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最危险的选举

陈树

“砰！”当地时间7月1日早晨6点半，位于墨西哥东南部的米却肯州Contepec镇，枪声响起。正准备出门的工人党党员芙罗拉·康沙雷兹被子弹击中，倒在家门口。当天晚些时候，执政党革命制度党成员费尔南多·席尔瓦在数百公里外的普埃布拉州中部被暗杀。

芙罗拉和费尔南多，分别是墨西哥为期十个月的选举期间被杀害的第144、第145位政治家。

这一天，正是墨西哥总统和议会选举日。墨西哥联邦选举委员会（INE）将这次选举称作该国“史上规模最大的选举”，超过八千万选民参加投票，最终要选出墨西哥总统、500名联邦众议员以及128名联邦参议员。地方选举也在同时进行。在当天，墨西哥32个州中的30个将迎来新的地方官员。

只是，这场规模巨大的选举，最终陷入持续不断的凶杀、暴力之中。

“想竞选，得有点疯狂”

在宣布竞选州议员后不过几小时，蒙图法就开始收到各种“死亡威胁”。

有时是一条短信，有时是一个电话，听筒那头的声音总是让人无法辨认。但无论何种方式，传递的信息总是相似的：放弃竞选，否则你会死。

从一开始，蒙图法就不曾畏惧过。据他兄弟所说，他直接告诉那些意图让他退出竞选的匿名者：“我不怕你们。”随后，他前往位于太平洋海岸边的格雷罗州参加竞选活动，这里是墨西哥最贫穷的州之一，也是暴力事件发生频率最高的州之一。

九天后，人们在蒙图法的货车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上面有着六个子弹孔。

在墨西哥，97%的谋杀案都处于悬而未决状态。蒙图法的死亡，亦成为其中之一。他的家属却表示，对于凶手，他们早已心知肚明：当地的犯罪集团选中的是蒙图法的竞争对手，另一位候选人。执意继续参选的他，成为犯罪集团的“眼中钉”。

蒙图法之死并非个案，而是墨西哥“史上最血腥选举”的缩影。6月26日，墨西哥风险分析公司Etellekt发布的报告显示，自去年九月选举议程启动以来，遭到暗杀的政治家达到136人。报告发布后，又有九名政治家遇害。其中，超过三分之一的人是此次选举的候选人，或有意参选的政治家。其他人包括民选官员，政党成员和竞选团队的工作人员。暗杀者的具体身份几乎无人知晓，但当局及民众无一例外将政治家的死亡归咎于各类犯罪组织。

政治家被大规模杀害，仍是一个较新的现象。在2012年大选中，遭遇暗杀的候选人仅有6人。此前，记者、活动家及普通人通常是犯罪组织的主要目标。墨西哥调查记者何塞·雷维尔斯认为，犯罪集团杀害政治家的目的主要是恐吓选民、报复拒绝与其“结盟”、甚至与其对抗的政治家。

遭遇暗杀的政治家不仅数量庞大，死亡方式也十分残忍。据德国之声报道，最近几个月里，死亡的政客大多被枪杀、刀砍、火烧或殴打致死，有的人甚至被肢解。暴力确实“劝退”了不少人。《纽约时报》称，有数百人因为恐惧放弃了竞选——即使他们中的一些人，还未获得候选人资格。

除了暗杀外，还有400多起针对从政人士的犯罪案件，包括恐吓、绑架和意图谋杀。

“没有人比这些犯罪集团在竞选中更积极。”格雷罗州高级官员马丁内斯对《纽约时报》说，“想在这儿参加公职竞选，你得有点儿疯狂。”

“最積极的竞选参与者”

“那些在墨西哥城的国家级别的政治家，受到专职保镖的保护，在相对安全的地方工作。”墨西哥全国市长协会（ANAC）曾警告当局，地方政治家往往处于致命的危险中。

去年，格雷罗州特洛洛阿潘市长Uriostegui在市政厅被犯罪组织的成员包围，不得不向州政府请求援助，最终在军方帮助下，得以搭乘一辆军用直升机撤离。

墨西哥国家人权委员会主席Gonzalez曾向联邦政府施压，要求制定保护地方参选人员的安全。然而，全国各地有18000余个职位等待填补，候选人数量则远远大于这个数字，这意味着对每个候选人都提供周密的保护是不可能的。

墨西哥安全分析师亚历杭德罗·霍普认为，暴力事件的激增是由于犯罪集团正在发生变化，“控制领土和地方政府变得更为重要。”他所说的“变化”，指的是毒品犯罪集团的分化以及“业务”的增多。

“对墨西哥来说，‘毒贩政治不是一个模糊的威胁。”调查记者雷维尔斯表示。据他估计，墨西哥现在约有45%的城市在犯罪组织的控制之下，而这个数字“只会越来越大”。

2006年，时任总统卡德龙以打击贩毒集团为首要任务，宣布在全国范围展开“毒品战争”，自此之后，当局长期实行的主要策略之一为“首要打击大型犯罪组织”——正是这个“擒贼先擒王”的思路，造成了后续的严重问题：这个策略使得大型犯罪集团加速分裂，成为更本地化的中小型团体，且由于相互竞争而变得更为暴力。此前，大集团的犯罪活动主要集中在毒品生产和走私活动上。而现在，规模更小的犯罪团体犯罪行为也更多样，勒索、绑架、卖淫、盗窃、赌博……

犯罪行为的“本地化”使这些组织开始将政府官员纳入自己的合作名单中。

“他们需要在当地安插服从他们的警察局长、城镇财务主管、州议员和市长，摆脱任何反对他们的人。”雷维尔斯分析道，“在墨西哥，候选人由政党领导人直接任命，不需要普通党员的同意。选择候选人不透明、政党从犯罪组织中获取资金支持，而司法或税务机关检查不力，这让犯罪组织对政治产生巨大影响。”因此，到达换届的关键节点，这些犯罪组织需要确保“新人”对自己有利。

在一个腐朽的体系里，想要有所作为的政治家几乎得不到当地警察的帮助。64岁的中左翼政治家、奥坎坡市长候选人胡亚雷斯之死，震惊国际。“他是一个无法忍受贫困、社会不公和国家腐败的人。”胡亚雷斯一位亲密的朋友向媒体如此描述他，这些抱负正是他参选的原因。

希望在当选后带来积极改变的胡亚雷斯未能等到竞选日那天。当地时间6月21日，他在家门前被枪杀。而一天前，米却肯州的另一位市长候选人，阿奎里纳市的卢卡特罗在市中心被暗杀。

三天后，米却肯州政府宣布有28名警察涉嫌参与谋杀胡亚雷斯——这正是奥坎坡中心城镇的全部警力。

对于政治家和当地人来说，墨西哥军队替代警察系统，成为更值得信赖的“保护者”。然而，随着军队加入“毒品战争”，这个“最后的底线”也被犯罪集团侵蚀。联合国人权理事会批评道，墨西哥在地方部署军队来打击犯罪组织后，暴力事件只增不减。

“通行做法”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法律和经济学研究学者Edgardo Buscaglia将墨西哥选举描述为“由屠戮和腐败组成的闹剧”。相对于政治家被大规模杀害这个新现象，竞选腐败，尤其是“贿选”，是墨西哥人熟悉的“通行做法”。

数星期前，几位候选人带着礼物来到玛丽亚·萨尔塞多的家门口，这里位于墨西哥城郊区。除了带有墨西哥制度革命党（PRI）徽标的帽子和T恤外，他们还带来一个价值约100美元的大型储水箱。他们告诉萨尔塞多，如果当选，她所在的社区将不再受到水资源短缺的困扰。在他们离开前，萨尔塞多承诺将投票给这几位候选人。

“水箱用处很大。”41岁的家庭主妇萨尔塞多并不认为这场交换存在什么问题，“我要为他们投票。”

这只是诸多贿选事件中的一例。《洛杉矶时报》援引一项最近的民意调查，三分之一的受访者表示他们在此次选举中，曾被政党成员或是候选人贿选。这意味着，在墨西哥，近3000万选民有过与萨尔塞多相同的经历。尽管多数受访者表示礼物不过是墨西哥选举中长期实行的“通行做法”，不会影响自己最终投下的那一票，但仍有部分人像萨尔塞多那样，承认来自政党的“免费赠品”对自己的选票“可能有所影响”。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做法（贿选）越来越多”，德克萨斯斯大学教授基思·格林研究墨西哥选举多年。他观察到，换取选票的方式，通常是如眼镜、建筑材料、洗衣机之类的“实用礼物”，或者当选后将提供“特殊服务”的承诺。

在今年的选举中，政府较以往加强了对贿选的查处和打击，建立起数种机制以检查贿选等非法拉票行为，还委任一位专门负责选举犯罪的特别检察官。不过，违反竞选规则的惩罚通常只是罚款，在过去从未被视作取消竞选资格的理由。

墨西哥反贫困公民行动组织最近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在此竞选中，几乎所有政党都存在“买票”行为，包括候任总统奥布拉多尔所在的国家复兴运动党，而该党的承诺正是“消除腐败”。在事件曝光后，该党的官员瓦斯康塞洛斯公开表示，若国家复兴运动党员被发现存在贿选行为，将被开除党籍。

“国家复兴运动党成员参与贿选，说明腐败在墨西哥选举制度中根深蒂固。”瓦斯康塞洛斯重申党派的廉政追求，“但这是一个庞大的党组织，在某些地方，某些人难免有陈旧的思维方式。”

尽管贿选被普遍视作一种“通行做法”，执政党PRI还是因此受到最为猛烈的指控——被指控利用对现政府的掌控权，试图以贿选、欺诈等方式影响各级选举结果。这个自1929年墨西哥革命爆发后成立的政党，执政逾70年，在墨西哥政坛极具影响力。该党几乎垄断总统职位和议会中的席位，但也维持着民主的外壳——在墨西哥数量庞大的政党中，以民选方式执政。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略萨称之为“完美的独裁统治”。

随着更多新政党和候选人的出现，选民开始将目光从执政党PRI上移开，从未执政的左翼政党成为新的希望所在。不论是地方还是联邦层级的选举，左翼政客被视作象征着“改变”的一股力量，得到有力的民意支持。候任总统奥布拉多尔所属左倾国家复兴运动党，在四年前才刚正式注册，在参选之时却已展现出要赢得总统职位与议会多数席位的势头。

“墨西哥的愤怒”

因为由下至上的腐败，犯罪集团几乎不受执法机关和司法制度的束缚，一年又一年刷新杀戮纪录。而这些正成为此次总统竞选的核心问题。

“猖獗的腐败和暴力事件助长了墨西哥人的愤怒。”BBC写道。让墨西哥人愤怒的，还有国内萎靡的经济状况，以及涅托政府对美国不够强硬的态度。在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将墨西哥人描述为“窃贼、毒贩、强奸犯”，要求在美墨边境筑墙，驱除国内所有的墨西哥非法移民后，墨西哥强烈的民族情绪被激发。

64岁的墨西哥城前市长奥夫拉多尔让墨西哥人看到“现状的出口”。7月1日，在总统选举中一直處于领跑地位的他，如预计那样取得胜利。

数天前，奥夫拉多尔在竞选集会中发表演讲。“过去三十年里，政策未奏效，经济状况糟糕。保持增长的只有贫穷、贪腐、犯罪和暴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把他们（指在墨西哥革命后长期执政的PRI，及曾执政的国家行动党 PAN）和他们的政策送进历史的垃圾堆！”语毕，下方的人群一片欢呼。

这个三度参加总统竞选的左翼政治家，曾经是PRI的党员，后加入左翼政党民主革命党（PRD）。两次失败后，他以“外来挑战者”的角色重新出现在选民面前，誓要“自上而下进行一场革命性的改革”，包括加大反腐力度，通过剥夺“上层阶级”的特权以消除社会不平等现象。

12月1日，奥夫拉多尔将正式就职。他的胜利被媒体称作“墨西哥政治的巨大转变”，然而，对于这个转变，分析人士颇有担心——上台之初与奥夫拉多尔有着诸多相似主张的委内瑞拉前总统查韦斯在本国造成了灾难性的经济和人道主义危机。

而奥夫拉多尔许诺要解决的“暴力问题”，更是一个难题。他提出的方针是另建一支国民警卫队，让在国内最受信任的海军陆战队维护墨西哥街头巷尾的安全。

“对于墨西哥来说，解决暴力问题是一件伤筋动骨的事。”学者科特尔斯表示，他在IMDHD担任研究员，这是一家专注研究墨西哥人权与民主问题的非政府组织机构。“它涉及大量通过毒品交易带来的资金，而这对于墨西哥来说十分重要。因此，无论谁赢得大选，暴力事件都不会结束。”

（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