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之门

2018-10-23 04:59徐汉平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8年10期
关键词:石塘老姐雪儿

徐汉平

我走出石塘乡政府餐厅,发现十几分钟前老姐许玉兰发来微信。彼时,餐桌上宣传委员朱雪儿因某女明星患乳腺癌去世而心情不佳与我喟叹一通,疏忽了微信飞进来的声响。老姐微信说,有个叫李凯敏的男人,以前在石塘乡校教过书,后来死了,侧面打听一下他是怎么死的。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我疑疑惑惑地穿过一段梧桐夹道的石板路,回到同样梧桐树簇拥着的老院落文化站二楼房间,面对窗外一溪春水的石塘溪给老姐拨手机。

手机拨通了,老姐按下接受键,却不吭声。我喂了喂,手机里传来嚷嚷声。听起来是外甥女伊诺,你别管,你别管,伊诺说着,似乎发生了类似于凳子的磕碰,然后嘭地一下,分明是甩门声,随即手机断线了。老姐家住县城栖宛小区,是我姐夫伊志明单位县图书馆的合作建房,三室二卫一厅,我挺熟悉的。老姐的客厅总是有些乱,整个套房都乱。有一回我看不下去了,便提出来。老姐说,不理了,反正理不清。她激动地举起右手,依次指着客厅上的跑步机、瑜伽毯子、喷气式熨衣架说,喏,喏,喏,都是伊诺的。老姐又依次指著沙发上的夹克衫、跑步机左旁的黑皮包、茶几上的烟灰缸以及三四个空烟盒说,喏,喏,喏,都是你姐夫的。听见我姐弟俩在客厅说话,伊诺从房间里走出来,冲我笑了一下,然后指向紧挨沙发横头的几只折叠在一起的纸板箱说,老妈,这些是谁的呀?说着转过身去,又指向厨房餐桌与冰箱之间那片花岗岩地坪说,那些垃圾又是谁的呀,我都不想说了。那地坪上乱七八糟的,有装着快递包装物的蛇皮袋,有装着饮料空罐子的塑料袋,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都是老姐积攒起来的,积攒多了送收废站卖钱。伊诺无奈地咧一下嘴角,晃晃棕黄色头发,踅回自己房间。我的想象在老姐的三居室里溜了一遍,不知她们母女发生了什么事儿。那嘭的甩门声,是哪扇门呢?这套房子除了入户的是防盗铁门,皆为黄褐色木板门。我估摸了一下,能甩出声响的木门共有五扇,老姐和姐夫主卧室的门、伊诺卧室的门、俩卫生间和书房的门。客厅通向厨房、通向小阳台的门,皆为手拉门,没法甩的。我想,甩门的要不是伊诺必定是老姐,脾气老好的姐夫伊志明不大可能。也许,母女俩在客厅抑或在餐桌上发生了口角,然后一个拂袖而去,嘭地甩响卧室的门或者卫生间的门。

不一会儿,老姐许玉兰发来微信,不便说,再说。

我后来才知道,甩门的是伊诺。因为伊诺处对象的事儿,母女俩吃早餐时发生争吵。伊诺只吃了半个馒头,玻璃杯里的鲜奶也留下三分之一。老姐望着剩下的那半个馒头呆了一会儿,然后收拾碗筷,给我发微信,不便说,再说。老姐明白,我给她打电话是问那个微信留言,问询打听李凯敏的死因干吗。伊诺在家,这事不便在电话里说。李凯敏的儿子李小溪,是伊诺半年前认识的。半年前那个周末,县文化、卫生系统在县城后面的鸽子山农家乐搞未婚青年联谊活动,在县文化宫上班的伊诺认识了县医院的李小溪。两个年轻人一见面就有了意思,似乎一见钟情。一见钟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古以来就有许多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崔莺莺、霍小玉自不必说,杜丽娘和柳梦梅是在梦里一见钟情的,比现在的网恋还要虚无缥缈。现在,时髦的说法是“一见对眼”,伊诺就是这样说的,她和李小溪在联谊活动上一见对眼之后就开始交往,交往半年了。可老姐和我姐夫伊志明却蒙在鼓里,懵然不知,直至头天晚饭时伊诺才告诉他们,说她终于“对上眼”了,男的叫李小溪,三十三岁,在县医院内科上班,不过是无房一族。岁数没问题,伊诺也三十了;单位、职业也不错,内科大夫;无房,勉强也能接受,老姐还有套旧房。伊诺说着打开微信,让父母大人看照片,照片上的李小溪挺帅气的,只是目光不怎么顺眼,感觉有点儿怪,似乎透着一丝忧伤。这是老姐的感觉。老姐有了这样的感觉,就问李小溪的家庭情况。其实,老姐即便没有那样的感觉,家庭情况也是要问的,可是伊诺反感了,表现出不耐烦。老姐不易察觉地吁口气,耐着性子好声好语打探。李小溪一家四口,有个异父同母的妹妹,读大三,他后爸是教师,他老妈也是教师,都在乡下学校教书。老姐听说是后爸,就小心翼翼问道,父母离婚的还是怎么的?伊诺粗声说,又要搞调查啦?不是离婚,死掉的。老姐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死的,意外还是因病?老姐很想知道李小溪的亲生父亲的死因,可她不敢再问了,拧着眉头又吁了口气。

老姐一颗心七上八落,一夜没睡好。上半夜,她在卧室里悄悄打听到李小溪的生父叫李凯敏,以前在石塘教过书,下半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早上,老姐去栖宛小区左近早餐店买馒头、鲜奶返回的路上,给我发微信,让我打听李凯敏的死因。吃早餐时,老姐又提及李小溪的生父,自言自语道,不知怎么去世的。伊诺蹙眉了。老姐又说了句什么,伊诺就发火了,你别管,你别管,愤然离开餐桌,走进玄关左近的卫生间,嘭地甩上门。

我知道伊诺处对象的事她们母女俩早就不大好说话了,一说起来就充斥着火药味。老姐曾大词小用地埋怨道,现在乾坤颠倒,要看伊诺的脸色行事,稍有不慎,就给你甩脸子。其实,除开处对象这个敏感话题,老姐和女儿伊诺还是可以交流的,只是不像以前那样亲近,彼此之间横着什么。老姐说,都说生女儿生件小棉袄,我却生坨冰块,生个刺猬。虽然老姐多有怨言,但导致母女俩关系别扭她也是有责任的,尽管她的出发点没错。现在的年轻人都差不多,自己恋爱不希望父母参与,可老姐就喜欢参与,一直就参与,三年前那次,由于她参与得过分了,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前车之鉴的教训极其深刻。老姐说,打听李凯敏,一定要讲究方式方法,一定要保密。我说,我知道事情轻重,倒是你自己,千万别再弄出什么闹心来。我确实担心老姐,她自从县粮管所下岗之后就成了家庭主妇,熏染上一身柴米油盐烟火气,脾气性格都不如从前,有时做事不过脑子,不但乱办事,还口无遮拦乱说话。

打听李凯敏的死因我自己不出面比较好,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拜托乡党委宣传委员朱雪儿。朱雪儿虽然四十才出头,在石塘乡已做了十多年宣传委员。宣传委员分管教育,学校方面她熟悉。同时我业余写点小说,她也爱好文学,尤喜古诗词,说起李清照、谢道韫、上官婉儿头头是道,有共同话题。当然,之所以拜托她,也还有其他一些原因。

三年前,老姐许玉兰私下里调查伊诺的男友,那个在县发改局上班的帅小伙的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包括父母、内外祖父母,包括伯父伯母叔父叔母姑妈姑父,也包括舅父舅母姨妈姨夫,她背地里进行了全方位调查。我不清楚发改局那小子对伊诺冷漠下来的真正原因,伊诺却铁板钉钉地归咎于她老妈偷偷摸摸的调查。伊诺说,他不喜欢未来的丈母娘是这样一个鬼鬼祟祟之人。伊诺大学毕业考进县文化宫就有人给介绍对象,可伊诺都不是很合意,老姐也都不怎么满意,这个单位不好,那个穷亲戚太多,都没有结果。三年前,伊诺已二十七了,好不容易“对上了眼”,找到了一生一世的真爱,却突然又黄了,身心极端受挫。那段时间,伊诺表现反常,将自己囿于房间里,一边拿剪刀剪布娃娃,一边默然垂泪。有时一天不吃不喝,有时又暴饮暴食。有天晚上,她在酒吧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直至凌晨一点多老姐和我姐夫才找到她。伊诺这般状态,让老姐慌了,于是求助于我,请我去劝导她的心肝宝贝女儿。作为舅舅,我自然应该去劝导,只是不知有无效果。老姐过甚其詞地说,天上雷公,地下舅公,舅舅最大,骂骂她没事的。我说,舅舅最大,那是古代,现在不一样了。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认真对待的。

事先老姐和我姐夫都避开了。这套七楼的三室二卫一厅就剩下我和伊诺二人。我坐在客厅三人沙发上,伊诺坐在挨近客厅手拉门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苹果5手机。透过客厅窗口可以看见远处的鸽子山景区,似乎有人在吹哨子。如何劝说,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自以为有些说服力的语句事先都想好了。那个秋阳杲杲的早上,我与外甥女的对话迄今尚记得。

我说,因为这么点儿小事,那臭小子就变心了,就不和你交往,说明他没有真心喜欢你,不值得你为他这样子。伊诺说,是小事吗,难道这是小事?我说,就这么调查一下,总不算天大的事吧?伊诺说,调查一下?不是一下好嘛,是全面调查,都调查到祖宗十八代了,而且是私下里调查,鬼鬼祟祟。我说,真正的爱情是经得起考验的,这么调查调查就掰了,算什么事呢?伊诺说,真正的爱情,还没到那地步好嘛。爱情是需要培养的,培养的时候是不会那么坚固,经不得风吹雨打的。我说,你妈也是好心嘛,就算她的调查变成凄风苦雨,吹着你打着你了,她的出发点总归是好的嘛。谁想害自己的女儿?伊诺说,看结果,什么事都得看结果好嘛,我不想说了。

伊诺两脚稍紧地支在地坪上,握着苹果5的双手放在怀里,面无表情,目光滞呆。伊诺心伤着了,而且伤得很重,我心里柔了一下,改变了主意,说起老姐许玉兰的不是。实际上,我私下里也说过老姐,还提及网上林彪夫妇为儿子选妃的事。我说,我们是平头百姓,不是林彪,你这样调查人家内外家族,过分了。我原本的策略是当着老姐的面指出她的不是,希望下不为例,而当着伊诺的面强调老姐是好心,消解其心头怨气。那个秋天的早上,我已不记得改变主意后面对伊诺如何数落老姐,都数落了些什么,我只记得伊诺突然哭了起来,嚎啕大哭。客厅窗口外面的鸽子山风景区,远远的有一队学生在秋游,两面红旗在晕黄的秋色里迎风飘扬。我关上铝合金玻璃窗,又拉上厚重的麻白色布帘,将伊诺的哭声拦在窗内的同时,将秋天早上的太阳光挡在窗外。

老姐许玉兰以为我的劝说效果很好,居然买了条中华烟送我。

老姐成了家庭主妇就节省起来,抠门起来,甚至抠得不可思议。她常说,钞票是一分一分积攒起来的。街边有只王老吉空瓶子,在她眼中便变成一枚硬币,必定拾回来。客厅沙发跟前宝贝女儿伊诺尚未处理掉的半桶泡脚水,在她眼中也变成一枚硬币,端到主卧卫生间,倒进一个大号塑料桶内用来冲马桶。我姐夫伊志明颇不以为然,看着她吭哧吭哧端洗脚桶,便说,一吨自来水八毛钱,半桶自来水几吨?不超0.02吨吧,不值一分六钱。老姐怒道,你去买香烟差一分六行吗?我姐夫赶紧说,不行,差半分都不行。可伊诺不一样,有次她喝了一瓶六个核桃,随手将空瓶子丢进茶几边的垃圾箱,老姐又将空瓶子拿出来放在地坪上,伊诺就一脚踢过去,踢得空瓶■啷响。

香烟是买回来让我去拿的,但不是去她家里拿。老姐微信留言说,明天上班在栖宛小区门口停下,有条香烟带去。在石塘乡文化站上班,有时我驾私家车早上去傍晚回,路经老姐那小区大门口。老姐微信上说有条香烟,没明说是中华烟。我小车停稳了摇下玻璃窗,老姐便递进来三百九十元一条的中华烟。简直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我脱口而出,老姐,你太破费了啊。老姐答非所问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强!夸张地竖一下大拇指转身走了。

老姐拐进小区大门后,我调转车头原路开回去。小车过了县城泰和桥,朱雪儿站在转盘左近的老樟树下面等候。我听过关于朱雪儿的传言,她丈夫和她离婚,是怀疑她有事儿隐瞒着,或许有了外遇,让他戴上绿帽子。其实,朱雪儿没有外遇,虽然有个能主宰她升迁的县领导对她觊觎引诱,但她没有突破底线,照旧做她的宣传委员。那时节,朱雪儿离婚不久,读初中的儿子跟他父亲,变得无牵无挂起来。此前,朱雪儿有时也搭我的车。老姐曾经盘问过我,她几岁了,比你大吧?我说,我们又没什么。老姐是个喜欢操闲心的人,当时她的弟媳杨爱珍从教育系统辞职去非洲将近两年了,且已提出离婚。

小车驶出城区空气澄清起来,大溪南岸的杨树有些发黄,远处山上愈加苍黄老绿。团在副座上的朱雪儿说,哭的功劳吧,哭,有利于舒缓压力,释放感情。我说,也许吧,那一场嚎啕大哭,把郁积在心里的伤痛哭了出来,清零了。朱雪儿说,别太乐观,医治心灵的创伤需要时间,内心的忧伤和迷茫,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清零,时间是一个神。朱雪儿喜欢在我面前玩深沉,有时我也一样,我们的关系有点怪。在反光镜上,她望向窗外苍黄秋色的眼神,有些恍惚迷离,仿佛窥见时间之神。

确如朱雪儿所言,随着时间过去,伊诺的状态慢慢正常起来,鹅蛋脸上现出笑容。不过,伊诺与她老妈的关系始终未能恢复到从前,尤其是恋爱问题,成了母女俩敏感甚至忌讳的话题。这三年来,老姐一提起来,伊诺就冷着脸不吱声,要么转身走人。老姐干着急,跟我姐夫伊志明唉声叹气,说一些同学问起来她都不好回答了,这个当奶奶,那个做外婆,都升级了。

现在,伊诺突然又说“对上眼”了,而且亮出男朋友李小溪的照片,老姐實在是又惊又喜。可听说李小溪的父亲李凯敏去世了,老姐就忐忑不安,不知他是怎么死的,就三四十岁吧?这三四十岁也不是瞎猜的,李小溪有个读大三的异父同母妹妹,这妹妹自然在李凯敏去世之后出生的。老姐希望李凯敏是意外死亡,而不是病逝。要是病逝,老姐担心女儿恋爱着的李小溪可能有家族病史。

经过打听,李凯敏不是意外死亡,是病逝。不过,身患什么疾病去世的尚无确说。

朱雪儿去学校明是了解校史编纂情况,暗是打探李凯敏。去年教师节前夕,朱雪儿提议编纂校史,得到乡主要领导首肯,便成立校史编纂领导小组,制订了编纂方案,着手搜集材料。当下,已搜集汇总了许多材料,有些章节已成稿样。“教职工”这一章节,按时间先后顺序编排着新中国成立以来在石塘学校工作过的教职工简历,并附有照片。朱雪儿随手翻着,发现了“李凯敏”,一段短短的文字,出生年月、性别、毕业学校、在石塘学校任教学科以及年限,仅此而已。朱雪儿指着“李凯敏”后面第三位“季淑真”说,这个季淑真老师,怎么把宋代才女朱淑真的名儿借过来用呀?在场的老师皆茫然,朱雪儿不喜欢跟老师卖弄。她说,这个季淑真老师现在在哪儿上班?有老师便回答了。开了这个头,朱雪儿就往上问,问到了“李凯敏”。有老师就说,早不上班了,早去见阎王了。朱雪儿惋惜道,这么年轻就去世了,是怎么去世的?她这般转弯抹角,自然是避免让人觉得刻意调查李凯敏而生疑。可是,在场的老师只知李凯敏是病逝的,至于患什么病众说纷纭,有的说肠梗阻,有的说胃出血,有的说心脏病,有的说都不是,是癌症。

老姐许玉兰最担心的就是癌症。

我有个表姐夫不到四十岁就患结肠癌去世了,在恋爱时节就知表姐夫的大伯父是结肠癌去世的,表姐却不听劝。因了这个实例,我家不少亲戚就误以为所有的癌症都是遗传的,便交代小辈处对象前务必重视了解对方家族的健康状况,尤其要了解近亲中有无患过癌症的。三年前,老姐走向极端,连非血亲的伯母叔母舅妈姨夫都进行了调查,结果弄得不堪。教训虽然刻骨铭心,但伊诺恋爱对象的父亲李凯敏是患何种疾病而亡,老姐是必定要问清楚的。她这个想法并不过分,我也以为是必须的。

我和朱雪儿交流常常借助微信。我是“冰瓯”,她是“雪碗”。我们语音的少,文字的多,偶尔也视频来着。朱雪儿是个不好捉摸的妇人,心情不好起来,有点儿忧思情怀。在一个深夜,我们微信了些既深奥又肤浅的话题,也涉及不少暧昧,然后我提出所关心的事——

冰瓯:死因未明,我姐笃定着急。

雪碗:着急乱调查,要是传扬出去,闹出三年前的状况,伊诺将恨你一辈子。

冰瓯:我姐担心生米煮成熟饭。

雪碗:李在此任教六年,学生多,总有人知道死因的。

冰瓯:劳烦继续打听。

朱雪儿心情不好了,常常走出乡政府院子,去石塘溪堤坝上转悠,或者坐下来看隐隐流动的溪水。我从文化站房间的窗口望出去,石塘溪堤坝上柳树下的朱雪儿,月中聚雪,云发丰艳,仿佛闪烁着一层包浆似的乳白光泽。我把这段颇为夸张的文字发过去,她回复道,你看见精怪了,然后是三个龇牙图像。

朱雪儿虽然尚未打听到李凯敏的死因,却了解到许多事情。

李凯敏在石塘学校任教确实是六年,1983年9月至1989年7月,校史稿样上记录着,他曾任语文教研组组长。那时节,石塘学校叫石塘公社学校,1985年才改为石塘乡校。石塘公社学校系七年制学校,小学五年初中二年,现为小学六年初中三年的九年制学校了。李凯敏是师范毕业分配来的,石塘公社学校师资匮缺,师范毕业生总是轮不到,每年暑寒假叶校长都要寻找代课教师。老叶五十多岁,是个老资格校长,去县教育局吵着要人。李凯敏就是老叶去县教育局争取来的。后面连续两年,1984年和1985年,每年又争取来一名,前者叫徐开来,后者就是借用宋代才女朱淑真名儿的季淑真。没想到,徐开来就是李小溪的后爸,季淑真就是李小溪的老妈。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三位年轻师范生在这所安静的乡村学校演绎出不少故事,有些听起来就像民间传说,似乎不真实。

石塘乡校就在文化站对面,隔溪遥遥相望。透过文化站二楼窗口,看见石塘溪、堤坝上的柳树、田间零星的屋舍,看见教学大楼、操场上的篮球架,还有后面的南坪山,山顶上长满结缕草的天然草坪,天际间一片片白云远远呆着。

在一个春阳和煦的下午,我触景生情地向朱雪儿卖弄了一番——

冰瓯:晚饭后,田野一片昏黄。李凯敏、徐开来走出学校,穿过田间砂子路,来到柳树婆娑的堤坝上散步。他俩穿着喇叭裤、黑皮鞋,看上去很潇洒。季淑真也穿着喇叭裤,她来石塘公社学校报到第一天就穿着深色喇叭裤、棕色高跟鞋。夕阳西下,穿着喇叭裤的二男一女,在堤坝上走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雪碗:毕竟写小说的。不过,还有你所不知的事儿。

冰瓯:?

雪碗:有一回,季淑真在堤坝上崴了脚,左手臂扣着李的脖子,右手臂扣着徐的脖子,让他俩凌空架回学校。有老者见,说这些个蛤蟆,两只公的扛一只母的。

冰瓯:这老者看不惯喇叭裤,说腿子裹扎得像蛤蟆腿。

雪碗:挺形象的。

冰瓯:喇叭裤我知道,低腰短裆,紧裹臀部,裤腿上窄下宽,从膝盖向下逐渐张开,形成喇叭状。我小时候,我姐也穿,我父亲说是扫帚裤。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小县城确实流行喇叭裤,不但老姐许玉兰喜欢穿,我姐夫伊志明也喜欢穿,大多年轻人都喜欢穿。记得是放了电影《追捕》流行开的,片中的高仓健、中野良子、矢村警长成了年轻人的重要话题。那时节,小县城的主色调是一派灰色,静静的空气,灰灰的房屋,青石板街上的年轻人穿着喇叭裤悠悠走着。岁月静好,天清气明。伊志明追我姐时,不但穿喇叭裤,还学矢村警长戴墨镜。我父亲不喜欢伊志明,对他的穿戴更是反感,私下里称扫帚裤。

朱雪儿转换了话题——

雪碗:一个女人同時爱上两个男人,怎么办?

冰瓯:季淑珍,同时爱上李凯敏、徐开来?

雪碗:怎么办?

冰瓯:呵呵,麻烦你问一下林徽因吧。

雪碗:林徽因也不知怎么办,据说她问梁思成,我苦恼极了,因为我同时爱上两个人,不知咋办才好。

冰瓯:那就问梁思成。

雪碗:梁思成把皮球踢回去了,说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了老金,我祝愿你们永远幸福。

一个女人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我确实不知怎么办,便借助了手机百度——

冰瓯:要是同时爱上两个男人,就进行比较吧,比较跟谁在一起更舒服,比较跟谁在一起更符合自己想要的婚姻生活,比较两个男人的优缺点,网上是这样说的。

雪碗:麻烦了,不如向季淑真女士学习,让俩男人抛皮球。

冰瓯:?

雪碗:想象吧,像小说情节那样展开想象。我有事了,拜拜。

冰瓯:留悬念呀。

朱雪儿不知真有事还是故意留悬念。这似乎是我俩的常态,找个话题,留下问号,测试对方智商,乐此不疲。我的想象,与抛皮球的传闻有所出入。生活真是千奇百怪,想象显得苍白乏力。隔天,朱雪儿来文化站老院落三楼阅览室看书,走路轻飘飘的。老院落是木楼梯,她从底层轻飘飘地走到三楼阅览室,像猫咪,几乎没一点儿声响。朱雪儿和我前妻杨爱珍是不同类型的女人,杨爱珍矮墩壮实,上楼梯落脚重。朱雪儿不但喜欢看书,也喜爱梧桐树。几年前,我是听见她在梧桐树下吟哦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之后开始与她交往的。那是我调到石塘乡文化站不久的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她打着花伞从乡政府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走过来,走到老院落后面的梧桐树下,我在梧桐香中听见“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吟哦声。穿过老院落后面,前行六十来米,再下七十二节石阶便是绿树成荫的石塘溪堤坝。在三楼阅览室,朱雪儿给我讲了抛皮球的传闻,她那柔软而稍带磁性的嗓音,配之散淡又有些迷离的眼神,将我带到季淑真他们三人抛皮球的现场,月色柔柔的,学校后面南坪山的天然草坪。

不过,对那个传闻我是持怀疑态度的,朱雪儿也不怎么相信。所谓抛皮球,有点像古代抛绣球的现代版。只是抛球者不同,古代抛绣球的是女性,大家闺秀;现代版抛皮球的是男性,李凯敏和徐开来。据说他俩轮流抛了四次,前三次两人都抛不着季淑真,第四次李抛着了,徐依旧抛不着,就这么回事。

我说,以这种方式决定终身大事,实在荒唐。朱雪儿说,匪夷所思。可是,石塘乡确有这个传闻,许多人都这么说,在那个春风荡漾的月夜,季淑真就这样“一球定终身”,嫁给了李凯敏。

这些传闻我没和我老姐说。我说了李凯敏、徐开来、季淑真三人与伊诺的男友李小溪的关系,然后说,据我初步了解,李凯敏是病逝的,但得的何种疾病尚未确定。

老姐许玉兰曾侥幸地想,李凯敏意外死亡吧,比如车祸、电击、火灾、溺水、高空坠落、食物中毒,甚至酗酒,皆可致人死亡,多了去了。可到底还是因了疾病,年纪轻轻的什么疾病呢?老姐想到了癌症,她最担忧的就是癌症。一个人忧虑了就易冲动,三年前的教训忽然淡化,老姐置风险于不顾,自己展开秘密调查。

老姐和李凯敏他们差不多年纪,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参加工作的,招工进了县城粮管所。现在虽下岗赋闲在家,但毕竟还有人脉在,没几天就了解到大致情况。担心什么就来什么,李凯敏果真是患癌症去世的,尽管哪种癌症尚不明确,老姐却已心慌意乱起来,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也说不出怎么办,便宽慰老姐,我们家有些亲戚存在误区,以为癌症都会遗传,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老姐说,不管遗传不遗传,父亲癌症短命的总归不好。我说,不知李小溪有没有告诉伊诺,他父亲是患癌症去世的?老姐说,我哪知道,我跟伊诺都不敢提这个话题了。我说,你交代我姐夫,让他问问伊诺。老姐说,我打听李凯敏,伊诺和你姐夫都不知道,瞒着他们的。我说,你别说是你打听来的,就说是我打听来的,让我姐夫出面和伊诺谈,看她知不知道李小溪的生父是癌症去世的。

我姐夫伊志明喜欢看书,几近书痴。当年他追我姐,我父亲不认可,跟我姐嫌弃地说,他名字虽然叫志明,我却觉得他没什么志向,也不怎么明白,没半点男子汉气魄。行伍出身的在县文体局上班的父亲,不喜欢小白脸式的男人,更不喜欢他留长发、戴墨镜、穿喇叭裤,装模作样。我姐说,他喜欢看书,讲话幽默,还会写诗。父亲说,幽默?我倒觉得他娘娘腔。不过,我父亲比较开明,也没怎么着。对我姐相当严肃地说,一个人的终身大事,父母都是旁人,主要由自己来决定,你务必慎重。我姐以为伊志明幽默,是他跟她说的,你在粮管所上班,管理物质方面的粮食,我在图书馆上班,管理精神方面的食粮。一个是粮食,一个是食粮,是巧合,更是缘分。其实,我姐夫伊志明并不幽默,结婚后也不写诗了,就喜欢看书,在图书馆看,回了家也看,成了书痴。家里大小事儿全不管,晃晃悠悠的,似睡不睡,有点像当下的网恋少年。不过,他和他女儿伊诺的关系倒是比较融洽,平日里对伊诺要处的男友也提过大致要求,比如身体健康、心态阳光、有所担当,等等。我想,我姐夫伊志明对这个事必定重视,未来女婿的父亲三四十岁就癌症短命了,有悖于他择婿的首要标准“身体健康”。同时,我姐夫要是从晃晃悠悠的状态中走出来,清醒起来,认真起来,如何同女儿伊诺交流是有办法的,毕竟看了大半辈子书,满脑子知识。

到底是外甥女的终身大事,我也重视起来。哪些癌症具有遗传倾向,百度里就有。我搜索了又搜索,有着不同版本。我筛选出几种遗传倾向较大的癌症,进行排序,祈祷李凯敏患的千万不是这几种癌症。朱雪儿说,也不要把癌症的遗传性说得太可怕,所有恶性肿瘤中属于遗传的不过百分之五左右。朱雪儿开了这个头,便说起遗传学之父孟德尔。我说,你的脑袋所储存的知识量与我姐夫有一拼,遗传学方面居然也挺了解啊。朱雪儿受到鼓励,便卖弄了,说出遗传方面许多术语,什么宿主细胞、细胞突变、遗传物质等等,有些我根本听不懂。我说你懂得多,这方面甘拜下风,赶紧转换了话题。

我说,年轻人恋爱,要是父母患癌症去世,该不该与对方说?朱雪儿愣怔了一下说,李小溪事先没有跟伊诺说?我说,还不清楚。朱雪儿说,该不该说,你以为该不该说呢?我说,就道德层面来说,应该说。朱雪儿说,不过,要是没说或许有苦衷吧,每个人内心都有一角隐秘。我说,不管怎样,这样的事应该事先告知对方,坦率地告知和刻意隐瞒性质不一样。朱雪儿若有所思,不说话了。我说,怎么啦,我夸大其词了?朱雪儿摇摇头,眼神恍惚。我说,该不该告知对方,看看网上怎么说吧,便打开手机百度。朱雪儿说,网上太乱了,不足为信,比如预防乳腺癌的食物,有说亚麻籽、巴西坚果、大蒜、石榴、鲑鱼、绿茶、辣椒、姜黄什么的,有说大豆、胡萝卜、芒果、西兰花、海带、大蒜、蘑菇什么的,交集的也只有大蒜,让人无所适从。我说,网上的不能信以为真,仅作参考。

我巴望李小溪没同伊诺说清楚,只说病逝。恋爱中的双方,得知对方有事瞒着自己,不可能无动于衷。这样,劝说起伊诺会容易得多。我隐约觉得,我姐夫尤其是我老姐必定反对伊诺和李小溪继续交往下去,他们反对这门婚事。

果不其然,老姐许玉兰态度明确,她继续打听李凯敏到底患何种癌症去世的,我提醒她务必小心谨慎,避免三年前的不幸重演。老姐气咻咻地说,我巴不得重演呢。老姐向我表明态度,癌症短命人的儿子,她无法接受。

县医院老姐也有朋友,只是一般朋友而已,她不敢再向一般朋友打听了。尽管她说巴不得三年前的事情重演,内心里却仍有所顾虑。三年前,老姐调查发改局那小子的大舅妈,就是向一个多年没交往的朋友打听的,结果让那个朋友传扬了出去。思量再三,老姐拐了个弯儿,拜托一个闺蜜,由闺蜜向医院里的朋友打听。

虽然没打听出李凯敏患何种癌症去世,却了解到他儿子李小溪的许多情况。闺蜜说,李小溪富不富不清楚,却是个“高帅”小伙子,高大帅气。不过,据说他很“冷男”,二十四岁医学院毕业受聘于县医院后,就有许多女孩在追,不少还是白富美,可他一概看不上。老姐疑惑起来,你别太夸张好不好?闺蜜说,我不夸张,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什么时候你暗访一下吧。老姐说,我看过照片,不怎么样。老姐是抱着挑剔、排斥的态度去县医院的,她用手机拍下玻璃框里李小溪的照片,并假裝患者去接触。李小溪是肠胃科的,老姐就扮成肠胃不适的病人,挂了李小溪李医生的号。事实上,李小溪比照片还要帅气,尽管目光有点说不出的意味,但总体上是个有长度很俊秀的男生,服务态度也好,尤其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亲切、舒服。老姐虽然先入为主地排斥,接触罢却大翻转,让她几乎没法批评,找不出什么瑕疵。老姐愈加疑惑了,这么优秀的男人怎么到了三十多岁才谈上她女儿伊诺呢?难道是因为他父亲患癌症去世?可若是这样,那“冷男”又怎么说呢?

朱雪儿也在继续打听,她又得知了些粗线条——

雪碗:李凯敏、季淑真在“一球定终身”当月就结婚了。李、季结婚前,他俩和徐开来三人一口锅里吃饭,结婚后虽然分开用餐了,但关系仍不错。

冰瓯:学校不管饭?

雪碗:管饭,不管菜,一口锅里吃菜。他们打回饭来,在季淑真房间一口锅里吃菜。

冰瓯:婚后当然分开用餐啦,否则多尴尬。

雪碗:也许确实尴尬,李、季结婚当年,徐就调走了。次年,李、季也一同调离石塘乡校。徐开来这个男人蛮有意思。

冰瓯:?

雪碗:徐开来一直不婚,李去世后,便和季结合了,成了李小溪的后爸。

我和朱雪儿又文字微信了好一会儿,便知李、季婚后十一年的两个时间点。他们婚后第六年才生下儿子李小溪,李小溪五岁时李凯敏患癌症去世,整整十一年。而徐开来为何十一年不婚,难道是在等待什么?要是李凯敏不至于英年早逝呢?这些事儿让人非常困惑。

如我所望,李小溪跟伊诺只说他父亲病故,没提及癌症。

我姐夫伊志明毕竟是个博览群书之人,父女俩交流几无障碍。起始,伊诺转弯抹角地被告知李小溪的父亲是患癌症去世的,她虽然愣怔了一下,但立刻平静下来,且站在男友李小溪的立场上辩解起来。关于隐瞒,伊诺辩解道,李小溪说他老爸是病逝的,没说错呀,癌症本身就是一种病,不存在隐瞒不隐瞒。至于癌症遗传,伊诺轻描淡写地说,父亲生癌,儿子不一定就生癌,再说现在科技越来越发达,就是生癌也不怕,癌症早就不都是绝症了。我姐夫伊志明并不急躁,伊诺认识上虽然颇为肤浅,但态度蛮好,只要深入交流,阐明利害,必定有效果的。我姐夫伊志明便慢条斯理引经据典地说起自己对这两件事的看法,说得伊诺眉头慢慢蹙起来。我姐夫伊志明观颜察色,把握着女儿的心态,适可而止道,你冷静下来再想想,这是终身大事,要理性思考客观看待。伊诺飘忽了一下眼神,然后点点头。

伊诺纠结于两个问题,一是李小溪为何要隐瞒?二是李凯敏到底患何种癌症去世的?相比之下,前者更让伊诺烦闷不乐,要不要当面问一下李小溪,伊诺想了三天三夜仍犹豫不决,于是决定借助网络,听听网友们的意见。

伊诺说,要不听听网友的意见吧?我姐夫鼓励,好的,兼听则明。父女俩交流的气氛挺好,都是用的商量口气。伊诺就写了段文字发上去:今天,我特地注册一个小号,谈谈我心中的烦闷不乐。她的烦闷不乐主要来自于男友李小溪的隐瞒,她叙述了她与男友的交往过程,发展程度,然后提出问题,隐瞒这样的事严重吗?该不该问问她男友为什么要隐瞒?他老爸到底患的是什么癌症?帖子发上去不久,就有网友谈自己看法。关于严重不严重,跟帖者一边倒地以为严重,非常严重。有的说,男友的父亲因癌症去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隐瞒,这是品质问题,要是婚后瞒着你干坏事,比如赌博、吸毒、带小三,你怎么办?关于该不该问问男友,跟帖的也一边倒地认为一定要问,必须问清楚。有的说,恋爱过程迁就不得,要不要继续交往下去,问清楚后再作理论。这些都是我姐夫和我说的,后来我才知道我姐夫也是跟帖者,他对某事一旦重视起来,办法比我老姐多,我老姐许玉兰本质上是个粗枝大叶的人。

伊诺终于问李小溪了,问得小心谨慎,无半点质问语气。一则她已爱上李小溪,有点离不开了,另则,在她的印象中李小溪不喜欢提家庭情况,不喜欢说家庭成员,包括去世多年的生身父亲李凯敏。伊诺处对象有些曲折,她觉得遇上李小溪是个缘分。以前她不信缘分,认识李小溪后相信了,恋爱也好,婚姻也好,真是有缘分的。半年以前,在那个联谊活动的头天晚上,伊诺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穿白大褂的男生牵着她踩着红地毯走向婚姻的殿堂,次日就和医生李小溪“对上眼”了。伊诺很稀奇,就上网搜索,看对这样的怪事儿有何说法,便搜到了宋代赵明诚,说赵明诚在一个甜蜜的午睡里梦到自己要娶一个女词人,就去李清照家拜访,李清照一见赵明诚,就“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了起来。当时,鸽子山农家乐大院没有青梅,伊诺与李小溪初次对视后便匆忙地闪回眼神,就埋头把玩着手机了。有着这样的心理状态,伊诺开口问李小溪时便吞吞吐吐,生出那种危如累卵的感觉,唯恐弄破什么。

李小溪却显得异常平静。他说,我知道你迟早会问的,也应该问。李小溪的回答让伊诺有些吃惊,尤其是他的口吻,稀松平常,却胸有成竹。他说,是癌症去世的,我父亲患的是胃癌。那时节我才五岁,没多大印象了。李小溪的平静很快消失了,目光忧郁而发潮起来。李小溪说,我应该主动跟你说的,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可找不到适合机会。不知怎么的,说起我父亲,我总是难以开口,老想哭。李小溪说着,果然哽咽,哭了起来。他边哭边道,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伟大吗?渺小吗?我父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伊诺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李小溪什么意思,她扯出一张纸巾说,你别这样嘛,我又没怎么样,不过问问而已。伊诺递过纸巾去,幽幽地望着李小溪。李小溪擦拭着眼泪,说失态了,不好意思。热恋中的年轻人,往往懂得对方的眼神,作为肠胃科医生,李小溪觉得伊诺想问他而尚未问出来,胃癌会不会遗传?李小溪的情绪起伏较大,很快又平静下来,围绕胃癌说了很多,可谓滔滔不绝。他说的话专业性很强,有些伊诺听不懂,有些半懂不懂,全懂的是有胃癌病史的家族,发病率要比普通人高一些,有两三倍。伊诺也上网查过,确实要高两三倍。李小溪看伊诺,眼里弥漫着忧愁,便说起胃癌的防治原则、预防措施以及食物调理等等,然后自信满满地道,我是医生呢,肠胃醫生,无需担心。说到自己是医生,李小溪提及他的祖母。李小溪说,他祖母虽然是个农村老人,却很有远见,小时候就鼓励他用心念书,将来考大学,考医科大学。李小溪尽管说得乐观,但他的眼神同样瞒不了伊诺,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伊诺太在乎李小溪了,她想问却又咽了下去,避开这个不愉快的话题。

伊诺跟她老爸伊志明说了,李凯敏患的是胃癌,但没跟她老妈许玉兰说。伊诺没当回事儿的样子,且强调李小溪是一个医生,一个肠胃科医生。她老爸伊志明便阴沉下脸来,表露出胃癌不可小觑的神色。自从得知李凯敏是患癌症去世的,她老爸伊志明也百度过,度娘说:胃癌的发病率在我国很高,而且有家族聚集的现象出现。对于胃癌是否遗传这个问题,目前普遍认为,虽然遗传因素在胃癌发病中的作用不如结、直肠癌那么重要,但胃癌的家族史仍可能是一个危险因素,因为胃癌具有明显的家族聚集倾向,家族发病率高于普通人群二至三倍。她老爸伊志明对她那种无所谓的口吻颇为不悦,但他耐得住性子,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要从中走出来,以旁观者身份去想想,一定要理性对待。伊诺说,不要那么严肃嘛。她老爸伊志明说,要商量,我们一家人都要商量,你也可以听听你舅舅的意见。伊诺不置可否。他是在试探女儿,要不要跟妻子许玉兰说,他要试探了女儿才能确定。他强调,什么事都要商量,这样的事更要全家人商量。

可我老姐听说是胃癌就沉不住气了,马上给我打电话。

我接到电话时,朱雪儿离开文化站还没半个点钟。我正望着石塘溪清凌凌的春水思忖着如何将朱雪儿了解到的情况告诉老姐时,手机响了起来。在电话里,老姐气喘吁吁的,竟提起拿破仑,说那个法国佬一家十来口人都患胃癌。接着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同意的,坚决不同意。我问,伊诺是什么意思?老姐说,不说话,冷着脸,不开口,跟你冷对抗。老姐开始数落伊诺,说她眼里哪有父母呀,根本就没有父母,谈半年了才告诉你,不是告诉,是通知,通知你准备嫁妆。朱雪儿了解到的情况更加严重,我思量着要不要马上告知老姐?好在老姐喋喋不休,有着不让对方说话的气势。我嗯嗯敷衍着,更加严重的情况暂且不说吧。

朱雪儿了解到的情况确实严重得多。也不知李凯敏的家族中了什么魔咒,不单他本人是患胃癌去世的,他父亲和一个叔父、两个哥哥也是患胃癌去世的,他祖父去世前也肠胃不好,只是那时没去医院医治,不知是不是胃癌。老李家有点像拿破仑家族,只是拿破仑家族不论男女,而李凯敏家族却没有殃及女性,李凯敏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也就是李小溪的三个姑妈仍然健在,活得平安无事。

朱雪儿是从李凯敏一个学生口中打听来的,那学生曾参加过李凯敏的葬礼。葬礼是在李凯敏老家举行的,场面萧瑟,有着一种短命悲戚的清冷氛围。有一副挽联,那学生至今尚记得:杏坛早逝英才,同好永怀哀悼。李凯敏确实早逝,寿命不过三十七岁。在李凯敏的生命历程上,他二十二岁师范毕业,二十六岁与季淑真结婚,三十二岁生了儿子李小溪,三十七患胃癌去世。李小溪五岁时父亲去世后,后爸徐开来便走进他幼不更事的懵懂生活。

关于徐开来和李凯敏夫妇的故事,我和朱雪儿都感兴趣,抛皮球这样的事太八卦了。徐开来也许尴尬,李、季二人结婚的当年,他就调离石塘乡校,调到百里之外的小溪源大浦乡校任教。可他们三人的故事仍在继续,并未就此结束。徐开来调走的次年,李凯敏夫妇也调离石塘乡校,调到百里之外小溪源小浦乡校任教,使事情愈加蹊跷起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粗略想起来,我和朱雪儿都有不少疑问。一个淡月笼纱的春夜,我俩靠在各自的床上将疑问以微信文字发出来。我俩的微信网名雪碗和冰瓯,连在一起似乎有些暧昧,不过仅我俩彼此知道,从不以此昵称在朋友圈冒泡儿。我俩之间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也只有她知我知、天知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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