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癌病房

2018-11-01 03:13彭小莲
上海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肿瘤医院光头病房

彭小莲

谨以此文,献给上海肿瘤医院柳光宇医生和他的团队!

太阳的光断然是不要钱的,否则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地投射到地面上,任意且放肆,疯疯癫癫地就把大地点燃了。远远看去,像是海市蜃楼,空气都在马路上飘动着。暴热的夏天,她,却顶着一个光头,什么遮挡物都不用,就这样坐进了出租车。司机几乎是在那里凝视着她,她全当没有看见,把行李箱扔进后备厢里,然后走到车前,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在副驾驶座上。她自觉地扣上保险带,司机还是看着她。她说:开车啊!

司机突然回过神来,又看了看她的光头,怯怯地问道:是模特儿吗?

她摇了摇头:生病了。

然后再也没有说话。

当她拉着行李箱走进病房的时候,她,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不是在寻找自己的病床,是把其他床位的病人打量一番。因为病房紧张,她入住了民营医院的混合病房,这里都是来化疗的癌症病人。屋子里五张床,除了有一个女的,其余都是男病人。阳光被窗帘遮挡着,病人穿着统一的条纹服,一个个都黑着脸,看上去像是囚犯。病房是安静的,但是光头感觉到大家把目光投向她,她早就准备迎接这样的目光,几乎是向大家挑战一样,什么话也不说,朝自己的病床走去。

她非常不高兴地看了看隔壁床位,那个男人居然把她的床头柜用隔帘挡着,占为己有。

只听见5床说话了:“小K,把夜壶箱还给人家。”

小K笑了,还是那么看着光头。

“侬没有看见过女人啊,夜壶箱还给人家!”

小K却对光头说:“侬噱头蛮好的嘛,就这样出门了?”

光头没有搭理他,拉过自己的床头柜,开始整理东西。光头脱下黑色的紧身牛仔裤,套上病服时,也和囚犯区别不大了。她伸手拉住自己的后领子,利落地把那件灰蓝色的套衫脱掉。她手臂上扎着一条非常漂亮的小丝巾,在动作的时候,微微甩动着。这是保护化疗时,埋在臂膀血管里的管子的端口。小K的女儿偷偷跟父亲说:“那是条爱马仕丝巾。”光头听见了,她不说话,朝衣柜走去,屋子里的人目光都跟随着光头在移动,她拉开橱门,正要挂上衣服的时候,女儿说:“侬,这件套衫是Theory的牌子?”

光头像被拆穿了西洋镜似的,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打折的时候买的,否则哪里穿得起啊?”

“瞎讲啥啦,介蹩脚的套头衫!”

“阿爸,侬老土,人家是真丝和开司米的面料,不要太名牌喔!“

“侬穿得介好看,做啥啊!”小K问光头。

“做啥?做人!都要死了,死,也要死得漂漂亮亮!”

“结棍,是模子!”大家叫他“包工头”的4床大声赞许着。

病房开始变得快乐一点,但是当光头穿着病服倒在床上的时候,实实在在和大家一样,甚至更加难看,因为只有她是光头。房间里,重新进入一片寂静,只听见空调声在那里轻轻地发出呜咽声,伴随着窗外空调的滴水声,这安静让人有点心神不宁。

但是,病房是有自己的节奏的,不要以为癌病房就是懊丧、愁闷,一团看不见的迷雾融入人的胸腔,不是的。当那些寂静一点一点挤压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看看,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各家的亲人都陆陆续续来送饭了,你会一时闹不清这是什么地方。屋子里弥漫着菜肴的香味,有点像高级餐厅的意味。大家都忘记了病痛,拿出家伙,低头找餐具和纸巾,悄悄地说话。5床的饭桌板子在床前架起来了,她姐姐给她送来一只大大的清蒸野生甲鱼,她居然还喝起了青岛啤酒。

小K说:“哎呀,麻球……不对,嗲妹妹,少吃一点,侬太会吃了。”

“侬喊啊,喊啊,麻球,我就吃給你看!”

“我不是讲侬胖,侬吃得太结棍了;自家看看,手臂把上,发得一塌糊涂!阿像一只麻球啊。”

麻球的姐姐笑了:“随便她去了,胃口好,就吃!现在不吃啥辰光吃啊!”

那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光头拉开窗帘,似乎想让远处的晚霞飘浮进病房,大家都朝窗外看了看,真的很美,不知道过去他们吃饭的时候,有人拉开窗帘看过吗?大家吃得越来越香。窗户外面是一排密密麻麻的梧桐树,叶子把马路覆盖了,看着上面星星点点的余光,都想伸出手去捧起晚霞,放进自己的碗里面。

饭车来了,问道:“2床,新来的。没有订饭,侬吃啥?”

“随便!”

这一次所有的人,包括家属,都把目光投向光头。麻球有点同情地问道:“侬屋里厢没有人送饭的?”

“屋里厢的人都死光了!”

“侬老公呢”包工头在问。

“离婚了!”

“朋友呢?”

“他们不欠我的,干嘛要去麻烦别人?”

“小人都出国去了,是吧?!”小K挑了挑气氛,调侃地说道。

“绝子绝孙的!”光头冲了他一句。

大家都尴尬地不知道怎么收场。光头掉头回到自己床边,躲开众人的视线。她进过太多的病房,不知道天下还有这样“友好”的病房,一上来都要把你的户口调查清楚。没有办法,就是“友好”!小K已经端着自己的一盘酱卤牛肉,走到她床边。

“我还没有碰过喔,侬拿一点去尝尝!”

光头坚定地说:“我不吃牛羊肉的!”

“不要清高啦,尝尝!没有骚味的。”

“真的不吃!谢谢侬!“

“侬吃啥?明朝,让我老婆给你做一只菜来。”包工头说。

光头彻底崩溃,那些充满同情的目光,把她原来的骄傲打得遍体鳞伤,她像一个孤儿被遗弃在这里。怎么可以这样,她不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活惯了,有错吗?伫立在自己的床杆子前,像走在峭壁上,感到一种无奈。她站立了很久,饭菜已经放在床头柜上了,她活像一尊雕塑,苍白的脸,上面没有一点瑕疵,但是已经没有给人快乐的感觉了。她不知道跟现实怎么对话,她就是那样,情商很低。护士进门,看了看她说:“七点以后不要进食,明天早上抽血!”光头垂下头,可是护士就是那样凝视着她,这让她不知所措。

护士出去了,又进来一个小护士,再一次看着光头。她们俩目光直直地对视着,以至于光头扑哧笑了起来,“我介好看啊?”护士没有说话,走到窗前,哗啦一下,又把窗帘拉上了。“早点睡觉,早点休息。明天1床、3床,准备化疗。”

就这么一句通知,像熄灯号一样,把房间的一切都熄灭了。生病,就是这样慢慢在读懂病房这本书。书,虽然用普通的黑字印在那里,普通的白纸,但是要读懂它,光认得字是远远不够的。这里是另外一种语言,是透过黑暗,大家伸出一只只脆弱的手,在互相打着手语,你必须学会在黑暗中辨认,几乎每一个病房都在用自己的语言交流,光头开始学习。有的时候小K会尖刻地嘲笑自己,很快,他也会跟着大家一起发出长长的叹息。

夜晚还没有完全降临,屋里的大灯就早早地灭了,走廊里的路灯透过门上的天窗照进来,大家都不说话,但是大家都知道,没有人入睡。黑暗里,看见麻球靠在床头,没有躺下,她说:“我可以把窗帘拉开来吗?”

“做啥?”

“今天是十五,看看有没有月亮。“

“噢哟哟,要作诗啦,天上明月光……”

“哪里有介许多诗好做啊。我是在想,阿拉儿子,不知道出来了吧?“

“侬儿子又进去了?”从来不发声的1床,突然冒出了一句。

“就是最近一次,不是‘又进去的,儿子吸毒……”

屋子里全部沉静下来,连小K都不敢发声。

“我其实知道自己不灵了,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又是腺癌,低分化,最坏的一种。我开始不当回事,一直咳嗽,抽烟多嘛,咳嗽就咳嗽,后来咳咳就没有痰了,想想这样就让它去好了。谁知道有痰是炎症,没有痰就是肺癌了。还是没有知识。我走就走,我是很想得开的,这辈子做人也做过了,什么没有看过、吃过?我是不放心我儿子。我走了,他怎么办啊,现在都二十一岁了,也没有一份好好的工作。人,是非常聰明,但是他吸毒,人家单位一知道他吸毒,谁敢要他?我那点钱,看病看掉不少,最后,顶多在郊区给他留个一室一厅,他怎么办啊!”

还是1床敢问。大家都叫他老法师,他是肺癌晚期,隔一段日子就要住进来化疗,一直说要死要死,就这样也拖了两年,他对这里熟门熟路,大家都非常尊重他,关键时刻,都是靠他给大家指点江山。他会对那些绝望的病人说:“老实讲,我在‘文革里,家里吃了那么多苦头,不是也过来了吗?阿拉爷是资本家,他们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在国外,留下来的就完蛋了。现在他们回来看我们,送点礼物,阿拉爷根本就看不上。他什么没有见过?出去了就不得了?谁稀罕你。结果,阿拉孃孃,那点没有送掉的礼物,硬要卖给我。有钞票的人,就是这样的,样样做得出,否则他们怎么发财?我是不留恋这个日子的。在我前头没有生活,在我后头也没有生活。‘文革以后,算是过上了几天好日子,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好日子了,那就够了。那就过一天是一天,开开心心的……我们都是过来人,侬儿子还是太小了,现在就放弃是不作兴的。“

“侬男人不管他啊!”小K愤怒了。

“不谈了,我跟男人老早离婚了,儿子跟我。那时候他才五岁多,我要到外面去做生意,就让阿拉姆妈带,老娘宠小孩,就搞坏掉了。”

“侬做啥要去离婚,像侬这样长得有点样子的女人,就是作!过日子,不会天天像谈恋爱那么浪漫,一家人家,弄到最后就是油盐酱醋!我看侬这么活络,一定是嫌老公没有味道,外头搞花头去了。”小K毫不客气地跟麻球说。

“搞花头,是以后的事情。开始就是气他,一点用处都没有,一个男人!他们工厂倒闭了,他都是厂里的八级钳工了,介有本事的人……”

“我听懂了,开始一定是侬追依,盯牢了上!厂里看中他的女人不会少,侬噱头好嘛……”

“小K,哪里是介简单,帮帮忙喔,是他老娘先看上我的。我在工会做,上门拜年,他老娘说一看我就是强人头,能干!把儿子托给我,放心。她那个儿子样样事情听他娘的,厂里倒闭,我说我们一起去深圳试试,他老娘不同意,他就会去人家一个大堂当门卫。八级钳工啊……我气都气死了,怎么吵都没有用。只好跑到外面去做生意了……”

“后来生意做大了,就离婚了,肯定就是这只路子。侬勿想想儿子,娘不在,爷看门房,伊跟小朋友还有啥面子?”

“是啊,所以我就寄钱给他,让他在小朋友里面不要受欺负。谁知道,上中学的时候,轧坏道,开始吸毒。进去两次了,出来以后,我把他带在身边,不让他和那些人来往,但是我天天忙得四脚朝天,侬不晓得,大年夜的晚上,我们想把店门关上,门板都拉不上。外地人,都冲进来要买上海发货过去的羽绒衣,那时候生意真正是叫好做,上海货,就是一条三角裤都卖得好得不得了。最后是像跟人打架一样,才把店门关上。”

“钞票也数不过来。”

“数啥钞票,就是一包一包拎到银行,让银行去数。”

“儿子呢?“

“儿子……在家里玩游戏,成天成夜地玩。想想不对,又送他回上海读书……一回来就完蛋了……这帮人又找上门了。我恨啊,拿皮带抽他,他人也大了,跟我对打。实在是绝望,把家里东西都砸烂了,真的不要做人了。第二天我醒来,看见他跪在我面前,大概已经跪了很久了。他说:姆妈,我错了。我也想改,不知道怎么改,我对不起你啊!我把你打痛了吧?他抱住我嚎啕大哭……儿子,是自家的儿子……”

黑夜是那么恶狠狠地抽在每一个人心上,病房的气氛变得格外地充满亲情、和睦。想想他们都是互不相识的人,何必那么动感情呢?可是谁都陷进去了,谁都忍不住为麻球的儿子担忧,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死亡。既然死亡跟所有的人作对,世上还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一间男女混杂的病房,这里早就没有了性别,只听得见一声声长吁短叹,他们好像都没有来过这里,现在被推进一个温暖的屋子,这份亲情让所有人承受不了。沉默中,包工头突然冒出一句话:“好像空调关掉了?热死人!”

“侬去看看自家只面孔,保证吓出一身冷汗。”

“这是外头传的段子,最好玩的一句闲话是:降温最好的办法,就是看看自己的存款,你会默默地盖上被子,插上了电热毯。”包工头的上海话,转成了普通话,卷舌音里带着呲呲的声音,真是好笑。

“小K不会的,他要是一看存款,阿拉要去打120,赶紧送伊到三甲医院去。”麻球说。

“做啥?”

“侬有介许多钞票,死了给啥人啊?看了不要发寒热的?”

终于在欢乐中,夜晚真正地降临了!

病房的主任医生是个五十开外的女人,目光坚定,微微发胖的身材,走起路来石墩墩的,几乎没有人看见过她的笑脸。清早她走进病房,带着一份威慑力,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她直接走到光头床前说:“你的白细胞不合标准,马上给你打升白针,明天化疗。”

“主任,我的白细胞是3.8,差一点点,肿瘤医院这个指标都给我们化疗的!”

“我们这里有规定,必须在4以上,我們这里不是肿瘤医院!”

“我明天早上再验一个,再不过4,我就打针!”

主任斜眼瞟了光头一眼,满脸的不高兴:“侬哪能介疙瘩的?没有看见过侬这样的病人,主意那么大。我跟侬讲,明天早上七点半验血取报告,九点化疗!不达到指标,打针!”

光头使劲地点头。

“呕吐现象严重吗?”

“严重!”

这时候,主任的态度缓和下来,带着同情和亲切的口吻说道:“这个不要怕的,我帮你开一种药,一天吃一粒,但是我写的是一天吃两粒,这样,你就可以吃两个星期,日子要好过多了。好吗?不信,侬问伊(她朝1床看了看)。吃了效果好吗?”

老法师笑着不停地点头。

“谢谢主任!”光头几乎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然后递上纸,“主任,把药名写在上面,我下次去肿瘤医院也要配!”

“好的,侬吃吃看。保证灵光!”

主任迅速地写下了药名,然后走向小K的病床。这时候老法师的太太来了,一个六十开外的女人,穿着小碎花的套衫,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网眼手勾的衣服。她打扮得干净利落,拖过椅子坐在老法师床边,什么话都没有说,就是相视而笑!哎呀,在化疗前接受这样的微笑,光头看得都想哭,太美好啦!那种上年纪的人,厚道、默契的一笑。太太拉住了老法师干枯的手。他们就这么手拉着手,像年轻的恋人,一直到护士进来还是拉着手。太太说:“麻烦你了,一趟又一趟的。”拉着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小护士笑笑,什么都没有说,把一瓶一瓶的药水挂上了吊针的不锈钢杆子。

光头这时候迅速地在给肿瘤医院她的主治医生发短信,那时候微信还不是那么流行。她问道:3.8白细胞不上去怎么办?主治医师立刻回复了:A 头三种化疗药减计量;B 赶紧吃薏仁米,争取把白细胞吃上去!

光头一看就激动起来,薏仁米可以把白细胞吃上去的?然后,她把主任开给她止吐的药,也发给主治医生,问肿瘤医院有没有这个药。没有想到回复是:绝对不能吃!!!后面跟着三个大大的惊叹号。光头像被扇了一个大头耳光,被狠狠地吓住了。她看见主任离开了病房,老法师还没有开始化疗,赶紧追问道:“老法师,刚才主任开的止吐的药,侬吃了真的有效吗?”

“我没有吃,都扔到马桶里了。”

“为什么?”

“是激素!侬记牢了,医生对你笑嘻嘻,态度突然变好了,绝对没有好事情!”

再一次证明光头的情商很低,这么简单的道理,到了她这里,竟然蕴含着哲学意味。她张着嘴,都没有对老法师表示感谢,怎么想都绕不过弯子,手里捧着她的英语小说,整个人突然变得那么呆滞和愚蠢。

“到底老法师!!一语击中要害。伊拉都是在里面拿回扣的,否则她介好,主动提出要给你多开一点?”麻球一边换衣服一边背对着光头说话。

光头就是那么傻啦吧唧地张着嘴坐在床上,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麻球已经换好了衣服,她姐姐来接她出院了。麻球真的很瘦,一个长长的水蛇腰,一点肚子都没有,她穿上紧身的低领衫,一根翠绿的项链挂在脖子上,她把头发盘在后脑勺上,显露出长长的脖子,看上去,像是芭蕾舞演员。脸上化了淡妆,还给自己贴上了假睫毛,她涂上口红,转身去拿东西,光头被眼前的麻球怔住了,难怪小K说她是“长得有点样子的女人”,岂止是“有点样子”,真的是有回头率的女人。她穿上红色细高跟鞋,身板挺拔,姐姐站在她边上黯然无光,好像她是病人似的。

直到最后,小K还是要说她几句:“我叫侬少吃点,侬自家看看,昨日还是一只麻球,今天成赤豆粽子了。身上发成这样。”

大家全都笑了,姐姐说:“我现在带她去华山医院皮肤科看看!”

麻球,一个妖艳的女人,昨晚的故事已经渐行渐远,似乎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发生,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升起了生活的全部自信,满脸的骄傲,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走出了病房。大家都在向她挥手,漂亮女人总是招人喜欢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喜欢看漂亮女人。剩下的是痛苦的老法师,他闭着眼睛在那里化疗,药瓶子上罩着一块深色的布,那是最毒的药,不能见光的。太太的手依然紧紧地拉着他,看着他,不说话,时而给他擦一下脸,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就是让他感受到她的存在。同样的药,小K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撩开自己的帘子,又来跟光头搭讪。

“侬外文介好?是大学教授吧?”

“大学教授,有我这样寒酸的?”

“咯侬做啥看英文书?”

光头实在吃不消小K,那份热情那份调侃那份包打听,关键是他的那份乐观,那份未经欢迎的乐观!但是,最终你又会被他调动起来,感受到他生命里呈现的力量,某种主动的欲望。光头不是一个会深入内部去挖掘自己痛苦的人,她努力去关闭那扇门,但是当小K把他的快乐散发出来的时候,突然展现出一种被找到却不是被感受到的乐观,她还是笑了。

“没有办法,看中文太容易,一边看一边还是在胡思乱想,最后一页看下来,不知道看了什么东西。英文,你是要逼着自己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看,看完要把它们连成句子,最后你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思想越集中,越是不会感觉到痛苦。这个化疗,真是让人痛不欲生!”

“我在化疗的时候,就会想我小时候的事情,开心得来。“

“怎么个开心啊?”

“阿拉屋里是住在武康路的……”

“靠近哪里的武康路?我小时候住在武康路口的安福路……”

“哎呀呀,就是阿拉隔壁,侬记得靠近镇宁路那里有个酱油店?后面有条小弄堂……”

“小弄堂里还有一个小桥,下面是条很小的河浜,弄堂是弹格路……”

“就是这里,那个酱油铺子,是阿拉屋里开的。后头那一栋房子,全部是我家的。”

“石库门房子?“

“是的是的。侬几岁啊?……”

石库门怎么跟年龄又搞在一起呢?对小K一定要小心,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要被他套牢。光头不说话。

“有五十了吧?”

光头点点头。

“有数啦,那是说不定,我们小时候在弄堂里打彈子斗蟋蟀,侬也轧在里厢看闹猛的!”

“那时候镇宁路是很长一条,像弄堂一样的,一直通到万航渡路,马路也是弹格路。”

“是的,是的。那里还有一个药厂……”

“做酒精的,门口放了好多烂山芋,一股怪味道。”

“看不出,侬年纪介小,都记得哦。”

“侬去插队过吗?”

“哎,我运道好,没有去过。因为阿拉姆妈会做人啊,像我们这种小业主成份,是上来就要给踢出上海的,阿拉姆妈跟里弄干部关系好,她在酱油铺子后门放了一只煤炉,每天里弄干部,都会把他们带去的冷饭冷菜拿过来,姆妈就放在大锅子里给他们隔水蒸一下,那时候又没有什么微波炉,冬天的冷饭怎么吃得下去?有时候,来新产品了,姆妈还会给他们大家夹上一块乳腐尝尝。还是穷啊,连麻油都没有,把糖精片用温水溶化了,混在乳腐的卤汁里,浇在上面。哎呀,他们不要太喜欢哦,都到我们家来买这个豆腐乳吃。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瓶装的,就是放在一个很大的缸里,上面用纸头包好,拿蜡烛烧上,封口的。姆妈大方来兮的,他们买的时候,把碎掉的边边角角的碎块,都会送给他们。后来,‘文革的时候,阿拉爷开的这爿酱油铺子给工商局收掉了,安排他去川沙的供销站工作,阿拉娘就带着我们家五个小孩。老大已经大学毕业了,所以,他还贴补点钱给姆妈,日子过得还可以。”

“你们家没有抄家?”

“没有。家里的一点老货,姆妈一看行情不对,老早都转移到宁波乡下我舅舅那里,不说了,后来,我舅舅说找不到了。侬讲会找不到吗?阿拉爷讲,算了算了,都是自家人,拿去就拿去,譬如给‘红卫兵抄家抢走了。后来,要我去插队,阿拉姆妈坚决不放,说你们不要逼死我老太婆,老公都不在家,儿子也走了,我日子怎么过啊。那时候里弄的人,虽然天天敲锣打鼓来我家‘教育阿拉娘,跟她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哪里有年轻人肯留在家里吃闲饭的?都是要去干革命的!她就是不说话,坐在那里眼泪汪汪,让我睡在被子里,放一个热的盐水瓶,听见他们要进来,就把瓶子在头上放一会儿,人家来一摸头,哦哟,在发寒热啊……”

“不能每次都发寒热啊。”

“是啊,人家就教我去量血压,半个屁股坐在椅子外面,人整个都憋住气,表面上假装放松地把手臂放上去,另外一只手就捏紧拳头,血压就上去了!阿拉娘就说,小小年纪就血压高,出去又没有药吃,万一救不过来,你们要我的老命啊!里弄干部就说啦,哎呀,侬放心,农村空气多好啊,他去了就没有毛病了。他们会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要我下去,阿拉邻居又教我一招,晚上吃大肥肉,然后吃一大瓶绍兴料酒……”

“为什么喝料酒?“

“没钱嘛,屋里厢的酱油店,也只卖料酒,有啥喝啥啦,把那个月的肉票都吃掉了,那时候又没有什么啤酒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又吃很多饭,还吃蹄膀,又喝一大瓶料酒,喝得我醉醺醺的,戴着口罩怕人家闻到酒味道,跑去抽血,验肝功能。侬讲,会验出什么好结果?阿拉娘拿着医院的病历卡、验血单子跑到里弄去,这次她凶啊,在那里跟里弄干部大吵……他们吓坏了,过去关系还可以嘛,拉不下脸,就让我留在上海了,后来在生产组糊纸盒子。这生活不要太好混喔。我跟几个老阿姨,关系好得不得了,就差送我去读工农兵大学,通知都来了,是安徽大学。阿拉娘讲,外地不去!好不容易留在上海,读大学有什么屁用,看看侬爷,在上海郊区,每个月回来休假一次,人都像赤佬一样,我每个月把肉票、饼票、香烟票都要留给他,回来要买多少好东西给他带回去,否则不饿死在川沙?”

“侬娘讲话也是太夸张了,川沙哪里有那么苦啊,我们学农的时候去过的。”

“这是阿拉娘讲的,反正伊真的很来事,家里人都听她的,侬不要看她不识几个字!”

病房里没有人说话,就听小K不停地叙述着,大概老法师都没有这样的智慧,生活的经验和时代像自行车和铁环一样,一旦滚动起来,只要保持那里的平衡,所有的一切都成为游戏。天地再广阔,作为再大,千万不要跟这些上海人讲,他们实际得没有眼光,他们不听豪言壮语,他们只认眼前的事物;跨出一条马路,就会觉得那是一个时代的印迹,怎么可以走那么远。他们口口声声把看不惯的人叫“乡下人”,好像他们上海人有多高级,只要和离开上海有关的事情,在他们那里就会成为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们要把这些事情滚动起来,玩得娴熟,游刃有余。那色彩斑斓的铁环,变得自由快乐,一个让人伤心的时代,最后竟然印记上美好的回忆。

突然,病房的门打开又很快被关上了。光头叫起来:“亚琴,我在这里!”

房门又推开了,一个保姆模样的人带着饭锅子和菜盒子走进来。

“哎呀,穿得这样,不认识你了!”保姆亚琴说道。

光头自己也笑了起来,亚琴把东西一一拿出来,放在她床前,还有一小碟海参。

“海参拿回家,不要吃不要吃。吃得都要吐了。”

“吃,当药吃。否则你不吃营养,这个毛病治得好的?”

“我的医生说的,什么补品都不要吃,不然补的都是癌细胞。”

“那你怎么想起来让我烧这么多薏仁米的?”

“这又不是补品!”

光头端起饭碗就吃起来了,她嚼得很慢,可是刚吃上一口就不对了,胃就开始抽搐,搅动得往喉咙口泛酸水,她停顿了一会儿,可是越来越厉害,嘴巴鼓得大大的。亚琴赶紧拿起床底下的小脸盆,光头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光头喘息着,然后拿起床头的一小粒安定放进嘴里,亚琴递上了水杯。光头的目光变得迷茫,她等待着,等待着有点昏昏欲睡的时候,再把碗里的薏仁米吃掉。亚琴拉开她的被子,用热毛巾给她擦脚,又给她擦手臂,光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你了。”

“睡觉了,不要说话。”

亚琴在她边上,又端上水杯让她喝水,光头朝老法师那里指了指,亚琴端着锅子走过去。

“你们有碗吗?盛点去,东家让我多烧点,给大家吃,这个东西不值钱的,但是吃了有用的。”

老法師的太太不断地谢着亚琴,拿起一个小碗盛了一点。“多盛一点。”亚琴又走到包工头那里,等她回身的时候,光头喘着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亚琴没有打搅她,悄悄拿着家伙离开了。病房的门才合上,光头一下又不行了,她拿起小脸盆开始吐了起来。

老法师的太太同情地看着光头:“你是肿瘤医院哪个医生看的?”

光头一边吐一边说出医生的名字。老法师太太说:“没听说过。”

“是个年轻医生,才三十八岁。”

“你应该去看吴医生,他现在都是肿瘤医院副院长了。”

“我这个医生特别特别好!我看见网上病人对他的评价都好得吓死人的!”

“太年轻了,技术肯定没有吴医生好!”

“侬错!”包工头大声说道,“医生第一不是看技术,是看医德,医德好的医生,看病就没有问题。技术,他会提高的呀!”

“医德?我是不相信现在的医生有什么医德,你看看肿瘤医院的医生,”老法师的太太一脸不屑,“和这个主任有一拚。阿拉一个外甥女在那里做放疗的,还是他们那里一个什么大专家呢,结果就像你们这里的主任一样,好言好语跟病人说,他们医院进来一种进口药膏,不是非常贵,她是看见病人有条件承担才介绍的,只要在放疗的部位,皮肤上涂点那个药膏,皮肤就不会受损,恢复得会非常好!”

“那倒是可能的,放疗结棍啊!听他们那里的老职工说,”包工头也是熟门熟路,肿瘤医院的事情他什么都知道,“过去,六七十年代,没有空调的时候,夏天,每天哦,运来一卡车一卡车的冰块,就是往放疗室送。他们那里的窗户开着,从里面飘出来的,都是烤肉的焦枯味。”

“什么叫那倒是的,现在那么好的条件,涂什么药?一管药最多涂两三次,一管就几百块。全自费喔!结果呢,涂了非但没有什么好处,皮肤烧得更加红肿了,外国人的药,不见得适合中国人的皮肤。”

“侬看见了。”

“阿拉外甥女在那里做的放疗。”

“她用了那个药,用坏掉了?”

“她是没有,其他病人不会讲的?大家在背后都要讲的呀,哪个医生好哪个医生拿了多少钱,谁不知道啊!”

小K立刻插进话来:“哎呦,看看我们的主任,急得,都来摸我裤子口袋里的钱了。”

“真的?她怎么做得出来?”光头好像突然有了精神,叫了起来。

“不是我穿着裤子的时候,她来摸嘛!”

大家都笑了。

“她每周要带隔壁医院的胸科主任来蹭外快,说是‘我好不容易请来的专家,你们挂都挂不到他的号,让他给你会诊一下。什么会诊,就是拿听筒在你胸前胸后听听,问问你吃什么药,然后说,蛮好的,现在听上去肺里蛮好的。接着说一堆医学术语,我们这种人哪里听得懂。好了,他就去给另外一个病人看,要我给他两百块钱。我说,主任,我今天刚住进来,没有带现金,等明天老婆来的时候,一定给你。她像没有听见一样,我裤子正好挂在床上的扶栏上,她就在裤子口袋里摸。我说,真的没有,不信你看。我抽过裤子,把口袋都翻出来了。两百块,这一圈走下来,你说挣多少?”

“还是肿瘤医院医生好!”包工头不同意。

“你肯定拿他们回扣!一口一个肿瘤医院医生好,好什么好!”

“我自己开始就是在肿瘤医院肺外科动的微创手术,我去看病,把红包悄悄地塞给那个医生,人家杀死不要,就是不要。搞得我很难为情,但是想想还是给人家吧,我看他们医生也是很苦啊,肿瘤医院你没有看见,人比上海火车站的人还多。讲讲专家门诊,一看都是四五十个人,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每个人,能跟你讲五分钟的话是不得了啦,还要在那里帮着看片子。我就是趁他给人家看片子的时候,把红包一下塞在他口袋里。”

“好了,还不是塞红包了?一票货色!”小K说。

“侬听我把话讲完,我一塞红包,医生回头看了我一眼,让我把病历卡拿过去,认真看了看。跟侬想法一样,我心想塞对了塞对了,果然要记住我名字,给我特别治疗和关照!结果是啥?我出院的时候,我老婆要去结账,护士跟她说,不要结了,这是你剩余的钱。哪里有医院倒贴钱给你看病的事情?我自己都懵住了,不要搞错哦!后来搞清楚了,就是医生拿了我给他的红包,加上我预先付的押金,帮我把手术和住院费付了。哎呦,哪能有这样的医生啊,我跑去谢他,那天又是他的专家门诊,门口护士不让我进去,我刚做好手术,话也讲不出来,只好坐在外面的凳子上,我老婆进去的,医生完全不记得我是谁了。我老婆千谢万谢,手术还做得那么好!你知道医生跟我老婆说什么,你们不要塞红包,你们以为塞了红包医生就会给你特别治疗?不会的,真的上了手术台,衣服都脱光的时候,哪里记得谁是谁,更加不可能我拿起手术刀的时候,还会想到他给了我多少钱。我们就是要把手术做好!做得漂亮!他还跟我老婆说,现在生病,就是花钱的时候,自己要留着点,遇到问题的时候,都是要花大钱的。这,就是肿瘤医院的医生,我自己亲身经历的。不是我瞎讲的!”

“这倒是的,我也听说肿瘤医院的医生好!”

“他们就是管理不好,一塌糊涂。医院又大,人又多。听见过吧?看完病,还要到专门的地方排大队去打病例报告的,否则侬不好付钱配药!乱哄哄乱哄哄,人就是这样窜来窜去。二号楼7楼,下楼,到一号楼上楼,到四楼排队,排队,排队打病历,挤得乱七八糟!不要说是病人了,就是健康的人,不是半个运动员,你哪里有精力看病啊。”

“像我们小时候去的‘大世界?”小K问道。

“好好叫比‘大世界的人还多。“

“就是跟那次外滩踩踏事件有一拚的!”光头似乎缓过气来,用餐巾纸擦了擦刚吐完的嘴巴,也是恶狠狠地说,“挂号排队,大早是排到医院外面去了;连电脑上挂号都要排队,拿报告排队,拿一张片子,排大队!”问题是人人还要去打印CT片子的,两个电脑不能停机;太热了,太热了。电脑是不会看自己的面孔和存折单子的,无法降温!现在它也疯了。哎呀,病人急着要去给医生看片子,医生在那里等著。只是电脑坏了,哗啦啦哗啦啦滚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片子,不知道是谁的片子,打印机那里像是一桶垃圾,片子互相挤兑着,一摞一摞往地上掉。病人恨不能冲上去,在打印机口上把它堵住。这怎么可能,这是电脑,一个时代过去啦。当人们还没有跟上这个信息时代的节奏时,它已经发生故障。一切都不知道怎么制止。病人都傻了,有人大声喊道:“关机。立刻关机!”“不能关机,打印机会卡住的。”“我说的是把电脑关了。”“存盘了吗?”病人一起参与进来,工作人员只会机械操作,完全不懂电脑软件故障处理,他们着急地在那里打电话求助。可是,压根没有人听见这些喊叫,也没人理会这些杂音,继续在没有判断能力的情况下咒骂医院!黑压压的人头,黑乎乎的病人面孔,癌症病人!他们既虚弱且焦虑,可是电脑程序坏了,本来就在一种无序的状态下等待,现在等待变成了无望,病人开始和工作人员吵架。所有人的火气都越来越大,警卫来了,把说话难听的病人拉开,把上来因为劝架,变得像要打架的家属拽住!只有光头,依然像在读一本英文书,努力置身于现实之外,因为她比他们更焦虑,她没有人陪同,她没有力气说话,她站立不住,她听不得那些刺耳的声音,等待的时间太长,两腿发软,被人群挤出了队伍,她靠在墙壁上,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她掏出手机在那里拍摄。现在,她把那个混乱的场面,那段视频展示给病房里所有的人看。

手机在那里传来传去,真是有一种现场感,隔着床位,也会听见手机里发出来的争吵声。每一个观看的人,脸部表情拧成了麻花,包工头自言自语起来:“这是特需门诊的五楼?”

“是啊!”

“现在连特需门诊都这么多人啦?”

“每层楼有义工、警卫,人山人海啊!”

“我那时候去看病的时候,五楼没有什么人的。旁边还有一个咖啡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的。“现在侬去看看,只要可以有落脚的地方,就有人站在那里!全是人,还全是生癌症的人哦。”

“怎么办啊,那么多人都生癌症。医生也是要被他们害死了!”

“他们”,他们是谁?光头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人,她似乎从愤怒中醒悟过来。老法师的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终于想起了什么,几乎眼睛里含上了泪水,小K是第一个发现的,他对包工头说:“还给她,还给她,把手机还给她。”光头接过手机,扔在床头柜上。

老法师太太在说:“好医生太少,病人太多了。旧年的事情,你们听说吗?上海肿瘤医院停电的事情。就是一个外地来的,女儿得了不知道什么癌症,已经是晚期了。他们是倾家荡产到处给女儿看病,最后跑到上海肿瘤医院,肿瘤医院还蛮当回事情的,医生都讨论了,觉得这个病人不能手术,因为不仅癌症晚期,关键是女孩心脏不好。跟家属说了,但是那个父亲不甘心啊,他跪在一个小年轻医生面前,说:‘你把我这条老命拿去吧,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那么年轻。她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求你啦!医生吓死了,要扶那个父亲起来,父亲说,‘你不答应我,我今天就一直跪在这里啦。医生让他留下全部资料,自己再回去琢磨琢磨。结果第二天年轻医生来上班,父亲又在他的就诊室前跪下来,周围的病人都看着,医生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们有办法一定会给她治疗的。最后,这个小年轻医生没有经验啊,他不懂得这种病人是不能管的,他竟然把这个病人接受下来了。上手术台,大家都集中精力,手术非常成功,都已经缝好针,病人都推出了手术间,突然,她的心脏病发作,这是肿瘤医院啊,他们不是那种全科医院……”

“这是啥意思?“包工头问道。

“就是碰到这种肿瘤以外的病情,他们不会处理的。赶紧叫隔壁中山医院的心脏病专家赶来,来不及啦,小孩子死掉了。这下完蛋了,哎呀,家里人都从乡下赶来了,跟医院大吵大闹,怎么解释都不听。跟他们说,你们可以去叫法医检查,癌症手术是成功的,死在心脏病上的。乡下人,不讲道理的,吵啊,不记得有没有在医院门口拉横幅,好像在上海,他们乡下人还不敢。就是这个父亲一直追着这个年轻医生,都要靠警卫护着,医生才能去上班。父亲哭啊,倒在地上打滚,说他不要活了。医生从病房查房出来,他一下抱住医生的脚,几乎是拖着在地上爬,说:‘还我女儿,还我女儿!大家评评理,这多难看啊,医生怎么弄啊。这种肯接下这手术的小年轻医生,肯定也是心地善良得一塌糊涂的人,他怎么吃得消这样给乡下人乱搞的?结果那天上班,这个父亲又来了。那时候,医生已经得了抑郁症,他不想出门再发生父亲拖着腿走路的情景,结果他就从肿瘤医院的楼上跳下去,自杀了!”

“侬瞎讲,我现在就在那里看病,怎么没有听说?”光头吓坏了。

“侬去问医生,有这回事情吗。”

光头低头,迅速在手机上打字,一会儿她惊叫起来:“阿拉医生讲:是的!”

“可怜之人,一定有可恶之处!这只老头子,要死就去死,不好拿这么优秀的一条命换这个老不死的命啊!”小K愤怒起来。

“这种老头子,我说要赔命,拉出去枪毙!”包工头说。

“我说,”光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肿瘤医院应该给这个年轻医生竖铜像,他虽然性格是脆弱的,但是作为医生,他的精神是高贵的!”

“听我讲完,”老法师太太打断大家的评论,“结果,他跳下去偏偏砸在医院的电闸上,于是整个医院停电。吓死人吧?手术室就停电啦,病人都在手术台上。还好,医院有紧急自备电发动机,两分钟左右,手术室的电先解决了。”

老法师太太后面说的话,大家都没有心思听了。这是一群面对死亡的人,他们都已经站在边缘线上,他们比谁都清楚,死亡意味着什么,这种未经邀请的死亡,这种愚昧的农民,实际上比癌症更加让人难以接受。归根结底,不是死亡,是农民的愚昧,而让人更加不能接受的是意识,这些农民怎么会从昨天走到今天的?当这些痛苦突袭而来,他们措手不及,他们感受到的不是痛苦,是那种无法释放,无法诉说的窒息。

光头起身,拿起她呕吐的脏东西,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小K的化疗结束了,他也从床上走下来,放松一下自己,他低头认真看了看光头挂在床前的牌子。突然,对着进门的光头大叫一声:“侬太结棍了,装嫩啊?”

光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怎么啦?什么装嫩不装嫩的!”

“侬六十岁,六十岁了。”

光头火气都来了,她不说话,瞪了小K一眼,六十怎么啦?

“我问你有五十了吧,你怎么不说你六十了?”

“我又没有骗侬,我说有五十了。我干嘛要跟你汇报我六十了。侬又不是派出所!”

“怪不得,那帮小护士换了班的跑进跑出来看你。”

“有啥好看的?我不就是没有戴假头套嘛,看什么看。”

“她们说,想想看看你拉过皮没有,说你皮肤好得一塌糊涂,不像你的年龄。”

“拉皮,想拉也没钱没工夫,花钱看病都来不及!”

午饭以后,病房彻底安静下来,大家都在那里睡午觉,光头拿起书的时候,一下又回到那种虚弱的状态,她靠在垫得高高的枕头上,努力阅读手上的英文书。她喘着粗气,努力证明自己是可以阅读的,她读得很慢,读得很吃力。这种过于理性的努力,显得非常不理性,但是她像有强迫症一样要求自己这样做,她坚定地认为,这是对自己最好的意志训练。因为她过去太任性了,学习不够努力,错过了多少机会和时间,战胜自己的弱点就是意志,而意志不是别的,就是这种来自对过去的背叛,对自己重新训练。她把这种意志的训练看得非常重要,她觉得这将决定她生病以后的生活质量。继续,继续阅读……突然,门被“砰”地一下撞开了,护士领着新病人走了进来,直奔麻球的空床位。医院的效率真高,床位永远不会空着。这时候,老法师也化疗结束了,他的太太正在给他喂饭,大家都被这响声惊住了,就像看着光头入住的情景,所有人向新病人投去注目礼。

但是,注目礼很快被扭曲了,他们都拧起了眉头,大家的脸变得七倒八歪的,怎么紧跟着病人进来的是一股浓浓的臭味,不明白从哪里传过来的。包工头睡在靠门的一边,他立刻起床,开门闻了闻外面,然后迅速地关上了门。

“闻到臭味道了,是吧?”小K在问。

“哪里来的?”光头也受不了。

包工头不管别人了,哗啦一下,把自己的帘子,围着整个床拉上了。于是小K、光頭和老法师都依样画葫芦地做了。他们显得非常不友好,新病人莫名其妙就被一个个圈住的帘子给排斥在外。一个梳着巴巴头的老妇女,拉过自己的行李袋,从里面拿出被褥,垫在病床的被单下面,然后一个非常老实巴交的农民,佝偻着身子,慢慢地爬上床去。老妇女立刻取出茶缸子,她摇了摇床头空空的热水瓶,想问问大家在哪里打水,可是帘子都拉着,没有人搭理她,她只好默默地走出病房。这些势利的上海人,进来一个“外地人”,他们就这样冷漠地对待。连护士进门的时候都在那里大叫:“你们房间怎么搞的,怎么那么臭啊?”

没有人搭理,又没有人在房间里大便,谁知道怎么会臭成这样。护士根本不管空调还开着,就把一扇一扇窗子打开了,热风呼啦啦地吹进房间,臭味更加浓郁,护士连一点面子都不给新来的病人,把药放在他们的床头,一边用手在鼻子面前不停地扇着,一边往门外走,她看见老妇女的时候,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冷地说:“药给你放好了,按老规矩吃!”

“老规矩是什么规矩?”

“早晚饭后吃。”

小K还是忍不住了,撩开了帘子,走下床,在老妇女边上,然后友好地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海宁。”

“你们是做咸鱼生意的吧?”

老人家点了点头。

“我一闻这个味道就有数了,做的是咸鲞鱼生意?”

“是的!”

“你们都是用工业盐在做咸鱼的,是吧?”

“是的是的,不然不挣钱啊,工业盐便宜,成本要低很多哎。”

“那,做的这种咸鱼,你们自己吃吗?”

“吃,没有关系的。少吃一点没有关系的啊。”

光头隔着帘子在听他们的对话,听到这里的时候,她也变得跟小K一样,忍不住拉开帘子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卖鱼的。

“侬哪能一下就知道他是卖鱼的?”

“我开饭店的,他一进来那股味道,我一闻就明白了,是一股咸鲞鱼味道,是钱塘江里的一种鱼腌制的,骨头很多,但是肉特别细腻,蒸肉吃,鲜啊,吃得人眉毛都能掉光。现在是不敢吃了,你听听,都是拿工业盐做的,他们自己都吃,定规要吃出癌症来的!”

“开饭店,挣不少钱吧?”

“开始很挣钱的,我们家的酱油铺子,‘文革后还给我们了。这是阿拉阿爸解放前用四十根条子顶下来的。我把铺子装修装修,就开始开饭店了。那也快到1985年了。生意好啊,那时候饭店少,我们周围住的人条件也好嘛。后来我就在武康路淮海路口上,又开了一家。他们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演员剧团就在边上,我那里成了他们的小食堂,都来吃,看到很多明星哎。现在,上海是没花头了,明星都在北京,我都给他们优惠打折的。后来就开到茂名路去了,生意是越做越好。”

“也是钞票来不及点。”

“我们后来不点钞票,都是刷卡的。”

“老卵!”隔着帘子,突然包工头冒出一句话来。

在这个屋子里,没有秘密,说话大家都在那里认真听着,每一个人都努力抓住点什么,似乎在这个细节上,他们开始体验到自己的人生;故事,在这里就变成一种资本,叙述者变得不可一世,无论说什么,都占据了制高点,然后,当发现有人在那里认真聆听的时候,自己都会被自己的故事感动。小K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挣的都是辛苦钱,没啥好老卵的。周围的警察,动不动就到你饭店来喝口茶,你真的当他们是来喝茶?茶杯端上去,红包垫在茶垫子下面一起放在那里。人家接过手,马上就拎清了,立刻说,‘哎呀,介客气做啥拉,就白开水一杯就好了,泡什么铁观音啊。那时候,铁观音都是台湾才有的,所以是好东西,不像现在不稀奇了。结果呢,喝了两口,又说‘哎呦,今朝下午还有事体要去处理,我要跑了。来不及在这里吹牛了,侬反正有啥事体,就给我打电话,我BB机号头,侬有的呀!茶不喝了,把茶垫子下面的红包,拿了就走。”

这些生活对于光头,都是天方夜谭,她从来都不知道的,听到他们的对话,好像是电影里地下工作者的暗号,于是好奇地问道:“那一个红包,要给多少?”

“一粒米!”

“一粒米是多少?”

“一万块!”

“一万块,那是什么时候?九十年代末?”

“差不多。“

“九十年代末的一万块,好多好多钱啦。”

“说得是啊,但是人家也只是几个月才过来一趟,难得喝喝茶的;现在是不谈了,三天两头有喝茶的来看侬,哪里还是饭店,成公共厕所,想进来就进来了。侬给吧?我真的有一天光火了,一天里头就来了两个人,我还要不要开店,都给你们算了!气啊,不行,我不给了!就是端出去一杯茶,没有红包,老子就不给了。你们拿我怎么办?我也没有偷税漏税,我靠本事吃饭……”小K停顿了很久,“现在回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总有这一天的。”

“这一天,是怎么样的一天?”光头问。

“关门!我一爿一爿地把店都关掉了,现在生病了,店都关了,彻底省心!”

“不是因为生病关店的?”

“不是,做不下去了。晚上客人出来,车子给全部贴上抄报单,人家客人还敢到你店里吃饭。原来讲好,我们店门口的路上,吃饭的就是可以免费停车。你不进贡这票老爷,你就赔给客人吧,一样的。想想没有意思,小孩也大了,就一个女儿,她在外企做得也蛮好,我介辛苦做啥,关掉,太平!”

于是,这咸鲞鱼臭味就混搅在小K的事业里,他太清楚这个生意经了。他反正已经挣到了,钱都去买了房子,现在光吃租金就够了,再算算房子升值了十几倍,比开饭店舒服多了。小K就是小K,是酱油店老板的儿子,就是有做生意的脑子,这是与生俱来,基因里带出来的本事,不管他输了赢了,你都会佩服他。他还是那样自得其乐地活着。什么叫“小K”啊,一点不错!但是,屋子里那股臭味还是散不掉,老妇女坐在卖鱼的边上,一边为他打扇子,一边嘀嘀咕咕说着话:“老头子啊,你怎么说倒就倒下来,孙子也沒有看到。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说话啊……”

然后她伤心地呜咽起来,这哪里像是安慰人,那一口浓重的海宁话,拖腔拉调的,你会怀疑,那个卖鱼的是否还活着。小K实在是个好人,他又一次走到老妇女边上,把她拉到窗口前,(大概靠近卖鱼的,实在是太臭了)。

“没有你这样安慰人的,简直像在奔丧了。好好讲话嘛,弄得自己像一朵苦菜花,不作兴的。你看看我们这里,哪个不是笑嘻嘻的,那只光头洗好脸以后,涂护肤水,眼霜,什么精华素,哎呦,脸上像刷墙壁一样,一层又一层,一天要涂两次呢,哪一次脱班过?做人呀,又没有死,不能搞得像个苦菜花,进来了,就笑嘻嘻开朵向阳花;你老头子身体好了,你们回家,走出这个门,就是一朵迎春花。这不是蛮好的?”

小K说到苦菜花、向阳花和迎春花的时候,非常夸张地拉长了音调,老妇女突然笑起来说,“知道了,知道了。我现在就给他切点西瓜吃吃。”

然后她趴在卖鱼的身上,凑着他的耳朵说话,卖鱼的点了点头。小K一脸胜利者的表情,得意地对老妇女说:“灵吧?向阳花,开起来啦。”

老妇女笑嘻嘻地拿着西瓜到外面去冲洗了。很快,卖鱼的就捧着半个大西瓜在那里吃得很投入,小K看着卖鱼的,颇有一点佩服的样子。卖鱼的头都不抬,就是那么专心地吃着瓜,他几乎把瓜子都一起吞下去了。可是吃到一半,他突然放下西瓜摇了摇手就躺下了。老妇女都来不及接过手,就那样潦草地扔在座椅上,上面流出一大滩西瓜汁。一会儿,他开始哼哼哈哈说着什么,是什么,连他老婆都听不清楚。于是老妇女去叫护士,晚饭时间到了,没有人再关心他。光头拿着她的薏仁米饭去后面的备餐室热饭了,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只看见老妇女又成了苦菜花,在那里大声地哭着:“老头子,老头子,你讲话啊,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卖鱼的闭着眼睛就是不说话,护士拿来心电图仪器在那里测量,又开始量血压。正在这个时候,儿子冲进了病房,老妇女大叫着:“你快看看儿子啊,儿子来啦!”儿子也开始叫喊,“老爸,老爸,你好吗?”屋子里的臭味被喊叫一起搅动起来,光头、包工头、小K都逃出了病房,用小K的话说:“怎么他们身上都是那么臭啊?”

生病变得无足轻重,大家只被现实绑架。在卖鱼的臭味里,家庭的牵挂把感情凝聚起来了,谁都不可缺少,即使没有过辉煌的那一刻,即使死亡不能改变世界,但是会改变他们的家庭。儿子慌慌张张地在打电话叫120,因为这是一家民营医院,卖鱼的血压越来越低,医院已经完全束手无策了。等了好一会儿,120没有来,儿子几乎把半个身子都伸出窗外,在那里张望,老妇女又开始整理卖鱼的东西,打开橱门拿出他的衣服时,一阵阵臭咸鱼的味道冲出病房,经过的人都在问:“这里怎么那么臭啊!”

小K拿出手机看了看,说:“这么久了,120怎么还不来?这是可以去告他们的,接了电话以后,二十分钟以内120是一定要到的。”

说完,小K看了看周围的人,说:“不错,你们这里已经是三个人了,我们可以成立党支部了!”

光头接话:“支部委派你为党支部书记。”

包工头说:“完全没有意见!”

老法师沉稳地露出笑容,看着边上几个不再年轻,但是活得依然生气勃勃的癌症病人。

小K不断点头:“你们在这里站着,不要动,我去护士台打探军情。”

很快,小K回来了:“不行了,这个120是从海宁叫过来的,说是今天晚上过不去了,直接拉回老家。”

不久,担架从电梯里出来,大家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让医务人员走进病房,其他病房的人也在慢慢地走出来看着,老妇女拖着行李走在最前面,儿子和抬担架的并排走着,卖鱼的躺在担架上从病房出来,一张模糊的脸,像是老照片里的底片,黑白关系都改变了,皮肤是黑色的,嘴唇惨白惨白。顿时,四周站着那么的多人,却安静得出奇,那份安静里暗示着恐惧,因为这恐惧里是暗示着自己的未来。他们都认真地看着,似乎是在看着有一天,自己可能也是这个模样被抬出了病房;这是恐惧的最终源头。那是一种还不敢相信的质疑,总觉得,这些事情不会那么快就轮到自己,但是谁又能知道呢?恐惧都是来自对未来不确定的死亡和担忧。人,走了,走出这个病房的时候,没有开出一朵迎春花,黑夜带走了他,消失在没有路灯的拐角处。卖鱼的带走了屋子里的臭味和他身上人体的气息。没有人再怀念他,那一张床,只有半天的时间又空了下来。

“刚才吃西瓜还好好的,自己坐起来,还跟我们说话的。”

“是啊,就是半个西瓜的工夫。”

“会不会是回光返照啊?”

“谁都不会想到有一天会生这种病。”包工头在说,“我年轻的时候,壮得像头牛,我们开工干活,四十八小时不睡,我都不会犯困,只要给我半小时打个盹,我精神就来了。”

“你怎么会做包工头的?”光头问道。

“也是家里祖传的,人家阿爸是老木匠喔。”小K说。

看来,包工头的故事他们都是清楚的,但是光头还是要问个究竟。像是从黑暗中爬出来的灵魂,怎么也不能安静,光头一路问去,是在探究死亡的最终底线。包工头看上去还是很结实的一个人,但是他说,大化疗的时候,有一天脸上出汗,用手抹了一把汗水,没有想到,就抹下了两条眉毛。

“侬现在眉毛蛮好的嘛!”

“后来又长出来了,现在做的是靶向治疗,其实也是一种化疗,很毒的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掉毛发了。过去身体好,钱来得快,天天和大家抽烟喝酒,通宵通宵地混,在工地上干,一群男人挤在一个工地的草棚棚里,屋顶上就是油毛毡,到了晚上,就用煤油炉子煮东西吃。我们在北方造房子的时候,路过农田,看见他们在路边种的大豆,一把一把地拔着偷回来吃,北方人不懂,说那豆子还是绿的,怎么可以吃啊。是要晒干做黄豆才能吃的。我们说,你尝尝。他们连毛豆都不懂的。一吃就吃上瘾了。北方人真是不会吃。我在外面接活,下面打工的都是我兄弟,干活倒算了,赖你薪水啊,讨钱的日子最难过了,没有人管你,一闹出什么事情,都是帮老板,欺负我们这些穷人,心里真的是窝囊得很,上哪里去跟人家評理啊。但是,我的钱,他们是不敢赖的,我要是把兄弟们一起拉走,工程就停掉了。最困难的时候,我会先把自己的钱拿出去垫给大家,所以兄弟肯跟我走。”

“你挣了不少钱啊?”

“挣了也花光了。原来以为微创手术以后,就没有问题了,结果另一边的肺,又出事,这次厉害了,是腺癌还是低分化的!我又去肿瘤医院找那个给我开刀的医生,他劝我到胸科医院来看病。我知道是没有办法了。挣来的钱开始不够用了,药实在是太贵啊!房子也卖了。”

“那你住到哪里去啊?”

“老婆先住回娘家,我将来出院了,就到郊区租个什么拆迁房子住住,那不要多少钱的。反正我也不会拖很久了。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挤到她娘家去住,你说是吗?”

“这么绝望?一点钱都拿不出来了,你没有医保的?”

“开始没有买,后来赶紧买了医保。但是你知道的,癌症的药,好一点的,都是要自费的。”

这绝望挤压在整个病房的墙角里,不再有人说话。虽然大家都知道包工头的故事,可是,还是认认真真听他重复一遍。光头觉得自己都快要得自闭症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现实的残酷,就是赤裸裸地否定着生命的可能。你如果问大家,这样的时候,人,还活不活?回答你的,竟然就是一个字:活!黑暗中,他们谁都不愿意看见对方的表情,任何一种声音都带着残酷的讽刺,在死亡旁边大家又挪动了一步,靠得更近了。其实,不知道是互相之间的理解靠近了,还是与死亡靠近了。那种理解是带着它本身的密封性,他们不会让其他人加入,只有一种黯淡的理解,是因为在黑夜里,他们一起踏入了这个世界。

停顿了有好一会儿,小K努力转移了话题:“光头,侬讲讲自己的故事。”

“我没有故事啊,我就一个人。”

“你的前老公呢?”

“老早不来往了,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真的,我连他的照片都没有一张。”

“做啥,把事情搞得那么绝啊!”

光头沉默了,她终于发现小K是一个太会套人说话的人,非常狡猾。

“讲来听听。”

“真的讲不出来。”

“还讲人家是派出所,侬把大家的事情都搞清爽了,就是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真的讲不出啊,对不起你们大家了!”

“册那,侬这不是看不起阿拉,很老卵吗!”

“帮帮忙,我是女人,哪里来什么鸡巴卵不卵的,我一无所有。侬一定要我讲,那我讲,我就是敢老卵!”

大家都没有想到光头,竟然一口脏话讲得那么流畅,趁着黑夜,她变得肆无忌惮,一个女人,居然把“卵”字嚣张地挂在嘴上。连老法师都大声地笑了出来,黑暗中的屋子被笑声填满了,他们总是在压抑以后,建立起新的快乐。这时候,病房的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护士敲着门板,大声斥训着他们:“介开心啊,有这么好笑的?都半夜一点多了,你们怎么不要睡觉的?不要忘记,你们都是癌症病人!”

说完,护士拉上门走了。有那么一小会的停顿,很快小K就不以为然地接了下文:“滑稽吧,生癌怎么啦?癌症病房又不是太平间停尸房,不好发声音的?”

终于,大家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

大清早,光头从楼下拿着血常规的化验单冲进病房,大声向大家宣布:“都去吃薏仁米,灵吧,我昨天验出来白细胞3.8,吃了一天的薏仁米,今天升到5.9了。打什么升白针啊!”

小K把手从床上伸了出来,他肯定不相信,光头赶紧把单子递过去,似乎可以接受化疗,成了天大的喜事。他们每天忙来忙去的,就是在死亡的边缘兜圈子,他们的病房,始终是一张黑白底片,任何事情在那里都变得颠三倒四的。突然,光头的手机响了,她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消失,她瞟了一眼来电显示的电话号码,犹豫着,电话铃一直没有停下来,光头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才接听了电话。小K想把化验单还给光头时,她已经走出病房,站在走廊的尽头,对着窗外在打电话。小K朝她走去,听见她在说英语,隔了一会儿,她不出声了,仔细听着对方说话,再过一会儿,就是光头非常坚定地说道:“No,no!”很快,她就挂断了电话。一转身,发现小K站在她身后,光头尴尬地一笑,满脸的泪水顺着笑容淌下来。小K更加尴尬,默默地递上一小包餐巾纸。

“我不懂英文的,我什么都没有听懂。”

“听懂也无所谓。谢谢侬!”

光头接过了餐巾纸。小K叹了口气,满是同情地看着她的背影,这些在死亡边上兜圈子的人,终归是脆弱的,你随便想想,也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没有人是坚强的,大家都是本能地存在着,但是光头努力靠她的主观意志去点拨自己,不是强迫自己。她的努力只是想证明,她也是脆弱的。光头很快躺在自己的床上准备化疗。

主任来了,她对光头说:“你的化疗药里面,有一个是保护心脏的药,在肿瘤医院,这只药是自费的;在我们这里,这只药是进医保的。所以,我在这里跟你讲清楚,下次化疗,这只药是不是给你用,就要看情况了,我不一定给你开这只药了。”

光头一声都不敢出,连一个“为什么”都不敢问,主任到底有什么“情况”可以看的?已经病成这样了。光头猛然醒悟,是自己得罪了她。就因为光頭没有吃主任开给她的,那个带激素的药,她拿着药方跟主任说,肿瘤医院的医生说的,她不能吃这个药,为了证明自己的诚实,还把发来的短信点开给她看。主任立刻打开眼前的电脑,撤掉了那个药。

老法师说:“看看你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就是看书看傻了。跟你说了,配了药,不吃扔掉就是了。你为什么要去跟她说呢?”

“但是,真的是我的医生让我不要吃的。”

老法师不跟她说话,完全拎不清的人。就为了这一点点药,搞得下次化疗药都要被修改。

“那我给她塞个红包吧!”

“红包你准备给多少钱?那点药,能让你损失多少钱?”

光头沉默了,心里充满了窝囊和仇恨。即使她理解了这个道理,她都很难改变自己的行为,下一次,她依然是“拎不清”的,她就是不想证明主任的“医术”。很快,化疗的反应开始了,这个事情只能被遗忘。她开始呕吐,喝一口水,很快呕出来。浑身无力,连拿着小脸盆的手都在发抖。小K从自己的床头柜里拿出一小瓶Noni果汁说:“你把它吃了,特别有效果。你看我化疗,从来不吐的。”

光头疲惫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她知道,这个一小瓶就五百多人民币,她不需要。

“我不收你钱的,看你实在作孽,哪里有像你这么吐的。”

“我是敏感性体质。没关系的。”光头断断续续地说着,“医生,医生说的,敏感性体质吃苦比人家多,治疗效果也比人家好!吃进!”

“拿去拿去!”

光头闭上了眼睛,她把小脸盆放在床头柜上,老法师往那里瞟了一眼。

“实在作孽,怎么在那里吐血了。”

光头也看了看自己吐出来的东西,于是她掏出手机,给她肿瘤医院的医生发短信,忍不住还是想吃主任配给她的激素药。可是肿瘤医院的医生,即刻给她回信:绝对不能吃,结束化疗,立刻办理出院,到肿瘤医院找小徐医生,会给你开两瓶进口的止吐的药水。我已经跟她说好了。

好长一个短信,眼泪顺着光头的眼角往下淌,一到化疗,她就脆弱得泪水很难控制。现在,光头的心放下了,苍白的脸不再那么发青,她通知亚琴吃了午饭就过来接她出院,她已经完全没有能力办理出院手续了。她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可是新病人又来了,丈夫陪着她,身边还跟着两三个亲戚,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开进了这间小小的病房,似乎每个角落都被他们占领下来。病人染着金黄的头发,很瘦很瘦,不停地咳嗽。刚安排她躺下,就有两个孩子冲杀进来,大喊大叫一阵,又跑到走廊去玩耍了。很快,丈夫又扶着妻子黄毛去见主任。护士长走进病房向大家宣布:“这个5床新来的病人,她是不知道自己生什么病的,更不知道自己已经是肺癌晚期了。所以你们讲话注意,不许有任何地方流露出来。”

“伊是做啥的?”

“安徽来的,在人家家里做保姆!”

小K把背景了解清楚以后,再也不出声了。又有两三个亲戚进来,大声喧哗着:“哪张床啊,哪张床啊!”

没有人搭理,但是他们自己很快就找到了床位。

“这里,这里!这是她的裙子,你看见吗?”

于是在5床边上,他们放下了很多礼品,不仅有水果,营养品,还有送鲜花的。丈夫扶着黄毛回来了,老乡见面,又是热情洋溢的寒暄,他们把别的病床的椅子都借去围着黄毛坐下,小孩子依然杀进病房,黄毛拿出水果给孩子吃,于是那安徽话萦绕在整个病房里。小K苦笑着跟光头说:“我们小时候有一首歌,记得吗?叫‘生产队里开大会……”

光头努力搭上小K的歌词的下半句:“‘诉苦把冤伸……”

那边厢继续“生产队里开大会”,这边厢的人都被吵得痛不欲生。老法师的夫人扶着老公去走廊里转转。可是才出门,又转回身躺下。说是走廊的两边,蹲着满满的两排安徽来的乡下人。小孩子大喊大叫又在病房里绕着别人的床铺奔跑,追逐。小K终于忍不住了,跟黄毛的老公说:“你要叫小孩子不能跑不能叫的啊,否则就出去到楼下花园里玩!这里不是迪士尼乐园,这是病房啊!”要是过去,他一定会说,“这是癌病房啊!”

“哦,我去跟小孩讲。”

黄毛显得精神充沛,不停地说话,一拨一拨的人,轮番地进来看她,聊天,边上病床上的人,都被他们搞得疲惫不堪,“生产队里”一直在开大会。直到吃午饭的时候,大队人马出去了,黄毛顿时垮了下来,有气无力的样子,丈夫把饭端给她的时候,她闭着眼睛无力地摇着头。

小K又在一边给她指点江山:“你不可以这样不停说话的呀,说话是最伤精神的。你看看,刚刚进来的时候,人还蛮好的,现在连脸色都青了,不要说吃饭了。”

“没有办法的,村子里的人来看你,你总是要热情一点的啊。”丈夫说。

“那就不要让那么多人都一下子轰过来嘛!来了有二十多个人吧?”

“不清楚,反正是很多人。我们村子里都是这样的,知道有谁生病,都要去看的。如果你不去,以后要给人家背后指着脊梁骨骂的。”

护士走了进来:“5床,现在下楼去做CT。”

黄毛完全没有了力气,包工头过来,帮着丈夫一起把她从床上抱下来,丈夫弯下身给黄毛穿上她红色的高跟鞋,她几乎崴了一下脚,立刻倒在丈夫身上,他们一点一点朝门外挪去。病房,终于安静下来。老法师在摇头,光头拿起她的小脸盆继续呕吐。生活就是这样踏进一片荒诞的文化里,一块没有人可以踩踏的土地,雾霾笼罩着大家的生活,快乐、痛苦和希望就这样一点一点被卷入进去。每一个人,都无法在这样的环境里表达自己,他们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一种疲惫,难以言表的疲惫啮啃着每一个人的心,如果过去没有渴望过,现在他们比谁都希望活下去,这一份疲惫像他们的孽债,不知道什么时候背上的。大家都不说话,但是感觉会是相同的。

光头的化疗结束了,她完全在床上倒下。亚琴赶来了,帮光头收拾东西,光头拿起自己的衣服慢慢地走向厕所。在那里,她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自己,忍不住笑了,她像包工头一样,眉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掉光了,她像一张白纸,面目模糊,因为最后那一點点黑色的眼睫毛都没有了。她几乎是在苍白的皮肤上,寻找着自己的五官。她努力穿上她的意大利皮靴,鞋带没有全部系上,于是高高的鞋帮就懒塌塌地沉落下来,她重新把自己的黑色牛仔裤管塞进鞋帮子里,走回病房,亚琴已经把东西整理好带走了,光头是来向大家做一个交代。她还没有开口,小K已经对着她大声地说道:“我们这里有三句话是不许说的。”

不懂规矩的光头看着小K。

“不许说再见,不许告别,不许说好走!”

“那我怎么跟你们说话呢?”

“祝你早日康复!“说完,小K竟然举手,向光头行了一个军礼。

光头一下就笑了,她举起那只绑着爱马仕丝巾的手臂,学着小K,也行了一个军礼,手依然举着,她又转向老法师和包工头:“祝大家早日康复!”

“谢谢!谢谢!”

“保重啦!”

光头转身离去的时候,身后是一片笑声,她心里装着满满的阳光和幸福感!原来,群体虽然有着各种狂乱的愿望,他们没有能做任何长远的打算和思考,但是数量的强大,会给人带来不可阻挡的力量,对于一个个体来说,在孤身一人时,人会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有限。光头走进肿瘤医院的大门时,在院子的大树下坐下,亚琴去挂号找小徐医生开药。她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如此虚弱,病房里的笑声远去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最缺乏的就是力量。她坐不住,她想躺倒在大树的石台阶上,曾经多少次经过那里,老是看见那些躺倒的病人,她完全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坐着,为什么那么没有教养,为什么不要自己的尊严?可是现在,她也很难抵制住这个诱惑。她不想要任何体面,她支撑不住啊!人像一团烂棉花那样耷拉下来,她想屈从这种诱惑,躺倒,甚至在那里最后死去。活着多累啊。活下去,活得有尊严,是需要意志的支撑。她把能够坐着,想像成一次俯卧撑的训练,她对自己说,我慢慢地做满六个俯卧撑,如果再坚持不住,我才能允许自己躺下。她拉过自己的拉杆箱,把头趴在拔起来的拉杆上面,闭上眼睛,想像着自己用双手撑在地上,两脚伸得直直的,压在身后。那份想像,就让她汗流满面,但是她默默地数着,一下,又一下。感觉上,越来越喘不上气来,她停顿下来,是想像中的停顿,即使那样,她还是感觉到一种放松。但是,头已经在箱子的拉杆上支撑不住,她抬头看着远方,期待着发生什么奇迹,但是没有奇迹,阳光像一股一股的热浪,把她掀翻在现实里。她只感觉到越来越虚弱。她站立起来,几乎摔倒下来,赶紧想拉住什么,可是那棵大树,离开她的距离太远。她把手伸进了大树下的泥巴里,不要,不要那样难看地倒在上面。心里,继续跟自己说,还有四个俯卧撑必须完成,她再一次闭上眼睛,再一次进入自己的想像。不知道已经是多少时间过去了,当她数到五的时候,亚琴在叫她,她迎着亚琴走去,死死地拽着她的胳膊,像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想,这是第二个疗程,还有四个疗程要去完成,整整十八周的化疗。既然接受了这样的治疗,她必须坚持下去,没有抱怨,没有杂念;但是,她也告诉自己,这是一定要去尝试的,她迎接这个痛苦,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还有治愈的希望。只是,复发的话,她绝不接受,她需要用尊严换取时间。

两年以后,光头早就不再是光头,她长了一头满满的卷发,她把头发剃得很短,像一个非洲人。突然,她听见有人在叫“光头,光头”。她想,那一定是在叫她,回头一看,似乎记得那是小K的女儿,她疑惑着不敢确定,毕竟只见过一面,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于是先试探地问道:“你父亲好吗?”是她,是小K的女儿,因为她的眼圈突然红了,里面涌满了泪水,光头上去紧紧地拥抱着她说:“不要这样,你父亲希望看见你们是快快乐乐的!”

小K的女儿点了点头:“本来都准备出院了,爸爸跟朋友都讲好要去农家乐的,突然他晚上咳嗽,妈妈还在他身边,但是一口痰堵在喉咙口,赶紧去叫医生。你知道的,那是一个民营医院,他们连呼吸机都没有,爸爸活活就被一口痰堵着,给憋死了。”

光头忍住的眼泪崩溃了,她不是因为小K的原因,她是因为想到她和病人的生存环境,一个连呼吸机都没有的民营医院,怎么可以拿到资质成为医院的?她擦去眼泪,对小K的女儿说:“像你爸爸那样活着,最后的一分钟,还是快快乐乐的,他还有一个农家乐的念想。”

小K的女儿不停地点头。

“一定要带着孩子快快乐乐地活着,这是你爸爸的愿望!”

“会的!我们全家马上都要移民了,妈妈跟我们一起走。”

“去哪个国家?”

“新西兰!”

“为什么是新西兰?那里就业会比较困难的。”

“不想那么多啊,就是那里空气太好了,我们做了实地考察,去了好多国家,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都不如他们那里的空气好!”

“太好了!一定快快乐乐在新西兰过日子!”

光头要转身的时候,小K的女儿问她:“你好吗?”

“我还活着!”

“你看上去好精神啊,一点不像生这种病的人。比我们健康人都更健康!你怎么不穿你的意大利靴子了?多酷啊!”

“酷不起来了。”光头自己都笑了,“手术以后,各个肌体还是不大灵光了,走路脚底疼得厉害。我现在都穿这个!”光头拉起她的裤脚管,抬起脚,给小K的女儿看了看,“哥倫比亚牌子的鞋子。”

“这是什么鞋子?”

“登山鞋,鞋底特别厚,脚底不会痛了。我把自己买的各式各样的所有意大利皮鞋,全新的,一双一双送人了。”

“蛮好送给我的。”小K的女儿大笑着。

“送给你也不能穿。我是野蛮人的脚,三十九码半啊!连送都送不出去。”

她们俩都笑了。当她们分手以后,光头想到的是小K,突然对他有了一份新的认识。对于她和小K这样芸芸众生的小人物,还有太多太多的无名者,他们的死都不具有“新闻意义”,他们都没有“成功”过,没有人给予至高无上的评判,你走了,就这么悄然无声地消失了。像卖鱼的一样,除了家人,不会再有人记得他。即使黄毛家的亲戚都来了,很快,连自己的孩子都会把她忘记。麻球、老法师和包工头现在是否还活着?出了医院,光头也是第一次那么深切地想到他们。可是,那间男女混杂的癌病房,却为她启迪了一次生存的思考。年轻的时候,特别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她一直会问自己:我为什么而活着?我到底要什么?可是当她突然发现自己得了癌症以后,看见周边的病人和家属,都是耗尽精力和倾囊而出为癌症付出代价时,她真正理解了中国人的哲学,“好死不如赖活”。光头停下脚步,她不着急,她问自己:人,必须活着吗?如果,你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你活得并不快乐;如果你要拖累那么多家人和朋友;如果你活得完全没有尊严;如果你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你,必须活着吗?光头依然挺直着身板在走路,她有感于小K的快乐,他没有做出什么伟大的事业,开的饭店也不过就是挣了几个小钱而已,但是他善良,他为自己快乐地活了一次。这与“成功”没有因果关系,她连小K的名字都不知道,生命本身就是个体的,意义只存在于他自己的个体之中。

光头不再想这些问题,因为她目标明确,就是要站着生病,迈步走向死亡。她清楚地知道,人生,终究是有终点的,到站下车,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不必那么期期艾艾。就是在下站之前,她要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有朋友问她,如果你只剩最后三个月了,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快乐地活着吗?光头说,会的!因为来日不多的话,更加要珍惜最后的日子,如果人都不死,这个世界岂不是更加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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