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恩哈特·波格斯特
如今,面相学家、心理学家甚至算法工程师都想知道:我们的脸会透露多少信息?我们的内心很快就会被一览无余吗?
9双眼睛看着我,让我感觉好像在参加一场巫师会议。这里是柏林市中心的一栋老式建筑,房间中能看到一些伟人的半身塑像——佛陀、歌德和馬克思。我是一个女面相师的客人,她的8位学生将以我为例练习如何根据面貌识别特征,根据外在推测内心。他们称自己读取灵魂的艺术为“面相学”。
我的面相师认为我有一张“箱型脸”,因此天性“充满活力且十分敏感”。姑且认为这种说法是对的好了。但是我真的拥有一个“典型的富有研究精神的鼻子”吗?我的下巴真的显示出我“易忧虑,爱操心”吗?我的耳朵真的说明我“很现实”吗?“耳朵这么大的人,”47岁的“读脸”大师伊娃·达尔说,“不会那么容易感到恐惧。”
这是纯粹的骗术,还是一种隐秘的学问?我们可以从一张脸上读出什么?我们的额头上写着什么?
如今,看脸识人的需求十分旺盛。研究面貌和性格关系的不只有面相学家,一些更加“正经”的研究者们也开始对此感兴趣。他们做着昂贵的实验,试图找出一张脸如何能赢得他人的信任,或是让人觉得拥有领导风范,拥有哪些外貌特征的政治家更容易赢得选举。
而现在,对此感到好奇的人又多了一波。手机上、火车站和机场里的摄像头会增强识别我们的眼睛,以便更好地辨认我们。相关软件往往也并不满足于记录我们的外貌。算法工程师们想解码我们的情绪,探明我们的心理。他们分析隐藏在我们肖像中的数据,试图据此检测我们的智力,探明我们的政治观点、性向甚至某种犯罪倾向。
我们的面貌会出卖我们吗?机器能将我们完全看透吗?
1200多年前的中国诗人杜甫称脸为“灵魂之镜”,500年后的意大利诗人但丁称其揭示了“心灵之声”。脸是体现人类之美的最重要部位,也是我们独特性的显著证明。地球上的75亿人有75亿张不同的脸,就连同卵双胞胎的外貌也不完全相同。
柏林文化科学家西格里德·维戈尔称脸为“接通世界的接口”。他设计了德国卫生博物馆举办的以“脸,一次追踪”为主题的展览。这是这家博物馆开展的最成功的5个展览之一。
我们带着对脸的关注来到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比两只眼睛一个嘴巴构成的脸更能锁定新生儿的目光。在我们的大脑中,像面部识别细胞那样具有高度专业性的神经元只有极少数。加利福尼亚大学的生物学家们最近发现,只需要200个这样的细胞就能让我们辨认出一个人,而且它们的工作速度极快,只需30~40毫秒。
而这是一种充满价值的能力:几千年来,我们的生存非常依赖于快速判断一张脸是属于己方阵营还是敌对阵营的能力。然而,尽管我们可能迅速而准确地在一家剧院的礼堂认出熟悉的演员,但当我们为陌生人归类或是试图辨识出他们的时候,还是很容易高估自己。在美国,大部分误判的案件都建立在目击者的识别错误上。在澳大利亚和苏格兰学者共同进行的一项研究中,边防检查员无法认出试图用他人护照偷渡入境者的概率是14%。新人和经验丰富的老检查员取得的成绩同样糟糕,但不同检查员的成绩差异很大。要通过后天学习来提高人脸辨识率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因此,科学家们建议只招聘有很高识人天赋的人来任职边防检查员。英国苏格兰场早就开始依靠面孔识别达人可靠的眼神追捕罪犯,他们甚至能在模糊不清的视频画面中锁定嫌疑人。
对于人类来说,分析一个人和识别一个人同样快。只需草草一瞥,我们就能将对方分类,给他贴上好人、坏人的标签,并决定是对他报以友好还是厌恶。“我们很难摆脱第一印象,”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心理学家亚历山大·托多罗夫说,“也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判断是如何产生的。”这位保加利亚籍科学家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面部研究者之一。他的研究告诉我们,单纯根据肖像预测政治家选举结果的准确率非常高。我们会把票投给一眼看上去就让我们觉得成熟、有魅力的人,而且最好是男性。托多罗夫的实验被频繁重复进行。在法国、意大利、墨西哥、芬兰和日本,受试者的预测也大多正确。就连孩子都能识别赢得选举的候选人,虽然他们被问的问题是:“你想选谁当你们船的船长?”
对于哪种外貌对应哪些能力,以及一张脸是否显得诚实、聪明或富有领导力,我们的认知出奇一致。但是,托多罗夫的实验表明,这种第一印象并不准确,或者说准确程度非常有限。“脸不能为我们传达一个人的性格特征。”这位心理学家警告道,“我们的印象只是反映了我们的偏见和刻板印象。”
在达尔文著名的加拉帕戈斯群岛之旅开始前,英国考察船“比格号”的船长原本并不想让他上船。这位船长信奉瑞士牧师、面相学创始人约翰·拉瓦特的理论,表示不喜欢达尔文的鼻子,认为这个鼻子的主人对于这次冒险之旅而言似乎不够“勇敢”。
普林斯顿研究者托多罗夫表示,我们太过相信自己对人脸闪电般的归类,太快将我们认为熟悉并且和我们自己的外貌相似的脸归为可以信任的那类。我们毫无理由地认为外貌具有吸引力的人还有其他正面特征,例如更加聪明和充满魅力。心理学家们称之为“光环效应”。如果科学家们交换他们学生时代的作文,就很容易得出结论:漂亮的孩子得分更高。有时候我们的欺骗性感觉会导致致命的后果。在美国,脸看起来不那么可信的凶手更容易被判处死刑。
卫生博物馆“脸,一次追踪”展览中最受欢迎的一个展品也向我们展示了,人们有多么容易犯错:在“连环杀人凶手还是嬉皮士?”的猜谜游戏中,很少有访客能够将照片正确分类。
在人脸识别方面,计算机比人类做得更好。它们的算法能够准确分析脸型和情绪。我们的脸成为防伪证件,由此引发的风险是,我们会失去自己的脸,不管是在网络上还是在国家监控机构里。
在Cognitec Quartier公司,来自全球几乎所有大洲的专家们试图“有效解決安全问题”。44岁的软件工程师托尔斯滕·提斯告诉我们,他的电脑如何将每张肖像视为“大小固定的正方形”,然后“从中抽取特征”。提斯和他的同事用数百万张网络照片训练他们的算法,计算机会自学如何区分和归类人脸,算法必须不受3个不同视线方向的影响。
这家公司的软件已经在州警署、想加强防盗功能的百货商场和一些赌场投入使用。在护照检查中,计算机早就比人力更加准确。
目前,在柏林南十字火车站,联邦警察局正在测试3个不同供应商的人脸识别软件,目标是在公共场合通过视频监控实时追踪嫌疑人。300人自愿参与测试。这次试验被延长了半年,而这也告诉我们事情并不简单,帽子和围巾等都可能让追踪变得十分困难。目前还不清楚,这样的监控手段能否和欧盟范围内不断加强的个人数据保护政策相合。
在人脸识别技术的应用上,其他一些国家更大胆。美国联邦调查局动用了国内16个州的6400万张驾照照片,但其使用的算法尤其是在识别非裔美国人时常常出错。如果你在中国城市南昌闯红灯,你的脸和名字就会出现在一个大屏幕上。在俄罗斯,应用软件“FindFace”将手机快照和流行社交网络数据库vk.com进行比对,已经有妓女和色情片女演员因此被曝光并遭到勒索。一个匿名网站曝光了参与普京批评者阿列克斯·纳瓦尔尼组织的集会的游行者们。
以色列公司Faceception在自己的网站上宣称可以根据照片或视频找到恋童癖和恐怖分子,在这些恶魔犯罪之前抓住他们。这让人想起汤姆·克鲁斯主演的科幻电影《少数派报告》中的犯罪预防科。
这样,一切匿名都已不复存在,蜡像陈列馆的生活开始了,我们身处一个完全被监视的世界。
斯坦福大学科学家米夏尔·科森斯基去年介绍了一种算法,据说能够根据一张照片判断出一个人是不是同性恋,对男同的判断正确率为81%,女同为71%。同性恋群体对此大为愤怒,深感不安。科森斯基是用一个交友平台上的图片训练算法的。
现在,心理学家托多罗夫和两位谷歌专家共同研究发现,这一软件得出的信息绝非出自脸部特征,它更多的是分析出隐藏在图片中的信号:男同更常戴着眼镜,更少留胡子,而且异性恋的男人们更倾向于从下方俯视角度自拍,这会使他们显得更加充满个性,更有男子气概,下巴显得更宽。同性恋的男人们则更倾向于从上方仰视角度自拍,这让他们显得更加女性化。
计算机会和我们犯下同样的错误,得出错误的结论。就像科森斯基警告的那样:“我们的计算系统可能被当权者滥用,用死刑来惩罚同性恋者。”
要从一张静态的脸中推断出一个人的性格可能太过荒谬,但是一张由26块不同的肌肉组成的表情丰富的脸确实能告诉我们很多信息,不管是一个人的情绪、目的,还是怀疑、恐惧、信任、爱和恨。电影演员可以学习如何通过面部表情的变化来演绎自身思想。
一次皱眉、蹙鼻或眨眼表达的意思可能多过千言万语。我们能够区分一个微笑的最细微差别,读出其中的嘲笑、幸灾乐祸或仁慈宽厚。同时,我们还会模仿其他人的表情。人类是一种镜像生物,研究者们称之为“情绪共鸣”。
在理解我们的聊天对象时,我们从来不会只依赖于人脸给出的信息,至少在潜意识里,我们还会注意到对方的音量和音色,接收到他的身体语言以及所穿衣服发出的信号。
眼睛也会发出强烈的信号。兴奋会让它们闪耀,冷漠会让它们黯淡。调情成功时,下唇会膨胀;疲倦时,上唇会下垂。没有任何一种生物眼睛中虹膜和巩膜之间的对比和人类一样鲜明。这使得我们在很远之外便能注意到其他人的目光。
加拿大神经科学家贾维德·萨德尔认为,眉毛能比眼睛泄露更多信息。“它们是我们脸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部位。”他说。眉毛的肌肉运动反映了我们的心理活动——愤怒、恶心、迷惘或专心。微笑很容易伪造,眉毛却从不撒谎。
美国著名情绪研究者保罗·艾克曼建议想看穿对方虚假和被压抑情绪的人注意所谓的“微表达”,即那些我们很容易忽略的细节,例如眼皮颤动或嘴角抽动。
人工智能工程师也想解密我们的情绪。当公司想查明广告的效用,探测顾客反应,或是当服务机器人试图对我们的表情做出反应时,“情感算法”就派上了用场。但是在这方面,算法的功能仍然是不全面的,局限于所谓的“基础情绪”。虽然天赋和后天学习程度各不相同,我们人类仍然算得上编码和解码微表情信号的大师。
“人脸会说话。”44岁的柏林摄影师多米尼克·布茨曼说。他在前东德总理洛塔尔·德梅齐埃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柔软、几乎绝望的表情”,在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的脸上寻找“最后一点不安”。他刚开始在土耳其总统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的脸上看到了些许父亲般的亲切,但随后就感受到了那之后隐藏着的“严酷”。“尽管气温有35度,我却感觉自己冻僵了。”布茨曼说。
生活会留下痕迹,担忧和笑容深埋在我们的皱纹里,明显表现在脸上的是疾病。灰色的嘴唇指示着危险的心脏缺陷,下眼睑的双褶皱和稀疏的眉毛意味着神经性皮肤炎,嘴巴和鼻子间皮肤发白是猩红热的病症。
“每一位好的家庭医生都知道这些,哪怕它们并没有被写进教科书。”皮肤科医生伊娃-贝缇娜·布洛克尔说。她的爱好是“在博物馆开皮肤科门诊”。她在旧油画上诊断病情。在伦勃朗·莱茵为妻子沙斯姬亚画的肖像画中,她脸颊上的环形红晕可能是自身免疫性疾病的症状;蒙娜丽莎眼角的黄色斑块明显是脂肪代谢障碍的表现。健康平滑的皮肤是一张漂亮人脸的第一个关键特征。
早在19世纪末,英国科学家弗朗西斯·高尔顿就将很多囚犯的照片重叠投影,寻找所谓的“典型的罪犯”。然而他惊讶地得出结论,这些脸的个体差异消失了,所谓的邪恶之脸变成了富有魅力的形象。以美丽为研究方向的心理学家们至今仍在应用这个结论。“用32张照片进行合成,就能得到一张非常美丽的脸。”班贝格大学的认知心理学家克劳斯-克里斯蒂安·卡尔彭说。但是研究者们无法定义一张极富魅力的脸是什么样子。脸部的对称很重要,但只能解释10%的美丽。幸运的是,其他影响因素至今是个秘密。
想提升自己魅力值的人,可以将苏格兰人脸研究者大卫·佩莱特的一个建议记在心间。佩莱特注意到,摄入很多类胡萝卜素的饮食方式造就的肤色能让我们显得更有魅力,而且比日光浴造就的棕色皮肤效果更佳。他因此建议我们吃足够的蔬果。班贝格心理学家卡尔彭知道一个更简单且“效果很好”的方法——微笑能使每个人的魅力值都得到显著提升。
[编译自德国《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