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帝的最后一个冬天

2018-11-06 02:11卜键
书城 2018年11期
关键词:皇帝

卜键

公元一七九八年,清朝嘉庆三年,为太上皇帝(原乾隆帝)弘历登基的第六十四个年头,禅让的第三年,应也是其在世的最后一年。

刚进入这一年时,八十八岁的爱新觉罗·弘历依然自信满满,全无即将羽化登仙的预感。世上还有那么多需要他操心的事体:鄂川陕等数省持续动乱,一些白莲教大首领尚未捕获;河南睢州的黄河决口抢险堵筑半年,合龙后复告崩溃;洋盗蔡牵集团在东南沿海与大清水师数载缠斗,不仅没被消灭,竟跑到台湾去攻城略地;西域亦不安宁,流窜境外的大和卓之子萨木萨克先是“恳请内投”,清廷也做好了将其安置在京师的准备,却又没了踪迹……而弘历所不知晓的,是清朝在世界格局中的快速衰微,是工业革命后西方列强的崛起,是近邻沙俄对黑龙江流域经久不灭的觊觎之心,尤其是中外军事思想、军队结构和武器装备之间越来越大的差异。

“归政仍训政”,乃弘历在禅让之初刻制的一块私玺,也是他不在位而谋其政的政治宣言。朝廷仍在上皇的严密掌控之中,巧言令色的聚敛之臣和珅一直深受倚信,而盛世早已不在,煌煌大清在英使眼中“好比是一艘破烂不堪的头等战舰”。就在这年冬月,弘历的身体出现状况,并非重病,仅仅是老,挺过新岁的大年初二,终告不支。他应是突然间神智昏迷,对守候病榻的子皇帝及一众大臣,似乎未留下任何遗嘱。

弘历在禅让后统称“太上皇帝”“上皇”,极少见“太上皇”,也许觉得前二者是权位的升格,而后面的三个字意味着退位。官方史籍中多如此表述,当出自这位深得文字三昧的大皇帝的掂兑斟量。

嘉庆三年五月十一日,太上皇帝启程往避暑山庄,进行一年一度的木兰秋狝。照例是乘舆前往,子皇帝掖辇而行;照例要检阅满蒙铁骑,同时也省察民情;照例有无数的狩猎打围,无数的召见和饮宴。他将此视为对大清传统和祖宗家法的持守,也当作身心强健的证明。弘历出生于八月十三日,万寿节(皇帝生日,做上皇之后称万万寿节)多数是在避暑山庄度过,却很少作生日诗,所热衷的是染写殪虎射鹿的英武豪壮。

安眠的喜悦

初入老年,乾隆帝即得了失眠症,每夜常常只睡两个时辰,“若历廿四刻,得三时整睡,则为幸”。禅让之后,毕竟一大堆常规杂务交给了儿子,他的睡眠情况开始好转,而且是年年好转。嘉庆元年的一个秋夜,弘历酣睡了二十九刻(七个多小时),醒来龙心大悦,有诗纪之。到了二年夏,趁着连宵喜雨,有一夜居然睡足了三十二刻,整整八个小时,再赋《安眠》诗,注曰:“向每有失眠之虞,迩年来却得安睡,常逾二十四刻至二十七八刻之久。昨沐昊贶,霖雨应时,心慰安眠至三十二刻,已足四时。”至第三年,这样的好睡眠已经成了常态,“年龄幸致八旬八,夜刻每眠三十三”(《清高宗御制诗余集》卷十七,以下征引仅标篇名)。他将此视为“老年难得之佳境”,在不少诗文中都有描述。

鄂川陕三省的教变乃上皇的心中块垒,郁结难挥,好觉醒来,立刻就会想到这件烦心事:

迩来每喜饱安眠,一夜四八卅二刻。

似此高眠岂不佳,心劳仍念捷消息。

官军无数歼群贼,而何贼首未一得?

(《安眠》)

迟暮老人总喜欢夸说健康,太上皇帝亦不能例外,加上他又酷爱吟诵,睡上一个好觉便要写诗。而横亘心中的仍是白莲教起事,仍是那些未被抓获的教军首领,念及此事就难免郁闷,仅仅写了六句,便尔打住。

朝鲜使臣记述的一个传说

弘历的自矜自夸是有充分历史依据的。自有准确记载的周秦两汉以来,他的享寿之高、执政时间之久罕有其匹。口口声声说绝不超过祖父康熙的在位六十一年,也的确如期禅让,但并未放弃权力,此年宫中历书仍标示乾隆六十三年。但岁月催人,太上皇帝老了。

衰老,到来的时间固因人而异,然所有的年长者都要遭遇,无可避免。举行禅让大典之时,太上皇帝虽已见老态,头脑仍清晰,精神还十分健旺。如正月初四那天,先在皇极殿开千叟宴,将满蒙王公、一品大臣及九十岁以上与宴者“召至御座前,亲赐卮酒”;又在重华宫召大学士及翰林等茶宴,赋诗联句,兴致勃勃。时苗疆战事了犹未了,而湖北教乱方兴未艾,上皇密切关注着前方的战况,也对前线统帅福康安、和琳染瘴病逝极为痛惜。两人灵柩先后返京,他都坚持要亲临祭悼,根本不听子皇帝及臣下的劝谏。

应该说,弘历是一个格外强健的人,又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虚荣。晚年视力减弱,有人献呈产于西洋的眼镜,他却大为忌讳,宁可看不清楚小字,也不愿“借物为明”。三年夏月,御制诗有《戏题眼镜》:

古稀过十还增八,眼镜人人献百方。

借物为明非善策,蝇头弗见究何妨?

诗后附记:“今且将望九矣,虽目力较逊于前,然批阅章奏及一切文字,未尝稍懈。有以眼镜献者,究嫌其借物为明,仍屏而弗用。”一个耄耋老人的争胜逞强,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就在这个春天,他还亲往黑龙潭祈雨。自平地上龍神殿有三组台阶,各数十级,弘历八十岁后改乘轻舆直至碑亭,仅登十余级就可到大殿行礼。而这次上皇突发豪情,坚持要徒步拾级而上,结果气力不足,只好再乘舆。

古往今来有许多老者都以不服老为美谈,实则违背自然规律,不管是政治老人还是学术老人的过分恋栈,都会造成负面的影响。对弘历的日渐衰迈,身边大臣岂有不知,但无人敢于记述评论。据朝鲜在京使臣所记,上皇的记忆力已严重减退:

太上皇容貌气力,不甚衰耄,而但善忘比剧。昨日之事,今日辄忘;早间所行,晚或不省。故侍御左右,眩于举行。而和珅之专擅,甚于前日,人皆侧目,莫敢谁何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下编,卷一二)

这段话有觐见时的直接观察,也有搜罗到的传闻,包括和珅的飞扬跋扈,应大体不虚。

比较起来,国内关于上皇晚年情状的描写较少,起居注此三年皆省记,从其简略的程度,可推测该部分曾经过大段删削。一众起居注官,在留下的著作中也几乎绝口不谈。这是一个政治禁区,一段烟云模糊处,然还是有知情人会讲说转述:

高宗纯皇帝之训政也,一日早朝已罢,单传和珅入见。珅至则高宗南面坐,仁宗西向坐一小杌(每日召见臣工皆如此)。珅跪良久,上皇闭目若熟寐,然口中喃喃有所语,上极力谛听,终不能解一字。久之,忽启目曰:“其人何姓名?”珅应声曰:“高天德,苟文明。”上皇复闭目诵不辍。移时,始麾之出,不更问讯一语。上大骇愕。他日密召珅问曰:“汝前日召对,上皇作何语?汝所对六字又作何解?”珅对曰:“上皇所诵者,西域秘密咒也,诵此咒,则所恶之人虽在数千里外,亦当无疾而死,或有奇祸。奴才闻上皇持此,知所欲咒者必教匪悍首,故竟以二人名对也。”(《艺风堂杂钞》卷三,“和致斋相国事辑”)

场面鲜活,上皇之昏惫执迷,嘉庆帝之恭谨与警觉,以及和珅的敏锐、伶俐和抖机灵,都如在眼前。高天德、苟文明皆晚起于四川,并非白莲教中主要头目,故嘉庆帝听得云里雾里,而和珅只管随口应答,不管信息是否准确无误。那时和珅的感觉必然好得出奇,全不知杀机已伏。

数千年专制史中,儿皇帝的日子大都不好过,颙琰也不例外。但他无疑是一个心机深沉、结果甚好的儿皇帝。通过实录和起居注,可知三年训政期间,颙琰认真扮演着子皇帝的角色,终日侍奉父皇。父皇到哪里都尽量跟随在身后,陪着他祭祀天地神灵和列祖列宗,陪着他接见臣下和外藩使臣,陪着他打围观光和看戏吃茶……在上皇和近侍大臣(包括和珅)的眼中,颙琰是一个孝子,也是一个仁厚平和、严谨持重、做事认真,没有太大本事和魄力的人。

太上皇帝需要的,是一个亦步亦趋的接班人;和珅需要的,则是一个可亲可控的皇帝。颙琰在令阿桂、王杰等清正枢阁大臣担忧的同时,颇让上皇与和珅心中踏实。

憧憬“林下”

林下,意谓树林之间,引申为山野退隐之处。如果说读书做官、科举入仕是无数学子的梦想,而在历经宦海沉浮之后,不少人的梦又渐变为归隐林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缔造的神仙境界,曾令很多读书人向往。由此衍生的语词甚多,如林下人、林下士、林下风、林下意,皆与廊庙官场相对映。钱谦益曾有句“林下有人君侧少,知公未忍说投簪”,亦不识是夸人,还是贬人。

林下,通例不属于帝王。对于君王(包括太上皇)而言,虽有“倦勤”一说,也可退至深宫别院,享受清幽闲适,却没有思想上的自由自在,殊难放旷形骸,无法真正呼吸吐纳林间的清新之风。至于退而不休的弘历,连养心殿都不愿搬离,每天召见军机大员,看奏章发敕谕,春天祈雨,夏月望晴,牵挂繁多,与林下相距甚远。可饱读诗书的他也艳羡那一份胸襟披洒,思慕林下清趣,早在乾隆四十年就赋诗《林下戏题》,禅让后更是多次吟咏及之。禅让第一年,作《林下一首四叠乙未韵》:

乙未曾斯憩,遥期授位便。天恩符获已,子政训犹肩。

察吏贤及否,勤民吃与穿。设惟自图逸,志敢负初年。

述说的是一种矛盾的心态。二十年前就期望禅让授位,而今终获实现,又要担负起训政的责任,不敢自图安逸。诗间有两段小注,很能说明上皇的心迹流变,其一曰:“朝臣致仕者向有林下之称,予践祚之初,立愿至乾隆六十年归政,可以比之致仕者优游林下。是以乙未《憩此戏题》有‘拟号个中者,还当二十年之句,彼时距归政之期尚远,而今竟仰荷天恩,幸符初愿,感何可言!”是啊,人生往往如此,先是有一番美好预期,到了跟前,又不免变化。

第二条小注,便是解释改变初衷的原因:“予既上邀懋眷,以今岁月正元日传位子皇帝。虽去冬子皇帝率内外王公大臣奏请予于期颐后再行归政,情词甚为恳挚,予以昔奏上帝之语,岂可自违,是以弗允所请。然自揣精神强固,又何敢自耽逸豫,遂即自谓闲人?是以每日披览奏章,于察吏勤民之事随时训示子皇帝,俾得勤加练习,予庶不致有负昊苍鸿佑之恩耳。”此类话语他已反复说过多次,所不同的是,这里加上了不敢也不甘“自谓闲人”的说法。由是也知他那挂在口头的林下之思,纯属随意一说而已。

三年禅让的多数日子,上皇乾纲独断,挥斥方遒,子皇帝恭谨虔敬,处处顺承。可是他过得并不愉快,精神上常处于焦灼烦躁之中。国家已到了多事之秋,叛乱难平,将士疲惫,日夜望捷而捷音不至,使之时而又生归政之念。夏月某日,上皇在热河闲坐嘉木之下,山豁松风,林间幽趣,情随境长,由不得文思喷发,再赋林下之章,成《林下一首五叠乙未韵》:

符愿坐林下,嘉阴披爽便。虽然归政子,仍励辟邪肩。

二竖获日指,一章捷望穿。促吟乘飒籁,睫眼廿三年。

此诗也有自注,又说起乙未年的林下诗:“其时拟于二十年后归政嗣子,或得遂林泉之乐。自丙辰元旦授玺心愿符初,迄今已阅三年,而训政敕幾,仍未敢一日稍懈。兼以筹剿教匪,切盼捷章,驰谕督催,殆无虚日。以视悠游林下者,殊难比拟。兹偶来憩坐,回溯前吟,倏忽已二十三年矣。”不管是避暑山庄还是圆明园,以及他所精心设计建造的宁寿宫,都不缺少葱郁的林木,不缺少奇果异卉,然與陶渊明的意境有天壤之别。诗中的太上皇帝坐于林下,却是一脑子的烦乱,无以静享林下之福。

尽管在外人眼里上皇已明显衰老,但没有人会告诉他,洋洋盈耳的多是恭维奉承之声。弘历的确很少得病,自我感觉良好,国家大事刻刻萦绕心头,有诗《戊午元旦》为证:“元之三更六之三,嘉庆乾隆父子覃。训政心仍昼宵笃,承欢膝下凊温谙……”元之三,即嘉庆改元的第三年;六之三,指的是宫内时宪书所示乾隆六十三年。覃,有悠长、绵延之义。弘历的诗多有此类生拼硬接之处,但意思很明白,就是希望这种双日照临、父子执政的状态延续下去。

早在二十多年前,弘历就在皇宫东区为自己营建了宁寿宫,以供禅让后居住。虽说退位后并未搬到那里,心中却也总想着那个富丽堂皇的宫殿群,平日顾不得,在元旦这天一般要去转转看看,写上一首或几首诗。本年元日也留下一组诗作,写道是“洵沐天恩尚身健,仍勤政理训儿谙”。精神健旺是上皇的自我感觉,所有人包括子皇帝对他说的也都是这类话语。

重建乾清宫

乾清宫无疑是紫禁城最具有标志意义的建筑,是皇权的象征和举办盛大活动的地方。嘉庆二年冬,几个太监对火盆管理不慎,引发了一场大火,该宫及一些附属建筑被焚毁。上皇嘴上说不急,实则内心难以忍受,嘉庆帝包括和珅等人心知肚明,对重建的筹备和施工抓得很紧。负责工程的为总管内务府大臣缊布和盛住,也很卖力,是以至本年十月大功告成,乾清宫、交泰殿等整修一新。

十月初七日,四川白莲教首领王三槐被押解至圆明园,太上皇帝即令军机大臣审讯,首枢和珅领衔主审,详报后颁布谕旨:

本日王三槐解到,经军机大臣审讯,据供闻徐添德已被大炮轰毙,罗其清、冉文俦心生懊悔,因畏惧王法,不敢出来。若知伊投顺得生,必皆投出。并称从前知县刘清曾经前往晓谕出降,王三槐当即亲自投赴宜緜军营,其时被营内官员挡住,不准谒见宜緜,以致徐添德怀疑,不肯投出。如果所供属实,则王三槐、徐添德早有投顺之事,彼时宜緜等何以任听属官阻止,竟无闻见,亦未奏闻,以致办理需时。着勒保查明具奏,不得代为回护。至罗其清、冉文俦等果被官兵剿急,或探听王三槐信息,希图免死,竟行投出,亦未可定。着勒保、惠龄等察看贼情,一面仍鼓励兵勇,上紧进剿,总以擒获首犯为正办。设各首犯等有真心弃械,自缚投诚者,亦不妨酌量宽其一线,予以生路。亦可藉此解散余党,稍省兵力。然只可带兵大员数人存之于心,密为酌办,不但不可令兵弁等闻知,即将领等亦不可稍有宣露,以致心生懈弛,此为最要。(《清仁宗实录》卷三五,嘉庆三年十月丁酉)

此谕应为和珅等拟写,上皇命子皇帝颁发,军机大臣云云自是以和珅、福长安为主。此时的王三槐显示出强烈的求生欲望,所供也是真真假假,以假为多。从谕旨看弘历头脑仍然清晰,通过王三槐的供状,见出一些教首的不坚定性,有意拆分和招抚,密嘱领兵大员视情形而定,期望能分化瓦解,早日平定教变。

初十日,太上皇帝在子皇帝陪侍下起驾还宫,阅视修复后的乾清宫等殿宇,深为满意,降旨奖誉在事出力各大臣,又是以和珅为首,也有福长安、缊布、盛住等人。需要说明的是:盛住是嘉庆皇后的亲哥哥,先任总管内务府大臣,不久前又兼镶蓝旗汉军副都统。和珅显然把他当作讨好颙琰的一枚棋子,抬举拉拢不遗余力,这位国舅爷也是顺着杆儿爬,与和大人走得很近乎。嘉庆帝全看在眼里,当时不动声色,亲政后很快将大舅子的职务一把撸掉,降谕说在藩邸就知其“器小贪利”。

上皇对乾清宫的快速修复感到愉悦,题诗《孟冬还宫敬因重建乾清宫成有作》:“昨岁乾清值祝融,纪年嘉庆匪乾隆。从来有应必有故,不以责储惟责躬。”说的是去年降诏自责的事。在任何时候,上皇都不忘自我表扬,讲说自己的丰功伟绩和高风亮节。既揽下了责任,又要讲火灾是发生于嘉庆朝;已说明自己禅位,仍称颙琰为“储”。乾清宫失火后的罪己诏如此,修复后题诗亦如此,注曰:“昨年孟冬二十一日,乾清宫弗戒于火,此事纪载应入于嘉庆二年,惟予自丙辰授玺后并未退居宁寿宫,仍在养心殿日勤训政,事无巨细,皆予自任之。敬思上天垂戒,诚以予仰邀洪贶,践祚六十二年,寿跻望九,康强逢吉,诸福备膺,较之皇祖受眷尤为优厚,未免欣喜过望,是以昊慈于笃佑之中示以戒满之意。予惟抚躬自责,不以诿之于子皇帝。”弘历从自身上找原因,认为在于福大寿长,表示要戒得戒满。

十九日辰时,子皇帝御乾清门听政。那场火灾幸未延及乾清门,是以颙琰在宫中听政地点一直未变。这次听政,部院各衙门面奏引见后,仍是和珅、王杰、苏凌阿、刘墉等以折本请旨。有一道旨意,系湖广总督景安参奏属下侵占军费,“安襄郧道胡齐仑在任声名狼藉,办理军需事务,种种虚捏,任意侵欺,与候补府经历朱谟狼狈为奸”。颙琰即令革职拿问,《清仁宗实录》卷三五:

胡齐仑身任监司,现在军需事务款项繁多,岂容狡诈劣员侵欺冒滥。胡齐仑、朱谟俱着革职拿问,交该督秉公彻底查究,勿任狡展,即行从重定拟具奏。刘锡嘏着勒令休致,速饬回籍,不许在楚逗遛,以示惩创。

这一类的事,上皇已放手讓子皇帝去管了。景安,钮祜禄氏,出身满洲镶红旗,为和珅家族的孙辈,刚刚担任总督不久,举劾下属用不着顾虑连带责任。而颙琰对军费开支浩大、各级官员在在侵占早有了解,借此果断出手。

子皇帝领衔的吁请

进入十一月,太上皇帝的身体呈现不祥之兆,常常有剧痛来袭,“朝或苦剧,夕又差减;夜又呻吟,昼又和平。日日如是,渐不如前”。这也是朝鲜使臣的描述,清朝官方文献中几乎全无记载,只有在上皇驾崩之后,追记了一两句。

就在该月十八日,颙琰率诸王贝勒及文武大臣隆重上表,吁请弘历批准,要在后年的万万寿节,为父皇庆祝九十大寿,重开千叟宴。表文骈四俪六,华美秾艳,可称古今中外马屁文字之代表作,又最能对太上皇帝的脾胃,读懂甚难,照抄一遍也大不易,却值得让大家见识一下:

子皇帝臣率诸王贝勒、内外文武大臣等谨奏为九秩延禧敷天洽庆敬陈吁悃愿睹隆仪事。钦惟皇父太上皇帝陛下健协乾行,吉彰颐庆,缉熙纯嘏,久道化成,保合太和,康强逢吉,授政而仍勤训政,犹日孜孜;延年而不事迎年,惟天荡荡……欣惟庚申之岁,恭逢九旬万万寿辰,仰懋龄之锡羡,符用九而数衍乾元;欢耋算之延洪,筴函三而象昭泰一。福禄来同之盛,际云汉为章;光华复旦之昌,期日星以纪。四时通正岁,支逢协洽之庥;六气钧调天,运萃亨嘉之会。三千叟叠施耆耇,圣犹孩之;九万里竞舞阶墀,皇乎备矣。祥源福绪,溯电枢虹渚而谁;京祉祚昌,稽凤纪龙编而罕觏。欢胪中外,瑞轶古今,众口一词,齐心同愿。子臣仰承训勖,惟欣晨夕之瞻依;上荷恩勤,莫测天地之高厚。雕舆彩仗,趋从都福之庭;玉镜珠囊,荫在长生之宇。方循陔而志喜,实总宙以抒忱,伏祈俯鉴孺私,踵修钜典,天惟纯佑命多,福占万祀之昌,民其敕懋和笃,庆来四方之贺。庶几爻闾瑞辑,并集黄图,太室山呼,咸摅丹欵。乐以天下颂帱,载于率土之滨。亨宜日中,积京垓而自今始;赓扬展拜,虔合万国之欢心;舞蹈摛词,敬率百官而请命。子臣实深踊跃,欢忭之至,谨缮折合词吁恳,伏祈慈鉴施行。谨奏。(《乾隆帝起居注》,乾隆六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

炮制这么一篇文字,莫说今日,即在当时亦大不易。但不论当时和今日,任何时候似乎都会有此类人才。合朝大吁请的领衔者是自称“子皇帝臣”的颙琰,发起人应该也是他,还有一个积极支持者自是和珅,二人皆有文采,却也写不了这个东东。可朝中文星闪耀,王杰、纪昀、刘墉、董诰、彭元瑞,包括与和大人走得很近的吴省钦、吴省兰兄弟,哪一个都可以胜任,倒也不烦猜测了。

其实,太上皇帝的九十大寿在后年八月,差不多还要两年,这时候提出,一来表示郑重,留出充分的筹办时间;二来也是让老爹高兴,让明显衰弱的上皇振奋和期待。是啊,那会是怎样浩大荣耀的场景!典礼是统治者的兴奋剂,晚年的弘历乐此不疲,光是想象一番那种盛况就精神愉悦。上皇当即照准,说本因教变未平不想举办,考虑到皇帝(敕谕中不再称子皇帝,且已有一段时间了)孝心之诚,考虑到天下臣民的心愿,“不得已姑允所请,于庚申年举行庆典”。他要求一切比照康熙六十年和乾隆五十五年的千叟宴规格,相应增加乡试和会试恩科,并亲自任命了大典筹备班子,“专派大臣董理”,自然又是以和珅为首。

由于上皇离世,这是一场没能举办的庆典。有意思的是,嘉庆帝亲政后,在自己的实录和起居注中彻底抹去了此事,不光不见吁请的表文,甚至连这件事提也不提,似乎压根没有发生过。同样被删去的内容还很多,应是与和珅有关的,以至于《清仁宗实录》的这两个月纪事寥寥,只能合为一卷。而届时仍举行了乡试会试的恩科,算是对老爹的一种追思。

“望九”与“来孙”

由前面的描述可知,一直到三年冬月的降临,太上皇帝弘历豪兴未退、激情未减,胸中还涌腾着许多期冀和希望。他盼望早日剿平三省教乱,盼望睢工大坝早日合龙,盼望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还盼望六世同堂……他仍然在勤奋作诗,诗中不断出现“望九”字样,自称“望九训政之人”,对达到九十大寿显然充满信心。

望九,意为接近九十岁,也有希望活到或超过九十之意。前文中已有征引,兹再列举数例,以见此语在御制诗中出现之频:

然望九之人不可奢言,若果至耄昏,则当全付嗣子,一切弗问矣。(《迴跸至御园即事有作》注)

园中获鹿亦其常,望九精神喜尚强。手熟发机酌迟疾,眼明星斗辨毫芒。(《获鹿》)

自上年元旦授玺初愿幸符……迄今又阅二年,仰赖天祖眷贻,年跻望九,精神强固,训政如常,实为从古太上皇未有之盛事。(《嘉平月朔开笔再叠辛亥诗韵》注)

予春秋八十有八,望九之年,精神纯固,眠食佳安……(《新正宁寿宫即事》注)

今余年跻望九,尚欲循旧例步登,勉陟殿阶一成,觉筋力未逮,始易以轻舆……(《诣黑龙潭祈雨再用丙辰诗韵》注)

弘历在禅让期间的“望九”,一如早先的“归政”,开始时犹留有余地,有些谦逊低调,越到后来越显得势在必得。当年春天,他的元孙载锡已经成婚,依照常理来推测,庆祝九十大寿之前应能诞育,便是上皇的第六代。在八十八岁生日前四天,弘历想起此日为清太宗忌辰,作为太宗元孙,赋诗明志:

仰望如霄上,俯临欣目前。一身亲七代,百岁待旬年。

顾谓元兮勉,喜瞻来者连。自知不知足,又愿庶应然。

(《八月初九日作》)

他在诗中抒发了对皇裔兴旺、瓜瓞连绵的期盼,同时已不满足九十之数,开始设想能够长命百岁。一身亲七代,是说自个福报深厚,上得见父祖,下有四世子孙,典型的乾隆式诗句;百岁待旬年,则是一种切切期盼,觉得再活十二年似乎也不成问题。第三联要求元孙努力,早得子嗣。最后自我调侃,说也知有些不知足,却愿能一一应验。

元孙,即玄孙。顾谓元兮勉,这个“元”,指的是玄孙载锡。小注曰:“元孙载锡于今春已成婚礼,即可冀得来孙之喜,若能仰邀鸿佑,得遂此愿,更为亘古希有佳话,欣跂实深。”载锡出于弘历长子永璜一系。永璜素为皇父所不喜,连带长孙绵德也不受待见,本来承袭定亲王,又被降为郡王,再革去爵位。降至曾孙奕纯,勉强赏了一个贝子,下一辈的载锡,更是等而下之。但作为元孙中年龄最大的载锡,自有一种特殊的存在价值。早在八年前,乾隆帝就希望七八岁的载锡随围,即参加木兰秋狝,命和珅询问情况,能不能骑马?认不认生?行围时会不会害怕啼哭?一史馆存档一封和珅亲笔信函,转达的正是乾隆帝的口谕:

……若皆能前来,所有夾棉皮衣皆向刘秉忠要,令其宽为官做。应用之架子鞍、小撒袋、弓箭皆用十公主从前小时进哨者,更省另做。如此,则朕带元孙一同乘马行围,不但各部落外藩□□盛事,且见之题咏,又可为千古佳话。

又是几年过去,载锡长大成婚,成为上皇心中的宝贝,肩负着诞育五世孙的重任,即“来孙”。载锡未能完成高祖的心愿,延至嘉庆八年冬始得一子,赐名奉庆,距弘历崩逝已然五年有余。

太上皇帝从不忌讳说老,也从不自言衰迈。他喜欢在诗文中数说自己的年龄,从八十六岁写到八十八岁,年年都说,反复地说,可接下来便要夸口“精神强固”“犹日孜孜”,还要显摆能够骑马、登山和狩猎。

等到上皇承认老衰,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朕体气素强,从无疾病,上年冬腊偶感风寒,调理就愈,精力稍不如前。新岁正旦,犹御乾清宫受贺,日来饮食渐减,视听不能如常,老态顿增。”此新岁指的是嘉庆四年。这段话出自遗诏,却也很难算是上皇自己说的。

望捷

辞世前两天的嘉庆四年正月初一,太上皇帝仍是子夜早起,至养心殿东暖阁明窗下举行开笔仪。这幅元旦祝辞今存于第一历史档案馆,依旧是朱、墨二色,笔触极为潦草凌乱,能见出上皇在一息尚存之时,对皇家仪节的郑重持守;亦觉在迷蒙缭乱之中,其强大的自信心已有些飘忽。

哲人其萎乎?

在最后的日子里,一世英明聪察的上皇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应说清醒的时候居多。而只要头脑稍微清晰,他就会想到三省的白莲教之变,“依然渴捷敕幾忙”。

据实录和起居注记载,元旦这天,上皇参加的活动,除单独进行的元旦开笔外,大型的仍有很多:先被迎往乾清宫,子皇帝率诸王、文武大臣、蒙古王公及外藩使臣行庆贺礼;接着颙琰侍奉老爹出御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贺;然后又回到乾清宫,“赐皇子亲藩等宴”。虽有暖轿,可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但对一个耄龄老人诚大不易。我们说他喜欢这类盛大仪式,喜欢君临天下、众臣簇拥的感觉,此际也成为一种沉重负担,一种必须履行的职责,即使觉得有些累,也要咬牙坚持。当日还以朝廷的名义,对黄河决口造成的灾民加赈,涉及江苏八州县、安徽七州县、山东十二州县。每年朝廷都会在元旦这样做,但受灾地域还是明显增多。

自乾隆二十年起,弘历在元旦写诗志贺,并作《元旦试笔》两首,以后相沿成例,已然持續了四十三年。今年元日,上皇感觉疲惫,减去“试笔”,仍写了元旦诗:

乾隆六十又企四,初祉占丰滋味参。

八十九龄兹望九,乾爻三惕敢忘三。

虽云谢政仍训政,是不知惭实可惭。

试笔多言今可罢,高年静养荷旻覃。

病中的上皇仍未意识到死亡的临近,操心着要在明年举办的九十大寿,却也有了较多的反思省察。“滋味参”的“参”字,既指纷纭繁杂,五味杂陈,又有领悟、琢磨和反省之意。他开始将归政称为谢政,对自个的训政也不无自嘲,一句“是不知惭实可惭”,包蕴甚多。这样的表述只能出于上皇自己,无人敢尔代拟。由是也可以想象,上皇心中有了新的人生设计:不光是减去两首试笔诗,以后连训政方式也会有较大调整,可能要以静养为主了。

初二日,上皇照例是习惯性早起,浮想联翩,挥笔写下一首诗,题名《望捷》:

三年师旅开,实数不应猜。邪教轻由误,官军剿复该。

领兵数观望,残赤不胜灾。执讯迅获丑,都同逆首来。

禅让的三年,“望捷”是上皇诗作的主题之一,先是盼望苗疆之捷,后来又盼望湖北等三省之捷。前线也不断有捷报传来,小胜大胜,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却总是难以彻底平定,此伏彼起,战火蔓延。他总结三年镇压白莲教的战争,对教变的兴起,将帅的推诿观望,以及生民离乱之悲惨都有反思。这是弘历生命中的最后一首诗,他希望早日结束这场浩大持久的战争,满纸的窘急焦灼,满纸的郁结烦乱。

参莲饮

晚年的上皇喜欢服用人参,将上好的老山参切片含服,大见滋补之效。自腊月开始,对于气虚体弱的他,太医也选择以人参为主,徐徐调理。初一日上皇御殿受贺及赐宴间隙,多次服用参麦饮和灯心竹叶汤,皆有滋养和清凉退火功能。应该不算什么病,年节事繁,老人家有些上火而已。

大年初二,应是在写完《望捷》诗后,太医院御医涂景云、沙惟一来为上皇请脉,认为脉象安舒平和,但有些气虚,提议服用参莲饮。这之后,情况便急转直下,据《万岁爷进药底簿》:

初二日卯初,进参麦饮一次,用人参一钱五分。

涂景云、沙惟一请得皇上圣脉安和,惟气弱脾虚,议用参莲饮:人参一钱五分 建莲三钱 老米一钱 水煎

本日巳初至初三日卯正一刻,陆续进参莲饮四次,用人参六钱。

《清高宗实录》卷一五○○也写道:

涂景云、沙惟一、钱景请得太上皇圣脉散大,原系年老气虚,屡进参莲饮无效,于本日辰时驾崩。

所记皆为太上皇帝的临终前的治疗过程。没有抢救,也谈不上什么治疗,不管是参麦饮,还是参莲饮都非急救之药,更像是一种补品。几位御医的诊断是正确的,即“年老气虚”;其做法也得当,那就是用人参等补气提神,不作无意义的抢救。

整整一个昼夜,颙琰在养心殿寝宫照看和陪伴父皇,“吁天虔祷,问视弥谨”。作为一个孝子皇帝,他的表现堪称典范。实录记载:“皇帝侍疾寝宫,问视弥谨,太上皇帝握手,眷爱拳拳,弗忍释。”至晚间,上皇深度昏迷,次日清晨,冬天的太阳刚升起不久,死神扑剌着黑翅膀翩然而至,强行拥抱了这位“十全老人”。

对于父皇的崩逝,颙琰极为悲痛,恪尽子皇帝能做的一切。《清仁宗实录》卷三七:

壬戌辰刻,太上皇帝崩。上至御榻前,捧足大恸,擗踊呼号,仆地良久。视小敛毕,先趋乾清宫,于西丹墀下跪迎大行太上皇帝吉轝,敬奉乾清宫西次间。上翦发成服,皇贵妃及妃嫔以下俱翦发成服。申刻,大行太上皇帝大敛,上痛哭失声,擗踊无数。既敛,奉安梓宫于乾清宫正中,陈奠设幕……上哀恸深至,自旦至晡哭不停声,竟日水浆不入口。王大臣等伏地环跪,恳上节哀。上悲痛不能自已,左右皆弗忍仰视。

这时的记载中已不可能提及和珅,然以常理推测,其必在“伏地环跪,恳上节哀”的近臣中。一身兼任军机处首枢和内阁首辅的和珅,必也会泪流满面、捶胸顿足,可后来公布的罪状,说他在上皇病重时“谈笑自若”。和珅也许心内真有着几分轻松,毕竟不再需要同时侍候两个皇帝了,他天真地认为已然将颙琰彻底搞定。

上皇的辞世,是典型的无疾而终。他是一个有福之君,死时有子皇帝执手陪伴,也仍有重大遗恨,那就是三省教乱尚未最后平定。颙琰在当日发布诏书,称颂皇父的一世英明,感念其亲授大宝的盛德,慨叹不克举办“皇父九旬万寿”的遗憾,发抒内心之无限痛殇,同时也对两件事作出部署,一是追剿教军,二是大丧的办理:

其军营总统诸将等,亦当仰体皇父简拔委任之恩、训诫督责之意,振作自新,迅扫余孽,上慰在天之灵。尚属天良不昧,勉之。至一切丧仪,着派睿亲王淳颖、成亲王永瑆、仪郡王永璇,大学士和珅、王杰,尚书福长安、德明、庆桂,署尚书董诰,尚书彭元瑞,总管内务府大臣缊布、盛住总理。

大丧当日,孝子皇帝似乎有些精神恍惚,一夜无眠和巨大的哀恸,以及尚未衔接好的角色转换,使他的谕旨还沿着旧日轨迹,任命和珅为治丧班子的核心人物,而对前线领兵大员,已露出不满的口风。

太上皇帝崩逝,颙琰的皇帝称号前终于去掉了那个“子”字,是谓亲政。而在第二天,嘉庆帝就降旨免去了和珅的军机大臣和九门提督,命其在殡殿日夜守丧,不得外出。紧接着是革去了和珅的内阁大学士,逮捕审讯和查抄家产,宣布其二十条大罪,责令其自尽。时在正月十八日,距上皇驾崩恰半个月。弘历本想为儿子留下一个治国高手,以为身后必会君相和谐,应万万想不到这雷霆一击。所谓的“嘉庆新政”,正是以前朝宠臣和珅的死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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