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蛛网(短篇小说)

2018-10-13 09:32刘永涛
北京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陈磊长青厅长

1

飞机尚未停稳,梅长青迫不及待地给王厅长打了一个电话。王厅长的手机关机,办公室的电话也没人接。梅长青不死心,又给单位的两位同事打了电话。单位的同事倒是都接了,但在电话里语气含混,没能给他提供一点有价值的信息。他多少有些沮丧。

坐上出租车,梅长青想到单位看看,毕竟他整整出差了一个星期,在这个非常时期里,他在外是非常危险的,还不知道在家装病的陈磊又弄出多少名堂来。他看了看表,已经下午四点了,到了单位也快五点了,如果五点了,他出现在单位,不用别人言语,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最终决定还是先回家休息。

梅长青回到家,家里没人,在学校当老师的妻子趁着假期带着孩子去云南大理了。梅长青放下行李,刚一屁股坐在松软的沙发上,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手机号码,以过去对匿名电话的经验,不是诈骗就是卖假药的。他还是接了。

梅长青吗?那边的语气严肃。

是我,请问你是哪位?

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那边几乎是异常严厉的语气了。

梅长青一愣,能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一般是领导,但到底是哪个领导呢?他瞬间在脑海里把厅里的领导都过了一遍:王厅长、张书记……都不是。

对不起,我手机的性能不好,传过来的声音有些变音,还是请您告诉我……梅长青小心翼翼地解释着。他知道,如果真要是把领导弄错了,那才是要命的事。

你真没听出我是谁,那你再好好听听……那边不依不饶,语气里充满了铁水的味道。

梅长青一下子松了口气,在心里笑了,他现在完全可以肯定这是一个诈骗电话。情绪正沮丧的他突然想捉弄一下那边的骗子。

吕、吕副厅长……你是吕副厅长吧……

那边嗯了一声说,我是吕副厅长,你明天早上十点到我办公室……

那边说完便把电话挂了。

梅长青洗完澡,也没能放松下来。他拿起手机,调出王厅长的号码,他只是望着,没有拨出去,其实谈判有了实质性的结果时,他就给王厅长汇报了。王厅长的态度暧昧不清,直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王厅长到底揣着怎样的心思。他不由得又有些惶恐,虽然这次终极谈判还算成功,但他还是不知道会不会给他带来好的结果。

终极谈判就是关于周处向德国进设备的第二次谈判。从德国进设备,周处带着技术处的小郭去了。小郭却在一个关键的数据上出了问题,惹出一大堆麻烦。周处惜才,他是负责人,便把责任全部都揽了下来。

麻烦既然出了,就得有人解决,厅里派二处的梅长青和陈磊两位副处长一起去谈判。德国代表态度强硬,认为是你方数据出了问题,所有的后果就应该全部由厅里承担。梅长青和陈磊谈了三天三夜也没谈出什么好的结果来,只好回去复命。

半个多月后,德方便要求进行终极谈判。厅里本想拖一拖的,看到德国发来的传真,只好开会进行选将。当王厅长在会议上把议题说完,梅长青突然发现陈磊不在会场。他低声问身边管考勤的小赵。小赵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陈磊昨晚突然发高烧,住院了。梅长青一惊,猜想陈磊一定是昨天得到了什么内幕消息。

果然,王厅长说,二处出的事情,理应由二处负责到底,鉴于周处已批准退休,而陈磊副处长生病住院,这副担子就只好梅副处长担了。王厅长说到这儿,用严肃而信赖的目光望着梅长青。梅长青挤了半天也没法挤出一丝笑意,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表示领命。王厅长笑了,接着对这次谈判进行了高瞻远瞩似的部署与期许。

会散了,梅长青心情也糟透了。所谓的终极谈判,不过是一个擦屁股的差事罢了,不管擦得有多干净,臭气还是免不了的,都会给别人落下话柄与口实。再加上前期是周处操作的,鉴于周处和王厅长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那么厅里的人,包括领导,对这次终极谈判在明暗之间产生的微妙心理,使这潭水要多浑就有多浑,要多深就有多深。梅长青不由得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当天下班后,梅长青还是决定去医院看看陈磊。来到了陈磊的病房,病房里热闹得很,有五六个都是二处的同事。看见梅长青,二处的人不免向两边退让,给梅长青让出一条通路来。陈磊看是梅长青,哑着嗓子一个劲儿地检讨自己病的不是时候……梅长青淡然一笑,让他不要多想,安心养病。梅长青说着,目光便注意到陈磊插着针头的左手,他不禁有些纳闷,打点滴一般都是上午,现在都他妈快吃晚饭了,陈磊真是聪明过头了。梅长青抬头望着还剩半瓶的液体,他可以肯定里面仅仅是葡萄糖。

2

到了北京,事情居然有了意外,德方的谈判代表换了,是他大学文学社的一位社友,叫杜丽。她当时爱好诗歌,很喜欢梅长青的散文,并对梅长青发出了强烈的攻势。杜丽还算漂亮,性格也好,那时梅长青已经和现在的妻子正如火如荼的,便婉言谢绝了,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他先后给杜丽介绍了两位自认为不错的男同学,最终都不欢而散。每次分手,杜丽免不了在梅長青面前发泄与哭诉一番,弄得梅长青只好陪她长吁短叹。刚毕业的头两年,两人还有联系,后来便彻底失去了联络。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杜丽看上去竟比过去还显得年轻,在他过去的印象中,杜丽最大的缺点就是肤色有点黑,而眼前的杜丽,整张脸白亮亮的,简直就像一面镜子,晃得梅长青有些睁不开眼。梅长青不免有几分激动,但杜丽脸平得也像一面镜子,身子挺直,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梅长青这才明白过来,他们现在是谈判对手,他把脸上的表情修正到肃穆,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谈判开始了,梅长青暗自叫苦。眼前这个杜丽,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杜丽了,专业知识丰厚,思维敏捷,在每一个关键性的节点上都显得有理有据,从容不迫。梅长青穷于应付之际,不免暗自佩服。

谈了一天,也没能谈出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梅长青吃过晚饭,透过窗户,看见杜丽在下面活动。梅长青便慌忙下去。梅长青追上杜丽时,不免有些气喘。穿着一身运动服的杜丽脚并不停,淡然一笑说,你也喜欢散步。梅长青说,是啊,男人过了四十就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得加强锻炼才行。杜丽不再言语,越走越快。梅长青跟了近一千米的距离,终于吃不消了,拜托杜丽慢点。杜丽咯咯地笑了起来。

梅长青陪着杜丽快走了一个小时,才回到楼里。在大堂,杜丽瞅了一眼梅长青的皮鞋说,你还行,主要是装备差点。梅长青不由得脸红了,杜丽还是给他留了脸面,没有揭他的底。梅长青躺在沙发上,感觉浑身像散架了般,不光是腿,连腰也痛得厉害。他拨通了大堂的电话,问附近有没有体育用品店,服务生说有,不到一百米就有一家品牌店。

接连几天,谈判都进行得格外艰难,双方谁都想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虽然梅长青他们失了先手,但梅长青掌握着德方想长期合作的心理,便展开了阵地战般的软磨硬泡。杜丽还算镇定,但语速时快时慢。梅长青在心里笑了,耐心可不是一两年就能修炼出来的。

每天晚饭后,梅长青都陪着杜丽散步。梅长青换了运动鞋后,脚舒服了许多,再加上杜丽多少放慢了脚步,他觉得散步确实蛮好的。尤其是觉睡得特别好。他暗下决心,回去后,每天也走走,确实应该锻炼了。

散步到第五天的时候,杜丽有些憋不住了,邀请梅长青去咖啡厅坐坐。梅长青连忙说,好啊,我其实早想请你了,只是怕坏了规矩,让你为难。杜丽话里有话地讥讽道,谁能耗得过你呀。

说是喝咖啡,到了咖啡厅,梅长青直接点了红酒,杜丽并没有反对。两杯红酒下去,杜丽开始怀旧,开始感慨。梅长青也说了这些年的经历与厅里的复杂。最后梅长青敞开心扉地说,这次谈判的结果或许会关系到他这次的升迁。杜丽怔住了,她拍了拍梅长青的右手,想说什么,但最终欲言又止。

第二天上午的谈判,杜丽和德方老板沟通后,作出了让步,同意赔款金额为百分之十五。梅长青心里不由得一阵狂喜,但他的表情却益发沉重,他说,百分之十四,这是厅里给的底线。杜丽眼睛都大了一圈,定定地望着他。梅长青也满脸无辜地望着杜丽。杜丽转身走了。

梅长青赌对了,既然只剩下百分之一,那就再让一步吧,毕竟来日方长。下午谈判的时候,杜丽请示过老板后,同意以百分之十四签订合同。梅长青长出了一口气。趁工作人员去起草合同的时候,梅长青去了趟卫生间,他在卫生间里先拨通了王厅长的电话,王厅长听完他的汇报,只说了声好,便把电话挂了。梅长青悲愤了,他殚思竭虑谈来的结果,竟只换来轻飘飘的一声好。难道,那边有了什么动静?梅长青不由得犹疑起来,他突然感到累到极点……

3

梅长青躺在沙发上胡思乱想了一个多小时,晚饭没吃便去医院看望周处。

到了医院,梅长青的脚步不由得沉重起来。这次事故,周处想简单了,本想着凭着自己的资历与对厅里这么多年所做的贡献,上面也就不了了之了,他没想到厅里会召开处级以上会议,并对他进行记过处分。

周处气不过,把一纸申请提前退休的报告递到了张书记手里。两个月前,厅里接到有关通知,年龄过了五十五的男性,并且有三十年以上工龄的可以提前申请退休。但厅里够条件的没有一个人提出申请,眼看着申报的期限就要到了,没想到周处会来这么一出。

周处申请提前退休的报告在厅里不算大事,放到二处就是龙卷风了,首先受到席卷的便是梅长青与陈磊。如果上面同意周处退休,二处处长的位置会空出来,鉴于二处的重要性,从外面调人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一定会在他和陈磊两位副处之间产生。

梅长青清楚周处的心态。周处和王厅长较劲的这十几年,王厅长之所以没把周处边缘化,而是放在二处,便是想利用周处的能力,毕竟二处容不得半点闪失。周处之所以提出申请,就是想拿一把王厅长。

梅长青却为周处感到担忧。要是放在几年前,估计还真能把王厅长拿把住,但现在不同了,他和陈磊现在都成长起来了。他还记得他刚提为二处的副处时,王厅长专门单独跟他谈过一次话。那次谈话,王厅长目的明确,让他除了和同事尤其是陈磊搞好关系外,一定要能独当一面。能力才是立足之本嘛……王厅长又语重心长地重复道。梅长青连连点头。梅长青当然知道,王厅长不会专门找他一个人谈话,另一个人,一定是和他同时提为副处的陈磊。由于竞争对手陈磊的存在,他在工作中格外努力,还真跟周处学了不少东西。

梅长青认为周处这次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果不出其然,周处打了报告不到一个月,上面关于周处申请提前退休报告的批复便下来了,厅党委同意周处提前退休。看到公示的那一刻,他不免替周处惋惜,同时,他也看到了王厅长的冷酷,毕竟,周处还不到五十七,正是炉火纯青的时候。

周处是梅长青到北京出差的第一天进的医院。梅长青由于谈判的一个细节拿不准,被杜丽搞得焦头烂额。他想到了周处,又有些犹豫,以周处现在的心态估计不会再给厅里任何帮助了。他抱着侥幸的心理给周处打了个电话。

周处的手机是周处的夫人接的,说周处接电话不方便,他正在医院做检查。梅长青只好作罢,让他没想到的是,半个小时后,周处主动把电话又打了过来。梅长青说了情况,周处差不多给他分析了近一个小时才挂了电话,并嘱咐他,关于談判的事,随时给他打电话。梅长青心里暖得不能再暖。谈判的一周,梅长青几乎每天都和周处有必要的沟通与请教。梅长青这次能谈判成功,也多亏周处的鼎力相助。梅长青在电话里就给周处说,回来后一定去医院看望他。

在医院里看到周处的第一眼,梅长青拿着鲜花与果篮的手不由得沉重得厉害,周处落寞地坐在病床边独自摆象棋。见到梅长青,周处不免感慨地说,真是俗话说得好,人走茶凉,我这只是批准退休了,人还未完全走,就已经凉了。不怕你笑话,我住院期间就技术处的小郭来过。

梅长青猜到了,二处的人虽然都是周处的手下,但鉴于他和王厅长这么多年的那个,不来其实也算正常,尤其是陈磊,眼下他更应该表明态度,站稳立场。而他之所以来,是实在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再说,来也就来了,或许来了也未必有人知道……

我不来不行啊,我这棋瘾犯了……梅长青打趣地说道。

两人便摆上。梅长青刚把当头炮架上。周处说,小梅啊,你陪我下棋也有年头了,现在我要退休了,拿出你的真本事来,让我也看个明白……

梅长青这么些年来,每次和周处下棋,都只下三盘,并且每次都是先赢一盘,接着输两盘,雷打不动。

梅长青一愣,然后笑着说,好,我今天就拿出真本事。

两人又下了三局。今天确实有变化,周处赢了第一局和第三局,梅长青赢了第二局。周处赢了第三局时,不免开怀大笑。

梅长青告辞时,周处说,小梅,今天下午吕副厅长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这两天要代表组织来看我,并且想听听……

周处突然不说了,开始笑。梅长青也笑了。

4

第二天一早,梅长青不到九点便来到办公室。九点一过,他就去敲王厅长办公室的门。梅长青进去后,王厅长一看是他,过来拉住了他,哈哈大笑起来。王厅长一直拉他坐在沙发上,然后给他泡茶,泡的是台湾乌龙茶。厅里的人都知道,王厅长只有招待最重要的客人时,才会泡这种茶。梅长青眼前一阵阵发虚,王厅长的热情让他觉得极不真实。

梅长青拿出合同,让王厅长过目。但王厅长说,我已经知道结果了,合同不看也罢。梅长青只好讪讪地又把合同放下。王厅长说,小梅呀,你真是不辱使命啊,我本估摸着你能谈个百分之十六就顶破天了,没想到你竟能谈到百分之十四,你这次算是超额完成任务。

梅长青说,这都是王厅长您前期部署得当。王厅长诡秘地一笑说,我知道你对我的部署有意见,觉得我盲目乐观,不切实际,形式主义,但小梅你想过没有,我如果实事求是给你定个百分之十六,你能谈成百分之十八就已经不错了,我那是在给你建立信心与气场呢,也是为了震慑对方,说穿了,这是攻心战……

梅长青愣了,他实在没想到王厅长会如此深谋远虑。

王厅长又说,噢,对了,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省领导的办公室,本不该接你的电话,但我太想知道你谈的结果了,就接了……梅长青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梅长青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还差十分钟就到十点了。这时,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显示的是所谓的吕副厅长。也就是那个冒充吕副厅长的骗子打来的。昨天,他就对这个号码作了标记,他本可以直接标记为骗子,但不知为何,他标记的是所谓的吕副厅长。

梅长青还想接着戏弄这个骗子,便接了电话,先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吕副厅长。所谓的吕副厅长的声音很低:梅长青,我这边来了一位北京的领导,你等我电话。梅长青说好。梅长青放下手机,不免好笑,竟然有北京来的领导来找,看样子所谓的吕副厅长的背景真是深不可测啊……但梅长青想到真的吕副厅长时,心情不免又有些烦闷。

吕副厅长来厅里还不到一年,他调来三个月,便赶上厅级领导工作调整,主管人事。吕副厅长刚来之时,关于他的背景传得神乎其神,这一调整,让下面的人更觉得此言不虚。张书记还有两年就退了,看来,还真是来接张书记的班的。

梅长青在二处,二处的工作由王厅长分管,再加上吕副厅长来的时间短,除了开会,便没了任何交集,纵使在电梯里遇见,也不过是四五次,并且还有旁人。唯一一次和吕副厅长单独照面,是他下班后,回办公室取一份快递,看见吕副厅长从楼里出来。差不多隔着五六米左右,梅长青站住了,望着吕副厅长笑。等吕副厅长离他还有三米的距离,他说,吕厅,您下班呀。吕副厅长一笑说,是呀,下班。吕副厅长的脚并不停,而梅长青转身目送着吕副厅长的背影,直到吕副厅长的背影转过楼角,他才清醒地意识到,吕副厅长的笑让人不好判断,说它近,它近,说它远,它便也远。

梅长青手机游进来一条短信。是所谓的吕副厅长发来的短信,短信说,这位北京来的领导和他私交很好,他想让梅长青帮他买一点土特产,他这会儿走不开。梅长青记得办公楼下不到二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家非常高档的礼品兼特产店。他给所谓吕副厅长回了短信:吕副厅长,我这就去买,绝对让北京来的领导满意。

他回了短信,坐在椅子上不动,等待着骗子的后手。手机又进来一条短信只有两个字:稍等。梅长青笑了,他猜到了。

所谓的吕副厅长的短信再次进来是二十分钟后。短信上说,给北京的领导送东西还是不合适,拿起来不方便,鉴于北京领导的女儿刚考上大学,他准备拿一万块钱表示一下,但他身上没有现金,让梅长青送一万块到他的办公室,记住,一定要放进信封里。

梅长青愣了一下,现在的骗子确实高明,一般没有经验与警惕的人,很可能信以为真,就被忽悠住。梅长青便给所谓的吕副厅长回短信:吕副厅长,我一刻钟之内就把钱送过去。

梅长青回完短信,不免有些感慨:要是真的吕副厅长把这事交给他办就好了。这要有多大的信任呀!

5

周处的公示出来后,梅长青便意识到要和吕副厅长有所接触,起码得让吕副厅长对他有个确切的良好印象,毕竟现在他主管人事。但怎样接触确实是一件难办的事。他工作上和吕副厅长没有任何交集,贸然接触,会让吕副厅长察觉出什么,反而显得急功近利,落得個不好的印象。

幸好,有大学同学组织搞同学会,梅长青去了,问同学们认不认识他们厅里的吕副厅长。但同学们都说不认识,问到最后一个,那个同学说,我只知道建设厅有一个叫吕致远的。梅长青说,就是他,他就是从建设厅调过来的。同学反而不高兴了,说,那怎么没听他说过调到你们厅?梅长青心里一紧说,你们熟吗?同学得意地说,太熟了,我们是钓友,我可是他的福星呢,过去他钓鱼,虽然兴趣蛮大,但收效甚微,自从和我结伴钓鱼后,他几乎每次都满载而归。梅长青乐了,说,我明天请你喝酒。

第二天,梅长青果然单独请了这位同学。梅长青请他喝的是茅台。同学是个酒鬼,见到茅台,整个人都涣散了。喝得差不多了,梅长青说了自己目前的情况。同学把胸脯一拍说,不帮同学帮谁呢,下次吕副厅长约我钓鱼时,我把你也叫上。你会钓鱼吗?梅长青说钓过几回。同学喝下一杯说,钓鱼没有什么技术含量,除了饵做得好,剩下的就是耐心了。梅长青哈哈一笑说,我有的就是耐心。

梅长青还是决定再练练身手,他请了几天工休,带上钓竿和同学配的饵直奔东湖。同学的铒有些神奇,接连三天,他都是所有垂钓者当中,钓得最多的。

梅长青不免兴奋地给同学打电话。同学问他配的饵怎么样。梅长青说,真是绝了,吕副厅长每次和你钓鱼都是用的你的饵吧。同学得意地说,那当然。梅长青说,能透点这里面的门道吗?咱们毕竟同学一场。同学沉吟着不说话。梅长青说,今晚我请你喝三十年的茅台。你竟有三十年茅台……同学惊疑地说。

晚上,梅长青果然拿了三十年茅台,还是两瓶。梅长青说,咱们只喝一瓶,另一瓶你带回去。同学没有推辞,只说了声好,就喝。一杯下去,同学就透了底,说他的饵中多了一种中药。什么中药?梅长青急急地问,同学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又飞快抹去。这怎么可能?梅长青有些不相信地说。是啊,很多人都认为不可能,但配上去却有奇效啊,这里面还有一个关键点,就是泡中药的水温,六十度,多十度,少十度都差之千里……吕副厅长就没问你要过配方?梅长青又突然问道。当然,不过他要得含蓄,说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来找他,问题是我现在还真没什么事,我给他配方那天,便也是求他办事那天。但咱们不同,你以为这两瓶茅台真能收买我,我不过在还你的情罢了。什么情?你忘了,我现在的老婆,就是当初你在大学时帮我们牵的线。梅长青一拍脑袋说,我还真忘了……

梅长青工休后的第三天,同学传来好消息,说和吕副厅长约好了,这个星期天一起去钓鱼,他要带一位朋友过来,吕副厅长也爽快地答应了。梅长青激动了,他算是找到通路了……

6

梅长青刚吸完一支烟,所谓的吕副厅长的短信进来了,短信说,他给北京来的领导说了自己的表示,北京的领导觉得给现金多少有些不妥,还是打款好些。他马上就把卡号发给梅长青,让梅长青把一万块钱打到指定的卡上。

说马上就马上,不到一分钟,指定的卡号就游进了梅长青的手机里。这和梅长青预想的结果一模一样,打到一张陌生的卡里。他立马回复短信:吕副厅长,半个小时内,一定打到指定的卡里。梅长青回完短信不由得冷笑一声,他知道接下来便是所谓的吕副厅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梅长青起身给自己泡了一杯茶,铁观音茶,虽然不及王厅长的乌龙好,但他仍然喝得有滋有味。他从王厅长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这次谈判是相当满意的,也就是说王厅长很可能会……现在问题还是吕副厅长……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位同学,心情一下子变得格外抑郁……

梅长青本以为他找到了与吕副厅长的通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同学在和吕副厅长约好的前两天参加了一场酒宴,突发心梗,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整个人就彻底过去了。梅长青得到消息已是星期六的下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学才刚刚过了四十。梅长青便往同学家里去,进了同学的家,便看到灵堂都搭起来了,上面还摆著同学的遗像,再一看同学的老婆,也就是在大学的师妹,已成了一个泪人。梅长青崩溃了,当时便泪流满面。

同学的后事,是梅长青和几个大学同学一起操办的。出殡那天,也没有见到吕副厅长来送同学最后一程。梅长青趁上卫生间的工夫给单位人事处的一位同事打了电话,才知道吕副厅长两天前便到北京开会去了。他看到了吕副厅长托人送来的花圈,花圈很大,也很漂亮,摆在那里格外醒目。梅长青望着挽联上的奠字,心中那丝隐隐的东西也破灭了……

当短信再次进来时,梅长青还没从伤感的情绪里摆脱出来。所谓的吕副厅长说,半个小时过去了,怎么还没见钱打到卡里?梅长青回复说,他刚才被要紧的事绊住了,这就下去打。

所谓的吕副厅长沉不住气了,只过了二十分钟就把电话打过来了。梅长青接了。所谓的吕副厅长几乎是声色俱厉的语气,说自己难得这么信任他,怎么还没见钱过来……

虽然梅长青知道那边是骗子,不知为何,心里竟然发虚,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他刚把钱打过去,应该很快就到。

梅长青放下电话,有些生自己的气,他意识到了自己性情的怯懦,他不免又想起看到吕副厅长和陈磊在一起说笑的那一幕。

那一幕发生在同学去世的一个星期之后。那一个星期,他的情绪都极度消沉与抑郁。他不免感叹生命的无常与脆弱。感叹之余,又觉得自己前段时间的行为有些荒唐可笑。并且,同学的死,让他对这次与陈磊的竞争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那天上班,他从楼里出来办事,便看见吕副厅长和陈磊几乎并排着往办公楼走,不知陈磊说了什么,吕副厅长哈哈大笑起来,陈磊便也跟着笑。梅长青愣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吕副厅长笑得这么阳光。吕副厅长注意到梅长青,立马把笑克制了许多,对他点头说,小梅,你出去?梅长青平静地笑着说,是啊,吕副厅长,去市里送一份文件。

吕副厅长和陈磊过去了,梅长青心底已掀起了骇浪,他本以为同学的死让他看淡了许多,但事实不是……从吕副厅长的克制中,他感觉到什么,难道陈磊找到了通路,已经和吕副厅长……梅长青的情绪一下子糟透了,他抬头望了望天,天灰蒙蒙的,就像一张病人的脸……

7

梅长青注意到桌上的那份文件,上面有陈磊的名字。这一点也不奇怪,周处已被批准退休,他在外出差,二处文件的签发人是王厅长,执行人只能是陈磊。望着文件上陈磊那龙飞凤舞的签名,他不禁开始担心这次谈判的成功,到底能给他增加多少筹码,毕竟像周处那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都被陈磊糊弄得眉开眼笑,再说,陈磊的工作能力一点也不比他差……

他的手机响了,还是所谓的吕副厅长,他没接。所谓的吕副厅长便又打过来,他还是没接。所谓的吕副厅长疯狂了,继续打。当电话铃声音乐消失的瞬间,他脑子里突然电光石火般闪了一下,他惊呆了,为这突然冒出的念头。他抽出一支烟,哆哆嗦嗦地点燃了。一支烟抽完,他的情绪亢奋且沉郁,但他觉得这个办法还是可行的,或许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梅长青下了楼,向南走了不到三百米,便看见ATM机跟前有三个人排队。他过去排在了第四。前面三个人很快就办完了业务,轮到梅长青了,不知为何,他的烟瘾突然犯了,不抽都不行。他便退了出来,站到一边,点燃了一支烟。他深深吸了一口,抬头望了望天,天灰蒙蒙的,并且起了风,一直吹到他脑子的深处。他狂热的脑子清醒了些,他不免又犹豫起来。

他本是想戏弄骗子的,如果他真把钱打了过去,那么对他来说,这是何等荒唐与屈辱的事,要是骗子知晓他是个明白人,那么估计骗子连睡觉都会笑醒。一万块钱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了,两个月前,当他被小偷偷了钱包的两千多元时,他都懊恼了好几天,也心疼了好几天。可眼下,他竟然要把一万块钱汇给明知是骗子的骗子,他的脑子估计被驴踢了吧……

他想到了周处……周处和王厅长当初都是处长,要说能力,只会比王厅长更加突出,但在竞争副厅长的时候,王厅长在台面下做了些小动作,结果王厅长上去了,先是副厅,然后是正厅。而他当正厅时,组织上根据他的推荐,提了徐处当了副厅,能力更强的周处便还在原地踏步,并且现在,周处落得个提前退休的悲惨结局……难道他想当周处……他突然不寒而栗。

气血在梅长青体内翻涌着,他死死咬住嘴唇,抵御着内心的惶恐、犹疑、不甘与屈辱。一股暗劲又慢慢升腾起来,他几乎是怀着一种悲壮的心情重新加入了队伍的行列。

轮到他了,他把卡插进去,浑身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输了两遍,都摁错了数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当一体机吐出那张小小的交割单时,他感到一阵失血般的眩晕,而在身体的内部一个空洞正在形成。他悲哀了,那个空洞恐怕永远也不会愈合……

梅长青回到办公室,浑身瘫软地半躺在了长沙发上,阳光倾斜着身子照射进来,在他面前形成了一束光柱,密集的尘埃在光柱中进行着热烈而疯狂的舞蹈。他又看到了挂在墙角的蛛网。

梅长青一年前搬进这间办公室便注意到那张挂在墙角的蛛网了。那张蛛网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毕竟,这是一间崭新的办公室。他当时便用扫帚把那张网扫落下来。可没几天,一张崭新的网又挂在那里了。他不罢休,把网又扫落下来。蜘蛛同样固执得很,又把那张网织好。差不多一年了,梅长青和那只永远也看不见的蜘蛛进行着坚持不懈的对垒与抗争……

梅长青望着那张明暗之间的蛛网,突然感到无奈甚至无力。他的眼前开始发黑,恍若看到那只冥冥之中的蜘蛛的眼睛,黑、小,闪烁着冷酷的光芒……

8

下午上班一个小时后,梅长青就给吕副厅长发了一条短信,说请吕副厅长过问一下,看北京的领导收到了没有,一万块钱上午就打了。吕副厅长回了,问,什么意思,什么北京领导,什么一万块钱?梅长青没再给吕副厅长回短信。

他不回,吕副厅长用办公室的电话打过来了。梅长青说得支支吾吾,吕副厅长有些急了,让他到他办公室里来说。

梅长青到了吕副厅长办公室,吕副厅长是一副狐疑甚至警觉的表情。梅长青边说事情的原委,边拿出手机上的一条条短信给吕副厅长看。吕副厅长看完所有的短信,又确认了一下交易凭证,然后一拍桌子说,梅副处长,这是诈骗,你上当了!

梅长青脸色不由得一变。

吕副厅长痛惜地说,你看上去也像个聪明人,怎么会让这么小儿科的手段给骗了,不应该啊……

我当時没想那么多,觉得吕副厅长那么信任我,我就……再说,那个骗子的声音确实和你有些像……

梅副处长,就是退一万步说,即使咱们交道不多,但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并且让你一个下属替我做,那我还是一个合格的干部吗……

梅长青慌忙说,吕副厅长,您批评得对,批评的是,我确实该好好反省反省了。

梅长青用吕副厅长办公室的电话报完案,吕副厅长并没有让梅长青走,而是请他喝普洱茶。洗过茶,梅长青喝了一口,惊疑地说,吕副厅长,您这可不是一般的普洱呀。

这是五十年的普洱,一般我自己都舍不得喝,今天嘛,拿出来给你也算……吕副厅长笑了。

梅长青愣了,他注意到吕副厅长的笑,不光明亮,还有些黏稠,几乎紧紧地贴在梅长青的脸上。

梅副处长,听说你象棋下得不错,不知还有什么爱好……吕副厅长喝下一口茶说。

钓鱼。

你也喜欢钓鱼?吕副厅长的眼睛不由得一亮。

是啊,我一般一个人去,偶尔会和教委的一位同学一起去,只是他刚刚过世,才仅仅四十啊……梅长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教委的田物生?

是啊,你们认识?

我们可是铁杆钓友,怎么没听他说起过你,不应该啊……

或许是铒的问题吧……梅长青迟疑着说,感到了自己的无耻。

饵怎么啦?吕副厅长的喉头滑动了一下。

饵的配方是我提供给他的,或许他觉得……梅长青再也说不下去,脸上涌上一层薄薄的血,他自己都有点看不起自己了。

噢,我明白了,吕副厅长大笑起来:梅副处长,如果你不嫌弃,以后咱们一起去钓鱼如何?

好,好啊……

吕副厅长不由得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梅长青回到住的小区已经七点,他在小区门口看见几个人围着。梅长青好奇了,对从里面出来的一个中年人问是干什么的。中年人不屑地说,骗局。梅长青愣了,凑近一看,原来是棋局,一个老头正在摆残局。他的棋瘾上来了,便仔细琢磨,一琢磨,就明白了形势,老头执黑,红棋无论怎么下,最多也就是一个和棋。

果然,几个年轻人觉得红棋形势一片大好,纷纷来试,但一试,不免都输了,连和都没能和上一把。几个年轻人付了钱,无趣地走了。老头看着梅长青说,要不,你也试一把。梅长青说,那就试试。

梅长青连试了三把,也就和了三把。老头有些恼了,因为对他来说,梅长青能下和,他就得掏五十块。

老头提议下盘整棋,两百块。梅长青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摆好棋,各自开始调兵遣将,一刻钟过后,当梅长青把马跳到了预想的位置,不由得轻出了一口气。虽然,老头的车、马、炮全在,但梅长青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只要他不出昏着,赢棋不过是时间问题。

老头陷入了深思。梅长青点燃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等他把一支烟抽完,老头还在那里思考,并把整个头完全低下去了。他注意到老头的头顶,像周处一样,秃了一个圆圈。梅长青不禁有些恍惚,觉得和他下棋的就是周处。一种酸涩而荒凉的东西涌了上来,他想忍,终究没忍住,他的眼睛突然潮湿了……

作者简介

刘永涛,男。近年来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钟山》《青年文学》《长江文艺》《清明》《作品》等刊。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转载。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3年中篇小说排行榜。进修于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出版诗集《临近或遥远》,小说集《天堂里的树》。中国作协会员。曾获《时代文学》奖,首届《绿洲》文艺奖,第三届新疆青年文学奖,新疆新生代十佳作家称号等。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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