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与人

2018-11-01 08:06
山西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寺庙

傅 菲

山寺

“以前,在八步岭的山坳口,有一棵千年老枫树,在农业学大寨时期,被砍了。钱墩村盖大队部,整栋楼的楼板,都是这棵枫树解下来的。”忠仁站在八步岭的台阶上,望着飞泻的流瀑,对我说。“或许,因了这棵枫树,才有了枫林村的村名。”我说,“砍这棵树的人,不会有善终。树年久了,有佛性。”忠仁六十来岁,退休在家。他每天从村里,散步到太平山,一个来回,两个小时。他说,砍树的人,是弄里的瘌痢,子孙没留一个。

八步岭翻过去,转一个山弯,便是太平山。我还是十五岁之前,来过,转眼已三十余年。“你见过太平圣寺吗?你应该见过的。”忠仁问我。我说,以前砍柴,常去寺庙里,一间低矮的土夯房,井水很甜。

太平圣寺是村里唯一的寺庙。我识字的时候,家门口埠头上,有一块青石洗衣板,刻有寺庙碑记。碑记竖排,六行,魏碑体,字迹有些模糊。碑记记载,寺庙建于宋代太平兴国四年,天大旱,饶北河流域村民无以度饥荒,建庙祈福。寺庙历经千年,几度兴废,最后只剩下几堵颓圮。

灵山以北,纵目而去,群山如雨后的竹笋,破地拔起。山与山,形成纵深绵长的峡谷。溪流涓涓,在最低的河床汇聚,有了饶北河。村后的峡谷,逼仄弯曲像一条菟丝子。入峡谷五华里,山中有小盆地,四季野花不败,灌木和乔木沿山脊披散纷绿。小盆地,叫太平山。小盆地因寺庙而得名,还是寺庙因小盆地而得名呢?不得而知。太平山往西,是另一条峡谷,叫驮岭,多杉木松木,多粗壮灌木。村里人偷砍木料柴火,便去驮岭。我少年时期,和年长几岁的邻居去驮岭砍灌木,七八公分粗的木条,我只能扛三两根。木条扛到太平山,已正午时分,在寺庙井边,歇脚。井泉甘洌。我们趴下身子,嘴唇贴水,呼呼呼地吸气,把泉水吸进口腔里。井泉凉爽,丝丝甜滑,喝了全身通畅。四月,一种多年生木本植物,在疏疏的芽叶之间,结红彤果子。果子由颗粒状的肉瓤组成一个圆帽状,有细细的淡黄淡白色绒毛。果子初结时是青色,暖阳一日比一日和煦,青色一天天地转橘黄,芽叶完全青翠,枝莿坚硬,映山红开遍了山崖,橘黄色也变得红彤彤,坠在我们眼帘。山野鲜亮。我们叫它萢萢,放下柴担,一颗颗摘起来吃,吃到腹部肿胀。我们每一个人,都带一个玻璃罐,摘满一罐子,带回家,在萢萢上面撒一层白糖,储存三五天,萢萢会融化,水汪汪的,妍妍的红。有一年,我去参观德兴市覆盆子药植园,我才知道,萢萢就是覆盆子,也叫悬钩子,是一味促进前列腺分泌荷尔蒙的中药。我一直觉得,萢萢和桑葚、杨梅一样,是非常神奇的植物果实。它们花期短,结果快,保存期短,三月开花,四月成果。成果期,浆色因糖分比例而变化——多么像人的一生——我们的肉胎,时间轻而易举地催化它。太平圣寺落在山坳。说是寺,倒不如说是荒园:一栋矮小瓦屋,断裂的土夯墙,春日开出紫白色花朵的泡桐,一蓬蓬垂挂在墙垣上的蔷薇,荒草间破烂的瓦片,埋了半截的石柱墩,汩汩冒泡的井泉。

寺庙无人居住。每逢初一十五,会有几个村人来上香,清扫瓦屋院子。瓦屋里,只有一张香桌,也无佛像,只有写在门楣木板上的浓墨大字“太平圣寺”,还是宋代遗留下来的。

在1933年之前,太平圣寺是饶北河流域最大的庙宇,地产山产千余亩,屋舍遍布山坳。祖辈人,见过完整寺庙。我祖父,一个孤姓家族富裕家庭的独子,在他青年时期,每年用大木桶挑灯油供寺庙。寺庙有30多个僧人,住持是一个老僧,来自山西五台山。太平山的黄土旱地,种了豆子、小麦、油菜。僧人并不需要外出化缘,寅时起床,下地种粮,做功课。初一十五,住持会给村民开坛讲佛课。信佛的村民早早吃了午饭,到太平山,帮寺庙干小半天的农活,坐在蒲团上,听老僧开讲。民国初期,饶北河流域战乱纷起,多有流民来寺庙乞食,也多病灾。庙僧把粥挑到八步岭,给流民施粥施馒头。八步岭是一条石条铺起来的盘山道,有两百来米长,岭下是一块平地。粮荒时节,八步岭的台阶上,坐满了流民。寺庙每天煮八木桶稀粥,蒸两箩筐馒头,分给流民吃,度粮荒。住持善医药,村民有什么病痛,都去庙里求医,也不要花费钱,医治好了,便在寺庙帮工一两天,算是还了心愿。

1933年秋,太平山来了一支落败而逃的部队。部队有十余人,在寺庙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寺庙被人纵火,大火烧了三天两夜,屋舍全毁。住持也被活活烧死。部队从葛路败逃过来。葛路是灵山北部高山小村,常有部队驻扎。一日,被山下的另一股部队袭击,死伤过半,剩余人员翻过刘家坞,从姜村抄陈坑的山道,来到太平山。当夜,寺庙烧了吃食,安排了床铺,僧人散去了。部队人员并没有统一着装,但都打着灰白色绑腿,有的人拿大砍刀,有的人端土铳,有的人握钢叉,穿的衣服也都破烂肮脏,穿的鞋子也都是棕布鞋。吃完了饭,长官用横峰话对住持说:“我们的部队需要物资,能不能把寺庙的银元借给我们。”老僧说,寺庙哪来银元呢,又不是当铺,维持吃食,已万分艰难。长官说:“我们打仗的,没有银元不行,今天,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老僧说:“谷子有两担,你挑去吧,算是接济,也不要你们还。”长官说:“太平圣寺是千年古刹,比石人殿有钱,石人殿还给了我们一箩筐银元。”老僧哦了一声,说:“石人殿是被你们掠空的,知道了。”老僧再也不说一句话。领头的人逼迫了半夜,老僧也不说一句话。老僧坐在大殿里,一直到天亮。

凌晨,熊熊的大火从大殿里的木雕佛像开始烧,浇上灯油,呼呼呼,众僧跪在殿外的院子里,仰天而泣。三天后,寺庙只剩下一堆烧焦的烂木头,和残碎的瓦片。老僧的骨灰被一件袈裟包起来,被众僧带走,至于去哪儿,无人知道。

1950年冬,村里实行土改,山田再次登记造册,太平山被分给45户家人种粮种菜。1955年春,村里所有山田归入人民公社,太平山归属中蓬生产队、弄里生产队、周家生产队。1982年,山田实行承包责任制,太平山分给这三个村民小组的几十户人家。1981年冬,太平山林木被毁于刀斧,分给各家各户。1984年春,中蓬、弄里、周家,十几个老人肩挑背驮,在井边,夯土修房,建了一座小瓦屋,以作寺庙。在太平山做农活的人,在瓦屋里歇气;挑担的人,在瓦屋里歇脚。1986年之后,我再也没去过太平山了。

每次回家看望父母,我都会去峡谷走走,到三里之远的水库,不再走了。水库侧边的山腰,有一个半圆形的陡坡,十分陡峭,我不愿走。过陡坡下岭,到了八步岭。山上是荒草,山蕨,油茶。山垄两侧有不多的冷浆田。冷浆田种出来的稻谷,碾出来的米,更糯,吃起来更香。冷浆田只能种一季,八月,金色的稻谷在山垄里,像一块织锦。春冬两季,则种小麦。十余年前,山垄田无人耕种,芭茅和野莿油油地茂盛。——很少人进山,野猪繁殖快,成群出没,游荡,把地一遍遍地拱,种下去的农作物被糟蹋。在春天,太平山开满了野花,野百合、蔷薇、菖蒲,在溪涧边,一遍遍地怒放。

太平山是黄泥地,适合种黄豆、小麦、辣椒、豇豆、番茄。山坡适合种茶叶和桃梨杏橘柚。我们去砍柴,饿了,去摘番茄吃,也去摘柚子吃。种地的人,早上挑一担肥进山,在扁担上挂一个铝盒。铝盒里是中午的饭餐。太阳落山了,他们扛着农具回家。我们这些毛头小孩,挑不动柴火,大人帮我们挑一程。种地的人,每天都有,三五个。也有妇人进山,提一个篮子,摘辣椒摘番茄。村里有一个妇人,老公在太平山种了好几块地辣椒,辣椒怎么也吃不完,也摘不完,每天都要进山摘一大竹篮子回家。妇人进山,菜篮子里叠一块毛巾。一次,妇人坐在八步岭台阶上歇脚,山风太大,把她篮子吹跑了,滚下岭底。岭下一个采摘山胡椒的人,帮她捡篮子,捡毛巾的时候,三个蒸熟的鸡蛋掉在地上,打烂了。采山胡椒的人,是裁缝老四,是个有心眼的人,想,进山摘辣椒,带三个熟鸡蛋干什么呢?裁缝老四也不作声,便远远跟着妇人。到了临近中午,妇人进了寺庙,把前门闩上。隔了一碗茶的时间,修钟表的拐子从后门进去了。裁缝老四挨在门边,听到屋里男女酣畅之声。他用木棍,把前门后门,闩死。老四在井边抽烟,听到女人说:“门怎么开不开呢?”男人说:“你爬窗户出去,我托你上去。”女人说:“哪有女的爬窗户?”男人说:“谁叫我是个拐子呢?脚使不上力。”裁缝老四捏着鼻子,挨着门缝,说:“你把手表给我,我给你开门。”

2008年正月初一,进山的人,一路接一路。我家里的人,也进山,提着香纸炮仗。我不明就里,问:“这么多人进山干什么。”母亲说,太平山修庙,大家去拜佛。我说,谁修的庙呀,有和尚吗。母亲说,庙不一定要有和尚,有佛庙就灵。

这些年,元宵之前,每天有几百人进山,拜太平山寺庙。我一次也没去。

太平圣寺再度兴起,与一个叫虞的女人有关。这个女人姓徐,还是姓胡,我记不清。我也不认识。村里人叫她虞居士。虞居士出生于小镇,长于小镇,在县城工作,退休后,来到枫林,说要修庙。老人们常挤挨在路边,咬耳朵,说,修庙了,好,千百年大事,有人来修善心了,佛保佑。五十来岁的盐酸,稻种粮收之余没啥事,挑一担竹箕扛一把锄头,每天早上,站在小巷口,张开沙音喇叭一样的喉咙,喊一声:“修庙去呢,今天没有雨。”小巷里,有七八个老人,也挑着竹箕扛铁锹,在巷子口,等伴。每次去修庙,都有二十余号人。去修庙,出于自愿,没有工钱,在庙里吃一餐斋饭。其实不是修庙,是修路。八步岭灌木丛生杂草比人高,人进太平山要扒开木林,才能进去。他们清理杂木割草,挑黄土铺石块,干了一年多,有了石板路。太平山荒杂,十几年没耕种,芭茅比大拇指粗壮,砍下来可以做豆芊搭苦瓜架。他们开始烧荒,挖地。他们把地垦出一条条地垄,种桃树,种柚子树,种樟树,种桂花,种樱桃,连片地种。树苗是苗木种植公司捐的,大货车直接拉到村口。也有年轻人去修路种树的,在外面打工几年,挣不了钱,觉得自己运气不好,修路修庙,会有菩萨保佑,再出门可以多赚钱掏媳妇。也有病号家属去做义务工的,病号看病几年,没起色,病一直拖着,生不生死不死,家属便说,医院看不好,是自己没有菩萨保佑。

也有为修庙的事,夫妻打架的。老婆天天义务去寺庙做饭,老公的中午饭只有喝早上剩下的冷粥,喝了三五个月,开始吵架,说,自己老公累得牛一样,饭还没得吃,老公不如一块泥菩萨。老婆第二天还是去寺庙做饭,老公扯着她的头发,用裤带打脸。打了脸,老婆还是去寺庙做饭。

我邻居大婶,初一十五,早早提一篮子香纸,进山。她三两天进山一次,为寺庙干活,拔草,挖地,清扫。她老公见她进山,便去麻将店打麻将。婶婶见他每次输钱,便说:“打麻将,可以当饭吃吗?”她老公说:“去庙里求菩萨,那你去求求,我不做事,家里有饭吃吗?”婶婶说,进庙求心安,不求钱财。她老公说:“媳妇天天恶言恶语,诅咒我们早死,你去求求菩萨,叫媳妇不要骂人,能求到吗?”婶婶说,媳妇天天咒我们死,我们不死,就是菩萨保佑的。我们听了他们夫妻吵架,一哄而笑。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是邻居,她也初一十五进山。她说,只要走得动,都得拜拜庙,子女没赚到钱,求菩萨,保佑子女赚几个钱,子女赚到钱的,求菩萨,保佑子女多赚钱,多赚钱多买香纸。我母亲说她:“姊姊,土都埋到你喉咙了,吃菜的油都舍不得多放一滴,子女一尺布都舍不得给你,你还进山干什么。”

邻村叫洲村,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叫黄毛七,老婆得直肠癌死了,有三年多,他天天想着老婆的好,有一天,他收拾了衣物,住进到了庙里。盐酸问他:“修庙也不用住庙啊,庙里没人,野兽多。你小孩还要你多照顾呢。”黄毛七说,老婆托梦说,死得惨啊,饿了半年多,米粒不进,都是因为没有把太平山的庙料理好,她现在还天天饿得慌,她叫我修三年的庙,她就不饿了。

修了三年果园。桃树开始结桃了。盐酸和老人把水果摘下来,包装在纸壳箱里,挑到马路边,装上车,卖到市区水果批发市场。盐酸说,修庙要很多钱,卖水果,寺庙可以积攒一些钱。盐酸他们讨论,寺庙会供什么菩萨呢?文殊,还是观音,还是大肚和尚。他们也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菩萨。

太平山的小瓦房前,竖了一块铁皮规划图,彩色的——黑瓦红柱的巍峨古建筑群,阔大的院落,繁茂的果园,参天的树林,高大的围墙,僧侣众多,香火袅绕,香客络绎。

镇里几个有钱人,在寺庙边的另一个山坳,开始修建别墅式的楼房。村里开始有人非议,说,寺庙边建房子,像什么话呀,还是外村人来建,不是依势抢夺吗?虞居士常年不在寺庙,背一个黄色的布袋,在全国各地化缘,有时还去国外化缘,去新加坡,去马来西亚,去美国。虞居士能说会道,很有人缘。至于化缘化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有人说,虞居士去了一次台湾,化了80多万。还有一个人说,虞居士去了一次新加坡,化了60多万。当然,这些话,都是道听途说的,谁都不相信,但谁都信。

山地大部分是村民捐给寺庙用。虞居士说,捐地修庙,是菩萨心,菩萨会知道,会保佑,太平圣寺要逐步恢复千年庙宇盛况,香火鼎盛,全靠乡友支持,这样吧,地就不用捐了,寺庙租用,一亩地一年租金10块钱,租用50年,这是菩萨心意,乡友一定要领啊。太平山四周十几个山冈山坳,三五个晚上,全租给了虞居士。村主任几次对我说起这个事,气得脸发胀,口水飞射。他说,村委几年前想把这片山地流转过来,种杨梅种茶叶,发展果园经济,做乡村游,流转工作做了一年多,挨家挨户谈,只有烂八、食虫、冬瓜妈,三户同意,其他村民死活不肯外租,宁愿荒着长茅草也不肯租用,这个虞居士厉害,三言两语,这些村民拱手让地,土地租用费还没付。

前几天,我回家看望父母。我一个人在溪涧边溜跶,看别人养蜂,看别人打谷秧。忠仁手上捏一个核桃,咕咕作响。他头发斑白,穿一双大头皮鞋。他见我无所事事,说,去太平山走走吧。我说,多少年没去了,坡太陡,不愿走。他抬起手腕,眯起眼睛,看看表,说,慢慢荡,个把小时到了。

到了太平山,我看看四周山野,对忠仁说:“太平山这么窄小,记得小时候很宽阔的,到处是山地。”几个外村的人,正在义务帮寺庙干活,把淤田的杂草清理开来,挖水沟,割田埂草。垂丝海棠在一蓬灌木林,艳艳地开紫色的花。我自言自语说:“第一次看见野生垂丝海棠,这么美,美得无人认识。”山边的映山红开得像一群少年。到了井泉,我喝了几口水。我抹抹嘴,说,水还是那么甜蜜蜜,清冽。寺庙还是我小时候那栋瓦屋。瓦屋后面的山坳,正在兴建三栋高大的楼房,我看看,不像是寺庙,像是宾馆。三层建筑,水泥房,外墙贴瓷砖。瓦屋的正后面,是一栋三家屋,破旧,墙上贴着佛家的塑料纸像。我问忠仁:“建寺庙,怎么建成了疗养院呢?”忠仁说,虞居士以修庙的名义化缘了很多钱,把房子的地产全办在她个人名下,成了不动产。我哦了一声,再也不作声。我四处转转。老庙倒塌的断墙,有的还在,有的已经成了菜地里的肥土。大火焚毁的旧迹,已没有任何踪影。一年一年的雨水,早已把木炭灰洗进泥土了。我站在井边,想起跪在院子里的僧人,看着师傅活活烧死。骨灰被袈裟带走,是何等智慧。

土墙

一堵黄泥墙,看起来像一张脸:被风剥出的沙子留下密密麻麻的细孔,雨水冲刷的细线成了时间的疤痕,土黄的泥色慢慢淤积了黑黝。

在村口,在河边,在平畴,随便往哪儿站站,先入眼的,是墙。石灰墙,黄泥墙,青砖墙,木板墙,竹篾墙,泥巴裹芭茅墙,青灰墙,黄砖墙,石头墙。马头墙,骑角墙,三角墙,平头墙。高墙,矮墙,断墙。竖立的墙,坍塌的墙。墙上有黑瓦或红瓦,瓦像雨的鳞片,斜斜的瓦坡,是我们头顶上的屋顶。屋顶,是我们最广阔最高悬的天空,烟囱赶出一羊群。羊群被风驱赶,四处乱跑,跑着跑着,没了踪影。羊群散在雨滴里,散在晚雾里,散在大樟树的叶子里。

我们追着羊群跑,在千里之外,在大海之滨,抬头看天,羊群那么远,蓬松的棉花一样。我们不停地追逐,不放下脚步,却怎么也追赶不上,落了下来。最终我们孤独了,遗弃了,像河面上的一只鞋子。这时,墙浮现了出来,接着屋子浮现了出来,巷子浮现了出来,狗吠和吆喝声浮现了出来,两个佝偻的老人浮现了出来。浮现出来的,却被两滴眼泪掩埋。

墙的中间,有两块门板固定在门柱上,门轴咿呀,门板合起来,门成了墙的一部分。两块门板在五更,咣当,蚌壳一样打开,一个妇人挟一个筲箕,去埠头淘米。白白的米羹水往水里沉,边沉边漂走,赤鳞鱼张开圆圆的嘴巴,吞噬着米灰。不一会儿,筲箕下,聚集了十几条赤鳞鱼,摆着尾巴,鳞片金光闪闪。妇人把筲箕往水里压一下,鱼跳进了筲箕,蹦跶着。墙在天光里,开始一层层地明亮起来。天光像稀薄的纸,一张张地蒙在墙上,蒙得越厚,纸越白。平畴尽头是一座卧牛一般的山,太阳漾了出来。蒙在墙上的白纸,氤氲出淡淡的橘红,露水散出来的白汽,浸透了清凉。山一半霞红,一半青黧。平畴有了淡淡的人声,田埂上山地边,偶尔会传来时断时续的竹笛声。白纸泡了西红柿的浆汁一样,完全熟红了,孩子坐在院子断墙上,朗朗地读:“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池塘里的荷花慢慢张开了昨夜收拢的花苞,让人想起妇人羞赧的心事。白纸慢慢退去了色彩,一缕白,白得苍茫。最后,白也消失了,纸消失了。一面墙露出了土黄色的脸孔。

土黄色的墙,被太阳照着,影子在墙上来来回回地移动。挑箩筐的影子,背草料的影子,拎竹篮的影子,打赤膊的影子,并肩走路的影子,站一会儿又走一会儿的影子,奔跑的影子,挥舞锄头的影子,一群纵形的稀稀拉拉的影子,戴斗笠的影子,一大一小的影子,扛木头的影子,低头走路的影子,慢慢变短又慢慢变长的影子,一前一后的影子——鸟的影子,蜘蛛网的影子,狗的影子,牛拉车的影子,自行车的影子——树的影子。另一个屋角的影子。烟的影子。墙顶上屋檐的影子。水面晃动阳光的影子——最后,所有的影子消失,墙蒙上了一层又一层黑纸。墙上的窗户,亮出黄黄的灯光。窗户在大门的两侧,以对称的方式给一栋房子,带来了黑夜的神韵,像一双眼睛。

“墙是会老的,不过,比人老得慢。”

“再牢固的墙,也会倒塌。”

“倒塌的墙,还是墙。有墙基在,倒下去的墙又会很快竖起来。”

“竖起来的墙,已经不是原来的那面墙了。”

这是两个人在说话吗?不是,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不是,是两个人在自言自语。不是,是四个人在自言自语。不是,是墙和墙在说话。不是,是木杵、黄泥、石灰、夹板在说话。不是,是肌肉在自言自语。肌肉,持续鼓起来的肌肉把黄泥夯起了墙。

黄泥是后山拉来的。一辆平板车被一个勒进棕绳的肩膀,拉出了山道,在平滑的石头路上,哐当哐当,黄泥从车板的竹片缝隙抖下来,拉的人弓腰,脸近乎和腰保持在一个水平线,到了地基,卸车。车斗往后翻,车把往上翘,拉车的人最后用脚当当当,踢车挡,不多的黄泥嗦嗦嗦全落在了泥堆里。拉车人撩起腰上的手巾抹一把脸,擦擦裸露的肩膀,白手巾一下子变黄,拧出一把水。泥堆出了一个小山包,开始夯墙。地基在几年前就砌了,用河里的石块,浆石灰,封了一米高。石匠扛来两块厚重的夹板,用铰链固定在石墙上,打短工的人把黄泥畚到夹板里。打短工的,有三个,一个拌泥,一个递泥,一个接泥。夯墙的人,有两个,一个是石匠一个是石匠的徒弟。泥铺一层,夯一层,夯结实了,铺几根柳条或芦苇或杉木条或竹鞭,又铺泥,继续夯。夯完了一个夹板,再夯。一个夹板和另一个夹板的夯泥,各留了半个缺口和两根木棍,做接口。一个夹板连一个夹板的夯泥,沿一个四边形,往上夯,成了屋子的四堵墙。墙夯了两米高,墙体会摇摇晃晃,像要随时倒塌下来。东家惊慌起来,埋怨似的对师傅说:“墙摇晃得太厉害,师傅是不是没夯结实呀,以后哪敢住人呢?”石匠师傅哈哈一笑,说:“古话说得好,摇摇摆摆,千年万载,说的就是夯墙。墙不摇摆,墙塌得快。”

窗的位子嵌进了窗架,门的位子嵌进了门框,麻雀筑窝的位子在屋檐下留了八个毛竹筒。麻雀衔来稻草衣白茅衣麦秸衣,在毛竹筒里扒出一个窝,孵麻壳蛋,育雏。轰隆隆的雷声也打扰不了它们的酣睡。夯了墙,还要补墙。黄泥石灰浆熟,石匠师傅左手握一把熟泥,往墙上黏一团,右手的泥拍啪啪啪,把泥拍进去墙,再用水淋湿,抹光滑。墙补好了,整个墙面看起来光洁。过个三两年,刷石灰,成了白墙;刷石灰掺杂水泥灰,成了深蓝色的墙。刷了的墙,请来乡村画师,画饕餮画盘龙,画梅竹松兰,画百鸽画南山,画高山流水。

竖了大木门,架屋柱横梁,钉木椽,盖瓦,榨了香火壁,砌了灶头,铺上平头床,水缸里有了水,屋子成了一个家。墙黄黄的,多生鲜,透出泥腥的大地深处气息。黄得像南瓜肉瓤。太阳晒,石灰的浆水从黄泥里拔出来。墙基开始长青苔,网状的,往上蔓延,石墙基绿绿的一层。黄墙里的石灰浆水已经晒干了,墙体不再是黄色,而是黄白色。当年屋里的小姑娘,如今已青桐一样发育鼓胀,盼着出嫁。屋顶上的红瓦已变成了浅红麻灰色,瓦楞上的狗尾巴草常招来麻雀咯咯咯地争食。

夏至未至之际,年年多雨,雷压着雷。雨从阴山卷着大席而来,整个大地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大雨之中。雨敲打着瓦。风夹裹着雨,把墙体的下半部打得透湿淌水。地衣长了出来,指甲花长了出来,三白草长了出来。爬墙虎像一个赶不走的游魂,粘附在墙上。瓦垄开始漏水,从最高的三角墙淌下来。绵绵雨季之后便是漫长的夏日,墙被晒得发烫,水分再一次被抽干,墙体开始脱落小石粒,淌水的地方慢慢发黑,蜘蛛丝一样的裂缝在不起眼的地方,留下了时间的形状。

我不知道夯墙最早出现在哪个年代。人离开穴居,或许已经掌握了夯墙搭棚的技艺。墙让人有了家的单元,让我们世世代代生生不息。夯墙在手艺之中最劳累。夯墙需要师傅长年累月的,不间断地使用腰力和臂力、腕力。夯墙时,师傅腰板要挺直,大幅度地挥动手臂,手腕控制木杵的节奏。一般的劳力,夯一个夹板的泥,便瘫在地上,双腿发抖,手臂发酸,手腕发麻。东家请师傅夯墙,要烧好饭好菜,还要烧好的晌午点心,让师傅吃饱吃好,有体力干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已很少见到土夯墙了,以黄砖或水泥砖砌墙,盖屋舍。黄土墙的消失,使乡村建筑美学,不再具有朴素古典的意味,是乡村文化消失的前奏。现在,已经很难找到夯墙的石匠了,或故去,或年迈。这二十年我只看过两次夯墙,2015年谷雨在婺源赋春,2017年夏至在广丰龙溪。

一堵墙变老了。屋里的人,有的去了外地谋生,有的出嫁,有的卧病,有的上山。一条巷子变老了。一个村子变老了。时间不再消逝,而是停了下来。老的人不再老,少的人依然少,只是变了脸孔。

坍塌的屋子,空出来的屋子,也越来越多。瓦砾散落在荒草中,柱子腐烂发黑拦腰而断。木椽和横梁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保持着人世衰败的姿势。土墙再一次完全裸露在风雨里,高低不平。梧桐和香椿树,已盖住了人间的废墟,但显得更加荒凉。风雨剥蚀的墙,板结,像一块花岗岩。用钢钎,插进去,咚,咚,钢钎仅仅砸了一个小洞。用大铁锤敲,当,当,铁锤弹了回来。板结的土墙像一个千年不化的死硬分子。假如墙内曾发生过大火,木料的东西全烧了,墙还耸立。大火熏烤了之后,墙更僵硬。我们面对它,无计可施。把它推倒,日夜喷水,墙瘫软下去,又成了泥。把泥垦烂,又种菜,种花,种柚子种石榴。屋子又变成了菜地。菜地上,红辣椒挂灯笼一样。

一间坍塌的屋子存在了多少年?屋里的人去了哪儿?断墙还要多少年才彻底地消失?发问的人,会心慌,会发怵。追问人生意义的人,突然变成了一个痴痴呆呆的傻子。

一个客居他乡的人,有一天,会回到村子里,熟悉的巷子和巷子的墙,把他带入到记忆的地窖里。在地窖里,他看见了溪流里的鱼,落在秧田里婆娑曼舞的白雨,枫叶不经意间变红的炽热,窗户里跳动的灯光,燕子从平畴里斜斜地飞进厅堂,挂在竹架上的黄瓜又长又白,柳絮栖落在头发上——他再也忍不住发酸的鼻子,酸痛的眼睛,不由得颤动着嘴唇,叫那些不会被听见的人。那些人是曾在埠头洗菜的人,清晨挑水的人,连枷打大豆的人,晒谷子的人,喝醉了颤悠悠唱山歌的人。他走进了巷子,眼睛四处溜来溜去,手却扶着墙。每一面墙,他都抚摸,抠抠泥粒。墙是那么粗糙,突兀的石粒磨蹭在手掌。墙冷得如铁。他的心里堆满了灰烬。他的头上落满了白雪。

我们在墙内烧水,做饭。我们在墙内恩爱,抚育。墙让我们安宁下来。我们把床摆在墙下,把写字桌摆在窗户下,把镰刀柴刀锄头斗笠蓑衣挂在墙上。我们把“天地君亲师位”贴在香火壁正中央,把牌匾挂在墙的正高处,把奖状贴在墙的显眼处,把日历挂在墙的可及之处,把照妖镜挂在大门门墙正中央。墙上,还贴着明星招贴画,还挂着账簿。略高的地方,还挂着菜蔬的种子,豌豆、蚕豆、刀豆、黑豆、赤豆、扁豆、金豆、黄豆、豇豆、四季豆、菠菜、荠菜、芥菜、黄瓜、冬瓜、丝瓜、白瓜、蒲子、西红柿、辣椒、茄子、萝卜、白菜——这些种子在来年,从土层了,爆出了芽,一片或两片,往上弯弯扭扭地长,葱葱茏茏。我们在墙上,看到的其实不是种子,而是一片冬眠的田野。安静的,朴素的田野,人从这片田野里,暂时退了出来,返回到桌上,返回到床上。在厨房的墙上还挂着木勺、筲箕、捞勺、水壶、布袋。我们背着水壶和布袋出了门,去了田野,去了深山,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去的人,有的中午回来,有的晚边回来,有的半年回来,有的一年后回来,有的半生回来,有的一生完了回来,有的一生完了还没回来。有的有消息,有的音讯全无。音讯全无的人是下落不明的人。回来的人,都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墙是一面苍老的镜子。像河面。我们站在河边,临河而照,我们的面影在水里晃动,和身边的柳树、头顶上的天空,一起晃动。谁可以阻止河面晃动呢?谁也无能为力。我们在墙内栖身,在墙外劳作。我们没有办法阻止墙不要长黝黑的青苔,不要长爬墙虎,不要渗出石灰水,不要发黑不要滋生纹丝的裂缝。我们在一堵墙下生活时间长了,墙慢慢有了我们的呼吸,我们的气息,我们的温度。墙渗出来的石灰浆水,其实不是石灰浆水,而是我们日夜在分泌汗液。墙是我们的另一个肉身。

拜谒先生墓

“你去拜谒一下先生吧。”父亲说,“我的脚走不动了,那么远。”

“哪个先生?”父亲的话,让我有些莫名其妙。父亲种了一辈子田,砍了一辈子的木柴,哪来的先生呢?八十岁的老父亲是不是懵懂了。我侧头看了父亲一眼。他架起脚,靠在椅子上吸烟。

他轻轻地说:“还会有哪个先生。能够称得上先生的,只有王昌明一个。他是村里最后一个先生了。”

“他都死了三十多年了,葬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葬在金畚斗。很好找,两个坟,挨着的,他们夫妻的。”

金畚斗,是方圆十里最高的一个山尖,徒步上去,至少也得三个小时。年少时,我常去金畚斗砍灌木,晒干,卖给土窑。一天能赚一块五毛钱。把灌木剃去枝丫,藤条捆起来,滑下山。民国时期,这里有过一条战壕,方志敏的部队和国民党的部队,在这里发生过激战。这条用石灰石砌起来的战壕,还在。

第二天早上,我提了一个篮子,扛起一把锄头上山了。篮子里有一把柴刀、一锡壶谷烧、一刀纸一束香、三个苹果三个梨。还有一袋卤猪耳朵丝。这是父亲特意交代的。老先生爱吃。

从山溪石桥右边的岔道上去,便一直爬山。弯来弯去的山道,被茅草和山毛榉完全遮住了。走不了的地方,我便用刀砍,砍出一条可以踏脚的路。山是这几年长了茅草的,以前光秃秃,茅草灌木被砍光,当柴火烧。到了山顶,已是正午时分。山尖长出了高高大大的油毛松,葱翠油绿。油毛松盖住了山尖,也盖住了缓缓向下延伸的四道山梁。冬青和青冈栎间杂在松林里,绿叶肥阔。兀鹫在头顶一圈圈地盘旋。吊米老鼠(注:松鼠的方言)蜷缩在树丫上,机警地张望,乌豆一样的眼睛,溜溜地转。一个高高盖琉璃瓦的凉亭,在树林里隐隐露出来。亭前有十八棵蜀柏分两排,以圆柱形向上螺旋。亭里有两个矮小的土堆。这是老先生的墓地了。每年清明,父亲要上金畚斗,给老先生扫墓。也会叫上我哥。我哥不是去扫墓,而是一路上可以照应老人。

在十五岁之前,我见过王昌明老先生。早晨或傍晚,常遇见老先生在溪边散步。他穿一件棉白的长袍,拄一根紫木拐杖,满头银亮的白发,脚上圆头的布鞋干爽洁净。和他打招呼的人,都躬下身子,低头问候一声:“老先生好。”他是唯一一个被称为先生的人。老人风雅,身材高大,眉目俊朗,耳聪目明,想必年轻时风流倜傥。他也是村里唯一一个穿长袍的人。老人无子嗣,和二女儿一家住在自己大屋里。散了步回家,他坐在厢房里,弹一会儿瑶铮。

在抗战时期,三十出头的王昌明从广州回来,在竹溪书院教书。他早年读过东吴大学,在广州武汉工作过好几年。至于为什么回来,谁也不清楚。他也从来不谈。这让人感觉到他多多少少有些神秘。他的父亲是个小茶叶商,把灵山的好茶青收来加工,卖给信州的茶商。回来的第二年,王昌明便结了婚。老婆徐晚琴是镇里仁爱中药堂老板的二女儿。

坟上有几片锡纸的经幡,红红绿绿,落在杂草丛中。我把杂草和小灌木,一刀刀割了,再用锄头铲了草根。坟前有青石墓碑,一块墓碑刻着:故显考王公昌明先生之墓 1903年11月8日生,1985年12月13日卒。另一块墓碑刻着:故显妣王公夫人徐氏晚琴之墓 1915年3月4日生,1987年2月6日卒。青石有些发暗呈灰色,刻字还是清晰可见。墓碑上方中间,各有老先生和老妇人年轻时的圆瓷照片。老先生站在码头上,身后是一艘大客轮,依着栏杆,穿一套立领的西装,打着蝴蝶结,戴一副眼镜,眉宇开阔,五官笔挺有凌有角。年轻的徐晚琴穿一条长裙,坐在一把圈椅上,齐肩的手推波纹梳出自然卷,搭在肩膀上,刘海中分往后,眉清目秀。老先生故去,我正在读初二,竟然毫无印象了。我算了一下,老先生比我祖父还年长两岁。

我父亲是家中独子,排行老二,七岁读私塾,读了三年。他记忆力好,六十多岁的时候,还会背部分章节的《论语》,打得一手好算盘,噼噼啪啪,是村里排第一的算盘手。这些都是老先生教的。私塾只有一个先生,他教《四书五经》《三字经》,也教习字、画画、唱歌、算术。他有一辆自行车,载着他刚过门的妻子,在村里骑来骑去。他不住在家里,住在书院。书院二楼有一间大房,作卧室和书房。他有一个收音机,是从广州带来的。镇里学堂的校长来书院拜访,王昌明打开收音机,校长吓得号啕大哭。他不知道,一个黑色的笨拙的匣子里怎么会有人说话。

常有四周乡镇的读书青年来玩,有男有女。也有外地的青年来,住一个三五天或半个月。

过了几年,村里有十几个读过私塾的青年,都离开了村子,有的去了信州或南昌继续求学,有的去了上海广州,有的去了国民党部队,有的去了延安,有的去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有一次,镇里的六个警察突然出现竹溪书院,围了前后门。王昌明正在教孩子们唱歌。警察都是本镇人,彼此也都认识。警察把王昌明带到了镇里,关押了起来。徐晚琴的父亲慌了,带着一包银子去警察局。徐老板和局长是个多年的老棋友,常在药铺的内堂下棋。局长领着徐老板,见了王昌明。还好,人只是关押着,并没受皮肉之苦。局长说,有人举报王昌明在私塾里,非法聚会,搞赤化宣传。审讯了两次,也没审讯出什么结果。每次审讯,王昌明都举例说,我的学生×××在党国的××部队当军官,×××在信州的政府里任××职务,怎么说得上我做赤色宣传呢?局长收了银两,又关了两天,便把人放了。

做小茶业商的父亲,怎么也不让儿子教私塾了。王昌明便说,我读了这么多书,我就是为了教书,不然我回来干什么,你看看,我们一个村子,有几个人读过书,有几个人识字呢?人不识字,翻不了身。父亲执拗不过儿子,任由他,只是再也不让他住在书院里。

警察又来抓了一次,但没有成功。这是一年后的事情了。警察进了村,围了大屋,要抓人。村里响起了铜锣,当当当。村民操起扁担锄头,跑到大屋,围住了警察。警察看看人群,有上百号人,其中还有人捏着杀猪刀,扛着土铳。族长公来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说,人是不能带走的,一个文静的读书人不动刀不动枪,会有什么罪呢?警察说,王先生煽动民众反政府。族长公说,村里不出土匪,又不抗租杀人,怎么反政府了?王先生是村里读书的种子,你不能把读书种灭了,哪有这样的世道。警察和民众对峙了半天,拿着族长的担保书走了。

1997年夏天,我和朋友何,去南昌梅岭,在旅行车上,见过一个姓徐的老乡,白发苍苍,是个离休干部,出过一本古体诗集,叫《灵山草房别集》。他说他在竹溪书院读过五年的私塾。他还记得王昌明先生。他说,王昌明先生衣着非常讲究,很洋派,西装皮鞋手杖眼镜,还有一顶圆形的太阳帽,书院有专门的衣帽间,上课的时候,穿长袍,写一手倜傥的行楷小字,讲《四书五经》不用翻书。“先生教我们唱《国际歌》《黄河大合唱》《义勇军进行曲》《中国男儿》《送别》《还我河山》。我家在陈坑坞,每天拎一个饭盒,走十几里路去私塾上学,吃了很多苦,也很有意义。”徐老乡摇摇头,说,“一转眼,一辈子历历在目。他是一个影响人一生的先生。”

在坟前,我烧了香纸,摆上酒拜祭。站在金畚斗,可以俯视整个盆地。环形的山呈一个怀抱的形状,在古城山留下一个坳口,饶北河从坳口汤汤穿过。巍峨的灵山在远方伫立。风呼呼呼地捶打着松林。山下的村舍像一团团撒落的泥巴。村子的南面,开阔的田畴,初秋的水田半绿半黄。

徐晚琴也会弹瑶铮,是王昌明教的。我很难想象那种甜蜜和美满。在一间大屋的厢房里,一架瑶铮摆在琴架上,一个在弹琴,一个在哼唱,凝眼相望,百媚而生。书院经常会有朗诵会、唱歌会和话剧表演,孩子在戏台上表演,大人坐在戏台下看。徐晚琴也上台表演,弹琴演戏。都是贫穷人的孩子,但他们面目干净。

广州、武汉、上海,也常有电报发来,请王昌明夫妻去工作,但都一一谢绝了。1948年,书院不再招收学生。1956年,村里有了小学,王昌明在小学当老师。1966年,小学停课。1977年小学复课。小学停课期间,王昌明在自己大屋里,给孩子上课,早上两节,晚上两节。也都是不收费的。1974年初,村里开展声势浩大的“批林批孔”运动,王昌明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下派干部把王昌明列为“批判对象”。社员知道了消息,扔下田里的活,把大队部围了起来,不让下派干部出门。下派干部是个城里来的中年干部,站在大队部的门槛上,激昂地说,谁反对“批林批孔”,谁就是不听伟大英明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下派干部讲得口干舌燥,社员也不说话,人也不散。干部讲得口气很硬,边说边挥着手,越说越激动。在食堂烧饭的拐子老三,把破棉袄脱下来,罩在干部的头上,挥拳就打。社员一拥而上,把干部摁在地上,挥拳打。干部爬起来,社员散得一个不剩,鼻青脸肿,骑着自行车去镇里,再也不来。

那个大屋,是村人所熟悉的,有一个内凹的大门,一个青砖门垛,一个内院和天井,和一个厅堂。厅堂两侧有四个厢房。内院里,有一棵石榴树,比屋檐还要高,婆娑的树枝遮了半个院子,暮春开出橘红色的花。在我孩童时代,老先生每天都会从上街,踱步下来,经过一条水渠,到下街村口的大樟树下,坐一坐。大樟树下有一条石板路,弯过一个池塘,便是竹溪书院。一个废弃的年久失修的书院,是村子里最落寞的一栋老房子。也是最古老的一栋房子。葱绿的溪水侧身湍湍而过。他有一个外甥女,叫丽凤,和我同年,是村里最美的姑娘。丽凤四季都穿长裙,头发盘起来,插着家里栽的花。她的外婆徐晚琴喜欢种花,四季常开不败。我父亲曾有强烈的想法,想我和丽凤结一门亲事。

从金畚斗下来,父亲还在午休。我扒了一口饭,给母亲烧柴锅。母亲正在蒸灰碱粿。我说,今天怎么想到蒸灰碱粿吃呢?母亲一边舀浆下去,一边说:“你真是傻了,今天是七月半,晚上还要祭祖呢。”七月半是鬼节,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要上坟要祭祖。父亲不声不响地站在灶房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我,他的脸笑出树的纹理。我说,金畚斗真难爬,脚腿发酸。“多爬几次就不酸腿了。”父亲抽着烟,说。杂七杂八地,又说起了老先生。父亲说,你看看现在的小学,老师在办公室里打麻将,哪像个教书的,就是骗两块钱,糊一碗饭吃。

祭了祖,太阳才落山。麻雀一阵阵地从门前的稻田飞过,起起落落。房子的影子长长的,被空无地不断放大,盖过了稻田。金畚斗抹了最后的余晖,斑斓的金黄色。墨绿的松树,一团团的,板结在天空下。松树林里的坟茔,是村里最高的坟茔了。站在山下,看不到坟茔,只看得到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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