陵庙与东岸的神庙不同,它们并不是法老为诸神在人间准备的居所,而是他们为自己修建的纪念堂,以便后人祭奠供奉。届时,白衣祭司们就会逐一呼唤每一位法老的名衔,确保这些曾经统治凡间的人神也能在冥界长生,继续以他们的意志指引并庇佑大地上的住民。与此同时,民众们也会纷纷渡河,带着食物和美酒,向神献上牺牲,并拜访亲人们的坟墓,奉上祭品,随后更会在墓前作乐狂欢,直至把自己灌得烂醉,据说这样便能唤回逝者的灵魂,并在梦中与他们团聚。自然,六月也加入了这些拜祭者的行列,内心却有些许担忧,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唤回父亲的灵魂,因为他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因为生前对神的种种不敬而在冥界遭受惩罚,甚至连灵魂都已经万劫不复,但他依旧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大口大口地咽下了朋友们递来的啤酒。

这场为亡者举杯的狂欢一直持续到黄昏,当醉意开始笼罩六月的脑海,当理智如日暮的阳光那样变得越来越弱,越来越稀薄,忽然间,六月发现,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不知自何时起,竟出现了一个昏黑的人影。那个人影独自坐在一座早已荒弃的古墓旁边,远离作乐的人群,周身环绕一种奇异的迷蒙的烟雾,静静地,既像是在听他们歌唱,又像是在欣赏这里跳动的火光。而当六月发现他的时候,他也像是发现了六月,蓦地转过脸,直直地望着这边,还朝六月挥了挥手。六月打了个嗝,眯起眼睛,努力调整自己的视线,却终究看不清那人的脸。出于好奇,六月站起身,穿过喧闹的人群,踉踉跄跄地走到那人跟前。现在,他的形象在六月眼中变得清晰了些许,却越发令六月感觉到他的怪异。很显然,这人并不是归来的父亲,他皮肤苍白,不像是本地人,似乎正在旅行途中,衣着更是六月从来没见过的样式,六月问他从哪里来,他回答了,但那个陌生的地名仅在六月耳畔一掠而过,随后便消失无踪,就像是拒绝进入六月的意识和记忆。六月愣了一下,猜测自己可能有点醉了,正想要开口邀请这个异乡人加入他们的狂欢,却让对方抢了先,被异乡人邀请再一次加入他的旅行。

“旅行?再一次?”六月有些惊讶,“朋友,我们过去在哪里见过面么?”

“你也许忘记了吧,我的朋友,那是在阿顿神的地平线……”

“阿顿神的地平线?那是什么地方?抱歉,我可从来没去过那里,你一定是认错人了。而且,我也没办法加入你的旅行,因为我还有工作,脱不开身。”

“脱不开身也没关系。”看了六月一眼,异乡人微微一笑,“因为,这场旅行甚至不需要你的身躯。”

那一刻,只见异乡人突然从腰间的小布袋里掏出一撮奇怪的粉末,投入面前的篝火之中。篝火烧得更旺了,而一直萦绕在异乡人周围的烟雾也变得越来越浓。六月猜测,那些粉末或许是某种自己从未见过的香料,因为他能从空气中嗅到一阵令人愉快的异香。但他很快就无暇去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了,当那阵异香充盈了肺部,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也迅速变轻,就像是一团升腾的烟,再也无法停留在大地上,开始上浮。后来,直到六月扑扇了一下翅膀,他才发现,自己竟有了一双翅膀,他俯视地面,见到自己依旧坐在篝火旁边,立刻意识到他已经离开了身躯,变成了灵魂。虽然从未有過这样的体验,六月对灵魂却并不陌生,即使不照镜子,他也十分确信,自己此时的形象一定是一只长着人脸的飞鸟,就如他无数次在陵墓的壁画上所见到的那样。现在,六月有些好奇地观望了一下周围,看到异乡人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依然保持着凡人的形象,没有双翼,却能够行走在半空中。六月飞到异乡人面前,正要开口,忽然一阵强风刮来,将他和异乡人一道吹向地面,吹进荒弃的古墓,吹过狭长的甬道,再一直吹入地下深处,那片连接冥界的黑暗之中。

不知在黑暗中飘流了多久,再见到光亮时,六月发现自己竟滑翔在一条大河上空。这条大河就与横穿尘世的大河相仿,不同的只是大河两岸长满了茂盛的芦苇,而这些芦苇更是一直延伸到了天边,无穷无尽。这里土壤肥沃,物产丰美,间或能够见到一些村镇,住着农人、渔夫和猎户,这些人的模样和打扮穿着就与黑指甲绘画的那些法老治下的民众一样,不过他们的生活似乎更加悠闲、富足,而他们的脸上也更多地流露出了满足与幸福的笑容。

“这是哪里?”虽然内心已隐隐猜到答案,六月还是向身边的异乡人发问。

“我不知道。”异乡人耸耸肩,“但你一定知道。因为这里是属于你们的地方。”

“噢,诸神啊!”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六月发出感叹,“这里就是芦苇地,奥西里斯的冥界乐土。”

就如六月他们自幼被教导的那样,芦苇地正是这样一个地方。它位于世界的最东端,每一次日出,这里都能首先得到神的恩泽,见证主神阿蒙拉乘着太阳船腾空而起。大河在这里永远准时泛滥,准时退去,庄稼永远生生不息,渔获永远取之不尽,这里是乐园,是所有人都无限憧憬的冥界之旅的终点。只要能获得冥王奥西里斯的祝福,死者的灵魂就会来到这里,过上一种永恒的、不变的、美好的生活。想到这里,一种莫名的兴奋之情笼罩着六月,他欢快地扑扇起翅膀,在半空中飞舞着,东看看,西看看,像是要把这片乐土的每一个角落都收入眼底。不过,六月很快就发现,无论自己飞出多远,周围的景色都没有任何变化,无论他拜访多少村镇,住民们的生活都大同小异,茂密的芦苇依然在往地平线的尽头无限延伸,而相似的幸福与欢笑则连成一片,犹如泛滥的河水,让他再难以区分这些人彼此趋同的脸。没过多久,六月就停了下来,像是要驱逐方才狂欢留下的醉意一般,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意识到,自己迷路了,但在这片一成不变的乐土上,估计也很难有谁不会迷路吧。而更让他烦恼的还是,他发现,自己正渐渐失去辨别他人面孔的能力,这种令人不安的趋势促使他越发奋力地飞行,为了解开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疑团,他一边仔细搜索每一座村镇,一边努力保持着意识的清醒。

“你在找什么?”像是觉察到了六月脸上的焦急,异乡人问。

“我在找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异乡人的语调中带着一丝惊讶,“所以,你相信,他也在这里?”

这一问声音不高,却仿如一记重锤,打在六月的心上,令他不得不再次面对自己长久以来的担忧——父亲的灵魂或许并没能在冥界获得永生,更没能抵达万众向往的芦苇地。

“但是,如果父亲不在这里,那么他的灵魂现在何地?”

“抱歉,我不知道。”异乡人又耸了耸肩,直直地看着六月,“我还以为,你会十分清楚,他在哪里。”

异乡人话音未落,芦苇地的天空就改变了色彩,正在上升的太阳又重新落下,奔涌的大河开始反向流淌,时光像是被逆转了似的,变成又一阵强风,裹挟着六月,转眼便穿过十五座守护芦苇地的大门,从无数恶魔门卫的头顶一掠而过,坠向往昔的虚无。

“在冥界,时光是可以倒流的吗?”六月在强风中挣扎着,朝身边的异乡人大叫。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们真的相信这里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场所,那么时光的流向又有什么意义?”

现在,芦苇地的美景消失了,原本无限延伸的空间变成了一座灯火通明的殿堂。六月认得,这里就是審判的场所,而奥西里斯则已经端坐在王座上,这位冥王的模样就与人们想象的一样,长着一张暗绿色的脸,头戴白色冥冠,装饰着卷曲的鸵鸟羽毛,手执曲杖和连枷,周身包裹着亚麻布条,似乎要以此提醒全世界:正是他,在死后成为世上第一具木乃伊,也正是他,第一个经历了死而复生的奇迹。站在奥西里斯身后的是他的妹妹兼妻子,魔法女神伊希斯,根据传说,在奥西里斯惨死之后,是她找回了丈夫支离破碎的尸体,将其制成木乃伊,使其复活,并助其登上冥王的宝座。而在奥西里斯身旁,还站着另外两位协助他进行审判的神明,其中一位是长着胡狼头的死神阿努比斯,另一位则是长着朱鹭头的智慧之神透特。此外,在这座殿堂的两侧,还密密麻麻地坐满了陪审的诸神,这些神全是历史上曾经统治人间的法老,他们在死后既不需要像凡人那样接受审判,也不会去往芦苇地,而是直接化身成神,在这里负责听取亡者的无罪自述,并裁定某一项特定的罪行。

六月悬浮在半空,像幽灵一般,窥探着奥西里斯的殿堂。当朱鹭头的透特神开始传唤下一位亡者,他也终于确信,此地的时间已经倒回了父亲死去的那一天。因为,六月发现,现在来到大殿中央接受审判的人,正是自己的父亲。父亲的模样与生前并无二致,胸前佩戴着庇佑亡者的圣甲虫护身符,他虽然从未相信过这一套,但六月的母亲还是在葬礼上为他准备好了一切。父亲看了一眼冥王,又环视了一下四周陪审的诸神,面露一丝惊讶,似乎还不太能够接受,这些神连同他们统治的整个死后世界竟真的存在,而且还是如此真实。但务实的父亲很快便隐藏起了自己的情感,就像他在世时早已习惯的那样,在诸神面前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来。

“噢,我是纯洁的!”就与所有受审者一样,父亲开始了无罪的自述,“我毫无罪过,毫无邪恶,坦坦荡荡地来到你们面前……”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抢劫。”

“我没有通奸,我没有诈骗。”

“我没有诅咒过任何人,也没有毁谤过任何人。”

……

十分娴熟地,父亲从一位陪审者转向另一位陪审者,否定着一项又一项罪行,微眯着双眼,嘴角微微上翘,将一整套冗长繁琐的无罪自述变得如诗歌般流畅,甚至还带上了一丝韵律。他咬字清晰,没有迟疑,一切都精准得没有半点差错,就像在进行一场排练已久的表演。在半空中望着这一切,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六月当然知道,父亲是绝不可能出错的,因为他一辈子都在抄写《亡者之书》,因为他一辈子都在向别人描绘,复述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他早已助无数人在芦苇地获得了幸福的永生,而他自己则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些神,还有这场审判的每一个细节。可以说,即使不是出于自愿,父亲终究还是把整个生命都奉献给了受审的这一天。

随后,等到父亲的无罪自述迎来完美的落幕,这场审判便进行到了最关键的环节。奥西里斯微微颔首,一个巨大的天平便突然出现在殿堂中央。沉默的阿努比斯迈步走到父亲面前,这位长着胡狼头的死神盯着父亲,双眼闪烁肉食动物特有的光芒,忽然伸出手,绕过那枚简陋的圣甲虫护身符,直探进亡者的胸膛,一用力,便掏出了父亲的心脏。这个时候,一根美丽的羽毛从天而降,落在天平的一端,六月知道,那根羽毛就是女神玛亚特,同时也是秩序与公正的化身。亡者先前的自述其实毫无意义,不过是一个浪费时间的迂腐流程,因为他们的心脏最后总会被放在天平上,用玛亚特的羽毛进行称量,若天平向羽毛那一边倾侧,那么亡者就可以在芦苇地获得永生,若天平倒向心脏那一边,则意味着亡者在生前犯下了太过沉重的罪愆。六月屏住呼吸,冥王的殿堂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神和人都睁大了双眼,看着阿努比斯将父亲的心脏放到了天平的另一端。在某个短暂的瞬间,天平微微摇晃起来,一会儿偏向羽毛,一会儿偏向心脏,像是在犹豫,不知该赐予这位亡者永生,还是毁灭。正是在这个万分紧张的时刻,忽然间,一阵不羁的狂笑在殿堂中央爆发,一下子撕裂了长久静窒的空气:

“哈哈哈,你们是不是要笑死我?”像是再也憋不住了,父亲疯了似的大笑着,“这出装模作样的闹剧到底还要演到什么时候?审判?称量心脏?难道就从来没有人提出过异议,告诉你,这一切有多么不合常理?噢,人类心脏的重量又怎么可能比不上一根轻飘飘的羽毛!那些住在芦苇地的家伙难道都是先天畸形?”

六月震颤,诸神哑然,很显然,在任何一部《亡者之书》里都找不到这样的情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神或人说一句话,大家都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失去了心脏的可怕异端,只有智慧之神透特依然拿着笔,用他那双朱鹭的鸟眼盯着手中的莎草纸,不紧不慢地记录着这场审判。

“还有,你们这些神究竟是怎么回事?仅凭一具绿色的木乃伊,再加上一头自称死神的狼和一只自称智慧之神的鸟,就能够煞有介事地审判人类?智慧之神噢,想必是很聪明的吧,结果竟然是只鸟,哈!”这么说着,父亲凑到透特跟前,上下打量这位神祇,最后失望地摇了摇头,“好了,不要浪费时间了。判我有罪吧。如果有谁认为我的心还比不上一根羽毛,那可真是对我最大的侮辱,况且,我也不想到芦苇地去,如果要我永远跟那帮信仰你们的笨蛋住在一起,那才真是最可怕的地狱!”

父亲上前一步,朝自己的心脏伸出手,一把将它连同天平一起往下按去,打消了天平的犹豫,也替诸神完成了对自己的判决。当然,父亲是有罪的,即使不考虑他生前的所作所为,现在,他的灵魂也已经注定了万劫不复的命运。诸神都没再说什么,只有阿努比斯转过身,从殿堂的阴影里牵出了那匹被世人畏惧的巨兽。吞噬者艾米特,它就与《亡者之书》里记载的一样,长着鳄鱼的头、狮子的前肢、河马的后腿,虽然样子有那么一点滑稽,却依然是人间所有猛兽的集合体,而它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吃掉罪人的灵魂。死神拿起父亲的心脏,将它抛入艾米特的口中,巨兽低吼一声,殿堂里便响起了一阵血肉被撕咬咀嚼的声音。

六月又惊又惧,看着父亲的形象逐渐破碎,变得稀薄,他的心也被巨大的绝望与悲痛占据。不过,在泪水将他的视线彻底模糊以前,六月记得,自己仿佛见到父亲突然从殿堂中央回过头,望向高处,望向虚空中的自己——原来,父亲知道,他在这里。父亲在对六月说话,父亲在向六月传递一个信息,但他的形象早已残缺得发不出一丝声音,六月只记住了他那一连串变化的神态和嘴形。而这一连串变化的神态和嘴形则化成了一道谜题,在未来长久地困扰着六月,直到他某一天顿悟了,自认为理解了父亲想说的一切……

后来,六月从冥界回到了人间,他双眼含泪,却像是从未离开半步似的,躺在庆典的酒席上,大家仍在狂欢,只有一個人坐在他身边,正不断拍打他的脸,尝试把他唤醒。六月揉了揉眼睛,有些意外地发现,唤醒自己的竟是独眼,至于那位异乡人和他的神秘烟雾,则早已不知所终。

“我见到了父亲。”六月声音有些哽咽。

“好吧,这就是丰收庆典的本意。”独眼冷冷地回答,“但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你见到的并不是他本人,只是自己凭记忆创造的幻影。”

“不,你错了。因为,我不仅见到了父亲,还见到了奥西里斯,见到了阿努比斯,见到了透特……他们都在。这一切怎么可能只是幻影!”

“神并不存在。”独眼的声音很低,却十分有力,“所有的神,都只是人类为自己创造的幻影。”

3.千年不变的表情

虽然早已觉得独眼不太正常,但老人在庆典酒席上所说的话还是让六月感到震惊。相比起父亲在审判上对诸神所表现的狂妄与傲慢,独眼这种对诸神本身的否定似乎更加可怕,也更加危险,而在见证了父亲的末路之后,六月难免也会为独眼的未来感到担心。

“那个可怜的人……”后来,每每想起这件事,六月就忍不住自言自语,“他最后一定也会像父亲那样,被吞噬者艾米特吃掉心脏,变成没有归宿的亡灵。”

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闭上双眼,六月就总会回忆起父亲被吞噬的那一幕,他翻来覆去地猜测父亲想要说的话,最后终于确信,父亲那个时候一定是感到了悔恨,一定是在告诫,叮嘱自己,要做一个真正纯洁、真正虔敬、毫无罪愆的人。于是,内心被这样一种高尚的情感笼罩着,六月打定了主意,要在人间行善,好在死后通过审判,成为芦苇地的住民。而他准备做的第一件善事,便是拯救独眼。那个时候,新的陵墓早已在帝王谷开工,但小法老还相当年少,真理之地的侍者们认定时间十分充裕,所以大家都干得比较悠闲。于是,只要有些许空余的时间,六月便会去拜访独眼,想要和他谈一谈诸神,谈一谈阴间,谈一谈自己曾经在那里目睹的一切,进而劝他放弃那些会招致毁灭的危险想法。不过,六月始终找不到和老人详谈的机会,因为,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六月发现,独眼竟工作得比过去更加卖力了,他几乎就没怎么回过真理之地的家,几乎就住在帝王谷里,即使六月在墓室深处找到了老人,劝他休息一下,独眼也只是不断摇头,重复着一句话:

“不,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当时,六月实在猜不透,究竟有什么事情会来不及,直到许久以后,当小法老的死讯从东岸传来,六月才猛然惊觉,意识到老人或许早已预见了一切。而在那之前,六月一直都将这视作独眼老人无数怪异行为的一部分,并没有尝试去进一步理解。抱着这样一种拯救者的心态,六月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而他也立刻确信,这都是诸神的安排,毕竟,连六月自己也没有料到,他竟会又一次遇见那个丰收庆典上的异乡人。事情的经过十分简单,那是一个特别炎热的夏季,一直替六月他们挑水的工人中了暑,没办法履行职责,干渴难耐的侍者们便只好放下工作,自己去挑水,而六月则正是在真理之地外的一口水井旁边遇到了那个异乡人。异乡人依然在旅行途中,恰好路过此地,他似乎想要参观一下帝王谷,却被守护王陵的卫兵挡在了外面。对于异乡人的遭遇,六月爱莫能助,他十分清楚,莫说是外地人,即使是住在东岸的本地人,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也不被允许靠近这片死者的国度。不过,所幸的是异乡人对此也不太介意,因为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去往北方,想要一睹大河下游的大金字塔。

“大金字塔,你一定是知道的吧?”异乡人说话时眼中带着悠远的神采,“那可是你们在过去为法老修建的陵墓。”

“我听说过,但没有亲眼见过。我还没有到过大河的下游。”

“是么,那你可真应该去看看。自建成之日起,已经有一千多年了吧,它始终是世上最宏伟的建筑物,而从现在算起,至少两千年后,它都依旧会是世上最宏伟的建筑物。它将一直屹立在那里,寄托着你们对永恒的追求,俯瞰着时代的变迁。噢,也难怪后来有人会说‘人类终将败给岁月,唯有金字塔能战胜时间。嗯,不过,躺在金字塔里的法老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要不是那些狡猾的盗墓贼,他或许还能够永生得更久一些。但事实是,正是因为他们的破坏,你们现在已经不再建造大金字塔,转而把法老的陵墓修在一座隐秘的山谷之中了……”

六月本想问问异乡人,为什么竟能断言两千年后的事,但在听到“盗墓贼”这几个字时,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收住了声音。六月盯着异乡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个旅行者将会成为自己和独眼的救赎。而这个救赎计划刚在六月心中成形,便向前迈出了一大步,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简直可以说是太顺利了,只能解释成诸神的指引,因为,在六月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异乡人便解开肩上的包袱,从内里掏出那只小布袋,递到六月面前。

“我猜你需要这个?”异乡人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和善的微笑。

“你怎么知道的?”又嗅到了那阵异香,六月接过布袋,惊喜万分。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已经告诉过我,你需要这个。”

“是么?”六月颇有些疑惑,因为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曾经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你忘了?”异乡人看了六月一眼,“也难怪,毕竟,现在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

很显然,这个异乡人不但认错了人,而且还有些疯癫。六月怕他突然反悔,也就不再多言,匆忙道了谢,告别了异乡人,便带着布袋返回到帝王谷中。六月的计划十分简单,他要再借用这些粉末的魔力,去看一看芦苇地,看一看阴间,看一看在那里主持审判的诸神,当然,这一次,他要带上独眼,到了那个时候,在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即便老人再怎么顽固,也一定会立刻抛弃自己那些危险的想法,折服于神的权威,变得虔敬起来。打定了主意,六月便快步走进小法老的陵墓,穿过石尘与黑暗,找到了仍在工作的独眼老人。

那时,天已经黑了,独眼还在角落里描绘着太阳船横穿过阴间的情景,在汹涌的大河深处塑造出一个又一个形状可怖的恶魔。整座墓室一片沉寂,只有他和六月两人。六月走到独眼身侧,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模仿异乡人在丰收庆典上说过的话语,邀请老人加入自己的旅行。老人瞥了六月一眼,并没有回话,浑浊的义眼中闪过一道冷冽的光,随后伸出手,像是早已知晓六月的戏法要用到火似的,把地上的油灯往旁边挪了一下,一直推到了六月跟前。见到老人的反应,六月有些惊讶,却终究没有因此退缩,他从小布袋里掏出一撮粉末,撒入油灯的火焰之中。火焰随即跳跃起来,舞动着,冒出银色的烟雾。但是,等到肺部再次被那阵令人愉快的异香充盈,六月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感觉身体变轻,这一回,他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形,墙壁和浮雕更是朝着不可能的方向倾侧扭曲,而从岩石里还吹来了风,传出了汹涌的涛声。六月感到不安,刚后退了半步,就见大河的流水从壁画中倾泻而出,一下子淹没了他和独眼,把他们席卷入黑暗之中。

不知在黑暗中漂流了多久,等到意识恢复的时候,六月发现自己躺在一条船上,漂浮于大河中央。艳阳高悬,轻风吹拂,两岸茂密的芦苇摇曳着,发出悦耳婆娑的声响。六月松了口气,舒展了一下四肢,发现自己虽然并未像上次那样长出翅膀,但周围的景色依然让他感到熟悉又安心,毫无疑问,异乡人的魔法又奏效了。而这一回,正如他计划的那样,独眼也跟着一起来了,老人此时就在船头,站着,出神地眺望着远处。

“你看,这里就是芦苇地,奥西里斯的冥界乐土。”

向老人发出这样的宣告,六月言语中带着几分自豪,他走到独眼身旁,循着对方的目光,与老人一同望向远处。一幅壮丽的美景在眼前展开,六月见到了肥沃的黑土地,见到了广阔的田野,见到了辛勤劳作的农人,还见到一支庞大的船队,以及河岸上赶路的人群。那船队浩浩荡荡,顺流而下,看不到尽头,载满了粮食、美酒、布匹、陶器、木材、石料,还有各种记事泥板以及莎草纸制作的卷轴,而岸上的人们则赶着牛,推着车,大包小包,拖家带口,其中既有农人,也有工匠,还有打扮讲究的官僚、书吏和祭司,他们也全都跟随着船队,像是正在迁徙途中,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这里就是芦苇地?”看着远处的一切,老人似乎不怎么兴奋或惊奇,反而显得有些疲惫,像是在怀念往昔,“年轻人,你知道,人类最初是从哪里来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六月不解,“这不是很显然么,人类是由太阳神阿蒙拉创造的,他用自己的泪水创造了最初的人类。”

“那么,阿蒙拉又是由谁,用什么创造的呢?”

六月愣了一下,不理解独眼为什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因为阿蒙拉是众所周知的主神,亦即万物的创造者,他从一开始就存在,自然也不需要由谁去创造。不过,六月还没来得及开口,注意力便被吸引到了别处,此刻,在人们赶路的方向上,那河水奔往的视野尽头,六月可以见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正从地平线下方缓缓升起。那座城市十分庞大,耸立着华丽的宫殿和宏伟的庙宇,无论是巨柱、石像、方尖碑,还是外墙上的浮雕和壁画都一尘不染,除了洁净以外,更给人一种一切皆是崭新的感觉,宽阔的街道纵横笔直,向四方延伸,就连城市边缘的民宅也被规划得整整齐齐,完全没有人间的城市那种不断修葺、改建、混乱不堪的模样,就像是在一夜之间建成,却足以永世使用似的。眺望着远处的盛景,六月既感到惊讶,又不禁叹服,因为他清楚记得,自己上一次造访芦苇地的时候,这座城市还不存在,而它此刻就耸立在前方,像是一个最具说服力的活的证据,向自己证明了芦苇地的富足与美好,也展示了诸神为这些善良的亡者们所降下的眷顾与奇迹。

“快抛开你那些危险的问题吧!”站在独眼身侧,六月恳切地说,“只要看一看我们眼前的一切,你就会立刻明白,除了诸神以外,还有谁能赐予我们这样的乐园?”

独眼没有回话,只是看了看大河上正驶往城市的船队,又看了看迁徙的人群,竟轻轻一叹,神情变得严峻起来。这个时候,他们的船已经驶到城市边缘,两岸的界碑在山崖上闪耀金色的光辉,就像是抵达圣地的宣告,一下子占据了六月的视野。但这光辉实在太过炫目耀眼,反而遮蔽了界碑上的文字,无论六月如何努力辨认,都始终没能看清这座城市的名字,也更加无法确定它的建立者。就在这时,六月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歌声,从远处的宫殿和神庙里传来,那歌声起伏连绵,由万千个不同的声音交汇而成,很显然,这些芦苇地的住民们正在齐唱一首献给太阳的赞美诗。六月虽然从未在人间听到过这首赞美诗,却一下子被它壮丽的音韵裹挟,陶醉在一阵突然涌起的神圣情感里。他撑起桨,努力让船靠了岸,便立即像一名朝圣者似的,朝着歌声的源头走去。没过多久,六月就行走在大道上,发现这座城市的神庙和自己在人间所见的略有不同,供人献祭和祈祷的大殿似乎没有封顶,而是设计成了能够让阳光直接投射进来的模样。人们将献给太阳的牺牲和祭品堆放在一座座露天石坛上,点燃焚香,烟火便与赞美诗一道升腾而起,盘旋萦绕在半空中,仿如一块透明的画布,映现出从天而降的阳光,一缕一缕地,勾勒出了阳光的外形。

这是一种何其美妙的体验啊,一切都是那么神圣,那么純洁,对于芦苇地的生活,六月又增添了几分憧憬。他微笑着,刚回过头,准备再次劝服那个顽固的老人,却突然发现,独眼已经落在了身后,一个离自己相当远的地方,而老人此时竟站在路边,似乎正与一个行人交谈。害怕独眼说出什么不敬的话语,六月赶紧跑了过去,却还没走近便放弃了担心,因为他发现,自己竟认得那个正在与独眼交谈的人。不过,很可惜,那人并不是六月的父亲,而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异乡人。

“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你不是要去看大金字塔么?”

对于六月的疑问,异乡人看起来十分困惑,他努力打量着六月,却似乎忘记了他们前不久在水井旁的对话,也忘记了与六月一起拜访芦苇地的往事,那眼神就像是在打量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不过,六月已没有闲心去追问什么了,因为,正是在遇见异乡人的那一刻,时光的流逝又一次变得异常了。六月见到夕阳落下,也见到了升起的夜空,星辰与黑暗的天幕一同在头顶飞速旋转,眨眼间便又沉到了大地之下,仿佛这片乐土永远不会让太阳缺席似的,现在,六月又在天边见到一轮崭新的旭日,正从山坳中缓缓升起。直到那时,他才突然理解了这座城市选址的妙处,因为,站在城中,他们恰好能目睹初升的太阳镶嵌在遥远的两山之间,而这一奇景则正好组成了圣书体中的象形文字,意为“地平线”。

“原来,这里就是‘太阳神的地平线!”

“的确如此。”独眼微眯着他唯一的眼睛,顿了顿,“只不过,究竟是哪一位太阳神?”

哪一位太阳神?这又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啊,六月心想,所有人都知道,这世上由始至终都只存在一位太阳神,那就是众神之王,那就是阿蒙拉。六月刚想要纠正独眼,却突然觉得已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就在他们说话间,又有新的神迹来到了眼前——时光的流逝确实发生了变化,而现在,太阳已经运行到了天穹中央,这只巨大的金碟正朝大地投射下它的神力。六月亲眼见到一位法老打扮的人神,登上了神庙的阶梯,向着太阳高举起权杖,太阳的光芒在人神的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人们便纷纷跪倒在阴影里,颂唱起那首不存于人世的赞美诗:

“噢,我赞美你,举世无双的神明。你凭自己的愿望构筑了世界。人类,牲畜,野兽……一切以腿脚在大地上行走者,一切以双翼在天穹中飞翔者,皆出自你的创造。你建立了我们在地上的家园,你让所有人各司其职,你供给我们食粮,定夺我们的天寿,以肤色区分人种,将我们选为你眷顾的子民。在你升起之处,每一片土地都由你来主宰;在你照拂之处,任何一个国度都仰赖你的热、你的光。你供养着这个世界,还有无数个别的世界,你是白昼的君王、万物的支配者……”

就像是在回应这赞美一般,来自太阳的光芒变得越发强烈起来,呈现出一种全新的、六月从未见过的形象,并最终获得了实体。那是手臂,无数条温暖的、金色的、半透明的手臂,它们正从那只燃烧的金碟中迸发而出,穿过天空,伸向大地。那手臂轻抚着法老的身躯,那位神庙顶端的人神便也像太阳那样发出了光,变得比方才更加神圣、威严。那手臂轻抚着跪地膜拜的民众,所有人便流露出幸福满足的神采。那手臂轻抚过六月的脸,他便顿时感觉自己沐浴在慈蔼的温暖之中,更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张开五指,朝着太阳,想要接受更多来自神的祝福与宠爱。这个时候,一切关于神是否存在的争论都显得多余了,因为神已经从天而降,来到了每个人面前,六月没再看身边的独眼老人,却忘情地闭上了双眼,就着赞美诗的节奏,开始高呼:

“噢,我赞美你,阿蒙拉……”

谁知六月话音未落,便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巴。随即,六月脚底一个踉跄,定睛一看,只见异乡人已经把自己拉到一旁。他盯着六月,目光严峻,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唇边,嘘地让六月别再作声,直到六月茫然地点了点头,异乡人才颇为紧张地四处张望一下,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后,才又回过头来。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异乡人语调里有几分惊诧,也有几分责备,“竟敢在他们面前喊出那个家伙的名字?你难道不知道,阿蒙拉在这里可是最不能被提及的伪神?”

“伪神?在这里?”六月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这家伙是多么无知啊,竟然在芦苇地宣称阿蒙拉是伪神?”

“芦苇地?”异乡人犹豫了片刻,像是在尽力理解六月的话语,随后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恐怕,你对这里有什么误会吧,你仔细听……”

异乡人一收住话语,一度退去的赞美诗就又如大河的潮水一般奔涌而来,淹没了两人周围的空间:

“万物皆会在你落下时死去,万物皆会在你升起时复活。阿顿神,你是生命的唯一施予者;阿顿神,你是真理的唯一孕育者。你永远在我们心中,我们将永远追随你赐予这个国度的王,那位来自你的血肉、唯一理解你、得了你的智慧与力量的王——阿肯那顿,双冠的主人;阿肯那顿,真理的传达者;阿肯那顿,太阳之子,光芒的赞颂者,阿顿在人间之力……”

直至这时,六月才惊惶地环顾四周,终于发现,他竟无法在这些雄伟壮丽的神庙里找到任何一个自己熟悉的神的形象。阿蒙拉不在这里,姆特不在这里,孔斯不在这里,还有冥王奥西里斯、魔法女神伊希斯、死神阿努比斯、智慧之神透特、真理女神玛亚特……他们全都不在这里。诸神就像是被杀死了似的,全都消失无踪,只剩下阿顿,只剩下这只巨大的代表太阳的金碟,还有那无数条放射而出的手臂。这个怪异的形象既没有人类的躯体,又没有动物的头颅,模样完全超出了六月对于神的认知,却占满了每一面墙,每一座祭坛,每一个神龛,似乎只有它能在此处散发光辉,照拂大地,成为人们信仰和赞颂的唯一形象。

“难道……”突然,似乎被自己心中生出的念头吓到了,六月的话音微微颤抖,“这里竟不是芦苇地,也不是冥界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里是人间,两百年前的人间,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戏法回到了过去……”此刻,仿佛沉睡的记忆被唤醒了,独眼开始轻声讲述起那段早已被抹去的历史,“不过,这里确实是法老阿肯那顿为太阳神阿顿修建的圣城,阿顿神的地平线……”

于是,六月很快就了解到,两百年前,当法老阿蒙霍特普四世决定抛弃诸神,抛弃旧都,带着他对新神阿顿的信仰,举国北遷的时候,无论是否愿意,他的国民都只能遵从。为了表示与旧神完全决裂,法老甚至改掉了自己的名衔,他向世界宣布,自己已不再是阿蒙霍特普四世,也不再是“阿蒙拉的喜悦”,却变成了阿肯那顿,又或是“阿顿在人间之力”。这位法老,这位行走在凡间的人神,只消轻轻一挥权杖,他的臣民们便以血汗在一片荒芜之地上修建起新的城市,他将这座城市献给了新的、唯一的太阳神,阿顿。自那时起,阿蒙拉就成了禁忌,连名字也不允许被提起,至于姆特和孔斯,则更是无人问津。这些旧神无论在过去多么不可一世,一旦失去了神庙,失去了供奉,失去了众人的信仰,便只能像那些再无人呼唤其名的亡者一样,遭到遗忘,逐渐死去。正因为如此,六月才能够见到眼前这座辉煌的圣城,却找不到一丝一毫旧神们曾经存在的痕迹。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只有阿蒙拉才是真正的太阳神……”虽然依旧无法接受老人所说的一切,六月还是放轻了声音,语调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怯怯的怀疑,失去了作为拯救者的自信,“而且,我也从没听说过这个阿顿,可见,他一定是个伪神,没错吧?阿顿是伪神,无论如何,这一点,总该没错吧?”

“伪神?也许吧。不过,在两百年前的今天,人们可不是这么想的……”这么说着,老人抬起眼,看着六月,“而你,直到刚才,也不是这么想的。难道不是么?”

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六月难堪地低下了头。他无法否认,自己确实体验到了阿顿降下的神迹。那位站在神庙顶端的法老,那个被后世称为异端的阿肯那顿,在他眼中竟显得那么神圣,那么威严,那首连绵不绝的赞美诗依然在耳畔回响,尽管亵渎了诸神,却竟是那么华美,那么悠扬,足以令任何一个虔诚的人都渴望加入其中,而天空中的太阳则更是显现出了阿顿的形态,照拂着他的身躯,抚慰着他的灵魂,竟使他一度相信,那只怪异的金碟才是太阳神应有的形象。如果刚才发生的一切都算不上真实,那么,对于六月而言,这世上将再没有任何真实的事物,而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的阿顿竟是伪神,那么,六月将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就没有能力去区分神的真伪。想到这里,六月不禁打了个寒颤。

“当然,这不怪你。”老人义眼中寒光一闪,像是看透了六月内心的挣扎,“若一个人会信仰两百年后的阿蒙拉,那么,只要返回到两百年前,这个人也自然会去信仰阿顿。因为,对于他而言,阿蒙拉是真实的,阿顿也是真实的。”

“但这是可能的么?你就像在说世上可以存在两个太阳。”

“这不仅可能,而且还是事实。因为神的真伪是会改变、更迭的,而决定这一点的,并不是神的意志本身。”此刻,这场旅行的目的似乎发生了逆转,独眼老人反倒成了发出劝告的一方,“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竟会一下子堕入了对阿顿神的信仰,更错把这座异端的城市当成了所有人都憧憬的永恒乐园?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神真的存在,那么他的力量究竟来自何方?而他又该凭借什么去降下自己的神迹?现在,请再仔细看看你的周围吧。事实上,神所需的一切都在这里。宏伟的神庙,巨大的石像,美丽的壁画,生动的浮雕,永不停歇的赞美诗,俯首膜拜的人群,无数的献祭与牺牲,当然还少不了庄严的仪式,热闹的庆典,充斥着令人神魂颠倒的美酒,还有引人遐想迷失的焚香……正是这一切,以及由这一切所导致的长久的、群体性的幻觉,给你带去了安全感、归属感、幸福感、使命感,令你既无限憧憬,又无限敬畏,最后终于控制了你的心智,汇聚成了神在人间的力量。神的力量是强大的,却绝非无所不能,不难想象,他就与人一样,需要被不断呼唤、传颂、描绘、塑造,才得以保证自身的存续,达致不朽,若他要降下神迹,则更是需要仰赖广大凡人们的配合。而在这里,阿顿神拥有属于自己的神庙,拥有信仰他的法老,拥有服侍他的祭司,以及无数赞美供奉他的子民,这座城市的每一块砖、每一寸土地都是为他而存在的,他的力量不但是真实的,而且还强大得举世无匹。在这里,阿顿就是理所当然的真神。至于阿蒙拉,离开了旧都,他在这里一无所有,不但没有力量彰显神迹,就连自身的存续也无法维持。法老恨他,只消一个命令,他的形象便会成为禁忌,不但无法出现在神坛上,更会被人从史料和文献中抹去,若有人依旧追随他,就势必会受到严酷的惩罚,他在这里不仅仅是伪神,而且情况比伪神更糟,因为他是一个无人提及的神,而这也意味着他即将死去,被世人彻底遗忘。”

“但是,即使如此,阿蒙拉也没有真的死去。”六月反驳,“否则,两百年后的我们又怎么会依然信奉着他?而这恰好说明了,阿蒙拉才是真正的神,由始至终都是如此。”

“由始至终?”独眼老人的嘴角微微一撇,“那么究竟何时才算‘始,而何时又称得上是‘终呢?年轻人,如果你还不知道,就让我告诉你吧。即使是你无限崇拜的阿蒙拉,也并非‘由始至终都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样子。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当我们的先祖仍在为他们的法老修建大金字塔的时候,法老的国都还位于遥远的大河下游,如今供奉阿蒙拉的众神庙还只是一片荒野,而阿蒙拉则根本就不存在。你或许很难相信,这位在后来‘创造了万物的主神,其前身竟是两个分立的神,其中一个名叫‘拉,而另一个则名叫‘阿蒙。拉虽然是太阳神,却并没有创造万物的事迹,因为人们当时还信奉着另一个更加古老的创造神,名叫‘亚图姆。至于阿蒙,更是毫不起眼,他不过是一个住在大河上游、远离权力中心的土著神,与太阳毫无关系,其信众也仅限于一城一镇,而他的全部权能,则只不过是掌管呼吸与微风。这个不入流的土著神最后之所以会与太阳神融合到一起,化身为你所熟悉的众神之王,则要归功于当地出身的法老雅赫摩斯一世,还有他在五百年前领导的那场驱逐喜克索斯人的战争。直到那时,在法老的授意下,阿蒙拉才横空出世,这位新神将对太阳的崇拜与当地人的信仰相结合,开始娶妻,生子,伸展开自己的谱系,终于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主神,端坐在新建起的众神庙中央。那么,如果我们人类能够见证新神的诞生,自然也有机会目睹旧神的失势,消亡,甚至死而复生。亚图姆曾经担任创造神一千多年,最后不得不让位给阿蒙拉,阿顿神曾将阿蒙拉取代,却只有短暂的十数年时间,然而,和阿蒙拉相比,无论是亚图姆,还是阿顿,都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你之所以觉得阿蒙拉如此特别,仅仅是因为你恰好生活在人们信仰阿蒙拉的时代,而不是一千年前,又或是阿肯那顿在位的时期。”

这个时候,时光的流逝变得更加迅疾了,日月的流转就像流星飞掠的闪光。六月见到更多民众从南方迁徙而来,在此地繁衍生息,一年,两年,三年……阿肯那顿的圣城不断扩张,阿顿神的力量也不断膨胀。但是,好景不长,当那位异端法老寿终正寝,这位新神的地位也一落千丈,人们逐渐离开了这里,神庙和宫殿也都遭到废弃,失去了众人的信仰,阿顿就立刻失去了力量,他开始与这座城市一起衰落,消失,就连往日的痕迹也被后世的法老逐一抹去。

“难道你还不明白么,并不是神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神。”再一次,独眼如此宣称,“无论是亚图姆、阿顿,还是阿蒙拉,只要离开了自己的信众,他们就不再是真实的存在,却只剩下一个虚无的幻影。他们是脆弱的、无力的,纵然总是被描绘成一副神圣庄严、万古不变的模样,但事实上,他们无论从出身到名衔,从权能到形象,都会随着人类的喜好,尤其是统治者的喜好而不断改换更迭。如果哪一天人类想要抛弃他们,莫说是降下惩罚,这些神就连一点点反对违抗的力量也不会有,却只能等着被杀死,被遗忘,被完全消除,再被新树立起來的偶像取而代之。不可否认,阿蒙拉的确战胜了阿顿。作为神,阿顿已经死了。但对于阿蒙拉而言,这还远远算不上是结局。我们已经知道了阿蒙拉的‘始,却还没能见到阿蒙拉的‘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既然阿蒙拉并不是人类创造的第一个神,那么他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人类依然存在,前来挑战的新神就会源源不绝,而我们也很难太过乐观地设想,每一位新神都会像阿顿那么好对付……”

现在,时光的流逝变得更快了,四季在眼前飞速变化,年代正朝着未来疯狂推演,六月可以见到,在这片阿顿神陨落的废墟上,各种模样陌生的人群来来往往,穿过荒野,而他们每一群,都带来了属于自己的神。

“那是先知摩西,还有追随他的民众……”这时,异乡人凑到近前,就像是早已亲历过眼前发生的一切,向六月道出了一个个他原本不该知道的事实,“他们并不信仰阿蒙拉,却信仰另一个新造的、仅属于犹太人的神。据说这个神会在阿蒙拉统治的国度降下十大灾难,将大河变成血水,让疾疫泛滥,更会分开红海,好让他的先知和子民离开,去往另一片与芦苇地截然不同的、他所应允的乐园。”

“那是亚历山大大帝,还有他将要横扫世界的军队……”没过多久,异乡人又指向北方,那里有一位穿着怪异的统帅,身后沙尘滚滚,“他们并不信仰阿蒙拉,却信仰另一群来自遥远的奥林匹斯山的神祇,那群神祇没有一个长着动物的脑袋,却依然能够坐镇云端,召唤雷电,掀起海啸。据说这群异端会如一股旋风般征服阿蒙拉统治的国度,而亚历山大更会取代法老,在大河入海之处修建起一座新的、以他的名衔命名的圣城。他会在那里宣称,自己是神的儿子,却拒绝承认自己的父亲是阿蒙拉。”

“那是来自罗马的安东尼,还有你们的最后一位法老,克里奥佩特拉……”后来,异乡人又转过身,指向远处的河面,那里有一艘极尽豪华的大船,其上坐着一位异国的将军,身边还有一位美艳的皇后,“他们所做的一切将会彻底颠覆这个国度,带来一群新生的、住在大海对岸的神祇,你们的后人将奉迎赞美这一对统治者,把安东尼比作战神玛尔斯,把克里奥佩特拉比作美神维纳斯,但这两个神的名字对你而言想必十分陌生,因为他们都在阿蒙拉的谱系之外,与你所知的任何一个神都没有任何关联。”

“噢,最后到来的,是这群人……”终于,像是见到了故事的结尾,异乡人极目远眺,在曾经属于阿顿神的地平线上,见到了那群入侵的僧侣,“他们高举着十字架,来到你们的死者之国,向你们的后人传达他们的福音。据说那福音来自一位比你还要晚一千多年出生的死刑犯,那家伙死而复生,并凭借这个戏法,向众人宣称,世上只有唯一一个神。而他的神虽然比阿蒙拉迟到了一千多年,却又一次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肩负起了创造世界与创造人类的重任。而且,毫不意外地,这位死刑犯也跟所有法老和帝王一样,力图让众人相信,自己正是那位唯一的神的唯一的儿子。虽然有些老套,但是,事就这样成了。他的追随者一下子泛滥起来,终于汇聚成了这位唯一神的力量,建立起了他在地上的庞大国度。比较有新意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们竟把神子受刑的十字架当成了圣物,并以这个符号来彰显自己的信仰。也许,相比起别的神,这个神的确更真实一些吧,毕竟,相比起其他神祇的信众,这帮人的信仰尤为狂热,也尤为坚贞。他们容不下其他的神,也容不下其他的信仰,他们把自己不认识的神都称作恶魔,并不遗余力地去拯救那些被恶魔蛊惑的人……”

现在,六月可以见到,这些一千多年后的人类已经冲入了诸神的殿堂。除了十字架以外,他们还带来了各种各样六月从未见过的金属工具,他们攀上岩墙和巨柱,奋力凿击着诸神的脸,企图抹去诸神在世上的形象,再把他们的十字符号刻满每一个角落,似乎要以此来将他们眼中的恶魔彻底驱除。很快,阿蒙拉那无瑕的面容就变得面目全非,他的名衔消失了,从漂亮的圣书体变成了粗糙的十字符号,而遭殃的当然不仅仅是阿蒙拉,还有姆特,还有孔斯,还有奥西里斯,还有伊希斯……还有六月所知的每一位神。六月目睹着这一切,感到愤怒,感到悲伤,但他更惊讶地发现,在这群野蛮的破坏者脸上,竟洋溢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表情。那是一种六月再熟悉不过的表情,因为异端的法老在膜拜太阳的时候,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因为阿肯那顿的臣民在颂唱赞美诗的时候,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因为在过去的每一场庆典上,无论是六月的朋友还是东岸的居民,在见到阿蒙拉的神船时,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六月禁不住怀疑,当他暗暗下定决心,准备去拯救独眼的时候,自己的脸上是不是也曾经浮现出了这样一种近乎神圣的表情……

“当你们的后代被迫放弃了原来的信仰,他们的神便战胜了你们的神。”说到这里,异乡人叹了口气,“不管你是否愿意相信,这就是阿蒙拉的‘终,就与阿顿一样,虽然多活了一千多年,但他终究会变成伪神,变成恶魔,然后,等到最后一个信仰者也终于消失,曾经的真神也会随之死去。”

六月两腿一软,呆坐在地上,感到一阵眩晕,在他心中,那颗由父亲留下的怀疑的火种又燃烧了起来,令他感到恐惧,不仅仅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恐惧,更为诸神的命运感到恐惧。这阵恐惧令天幕暗了下来,这阵恐惧令异乡人的魔法失去了效果,这阵恐惧将往日的废墟和未来的幻影全都化成了云烟,将六月推回到现实之中。他坐起身,发现自己依然在法老的墓室之中,并没有挪动半步。周围一片死寂,而独眼则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依然绘画着大河深处的恶魔,就像是从来没有放下过手中的笔,更没有与他一同经历过刚才发生的一切。六月猜测自己刚才也许是睡着了,做了噩梦,但他并没有再尝试去拯救独眼。不知为什么,他又开始翻来覆去地回想起父亲被艾米特吞噬前的那一幕,只不过,这一回,对于六月而言,父亲那一连串变化的神态和嘴形似乎又有了新的意义。

4.神之死

经历过那场噩梦之后,六月虽然没再尝试拯救獨眼,却也没有立即抛弃对神的信仰。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独处,六月都会忍不住自问,若神并不存在,那么身边那些他一直以来自认为了解、熟悉,甚至理所当然的事情将会是一副什么模样。若人类并非阿蒙拉的眼泪,那么人类究竟源自何方?若没有了神的意志,那么太阳为什么能够每日升起,而大河又为什么会每年准时泛滥?究竟是什么东西在统治,并管理着这个世界,让一切看上去都井然有序?而人们在神庙里献上的赞美,祈祷与牺牲最后又都抵达了何处,被谁听取了,被谁享用了?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无法绕开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六月,那就是死亡。如果阿努比斯、透特和玛亚特都不存在,那么将由谁去称量死者的心脏?如果连奥西里斯也不存在,那么将由谁去施行审判,裁断死者是否有权在芦苇地获得永生?如果《亡者之书》上记载的一切都只是谎言和臆想,那么冥界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不知有多少个黑夜,六月像游魂一般徘徊在大河边,听着风声,听着水声,听着骚动的芦苇和莎纸草,独自思索,想象着死后的一切,却怎么也得不到答案。他有些后悔了,后悔父亲在世的时候自己没能向他请教这个问题。他希望能再次见到父亲,希望能有人告诉他,若神并不存在,自己死后将会去往哪里,又将会面对什么东西。后来,似乎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无助的迷惘,又无力填补神缺席后留下的空虚,六月还是忍不住,向独眼,那位真理之地唯一不信神的人,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死后?”独眼老人轻哼了一声,那是另一个无星的黑夜,法老尚未完成的墓室里又只剩下他和六月两人,“人死后哪也去不了,什么也无须面对。”

“但是,总会发生些什么吧?”六月没太理解老人的意思,又换了一个问法,“比如,我们会看到什么,又会听到什么呢?”

“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因为你死了,你的眼睛和耳朵就都没用了,你的所有知觉都彻底消失了。”

“那么灵魂呢?如果失去了知觉,我们的灵魂还能感受喜悦,还会经历痛苦吗?”

“灵魂?我不知道人是否真的拥有灵魂。”老人摇摇头,“但是,即便有,灵魂也无法脱离肉体,只会在死亡降临的那一刻湮灭,消散,变得无影无踪。这才是死亡,它并不通往任何地方,它就是终点。它抹去的不仅仅是你的知觉,还有你的意识,尤其是你对于自身存在的意识,它会使‘你这个概念不复存在。”

“但是……”六月仍不愿放弃,“我们在死后总还应该剩下点什么,是永恒的,是能够一直存在的吧?要知道,在奥西里斯统治的冥界,即使是无法去往芦苇地的罪人,即使心脏早已被艾米特吞噬,即使变成了没有归宿的亡灵,遭人遗忘,必须永远飘荡在寒冷与黑暗之中,承受着无止尽的折磨,他们终究还是存在的啊!”

“永远飘荡在寒冷与黑暗之中?承受无止尽的折磨?”独眼老人听罢微微一笑,“有时,我真的很羡慕你们这些拥有信仰的人,你们所能想象的最可怕的事情竟只不过是寒冷、黑暗,还有无止尽的折磨。你们总是假设,无论如何,自己都依然存在,甚至仍有机会,有能力去体验痛苦,承受折磨,却不知道这样的假设对于没有信仰的人而言是何其奢侈。如果这样的死后世界真的存在,我倒希望那只长相滑稽的怪兽能够吞下我的心脏,把我变成没有归宿的亡灵,因为,不管那将有多么凄惨,都比我所预想的要好上太多了,毕竟,那至少保证了,我能停留在某种永恒的、存在的状态。但是,很可惜,如你所见,即便是神,也无法避免自身的陨落与信仰的更迭,短则十数年,长则数千年,他们终将不复存在,而他们所统治的冥界则只会比他们的寿命更短,根本无法向其住民保证什么永恒,不管那是芦苇地里的永恒幸福,还是寒冷与黑暗中的永恒痛苦。事实上,这世上并不存在任何永恒的事物,而我相信,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情况也一样,因为,‘存在这个概念本身就与‘永恒格格不入。寒冷不会是永恒的,黑暗不会是永恒的,折磨与痛苦更不可能是永恒的,所有能够被感知的事物都不可能是永恒的,若一定要说有什么能够被称作‘永恒,恐怕,就只有‘虚无了。”

“虚无?”六月突然害怕起来,“所以,你认为,人死后将会面对永恒的虚无?”

“不,我们并不会‘面对永恒的虚无,我们死后已没有知觉或能力去面对任何东西,我们只会消失,化作永恒的虚无。”

“难道这种永恒的虚无将平等地降临于每一位死者,无论他们生前有没有行善,有没有作恶,也无论他们是否被制成了木乃伊,又或是准备了多少陪葬品、护身符,还有《亡者之书》的咒语?”

“是的。”

“不,我不相信!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如果死亡真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我们在世时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这短暂的生命又能有什么意义?”

像是第一次意识到,比起被艾米特吞噬,这世上竟还有更可怕的事,六月倒退了半步,听着自己沙哑的声音在空洞的墓穴里反复回荡,惊讶地发现,那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陌生人。独眼并没有再接他的话,只是放下画笔,转过脸,静静地望着六月。那一刻,即使在黑暗之中,六月也能够清楚看到老人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看到他皱缩干裂的嘴唇,还有他那只丑陋的义眼,以及义眼里闪过的一丝不属于人世的寒光。一瞬间,恐惧征服了六月,在老人重新开口以前,他便拔腿逃离了墓室,就像是一个闯了祸的孩子,只想把一切麻烦都抛在脑后,不再去听,不再提起,似乎只要这么做,所有的问题就都会自行消失,迎刃而解。

后来,还是六月的朋友们把他从这种沮丧的情绪中拯救了出来。在与红鼻尖、黑指甲他们喝过酒之后,六月像是找回了一点勇气,开始再一次思考这个关于神与死亡的问题。这一次,他十分明智地换了一个角度,不再纠结于唯一的真相,不再追问神和冥界是否真的存在,却开始逐一考虑各种可能。他问自己,若神和冥界都存在的话,他应该怎么做,若神和冥界都不存在的话,他又该怎么做……很快,六月就发现,如果独眼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那么无论自己在世的时候完成了多少善举,又或是犯下了多少恶行,自己的死亡与随之而来的一切都不会有丝毫改变。但是,如果独眼错了,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则必然要经受审判,并注定了自己未来在冥界的命运。到这里,一切都豁然开朗了,六月无法想象自己还能有什么犹豫,毕竟,若将人生视作一场赌局,那么聪明的赌徒就绝对会把信仰押在“神与冥界都存在”的那一边。要知道,若他赢了,他就会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在芦苇地享受永恒的幸福生活,即使输了,也绝不会比那些押到另一边的倒霉蛋更惨,而只会与他们一样,归于永恒的虚无。反观那些从一开始就否定了诸神的家伙,却是完全绝望的,因为他们的命运只可能是无止尽的折磨,又或是永恒的虚无。想到这里,六月笑了,又一次树立起了对诸神的信仰,他相信,在往后的日子里,自己将依旧虔诚地祈祷,向阿蒙拉供奉牺牲,助人,行善,以确保自己在那个“或许真的存在”的冥界里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如此决定之后,六月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充满热情地投入到平日的生活与工作之中,如果不出任何意外,或许,就连诸神也不会觉察到,自此刻开始,曾经天真的信奉者已经变成了一个机灵的赌徒。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还是发生了。小法老死了。当那位来自东岸的高阶祭司向真理之地的侍者们宣布了这一消息,所有人都显得难以置信。大家惶然四顾,沉浸在惊惧与哀恸之中,那些曾在庆典和仪式上目睹过小法老形象的人,似乎依然无法忘记他身上散发的金色輝光,也正是那种来自神的辉光,让他们一再确信,自己服侍的法老正是行走在人间的神祇。所以,对于这些人来说,人神的夭折无疑是一个可怕的警号,意味着众神抛弃了人类,意味着灾厄即将来临。混在这群人中,六月也像他们一样,表现得一脸茫然,内心里却又一次响起了那个熟悉的、早已沉寂多时的声音,来自一位不驯的神的怀疑者,来自自己的父亲。六月并不太关心小法老的死因,他想到的只是自己的未来,原本,六月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一生都耗费在那座他永远无法见证其完工的陵墓里,不过,现在,情况变了,无论还有多少通道和配室尚未开凿,又有多少浮雕和壁画尚未完成,也无论真理之地的侍者们是否愿意,这项工程都必须终止了,因为,法老的葬礼已经迫在眉睫。七十天,这就是他们能在这座陵墓里工作的最后一段时间,也是法老的遗体被制成木乃伊所需的时间。在那以后,将是葬礼,小法老的木乃伊将会由纯金棺、镀金木棺、花岗岩石棺层层包裹,放置在一座又一座彼此嵌套的圣龛内,长眠在这座墓室的中央。而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不计其数的奢华陪葬,至少,就六月所知,其中就包括他的权杖、他的王座、他的金像、他的战车,还有一整艘完整的、能够载着他在冥界航行的太阳船……六月定了定神,克制住自己,不愿再去想象那样一场宏大的葬礼,因为他知道,相比起即将呈现于眼前的现实,自己的想象力注定是贫乏而又可笑的。现在,他唯一清楚的只是,在葬礼之后,他们就要转而为新的法老服务,开始在帝王谷中建造新的陵墓,而这一次,很可能就真的要耗费掉整整一辈子了。但他已经受够了帝王谷里的毒辣阳光,也受够了墓穴深处弥漫的石尘,一时间,一种骚动的情绪控制了六月,父亲的幽灵仿佛逃出了艾米特的大口,回到了人间,在他的耳边不断低语着,揭示了另一种危险的、六月在过去从未曾设想过的可能性。

“也许,这是一个机会,能够一下子改变我的命运。”

暗暗地,六月如此告诉自己,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应该行动起来,将一贯平稳的人生变成一场疯狂的豪赌。而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还是许多天以后,他在法老的陵庙里所经历的事情。小法老的暴毙真是一场灾难,让原本井然有序的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无论是皇族还是祭司,都因为对此缺乏准备而显得有些措手不及。为了这场葬礼,大河西岸的每一个人都在奔忙,其中也难免有些疏漏,所以,六月后来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跑到陵庙里去,也就更不可能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遇到了独眼。六月只记得,自己发现独眼的时候,老人正站在远处,一条僻静又阴暗的走廊里,面向着墙,似乎正观察着某种附在石壁上的东西。但小法老的陵庙也和他的陵墓一样,尚未建造完成,那条走廊里不大可能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六月有些好奇,便快步走到老人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到一丝微弱的火光,从墙壁的缝隙里透了出来。直到那一刻,六月才猛然意识到,在这面墙的另一侧,正是陵庙的内殿,而此时停放在内殿中央的,正是小法老的遗体,那具刚刚制作到一半的木乃伊。

老人和六月彼此看了一眼,没有作声,都转而把目光投向墙上的缝隙。可以窥见,内殿里灯火通明,小法老就躺在石桌上,手中没有权杖,下巴不戴假须,头顶也失去了红白双冠,一丝不挂,曾经在庆典上将他笼罩的金色辉光早已消失无踪,这让他看上去不再威严,不再使人敬畏,却显得瘦弱、羞耻,引人怜惜,根本无法让人联想到,他竟是行走在人间的神祇。而在死去的法老周围,几位高阶祭司正忙着处理他的遗体,为首的那个按照惯例戴着一只纯黑色的胡狼头面具,扮演着前来引领法老的阿努比斯。那面具本身制作得十分精致,模样也颇为逼真,却又明显不是为这位祭司量身定制的,它太大了,令这位死神每走一步都会不住地摇头晃脑,显得有点滑稽。当法老的肚皮被小心地切开,六月见到了深红的血,还有体腔里斑斓的脏器。六月对这一切并不陌生,他知道,那就是人类的血、人类的脏器。他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人神的躯体里似乎并不存在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不但如此,六月还嗅到了一股腥臭味,即便隔着一堵石墙,也能够扑面而来,内里还伴随着一阵若隐若现的、事物即将腐败的气息,令他想起了夏季地窖里快要变质的牛肉。

“你曾说,死后的世界并不存在……”像是被缝隙里透出的景象刺激到了,六月忍不住放轻声音,向独眼重新提起了这个话题,“但你为什么能够如此确定?你经历过死亡么?”

“不,我当然没有。”老人回答的声音有些沙哑。

“那么,你对于死亡的看法就充其量只是一种猜测,就与人们猜测死后会去往冥界,猜测世上存在诸神,猜测行善能让自己在芦苇地獲得永生一样,没有事实根据。”六月声音虽低,双眼中却燃烧着一种热切的、挑战的、赌徒特有的光芒,“你又凭什么说服我,让我相信你的猜测才是对的呢?”

这个时候,在石墙的另一侧,木乃伊的制作进行到了下一步工序。祭司们将小法老的脏器逐一取出,并以一种白色的盐晶进行腌制,那场面令六月不禁回想起过去,母亲将吃不完的鲜鱼腌制成肉干的情景。不过,六月也十分清楚,等到这些脏器完全脱水之后,祭司们并不会把它们吃掉,反而会为其抹上香膏和树脂,再包裹上亚麻布,保存在雕刻着不同神明的石瓮里。那些石瓮总共有四只,对应皇权之神荷鲁斯的四个儿子:位于东方的是多姆泰夫,他长着一颗狼头,负责守护死者的胃;位于西方的是凯布山纳夫,他长着一颗隼头,负责守护死者的肠子;位于北方的是哈碧,他长着一颗狒狒头,负责守护死者的肺;而位于南方的艾姆谢特则是四兄弟中唯一一位长着人头的神,不过他的工作也大同小异,他负责的器官是肝。等这几位神明都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小法老的身躯就几乎变成了一副空皮囊,唯有心脏,被孤零零地留了下来,因为它是最重要的一件脏器,无论何时都必须留在体内,以便与它的主人一同面对那场漫长又危险的冥界之旅。在处理完法老的体腔之后,那位头重脚轻的死神又开始了另一项技艺高超的作业。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足有半腕尺长的细铜钩,用布轻轻擦拭了一下,便将其顺着小法老的鼻孔一直捅了进去。虽然无法看到内里的情况,但等到大半截铜钩都消失在鼻孔中时,六月也十分清楚,铜钩的前端已经戳进了死者的脑子。当祭司开始上下左右地转动铜钩,小法老的头颅里就传出了一阵阵黏稠的、搅和稀泥似的声响。与此同时,一位没戴面具的祭司助手取来一根苇管,将其插进小法老的另一个鼻孔,并在苇管的另一端开始吮吸。就这样,死者的脑子很快就变成了一摊模样诡异的浆液,从苇管里流了出来。而内殿里也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即使隔着墙壁也令六月感到阵阵恶心。这景象一直持续,直到小法老的脑壳已经空空如也,直到那根铜钩从内部擦刮过死者的颅骨,发出空洞又粗粝的声音,那位敬业的死神才停下手中的工作,发出一声大功告成的叹息。至于那摊曾经是脑子的浆液,则并没有得到任何一位神明的庇佑,就像无用的污物一样,早已被死神的助手们清理得无影无踪。

“的确,我没办法说服你。”现在,思索了许久之后,独眼终于打破沉默,“不过,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制作木乃伊的时候,为什么要想尽办法去除掉死者的脑子?”

“为什么这么问?”六月感到奇怪,他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人尽皆知,“因为脑子是一切朽坏的根源,如果把它留在木乃伊的体内,木乃伊就会迅速腐败,根本不可能保存长久,而如果失去了人世的身躯,死者的灵魂就不可能在芦苇地享受永生了。”

“所以,如果你们猜对了,那么在那个由你们描绘的冥界里,脑子不但无用,更是有害的,甚至还是一切朽坏的根源?所以,若要在芦苇地享受永生,你们首先必须抛弃自己的脑子,就连法老也不能例外?”

“嗯,也许就是这样子……”六月沉吟了片刻,感到有些不对劲,却还是点了点头,“只不过,法老不会到芦苇地去。法老会成为神,成为陪审者,他会留在奥西里斯身边,审判其他死者的罪行。”

“噢,的确,我怎么能忘了奥西里斯呢?”老人微微一笑,“他可是由魔法女神伊希斯亲手制作的,史上第一具木乃伊。那么,我想,伊希斯在助他成为冥王之前,一定也去除了奥西里斯朽坏的根源,扔掉了奥西里斯的脑子。或许,奥西里斯统治的死后世界的确存在,却终究只适合那些与他一样没有脑子的人,至于那些稍微留有一点脑子的家伙,则都是危险分子,绝不会受到欢迎,若不及时驱逐,还会使这个永恒王国迅速朽坏。所以,在那场最后审判上等待着你们的,将是一位无脑的判官,再加上数十位无脑的陪审者,也正是这群大大小小永生的神明,将会裁断善恶,衡量你们生前所做的一切,一个个模样庄重,举止威严,而事实上却只是一只又一只空脑壳,没有一位拥有哪怕一丁点儿脑子……噢,那将是何其壮观的一幕呐!”

忽然间,六月双肩剧烈抽动了起来,为了不让自己大笑出声,他不得不用两手死死地捂住了嘴。虽然并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但独眼所描述的景象还是让他感到莫名的荒唐可笑。他嗅着空气中那阵长久不消的腥臭,看了看缝隙另一侧那位仍在摇头晃脑的死神,又看了看石桌上任人开膛破肚的法老,终于作出决断:无论是神,还是死后的世界,都并不存在。无声中,六月狂笑着,嘲弄着法老,嘲弄着诸神,嘲弄着所有服务于死亡的仪式与传统,同时也嘲弄着自己支离破碎的信仰,还有早已荒废蹉跎的人生。六月本以为自己会一直笑到筋疲力竭,但他脑壳中那个注定朽坏的器官却突然一阵抽痛,唤回了那个一度被他用酒精抛开的念头,把他拖入巨大的失落、恐惧与迷茫之中。

“没错,我们终将化作虚无,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将在我们死后失去所有的价值与意义。”现在,六月抬起头,颇有些好奇地望着独眼,“那么,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还要用这样一种荒唐的方式生活到现在?难道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么?我是说,我现在虽然能理解你不替自己准备坟墓的原因,却反而更不能理解你为何要成为一名真理之地的侍者,更不能理解你的认真、你的专注,还有你那种奇异的、让我们所有人都自愧不如的热情。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要知道,我们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我们相信,我们正在为神服务,并会因此在芦苇地迎来幸福的永生,是因为我们敬畏神,敬畏法老,认定自己正在履行不朽的使命,也认定自己所绘的就是世界的真相,而自己所写的都是蕴藏着真正力量的咒语。但你呢?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些,却依然拿起了凿子和画笔。那些东西对你来说,难道不就只是石头,只是颜料,只是一些虚构的、没有任何魔力的文字和图画而已么?”

“是的,它们的确是石头,是颜料,是文字和图画,没有任何魔力……”老人并没有否定六月的说法,“或许,在你眼中,我选择的生存方式是荒唐的。不过,在预见了未来的永恒虚无之后,在知晓了一切想要逃避死亡的尝试都毫无意义之后,又有哪一种生存方式会是不荒唐的呢?”

“当然有!”此刻,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过去的愚蠢,意识到了自己竟一直生活在谎言与欺骗之中,六月感到屈辱,感到愤怒,而这些情感最后都凝聚成了一股可怕的动力,寻求着他在人间的复仇,“虽然一切终将归于虚无,虽然一切终会变得毫无意义,但既然没有神,没有冥界,更不存在死后奖赏或报应,那么又有谁能够对我们施行审判,定下不可逾越的、裁断善恶的标准?而这也意味着,我所做的一切都既不是对的,又不是错的,无论那将会如何影响心脏的重量,只要我有能力去将其实现,一切皆是允许的!你知道么,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绝望悲伤,却也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无拘无束。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并不需要打点自己的死亡,也并不需要履行任何使命,我的心脏不会被称量,我的行为也不会有任何神明过问关心。我并不重要,我毫无价值,但我同时也是完全自由的,我无所畏惧。就让我告诉你,我将怎样使用我这短促又毫无意义的生命吧。我将复仇,我将渎神,我将尽情享乐,嘲笑所有被世人珍视的东西,我更要犯下所有你们无法想象的可怕罪行,只要我可以。是的,因为,没有神,一切都是被允许的。”

就这样,在小法老尚未建成的陵庙里,六月第一次作出了选择,也注定了自己未来的命运。这位赌徒终于决定放手一博,将人生变成一场豪赌。

5.故事周而复始

若干年前,当上一任法老的葬礼才刚刚结束,一伙盗墓贼就趁着夜色闯进了帝王谷,毫不费力地躲过了王陵卫兵的视线,精准地找到了那座被巧妙隐藏的墓门,潜进了法老长眠的陵墓。他们摸黑前进,几乎不用点灯,就略过了所有伪装用的空墓穴,避过了无数陷阱,没有半点犹豫地凿开了一堵又一堵严丝合缝的假墙,推开最后的暗门,直抵法老的墓室。那一连串行动是如此轻车熟路,仿佛他们早已知晓了关于这座陵墓的一切,并为此准备了整整一辈子。而不幸的是,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场劫掠持续了好些天,只因法老的陪葬品实在太过丰盛。贼人们打开宝物库,运走了所有他们能够搬动的金银器皿,他们推倒法老和皇后的雕像,摘走了上面的皇冠、头箍、项链、耳环,又挖掉了神像上裝饰的珍珠,敲掉了御座上镶嵌的宝石,更一层又一层地掀开法老的棺木,从木乃伊的手中夺过权杖,将死者的首饰和护身符一扫而光。最后,他们还把法老的金棺、金面具、王座、战车,连同所有大件的陪葬品一起堆放到坑道尽头,再在那里放上一把火,等到第二天夜里再次返回,好在地面上收集熔化掉落的黄金。这伙盗墓贼的领袖并不信神,也不敬畏法老,更不相信死后的审判,他的追随者们虽然并不都抱有如此危险的想法,却也一致认为,这次盗墓带来的财富不但可以让自己在此世的生活变得幸福,更能够为自己将来的冥界之旅换取大量的陪葬品和护身符,多到足以蒙蔽阿努比斯和玛亚特的双眼。

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但是,就在他们分赃之前,就在这场盗墓行动的最后一夜,有如神罚一般,那位不信神的匪首竟在谷地里被蛇咬伤了,而行凶的则是一条最为危险的、象征着法老神权的眼镜蛇。自知命在旦夕,他独自一人赶回家中,只来得及见上妻儿最后一面,就被致命的蛇毒夺去了性命,咽气的时候,他的同伙们都仍在法老的墓室里搜刮着财宝,对他的生死毫不关心。这个可怜的罪人终究没能在人间获得幸福的生活,也没能为家人留下多少遗产。他恐怕不会料到,即使是他冒死从陵墓里盗出的黄金,最后也都被重铸成了自己的陪葬品和护身符,又或是换来了一卷又一卷他生前屡屡嘲笑的《亡者之书》,再一次回到了暗无天日的地下,变得毫无用处,而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则是因为他的妻子深爱着他,却同时有着无比坚贞的信仰。他恐怕更加不会料到,他的儿子不仅会继承自己白昼里的工作,甚至连父亲黑夜里的勾当也会一并继承。他的死虽一度令儿子倒向诸神,但血脉里涌动的怀疑终究会取胜。他的儿子也将像他那样,成为一名盗墓贼,只不过,这一次,等待着他们的并不是意外降临的死,却是辉煌的成功……

现在,模仿着父亲曾经做过的一切,六月举着火把,带着同伙,闯进了小法老的墓室。他环视四周,惊讶地发现,记忆里总是空阔的墓室竟变得如此拥挤不堪。到处都是神像,到处都是金银,原本要侍候法老死后起居的乌沙布提陶俑排成整齐的队列,以同一种呆滞的目光盯视着眼前的入侵者,却没有一个真的能够动弹分毫,在它们身后,还有无数被制成了木乃伊的食物,以及无数被封存的美酒,而在这些堆积如山的陪葬品与宝藏中央,还有一座巨大的金色圣龛,嵌套着一层又一层棺木,保护着那具六月早已在陵庙里看腻了的、无脑的尸体。紧接着,无意之间,六月的目光掠过远处的墙壁,在那里见到了奥西里斯的画像,还有《亡者之书》的咒语——那正是他的笔迹,那都是他写下的咒语。忽然,一幕幕自己在这里辛勤工作的情景又从记忆中浮现出来,令六月感到些许唏嘘,却又立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噢,人世间难道还能有比这更加讽刺的事么?最优秀的造墓人,似乎永远也是最可怕的盗墓者。他们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这项宏大的工程,为每一个细节倾注了心血,然而,到了最后,却又是他们最无情地闯了进来,亲手把自己最完美的作品破坏殆尽。那一刻,六月站在这座吞噬了自己青春的墓室里,又一次体验到了生命本身的荒唐,还有生命尽头的空虚。

“是的,一切都是被允许的。但一切也都毫无意义。”

劫掠的狂欢开始了,火焰抖动着,映照出众人脸上的贪婪,也点亮了沉睡的宝石和黄金。很快,死寂的墓室就变得喧闹起来,空气里回荡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其中既有石棺被撬开的声音,也有神像被挪动的声音,既有陶器被打碎的声音,也有光玉髓和绿松石彼此触碰、天青石与翡翠相互撞击的声音。而在这其中,还夹杂着一种遥远的、微弱的、六月无比熟悉的、却又绝不可能在此刻听到的声音。这声音让六月一惊,猛地抛下了眼前的宝藏,转而站起身,踮起脚,目光越过那一排排无人问津的乌沙布提陶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朝着墓室尽头那几乎无穷尽的黑暗望去。而后,在某个极为短暂的瞬间,他确信,自己在黑暗中见到了一抹漠然的、不属于人世的寒光。他认定自己产生了幻觉,却还是忍不住离开了人群,朝着那片黑暗走了过去。于是,在墓室的角落,在那个绘画与雕刻都因小法老的暴毙而强行中断了的地方,六月见到了独眼。

“这怎么可能!你怎么会在这里?”竟能在此地见到同伙以外的活人,六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没有人能猜到独眼究竟是怎么进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六月唯一敢肯定的是,如果这个老人也是盗墓贼的话,那么自己此时见到的,很可能就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墓穴。然而,虽然率先潜了进来,虽然冒着被判死刑的风险,这位老人却由始至终都没有碰过法老的宝藏,甚至对那所有堆积如山的金银都不置一瞥。老人没带火把,也没有点灯,似乎他早已适应了完全的黑暗,似乎他的视觉并非来自那只人类的眼睛,却是来自另一只冰冷的、非人类的眼睛。但老人也不是空手而来,他带来的,是自己用了一辈子的工具和画笔。现在,他就站在浮雕与壁画中断的地方,仍旧刻着,画着,那模样就像是要完全凭着一己之力,将这里缺失的一切都全部完成似的。

“噢,你瘋了吗?”年轻的盗墓贼看着这个衰老的墓匠,终于爆发了,“你一定比我更加清楚吧,工程已经结束了,再也不会有人为此付给我们报酬了,法老已经死了,他永远也不可能用到这些东西了,现在,就连墓门都已经被封上了,这里的所有浮雕、所有壁画都再也不会被人看到,再也不会有人欣赏了,甚至是看顾一切、记忆一切的诸神,都早已被你完全否定了……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为什么还要与这些毫无用处的石头和颜料为伍,完成这些虚构的文字和图画,要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的确,对你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老人肯定了六月的说法,却依然没有停下手中的画笔,“但是,从一开始,一切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你要在这里创造出新的、自己的神祇?”

“不,神并不存在。但既然神不存在,我们就有了绝对的自由……”那一刻,老人的义眼中闪过了一道近乎绝望的光,“去选择任何一件原本没有意义的东西,再赋予其意义。”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曾铮,1983年生,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于香港科技大学,先后从事教学与编辑工作,现居广州。著有长篇小说《四月在愚人船》《永夜之影》,中篇小说《幽灵再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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