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蒹葭》的美学风格与哲学精神

2018-10-20 10:12陈宏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8年7期

陈宏

摘 要:《蒹葭》出自《诗经·国风·秦风》。诗歌清新质朴、凄婉悠长。短短九十九个字的诗歌,用柔柔的蒹葭和可望不可即的佳人倩影营造出一个如梦似幻的飘渺之景,从而引发了人们无限的遐思和猜想。本文试从美学风格和哲学精神对《蒹葭》进行赏析。

关键词:《蒹葭》 美学风格 哲学精神

《蒹葭》出自《诗经》中的《国风》,且系《秦风》。史书记载秦之先祖非子受封于秦谷(今甘肃天水)。平王东迁时,秦襄公因出兵护送有功,又得到了岐山以西的大片封地。后来秦逐渐东徙,都于雍(今陕西兴平)。秦地包括陕西关中到甘肃东南部一带。秦风共十篇,大都是东周时代这个区域的民歌,而《蒹葭》即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诗作。《蒹葭》一诗,清新质朴、凄婉悠长。短短九十九个字的诗歌,用柔柔蒹葭、茫茫水面和飘忽不定、美丽神秘、可望不可即的佳人之倩影营造出一个如梦似幻的飘渺之景,从而引发了人们无限的遐思和猜想。伊人者为谁?为男为女?为实为虚?《毛诗序》云:“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郑笺》说诗中所追慕的“伊人”为“知周礼之贤人”a。可见《蒹葭》一诗因为其独特的意象描写和模糊化的主题表现,自古以来就具有理解上的多义性。本文尝试从文学审美与哲学精神两个角度对《蒹葭》的内涵意蕴进行分析。

一、《蒹葭》的语言与修辞之美

1.赋、比、兴的完美运用

赋、比、兴是诗经最富特色的修辞手法,刘勰与《文心雕龙》中评价此法云:

《诗》文弘奥,包韫“六义”;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b

《诗经》中,赋、比、兴手法用得最为圆熟,已达到情景交融、物我相宜的艺术境界c,而《蒹葭》即是其中翘楚之作。《蒹葭》一诗分三章,每章前两句为起兴之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即芦苇。仅用八字,就描绘出一幅凄清寂寥的河畔秋景图——苍苍芦苇在秋的寒凉的清晨摇曳于瑟瑟风中,茫茫秋水之畔,芦苇之上沾着点点寒露,起到了很好的心境烘托与气氛渲染之作用。后四句则为以赋法叙写之句。其中第三、四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即道出了所追索者,亦再平添了一分凄婉。“伊人”美好,但窈窕袅娜的身影只在远方忽隐忽现,纵然日夜思恋,苦苦追索,但无奈茫茫秋水的阻隔,“伊人”终只是可望而不可即。后两句描写作者为求得“伊人”,忽而逆流而上,忽而顺流而下,孜孜索求。但无奈逆流而上时,路途险阻而无穷,终不可达;顺流而下时,“伊人”宛若眼前,却总又无法接近。至此,一章戛然而止,留给读者无限的怅惘与遐思。聂石樵先生评价:

首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写秋晨露寒霜重之景;二章 “蒹葭凄凄,白露未 ”,写旭日初升,霜露渐融之状;三章“蒹葭采采,白露未已”,则写阳光灿烂,露水将收。三章兴句不仅渲染出三幅深秋美景,而且恰当地烘托描摹了诗人等待伊人、可望不可求而越来越迫切的心情。故几千年来,一直令人叹之不已, 心向往之。d

难怪刘勰云:“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e一个于秋水之畔、芦苇之中,思伊人、求伊人而不得的画面跃然纸上,久久萦于脑海。

2.遣词构句的巧妙之处

《蒹葭》三章回环往复,清代方玉润云:“三章只一意,特换韵耳。其实首章已成绝唱。古人作诗,多一意化为三叠,所谓一唱三叹,佳者多有余音。”f其中对字与词的妙用,让诗歌的表达效果更为深刻,不仅上口,入眼,入耳,更是入心。如诗中对蒹葭之态的描写,所用即三个叠词“苍苍”“凄凄”“采采”。在语音上,开篇即给人朗朗上口的韵律之美,而韵律之美背后,秋日蒹葭之貌已深入读者之心。“苍苍”“凄凄”者,言秋天蒹葭之颜色为老青色、苍青色。“采采”者,则写的是蒹葭繁盛之貌,有形有色真正是“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些毫芥”g。对白露的描写中,“霜”“未晞”“未已”则在写白露之余,道出了时间的变化,为诗歌增添了时间上的变幻之美。写“伊人”之时,诗中“所谓”与“宛”两词亦妙。黄中松于《诗疑辨证》言:“细玩‘所谓二字,意中之人难向人说,而‘在水一方亦想象之词。若有一定之方,即是人迹可到,何以上下求之而不得哉?诗人之旨甚远,固执以求之抑又远矣。”而“宛”字,即“若”也,仿佛之义,将“伊人”身影忽隐忽现的美好与幻梦之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二、《蒹葭》的审美风格浅析

1.意象的虚化

对于《蒹葭》中的“伊人”是谁,是实写还是虚写,自古以来一直是个长期争论,却无定论,亦难有定论的问题。对“伊人”意象的模糊甚至虛化是本诗的一大显著特点。“伊人”之“伊”,原本就是“那个”之义,是代词。“那个人”本就既可以是袅娜女子,亦可以是翩翩男子;既可以是君王,亦可以是知周礼的贤臣,甚至后人认为“伊人”是真理的化身,亦可以解释。由此可见,此处“伊人”的意象本身就是虚化的,而《蒹葭》中梦境式的描写更加彰显了这一效果。

意象的虚化,大体可以分为两个层次。第一层是意象的非现实描写。文学作品的文本层次分为“语言、形象、意蕴”,三个层次是一个由表及里的审美层次结构。h而意象的非现实描写则是其中语言层次与形象层次之间的通道的“阻塞”造成的。这种“阻塞”也许是作者有意为之,其效果是读者无法准确地描述出其语言所描写的意象的实体,于是这个意象就成为了一个模糊的意象。就像《蒹葭》中对伊人飘忽不定的身影的描写——忽而在水中,忽而在水畔;忽而在上游,忽而在下游。这种“梦境式描写”,自然很容易让读者怀疑这个“伊人”是否真正存在。高尔基说:“在诗篇中,在诗句中,占首要地位的必须是形象。”i“伊人”形象的朦胧化,也就造成了诗歌意蕴的朦胧化。

第二层是意象涵义的现实共鸣。虽然这个“伊人”的意象是模糊的、朦胧的。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对这首诗的解读,相反,其中的一些描写反而更能让我们产生现实的共鸣。鲁迅先生评价《红楼梦》时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 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而《蒹葭》亦是如此一首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诗歌。“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所描写的是一个追索的过程,虽然目标是模糊的,但这个过程却是具有现实意义,并极易引发读者的共鸣。王国维说:“《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具有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j追寻“伊人”,从逆流的险阻,到顺流的欢畅,再到最终无法触及而产生的失落与怅惘,在苦情之人看来,可以是追求佳人而不得;在怀念周礼的人看来,可以是在寻知周礼之人;在君王看来,可以是追求贤臣;在臣子看来,可以是寻找明君。文学文本与阅读主体之间共鸣的产生,本身就是主体对客体的一种感性理解。黑格尔说:“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是借助感性化而显现出来。”k这种虚化的,朦胧的意象,造就的是“写意”的效果,有些东西,不必说清,反而会有一种飘渺不定、凄婉绵延的朦胧之美。

2.“秋水伊人”的象征母题

《蒹葭》被称为“千古伤心之祖”l原因则是其追索“伊人”,却终不可得。“秋水伊人”意象也共同铸成了中国文化的早期悲剧模型,继而升华成为一个具有共性的悲剧性结构,贯通着后来整个中国文化史和思想史,这可称之为中国文化的悲剧模式。屈原的“香草美人”意象、曹植的《洛神赋》等作品中所写的女性形象也都类似于此,即把女性的形象符号化,上升成一种崇高的追求,象征自己心中向往的一切美好的追求。而水,同样是自然界最为常见的客观存在,在早期人类的认知中,水既是生存的必要元素,又是生命的威胁对象。地大物博的华夏大地,恰恰就是水的故乡。无论是大禹时代的洪水滔天,还是上古时期的洪水泛滥,抑或是滚滚长江或是滔滔黄河,甚至可以说,时至今日水带给我们人类的依然是恐惧和未知。于是,秋水就成为横亘在求索者和“伊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与“伊人”永远只能隔水向望,纵然心向往之,却终于难以接近。这种象征意象,唯美而形象地表现出了中国古代诗人对那些难以企及的理想目标一生向往和矢志不渝的追索。后世之诗中描写美人意象表现自身之追求,其源头多出于此。

3.蒙太奇式的梦境描写

从整体而言,《蒹葭》语言的巧妙之处则在于对时空动态的描写与其蒙太奇手法的运用。诗中三章描写了在三个不同的时间、于不同的地点去索求“伊人”,其中场景的更迭是梦境式的,伊人的身影却始终飘忽不定,可望而不可即,一会儿在水的上游,一会儿在水的下游;一会儿在水畔高崖,一会儿又在水中沙渚;一会隐于芦苇之中,一会儿又行于河畔。这三章的描写,粗看之下,是无联系的,仅仅是重复同一个涵义。然后细读之后,方觉这无联系的重复与拼接,恰好构成了一种奇特的蒙太奇式的景象。这种如梦似幻的意象描写和组合达到了言虽尽而意绵绵的表达效果。这种方法在《诗经》中其他诗歌中多次出现,如《豳风·东山》中,“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描写的是战士归来之景;“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则描写了想象中的家中惨败之景。而中国后来的诗词更是深受此影响。

三、《蒹葭》中蕴涵的哲学精神

《蒹葭》一诗,不仅有很高的文学成就,而且有着深远蕴藉的哲学内涵。这种哲学,是一种中国式的哲学,是审美的哲学,也是处事的哲学,张法教授在《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中评价《蒹葭》说:

伊人是具体可感的存在,又是有距离的。有距离而又可感, 对追求者的心理效应是将追求对象理想化,理想化了的伊人激发起人的全部热情、期望、勇气来投入追求。但伊人是有距离、有障碍的存在。阻碍一开始就决定了追求者的苦味,但对理想的追求是甘受苦味的。一再地努力都不可能逾越阻碍,苦味就转化为悲伤,特别是理想的目标仍在前面具体而又缥缈地闪动,仿佛能够达到,其实又达不到,达不到时又仿佛能够达到……m

确实,《蒹葭》所述是一个朦胧化的悲剧故事,透过 《蒹葭》 诗歌的整体阐释,我们似可以发现一个简单的模式支撑着 “秋水伊人” 意象的饱满和充裕,即 “尋者——河水——伊人”。在这个模式里,上述三基本要素,缺一不可,各富意蕴:充满理想主义的寻者,是一个带着跨文化和超自然力量的主体,永不妥协,永不放弃;先天横亘的河水,是象征一个永远不能跨越的障碍,永远存在,永远阻隔;倾国倾城的伊人,是一个具体而又缥缈的美人形象,若隐若现,不可触及。

此中哲学,是追求中的追求。苦苦的索求而不得,纵然惆怅,却依旧孜孜不倦。因为所求的并不仅仅是“伊人”,而是追求本身。换做今天的话说,就是“过程重于结果”。“过程哲学”创始人怀海德认为存在的本质是在其“是”的过程中“成为”,事物存在于过程中,表现为过程。我们的一生都在不停地追求,有的人追逐金钱名利,有的人寻求宁静淡泊,从追求的本身看来,这是平等的;无论是俗不可耐的“众”,还是宁愿自沉汨罗而保自身之修洁的三闾大夫,他们在追求面前也是平等的。所以,理想有高尚和庸俗之分,追求却没有。且让我们《蒹葭》诗中所描写的意象——以蒹葭起兴,写的尽是索求“伊人”过程。而“宛在”告诉我们结果只能是“俨然”性或“仿佛”性的,而非花好月圆,于是这个追寻的过程就被凸显出来,并指向遥远。也就是说,在一个开放并指向未来的行程中,诗人的目的即是,以曲折回复乐章来暗指追寻过程的漫长遥远以及追寻者精神的矢志不渝。尼采说:“人应该在悲剧的必然中创造生命得意义。”这个追寻,本来就注定是悲剧,但悲剧本身的价值,就在于悲剧的过程。于是,我们也不必知道“伊人”是谁,可以是情人,可以是理想,可以是贤才,亦可以是明君,甚至可以什么都不是——因为打动我们的,是作者追索“伊人”的过程,是追求本身。

a 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页。

b 〔南朝齐〕刘勰:《文心雕龙全译》(比兴 第三十六),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53页。

c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63页。

d 聂石樵主编:《诗经新注》,齐鲁书社 2000 年版,第24页。

eg 〔南朝齐〕刘勰:《文心雕龙全译》(物色第四十六),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53页,第453页。

f 〔清〕方玉润:《诗经原始(上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73页。

h 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207页

i 《文学简史》(下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302页。

j 王国维:《人间词话》,岳麓书社 2003 年版,第 44 页。

k 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49页。

l 《中国历代文论选 (下册)》,木铎出版社1981年再版,第352页。

m 张法:《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年版,第34-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