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读者》创刊之路

2018-10-25 01:57胡亚权
百年潮 2018年10期
关键词:读者文摘读者甘肃

1981年5月,中国的《读者文摘》在甘肃兰州创刊。那是37年前的事,那一年我37岁。

其实,这本杂志的筹办在此前半年就开始了。1980年夏,甘肃人民出版社调来一位总编辑,他叫曹克己,原来是甘肃日报社《甘肃农民报》的总编辑。社里的老同志都认识他,亲切地称他为“曹克”,我们年轻人则称他为“老曹”。因为早在1953年,甘肃日报社与甘肃人民出版社合署办公,是一家人,所以作为报人的曹克己先生对出版也是比较了解的。他在出版社进行短暂的调研后,作出了几个判断:一是1978年12月召开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实行改革开放,出版社和其他行业一样,正在酝酿一场巨大变革;二是出版社必然要摆脱政府的补贴,自己养活自己;三是要养活自己,光靠教材和本版图书是不够的,可以办些杂志,“以刊养书”;四是本版图书要打造“敦煌”品牌,扩大甘肃的声誉和地位。

那时候,我在科技编辑室当科普编辑,没有与曹克己总编近距离接触过,只知道他个头不高,是个头发稀疏、待人平和的胖子。一天上午,老曹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说:“你就是胡亚权?听说你办过杂志?”我说:“办过《出版简讯》,是内部刊物。”老曹带着浓重的陕西口音说:“咱办一份新杂志,咋相(怎么样)?”我说:“行。可是办份啥杂志?我一个人怕办不了。”他说:“办啥,你自己去想;人,你自己去找。”回家后,我仔细想了想,觉得首先得找个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干。我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和我经历相仿的几位中年编辑,第二天试探着问问,没有结果,于是找到郑元绪。

郑元绪和我有着相似的人生轨迹。他是北京人,祖籍山东;我是武威人,据说祖籍山西。我们于20世纪60年代初考进大学,他在清华物理系,我在兰大地理系,都学理科。他是市民出身,我是农民出身,都属平民。1968年,我们都被分配到甘肃安西的解放军农场锻炼,接受解放军“再教育”,他在七连,我在二连;但在戈壁灘,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只是上千开荒种地的大学生之一员而已。后来我们被分配到农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接受农民“再教育”,他在酒泉,我在金塔。1971年再次被分配,他留在酒泉当技术干部;我到了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当过书店业务员、总编室秘书、内刊编辑、科技编辑。老郑比我晚几年辗转来到出版社,在文教编辑室当编辑。我们初次见面是在社资料室,为了一道趣味数学题。后来我写过一个数学游戏的小册子《怎样算》,投稿到他那里,我们才熟悉起来。我对老郑说:“咱们一块儿办杂志吧。”老郑说:“容我想想。”第二天,他回答说:“行,那就干吧。”于是,两个人的编辑班子搭建成功。

我们向老曹提出了一个“非分”要求:编辑部不隶属于编辑室,而是放在总编室资料室之下。那年月,人们的思想依然偏“左”,我们怕审稿过程层层卡顿。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我们在回忆录编辑室的一个角落里,用三只书柜分割出大约八平方米的空间,两张“一头沉”办公桌,两把椅子,一条会议室的长椅,开张了!

办什么杂志?只有自己去调查。我们跑遍书店、图书馆、书摊、夜间地摊,结果出乎意料。那是一个大变革时代的开始:“文革”结束不到五年,改革开放不到两年,西部内陆地区并不如东部沿海一带那么活跃,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对知识的渴望和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前者表现为“书荒”,人们如饥似渴地找书看,正规书报刊已不能满足他们的求知欲,于是“地摊文学”盛行。那里充斥着过往禁书、小道消息、凶杀故事和离奇案件,可谓诲淫诲盗、乌烟瘴气。好在正规渠道中,各省市机关报办的文摘小报比较健康,出版社也在恢复过程中,书报刊正在重新起步。我们分析了甘肃的实际,信息闭塞、经费吃紧、交通不便、作者稀少、稿源不足、编辑缺乏、思想滞后等因素,迫使我们最后选择办文摘杂志。出版社领导同意了我们的意见,决定创办一份综合性文摘杂志。

经过简短的内部刊名征集,我们将杂志定名为《读者文摘》。申报工作非常顺利,很快即获批准。之所以取名叫《读者文摘》,是因为我们事先就确定了“依靠广大读者投稿”这样一个编读互动的办刊方略。此举一方面宣示了我们与读者互为朋友的诚意,另一方面克服了仅有两位编辑的窘迫。

第一期的编辑工作随即开始。我们遍览手头能见到的报刊图书,甚至包括大学时的读书笔记,终于在1980年底编辑好创刊号送审稿。1981年春节前夕,送审稿退回,抽换了三篇大文章。此事促使我们放弃对敏感题材的好奇,不再媚俗跟风,这也成为此后杂志编辑的一条重要原则。《读者文摘》第一期的刊名是托人请赵朴初先生题写的。郑元绪专程去北京从赵先生秘书那里取回一个小信封,回兰州后打开一看,惊喜地发现那是老先生在小学生练习本上书写的三条题字,每字拇指大小,落有印章。我们从中反复挑选出四个字用作刊名,其中“读者”二字沿用至今。封面照片是我社美术室编辑刘云石从北京摄影师张苏妍处得来的。那年月,电影明星上杂志封面、上挂历的做法非常流行,《读者文摘》创刊号封面照片上的人物是电影演员娜仁花。之所以选中这幅照片,是因为觉得没有脂粉气,不造作。目录上隐去了人物姓名,将照片题为“向往”。30多年后再看这幅照片,依然觉得庄重、现代、充满青春活力。那时没有美术编辑,于是我以美术爱好者的底子奋勇担当。不会设计封面,就到兰州新华印刷厂制版车间请教;不会设计内文版式,就买来我最推崇的上海《文汇月刊》,撕下页面,钉在身后的书柜背面,依样画葫芦。有些插图要请本社美术编辑室李宝峰、科技编辑室康克仁、少儿编辑室李一郎来画,再用硫酸纸誊清,这样才可以照相制版。在我兼任美术编辑的前两年中,时不时也有我画的个别题图出现。

《读者文摘》和我社的《飞碟探索》杂志几乎同时创刊,还有此后出版的《老人》和《高考》,都是曹克己总编“以刊养书”战略的实践,这是后话。那时出版社最大的杂志是《甘肃画报》,共有几十号人,设备一流;最热的杂志是《小白杨》,有近20万订户。30多年后,不少当年风云一时的刊物已然烟消云散,不禁令人唏嘘。由此想到了我在1985年的一个判断:杂志是有生命的,她是出版人学养、理想的再现;所以杂志也是有寿命的,出版者最大的责任就是使她长期保持健康和活力。

1981年4月,中国《读者文摘》杂志问世。创刊号印了3万册,定价每册0.30元。拿到带有墨香的创刊号,我和郑元绪欣喜不已。老郑说:“像杂志吗?”我答:“当然,一本好杂志!”《读者文摘》第一期在新华书店寄售两万册,剩余一万册则由出版社职工晚上骑自行车在兰州街头零售一部分,其余向全国各省图书馆、大学图书馆、地市县文化馆和群众艺术馆,以及职工亲友赠送。全社职工一起聚集在大院里,把创刊号卷起来,兴高采烈地装进信封,打捆送到邮局……这一景象,我至今记忆犹新。

这一年,《读者文摘》共出版了五期,年底期发行量达到9万册。1982年29万册,1983年90万册,1984年超过136万册。人们把这一时期称作《读者》的初创期。从1982年起,杂志社陆续进来了彭长城、高海军等几位新人,两个人的编辑部变成了六七个人的编辑部。

1985年,我到甘肃少年儿童出版社任总编辑。此后十年,《读者文摘》由郑元绪主持工作。在他的带领下,编辑部行政秩序、审稿制度、发稿流程,以及杂志内容、格式等基本成熟。最重要的一件事是1993年,《读者文摘》更名为《读者》,发行量突破300万册,进入中国名刊、大刊方阵。

1995年,郑元绪去了北京,我奉命再回《读者》主持工作。这一年,从全国看,出版界改革已从分社逐步发展到改制。改制的原因无非是为了生存,目的则是取得以品牌为标志的市场优势。此时的《读者》正处在改制的关口,改革的关键在于能否融入市场经济。于是,我提出将《读者》从编辑部升格为杂志社。杂志社的结构是“一社两部”,即《读者》杂志社,下设编辑部和经营部,以此强化杂志的经营管理。编辑部由我分管,经营部由彭长城分管,两部犹如两翼。

一翼是编辑。对《读者》杂志社而言,《读者》杂志是核心竞争力,永远要放在首位。针对内容上的调整,我们提出了贴近时代、贴近社会、贴近读者的“三贴近”要求。栏目也进行了调整,适时增加“经营之道”“言论”等新栏目。通过三年一期的“阅读奖”活动,我们收集到几万份读者调查,并进行分析研究,以确定此后一段时期的办刊方略。然后是扩容扩版,将杂志由48页扩展到64页,并增加彩色插页;1999年由月刊扩为半月刊,发行量自然增加了一倍。

另一翼是经营。在彭长城带领下,经营部做了三件很重要的事。第一件事是扩大广告版位。其实《读者》的广告早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就开始了,我们在90年代要做的是扩大广告收入,使杂志走入经营上的良性循环。90年代后期,《读者》的广告收入和发行利润基本持平。第二件事是扩大分印点,最多达到14处。此举实现了发行局和杂志社的双赢。第三件事是进行保护母亲河的读者捐款植树活动,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应,引起诸多媒体热烈报道。

《读者》正是用这些扎实认真的行动赢得了读者,取得了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双丰收。1998年以后,《读者》连续入选全国百种重点期刊、中国期刊方阵双高期刊。2001年、2002年,连续两届获得国家期刊奖。发行量方面,长期稳居中国大众期刊第一、世界大众期刊第四。2006年,甘肃人民出版社以《读者》的LOGO组建了读者出版集团;2015年,读者传媒上市,是为后话。

作为自主经营的杂志社,在经济相对落后、信息相对闭塞的甘肃,取得这些成绩委实不易,于是有了“《读者》现象”之说。所谓“《读者》现象”,我理解可以从《读者》何以广受欢迎、《读者》的策划、《读者》的团队,以及《读者》的创业环境这几个侧面去考量。

《读者》何以广受欢迎?创办至今,《读者》始终以高雅文化、人文关怀为主调,融思想性、知识性、趣味性为一体,追求高质量、高品位、高水准,形成了高雅、清新、隽永的风格,赢得了海内外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的关注。《读者》的办刊宗旨是“博采中外,荟萃精华,启迪思想,开阔眼界”。杂志从一开始就以全世界为大格局,不囿于本乡本土;以人类文明为渊源,不陷于文化自恋。因为要达到启迪思想的目标,必须开阔眼界,最大限度地向外张望。我觉得,这应该也是改革开放的初衷。

《读者》的策划其实并不神秘。两位创始人生于20世纪40年代中期,在新中国接受了十七年教育,青年时期经历了十年“文革”。我们对十年文化劫难造成的文化断层有着切身体会。我们固执地认为,人类文明的精华、华夏文明的传承、人类道德的准则、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以及仁人志士那样的爱国主义,体现了我们所处的社会的进步程度。这便是《读者》的主旋律。37年来,《读者》的广告词几经变迁,20世纪80年代是“让《读者》走进您的家庭”,90年代改为“选择《读者》就是选择了优秀文化”,21世纪初則是“中国人的心灵读本”。不变的是,这些广告词始终贯穿着杂志对中国读者的人文关怀。我们以“真善美”为主线,串缀出以《读者》为标志的五彩斑斓的文化长廊,愉悦、熏陶了几代中国读者。《读者》在几代人的心中播下了热爱自然、珍爱生命、奉献社会、高尚生活的种子,她在中国文化教育和道德建设中的独特作用是值得肯定的。

《读者》的创业,客观地讲是在比较闭塞的环境里开始的。我们赶上了改革开放初期百业待兴的好时机,在那个年代,创业和某种程度的异想天开是受人尊敬的;更重要的是,我们遇到了曹克己总编辑这样有眼光、有魄力、知人善任的上级,他在《读者》的诞生和发展过程中,特别是在挽救杂志于危难时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老曹在临近退休时因病逝世,出版社职工常为他没能亲眼见到《读者》的辉煌而遗憾。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机遇成就了《读者》。20年前期刊界有关“《读者》现象”的首要问题就是:为什么在偏僻落后的甘肃兰州,而不是北京、上海这些文化特别发达的城市,能够办出一份如此出名的杂志?对此,我们的回答常常语焉不详。但现在,我的回答是:人才!我们把自己称作“《读者》人”。“《读者》人”是这样一群人:他们是名不见经传的职业编辑,长年累月默默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以“农民意识、工匠精神”经营《读者》。近40年来,他们守护初心,以一种苦行僧般的文化自律,坚守《读者》的办刊宗旨,不媚俗,不追风,像农民似的咬定青山不放松,又像工匠一样精益求精,无休止地打造同一件产品,永远力争上游。

当下的时代,我觉得和40年前有些可比性。40年前的问题是“书荒”和面对“书荒”怎么办;当前的问题是在资讯爆炸和面对扑面而来的诱惑时该怎么办。40年前是少量的资源和信息优劣的选择取舍;当今是传统媒体和自媒体对优质信息的争夺大战,以及如何对付“灰色”“黑色”信息对社会的毒害。从互联网引发的多媒体潮流到自媒体的冲击,传媒载体的巨变迫使纸媒不断让出阵地,传统的传媒文化出版产业不知所措,《读者》也不例外。我们又来到了一个新时代,又走到一个个创业的十字路口,谁能高瞻远瞩,谁能眼光独到,谁能抓住先机,谁能甘于寂寞,谁能坚持到底,谁就是此界高手。我期待着新时代杰出的出版人为《读者》杀出一条新路来。

(编辑 赵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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