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说新语》看魏晋士人的尚情特质

2018-10-16 10:43黄沁茗
文学教育 2018年10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情感

黄沁茗

内容摘要:魏晋士人追求超越名教礼法,张扬个性,也就必然追求越“理”任“情”,努力将人的自然之性、生命之情从伦理规范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获得一种充分的满足和自由,由此,尚情钟情、畅情任情成为当时人格美的重要标准。

关键詞:世说新语 魏晋士人 情感

魏晋时期,中国古代情感观出现了划时代的新变:以情为本、尚情重情、畅情求美成为时代哲学、美学思潮的主流。刘劭的《人物志》首先标举人的情性,开启魏晋重情思潮的先声。正始玄学代表王弼提出“圣人有情”论,明确地将“情”提升到人格本体的高度,打开了魏晋重情思潮的闸门。王弼之后,竹林名士和西晋名士都继续高扬人的自然情感。从《世说新语》及相关资料可以看出,魏晋士人的尚情特质表现在日常生活、人际交往的各个层面,无论是对亲人、对朋友、对家国还是对自然万物,他们都普遍怀有一种深切的关爱、体恤、悲悯之情。

首先,魏晋士人特别重视亲情。

“不爱其亲,焉能及物?”一个对自己的亲人都缺乏爱心的人,怎会去爱别的人和物呢?孝悌的实质是亲亲之爱,这种爱出于自然,同时又是人类道德情感的根基。子女孝敬父母的事例,在《世说新语》中屡见记载:“祖光禄少孤贫,性至孝,常自为母炊囊作食。”“王长豫为人谨顺,事亲尽色养之孝。”“王戎、和峤同时遭大丧,俱以孝称。王鸡骨支床,和哭泣备礼。”“吴道助、附子兄弟居在丹阳郡后。遭母童夫人艰,朝夕哭临及思至,宾客吊省,号踊哀绝,路人为之落泪。”不仅晚辈孝敬长辈,同样,长辈也对下辈也慈爱有加。《世说新语》载: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取其言,更为之恸。(《伤逝》4)

王戎的儿子不幸早逝,王戎悲不自胜。山简劝慰道:“孩子不过是怀抱之物,何至于悲痛得这个样子?”王戎说:“圣人忘怀于情,下愚之人则不懂得感情。最重感情、对感情最执着的,也就是我们这些人。”王戎是当时非常有影响的人物,他的这段话可以说代表了整个时代的最强音。在他看来那些如圣人所要求的那样“忘情”的人不是真正的人,那些不懂得感情的下愚之人更不是真正的人,只有像他们那样看重感情、执着于感情的人,才是真正的人!这是“人”的观念的历史性突破,是人的觉醒的集中体现。因为人的觉醒首先是人情的觉醒,有了自觉的情感,才是一个自觉的人。《世说新语》又载:

郗公值永嘉丧乱,在乡里,甚穷馁。乡人以公名德,传共饴之。公常携兄子迈及外生周翼二小儿往食,乡人曰:“各自饥困,以君之贤,欲共济君耳,恐不能兼有所存。”公于是独往食,辄含饭著两颊边,还,吐与二儿。后并得存,同过江。郗公亡,翼为剡县,解职归,席苫于公灵床头,心丧终三年。(《德行》24)

这就是广为流传的“郗公吐饭”的故事。把饭含在两腮里,回来吐给两个小孩子吃,而且还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郗公的仁慈之心、舔犊之爱让人感叹!郗公去世后,周翼辞职回乡,守了三年心丧。郗公的养育之恩也得到了真情汇报。

魏晋士人也很看重兄弟之情。《世说新语》记载了多则反映兄弟情深的故事: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伤逝》16)

周叔治作晋陵太守,周侯、仲智往别。叔治以将别,涕泗不止。仲智恚之,曰:“斯人乃妇女,与人别,唯啼泣。”便舍去。周侯独留与饮酒言话,临别流涕,抚其背曰:“奴好自爱!”(《方正》26)

王子猷、王子敬都病得很重,子敬先死了。子猷问手下的人说:“为什么都听不到子敬的消息?他是不是已经死了。”说话时一点也不显得悲伤。于是便要来轿子去奔丧,临丧却不哭。子敬一向喜欢弹琴,子猷就一直走进灵堂,坐在灵床上,拿过子敬的琴弹起来。琴弦已经不协调了,子猷把琴扔在地上说:“子敬啊,子敬啊,人和琴都死了。”于是痛哭昏厥了好久。过了一个多月,子猷也去世了。

周叔治任晋陵太守,大哥周侯、二哥仲智与之送别。周叔治因为离别在即,非常伤感,流泪不止。周仲智生气地说弟弟:“你这人怎么像个女人,和人分别,只知道哭!”说完便离开了。周侯一人留下来,和周叔治饮酒话别。临分手时,他留着泪拍着弟弟的背说:“阿奴,你多多保重!”

魏晋士人重亲情不仅表现在父子、兄弟之间,也表现在夫妻之间。《溺惑》2记载:荀桀和他的妻子情义十分深厚。冬天,妻子得了热病,他就先走到庭院中挨冻,再回到屋里用身子贴着妻子给她解热。妻子去世后,荀桀不久也去世了。《贤媛》29记载:郗嘉去世后,郗嘉的遗孀周氏悲痛欲绝。她娘家的兄弟们想把她接回去,周氏始终不肯答应,说:“我虽然活着再也不能和郗郎同室,难道死后还不能与他同穴吗?”她坚持在夫家生活,朝夕与丈夫的亡灵相伴。再如《文学》72记载:孙楚的妻子逝世,孙楚为妻子服丧。丧期结束后,他写了一首悼念妻子的诗拿给朋友王济看,王济读后深受感染,说:“不知是诗文产生于感情,还是感情产生于诗文?总之,我看过之后觉得十分悲伤,加深了对夫妻情义的珍重。”

其次,魏晋士人非常重视友情。

在友情方面,《世说新语》中录有许多感人至深的故事。其中最著名的当是下面这一则:

荀巨伯远看友人疾,值胡贼攻郡,友人语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巨伯曰:“远来相视,子令吾去,败义以求生,岂巨伯所行邪?”贼既至,谓巨伯曰:“大军至,一郡尽空,汝何男子,而敢独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我身代友人命。”贼相谓曰:“我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遂班军而还,一郡并获全。(《德行》9)

荀巨伯大老远去探望生病的友人,却遇上了战乱。荀巨伯不肯舍朋友而去,并且愿意牺牲自己以保全友人。入侵者被感动,撤兵而去,他的义举使得全郡得以保全。支道林和法虔的友谊也让人感喟:

支道林丧法虔诚后,精神殒丧,风味转坠。常谓人曰:“昔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锺子,推己外求,良不虚也。冥契既逝,发言莫赏,中心蕴结,余其亡矣!”却后一年,支遂殒。(《伤逝》11)

知心朋友法虔去世后,支道林“精神殒丧,风味转坠”,说话无人欣赏,心中郁结,过了一年,他也去世了。如此死生契阔的友情,怎不让人唏嘘感慨!

魏晋人重视友情,还集中体现在对亡友的悼念和祭奠上。打开《伤逝》篇,惋惜、哀叹、痛哭之声不绝于耳。例如:庾亮去世,何充亲临葬礼,痛惜道:“将玉树一般的躯体埋入土中,叫人的感情如何承受得了啊!”王献之与羊绥友善,羊绥年纪轻轻便去世了,王献之深相痛悼,对王珣说:“这是个国家值得珍惜的人。”永嘉六年卫洗马去世后,谢鲲哭吊他,感动路人。羊孚三十一岁就去世了,桓玄写信给羊孚的同族弟弟羊欣:“我与你堂兄很有交情,他不幸得暴病死去,我无法表达心中的悲伤。”

第三,魏晋士人常怀爱国忧民之情。

论者一般认为,魏晋时期,政局风云多变,社会动荡不安,士人们国的观念比较淡漠,家的观念比较强烈。从宏观角度看,这样的论断是没有太大的问题的。然而正是由于现实政治的这种混乱多变,在某种程度上使得士人们的爱国忧民之情更加被激发出来,特别是在中原沦丧、晋室南迁之后,士人们的爱国思乡之情尤为强烈。

元帝始过江,谓顾骠骑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荣跪对曰:“臣闻王者以天下为家,是以耿、亳无定处,九鼎迁洛邑,愿陛下勿以迁都为念。”(《言语》29)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言语》31)

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言语》32)

上述这些事例都生动地表明了士人们的“山河之恨”、“家国之忧”。晋元帝过江不久,对骠骑将军顾荣说:“寄居在别人的国土上,心里时常感到惭愧。”渡江来到江南的士人们聚会,周伯仁哀叹道:“风景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江山不一样了!”大家听了都相对流泪。卫玠当初要渡江南下时,神色凄惨憔悴,对左右的人说:“见了这茫茫的江水,禁不住百感交集。人只要有感情,谁又能排解得了这诸多的愁绪啊!”

最后,魏晋士人对自然万物也充满了深深的眷恋、体恤之情。

魏晋士人发现了自然界的美,并将一往深情寄托于其中,将人情转化为物情,与自然品题会通、相亲相融。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言语》88)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言语》91)

简文帝入华林园,顾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言语》61)

“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山川自相映发”、“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这些具有鲜明主体意涵的词句,却被魏晋士人直接拿来描述自然山水、鸟兽禽鱼。这表明,在魏晋士人的心目中,自然界的美已不再是依附于人的,只为突出“人”这个中心而存在的,而是成了自身即具有无限生机和活力,因而可与人的心灵息息相通的真正独立的审美对象。魏晋士人感知自然,与审美对象建立的是一种交互主体性关系,而不是主体与客體二元对立的关系。他们认为自然生命和人一样,是有性灵的、有情感的,所以他们对自然生命怀有一种可贵的体恤、同情之心,唯如此,才会有由己及物的广博胸襟,支道林放鹤、诸阮与猪共饮、桓温黜人都是这一精神的体现。对此,冯友兰先生说:“支遁对鹤的同情,诸阮对猪的一视同仁,说明他们具有物我无别,物我同等的感觉。要有风流的品格,这种感觉也是本质的东西。”i

总之,魏晋士人从亲亲之爱开始,而后推及他人、他物,表现出一种普遍的尚情特质。正如李泽厚先生在谈及魏晋人的情感觉醒时所说:“这个‘情虽然发自个体,却又依然是一种普泛的对人生、生死、离别等存在状态的哀伤感喟,其特征是充满了非概念语言所能表达的思辨和智慧。它总是与对宇宙的流变,自然的道、人的本体存在的深刻感受和探寻连在一起。”ii宗白华先生在谈到魏晋人的深情时也说:“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就是快乐的体验也是深入肺腑、惊心动魄;浅俗薄情的人不仅不能深哀,且不知所谓真乐。”iii

注 释

i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2月第1版,第273页。

ii李泽厚:《李泽厚十年集》(第1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40页。

iii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宗白华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5月第2版,第281页。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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