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莫林
清醒梦意味着,人在梦中,意识却完全是清醒的。
阿列克斯在给我的信中写道:“我走得越远,我们的心就靠得越近。”8年前,我与她初识,我们一起在中心公园爬树。3年前的某个晚上,她姗姗来迟,因为癫痫发作眼下青紫。再后来,她把给我的信寄出一周后,便倒在了泰国某个中学的卫生间里,再也没有醒来。
记得有一次她在信中写道:“你可曾感觉到一股清风轻拂耳畔?那是我在和你说悄悄话呢!”彼时我和她在大洋两头,相隔数千里。她在最后一封信里问我:“我们何时才能再相见?”她下葬的那晚,我做了个梦,梦中她站在水流湍急的河对岸等我,她像一道刺眼的白光,我只看到她红色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地飘着。我努力渡河,却被黑色的急流淹没。在我的另一个梦里,她站在厚厚的玻璃后,我们隔着玻璃掌心相对。还有一次,我梦到她在医院候诊室,护士却拉着我说:“这不是她!”
“整整一年我都在做关于阿列克斯的梦。梦的内容各不相同,但主题一直未变:我怎么都摸不到她。直到某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接着一切都变了。”英国催眠治疗师基思·赫恩博士认为,清醒梦里的人充分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形势将彻底改变:他不再是梦境的旁观者,而是可以主导梦境内容和走向的人。
清醒梦的概念并不是现代才有的,在亚里士多德的论著、佛经、古埃及文献和澳大利亚土著的传说中都曾提到过。公元前6世纪,古印度著作《奥义书》把清醒梦视为神性(很多现代信徒仍笃信此说法):“梦里的神千变万化,无所不能:或嬉戏人间,或开怀大笑,或游走于恐怖的画面中。”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清醒梦被科学家斥为无稽之谈,直到基思·赫恩证实了其真实存在。1975年,基思·赫恩在英国赫尔大学做了一个实验,在科学上首次承认了梦境里意识存在的可能性。当我们睡着以后,身体无法动弹,眼球却是可以活动的。在实验中,心电图显示出实验对象艾伦·沃斯利的大脑正处于睡眠状态,但是他却可以通过眼球发出事先约定好的信号,如莫尔斯电码一般。基思·赫恩写道:“这讯息来自另一个世界——梦境世界。这喜悦绝不亚于收到外太空发来的信号啊!”
利亚姆是一个掌握了清醒梦技巧的人。他常在梦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宇宙,让自己每晚睡在妻子身边做着关于宇宙和女人的梦。利亚姆设计了一个有很多女人在等他的梦境,并提前为她们设定心理暗示——“利亚姆是我失散的爱人”。利亚姆整夜游走在各个女人之间,和她们在城堡的废墟上、红色的沙滩上或开满鲜花的草丛中欢好,然后如蝴蝶般飞走,一去不复返。利亚姆说:“这些女人中只有一个是最特别的,让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去寻她,她好像真的就躺在我的这张床上一样。”
“我钻进被子里时,她就会出现在我面前。当然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地营造出这种场景,成功率一半一半吧。”利亚姆说。在他的现实生活中,这个女人是他认识的人,确切地说是利亚姆妻子的朋友。实际上他们除了正常交谈并没有出格的举动。但在他的梦里,她是个狂热的情人,甚至敢当着他家人的面和他做出格的行为。利亚姆狡黠地笑着说:“我爱极了这种梦,我觉得自己太牛了。”
利亚姆做这些梦并没有产生任何愧疚感。他认为清醒梦是属于自己的安全地带,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受任何约束。在一些人的清醒梦中,甚至出现了强奸、娈童、乱伦和谋杀之类的情节,总之就是无法无天的肆意妄为。
我和利亚姆相识于菲西莉蒂·道尔组织的一次私人聚会上,席间大家谈起自己最近做的怪梦。有人梦到自己变成了动物,有人梦到跟历史人物交谈,还有人梦到自己吸食海洛因……不少人说自己挣脱了梦境,可以凌驾于梦境之上,于是便有人笑称可不要跑太远了,不然就永远回不来了。
有一次我到菲西莉蒂·道尔家坐客,我们一起闲聊,她8岁的女儿在一旁弹钢琴,她对我说:“我小的时候患有社交恐惧症,3岁时父母离异,15岁时母亲再次离婚。家里总是吵得不可開交,我在学校也不得安宁,同学们用食物砸我,还把我锁在更衣室里。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得到片刻安宁,但我的痛苦还是无处不在。”
菲西莉蒂谈起一个持续做了10年的梦:“我梦到一个男孩,我们彼此相爱。尽管每次梦到他的样子都不一样,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爱人。我从来没有这么爱一个人,但每次做梦我都不能跟他在一起。我为了找到他,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我爬上沙漠里的电线杆放眼远眺,想看到他在哪儿。我去巨人那里打听有没有见过他。还有一次我打开柜子看到挂着满满的人皮,绝望地哭喊:‘这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后来我的这种悲痛情绪被带进了现实生活中。”
19岁的菲西莉蒂在一次事故中断了一条腿。“我的骨盆裂了,大腿骨折,动脉破裂。”她轻声地说,不想让女儿听见,“我连脉搏都没有了,他们都以为我要死了。”
“至于这条腿,我觉得它还是很有用的,”她指着断腿说,“你们感觉不到灵魂和肉体的差别,但通过这条腿,我感觉到了。我总觉得这里(截肢处)有一条无形的腿,它一直弯曲着——是事故发生时我骑在摩托车上的姿势。”
菲西莉蒂常常做梦,梦到自己出事的那天。在梦里,她打开一道门,看见自己躺在重症病房里,全身插满了管子。慢慢地,她学会了关上那道门,若无其事地走开。梦里的她双腿健全,而在现实生活中她早已习惯了用拐杖。
菲西莉蒂今年47岁,但梦里的她永远是年轻的。她在高高的山丘和屋顶上奔跑,越过一幢幢房子和栅栏。她最后一次在梦中见到爱人和孩子们时,高兴地向他们跑去。她说:“我瞬间就能认出他们,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的婚礼和孩子的生日……我对梦里那个家的感情如此强烈,现实中的家都未曾给过我这种感觉。”与家人重聚的感觉如此美好,菲西莉蒂不禁喜极而泣,然而她又感觉到有什么正将她拉回现实。梦中的家人哭着求她留下,她也竭尽全力抱紧他们。
但最终她还是没能留下。菲西莉蒂醒来了,身边睡着现实中的丈夫。她不知道丈夫是否在做梦,做了什么梦,是不是跟她一样过着“双重生活”。但她知道,丈夫确实有她所不知道的另一面,例如,3个月前她发现丈夫背着她偷偷地抽烟。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尽管她在他身上确实闻到了烟味,他却辩解说是身边的人抽烟染上的烟味。菲西莉蒂和丈夫为这个事情争吵不休,却最终导致她失眠了很久。她试图吃安眠药入睡,迫切地需要梦境来平衡现实的失落,却再也做不了那样的梦了。
约瑟夫·格林博士的诊所在洛杉矶,他的病人不太一样:大部分病人都害怕睡觉。约瑟夫·格林博士擅长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尤其是噩梦不断的患者。他教授病人做清醒梦的技巧,让病人从“内部”击败噩梦。
起初,约瑟夫让病人写梦境日记,这是进入清醒梦的第一步。日记能强化思维和潜意识的关联,如果某个梦再三地出现,就值得好好地研究一下。而日记所记录的内容都会成为检验事实的依据。比如一个病人总在梦里见到警察,所以每次白天见到警察,他就会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而到了梦里,他又会想,我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一旦写了日记,他就可以清楚地将梦境和真实有所区分。此外,有的人为检验自己是否在梦中,会用食指戳自己的掌心,或捏紧鼻子试着能不能呼吸,或纵身一跃,试试自己能不能浮在空中……通过这些他们就都能弄明白自己是否在做梦。
如果说分辨梦境需要的是质疑,那么消除怀疑需要的则是信念。英国清醒梦治疗师克莱尔·约翰逊很好地解释了这句话:“假设你很害怕角落里躲着一只怪兽,前提是你相信了那里有怪兽,而且相信它一定会出现。又比如,你担心门打不开,它就真的打不开了。只要你相信你能飞,你就能飞。当你开始怀疑自己,你就再也飞不起来了——在梦里,所思即所得。”
克莉丝汀娜·查10岁那年,她的小姨特蕾莎惨遭不幸。那年特蕾莎刚举行婚礼,克莉丝汀娜担任花童。然而不幸发生了……当特蕾莎被找到的时候,衣衫破碎,倒在血泊之中……这件事对整个家族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无尽的悲伤和巨大的愤怒如同一张黑网笼罩下来,家中不再有欢声笑语,取而代之的是宁静和沉默。当家人意识到温柔、顺从带来的只有耻辱和死亡时,他们对克莉丝汀娜的要求也随之改变。父亲开始教她格斗术,而她也变得异常敏感,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特蕾莎是被人用手帕捂住口鼻窒息而死的,克莉丝汀娜几乎每晚都会梦到她被杀害时的情形。有时候特蕾莎会出现在梦中,对着她露出骇人的笑容。但有一天,她做的一个梦让她不再逆来顺受:克莉丝汀娜感觉自己躺在一个黑暗的地下室,一个恐怖的身影向她压来。在以往的梦里,她会被强奸杀害。但这次克莉丝汀娜回过了神。“我开始挖苦他,”她回忆道,“我高声大喊,你来啊,杀了我啊,你这个变态!然后他突然退缩了,变软弱了。那感觉又恶心又可笑,但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又说,你也不过如此,没用的废物!”从此以后,克莉丝汀娜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噩梦。
用约翰逊和格林的话说,像克莉丝汀娜这样的好结局,其实很常见。“如果你把梦看作是潜意识要发送给大脑的讯息,它通过这样一个清醒梦做到了,所以就没有必要反复做同一个梦。我们经过长期观察得出了这个结论。”格林说。
清醒梦治疗法确实行之有效,有的人在战胜了梦魇之后甚至可以开始打造自己的梦。研究清醒梦的专家、《清醒梦操作指南》的作者贾里德·齐泽尔曾说:“清醒梦可以让你重新站到过去的创伤面前,那真的很可怕。如果没有专业的指导,面对这些恐惧可能会产生不良的心理后果。”他最喜爱的疗法之一就是塑造一个反派的自我,把邪恶的一面都放在这个自我的身上,并称之为“暗黑贾里德”。当“暗黑贾里德”出現时,他就会召唤出代表正义一面的“光明贾里德”与之对抗。这两个贾里德代表的就是他人性中的黑暗和光明。
贾里德的这个方法是疼痛治疗法的一个重要部分。约翰逊说过:“我们能在梦中见到故去的亲人,保留对他们的思念并借以安慰自己说,他们在这儿挺好的。梦里的他们很快乐很幸福:年迈的人重新焕发着青春活力,癌症患者重新迸发出勃勃生机,老年痴呆患者重新拥有了完美的记忆力……
我和阿列克斯的故事亦是如此。当她出现在我的梦中,我的梦就变成了清醒梦。我终于可以打破我和她之间的壁垒:我跳过河流,用尖叫声打碎玻璃,甩开警卫跑到了她身边。起初我无法触碰到她——我的手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但我们并不轻言放弃。直到有一次她戴上了手套,我们终于可以碰触。相拥的感觉清晰又强烈,我终于能够再次说出那句“我爱你”,听到她温柔的答复,看见她调皮的笑容。
但从此以后阿列克斯的身影越来越少地出现在梦里,我只能通过声音和若有似无的香气认出她。我想飞到她身边,却平白出现很多人拦着我。我呼唤她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反而出现了可怕的情景,或是骨架,或是腐肉……或许是潜意识觉得我的初衷已经实现,再也没有必要梦到她了。
1965年诺贝尔物理奖得主理查德·费曼曾专门出书详细地描述他做过的清醒梦。他通过数月的实验终于发现,他之所以能在梦里保持清醒,跟他睡在铜枕上有关系,正是这个铜枕干扰了大脑视觉皮层的工作。然而当他在梦里将铜枕扔掉后,就再也没有做过清醒梦。他猜测,大脑不喜欢在梦中被干扰,于是“自行决定”不许清醒梦到来。
[译自俄罗斯版《Sl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