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四题

2018-11-10 05:24李雪峰
躬耕 2018年8期
关键词:茶杯草木村庄

李雪峰

五十自话

丙申猴年十一月,就是我的五十岁生月了,属马的人遇了猴年,给我的自省是:衰老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是猴年马月,而是已经迫在眉睫的事情了。中国古语说人生不满百,五十岁,已经是从热辣辣的太阳下渐入夕阳晚风的林荫道了,是到了人生知天命时候了。唯其至此,方才真正体悟到了什么是韶华易逝,什么是人生苦短,什么叫白驹过隙,才明白了生命不过是上天的惊鸿一瞥。

老对谁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既然老了,那就坦然地承享生命之秋的丰厚赐予吧。

本来我就讷言,人少而熟的时候,偶尔可口吐莲花,但人一多,就乱了方寸,憋在肚子里的话就乱成了一锅粥,拔不出一根像样的丝来,遇上发言就像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劫难,面红耳赤憋不出一句能堂而皇之的囫囵话来。很庆幸自己从一而就的是一个人少钱寡的文化单位,也庆幸自己的人微言轻,从没有人隔三差五邀请你去主席台上妙语连珠,也没有人为难你去万众瞩目的地方慷慨陈词。全单位学习,也只有三人,都是你一言我一语的闲扯,没有受过周武郑王的作难。如今老了,一老便絮叨,更没有人爱听你的马腿拉到驴胯上,可以放心地明哲保嘴,少说为佳了。老而少语,一是清净了别人的耳朵,二是也少了自己说话的为难。

一介满嘴乡语的人来到人声喧喧的城市,三十多年,自己就像一个挑了两筐鸡蛋的人走在了人潮里,满心忧虑自己怕撞到了别人,不是怕撞碎了自己的鸡蛋,而是担心脏了别人的衣服。三十多年了,办公室的电话响了,从来不敢等铃声响过三声再接,怕是怠慢了领导。见了机关下来的人,不称领导不说话,怕是慢待了未来的领导。领导说了个笑话,没有听清也要跟着笑,听过了一百遍也要像头一次听说,要不就有反应迟钝之嫌了。前怕狼后怕虎谨小慎微了几十年,生怕一根麦秸砸伤了自己,如今老了,不再考虑位子晋升,不再焦虑社会地位的进退,能谈得来的就多聚聚,谈不来的就淡然避之,名利场上前涌后搡,谁会去计较一个已经闪在路边的老人呢?老,让人超然,岁月既然给了我这么一个超然的机会,那就趁腿搓绳,从台上退下做一个悠然的看客,不再劳心费神地去听锣听音,不再苦心孤诣地推敲比禅还难琢磨的名利潜规则,爱圆遂圆,乐方成方,活成一段真正的自己。

人说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刚入社会的时候,每逢酒宴,最边角的位子就是自己的,给人提茶倒水的眼色活儿是自己的,别人劝酒,自己不敢丝毫推辞,生怕一杯水酒得罪了谁,误了自己露水大的一点前程,想喝要喝,不想喝也得硬着脖子喝。记不清自己醉了多少回,但只记得稳坐上位的贵人没见喝醉的。很多的时候,醉得多难受也不能醉在酒场上,担心的是酒后失态,担心的是酒后失言,但一到家里就成了一堆烂泥了。家人烦我嗜酒,但我不是领导,又不是贵人,小鬼不醉谁醉呢?如今年长了,酒宴的座位逐年在提升,基本不再是敬陪末座了,但我清楚,能近上席,不是因为自己职位的上升,也不是因为社会地位的提高,而是因为自己的年长,因此我从不敢在酒桌上趾高气扬,也不敢因为坐了上席而得意忘形,我只是时时在提醒自己,别人敬你,只是在敬你的年长,只是在敬你随年长而来的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除此三高,我还有什么可以引以为自豪的?如今五十岁了,虽然从酒桌末席熬到了上位,但自己不能因恋高而贪位啊,不该赴的席坚决不赴,必喝不可的要尽量少喝,喝酒的快乐是大家的,而身体的健康是自己的,自己对自己是更要且行且珍惜啊。

自幼出身贫寒,吃饱穿暖是自己最宏伟的人生目标,因此我从未追踪时尚,也不讲究穿戴,人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但心是一颗乡下老农的心,什么考究的衣服也难穿出一个气派来。衣服,我只讲究干净舒适;脸面,我只追求卫生自然。没有因为自己的貌不出众和衣不光鲜而和道貌岸然的人物站在一起自卑过,也从没有因为要见什么大人物,或因要出席什么重要的宴会而涂脂抹粉过,我不自我粉饰内心,也从不粉饰自己的外表,大地的自然是对季节的尊重,人的自然是对生我养我父母的尊重,因此我向来不推崇为美而整容,让自己挨刀受痛,而去取悦别人的眼睛,我认为那是对遗传的背叛,是对基因的亵渎,是傻瓜才做的事情。我天生头发软黄,但我至今没有去烫染过、拉丝过,韭菜再拉长拔高,它还是韭菜,它只是蔬菜,它不会变成主粮小麦来。我曾为许多人企图用色素掩盖白发而暗自好笑,上边的刚刚染黑,一夜之间,发根的白色又冒了出来,岁月和年龄岂能是藏得住的?叶老自黄,人老自苍,没有皱纹是可以抹得平的。我不藏老,就像半生心不藏奸,脸面该皱就由它皱去,头发该白就由它白去,只是衣服要洁净,没有饭渍,胡须要常刮,免得蓬头垢面,影响了社会的文明。其实形象老了没什么不好,诗人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老将是我的通行证啊,外出乘车,不再担心自己没有及时给老人让座而忐忑不安,和漂亮女性接触,不害怕别人揣测自己有不齿的企图,发表了文章自我欣慰,也不再有人忿然指责你为名为利,不小心挡了别人的路,人们也会释然地说:他老了嘛。

写了半辈子文章,最怕的是别人见我就问:最近有什么大作?平常的人問,那是对我的客套,就像是见了老师就问快放假了吧,但若是领导问,就不同了,那是问你是否懒惰了,他若说是拜读,我就更惶恐了,因为他是要检查你的作业啊。最烦的是邻居和亲戚,他们认定你写文章就是码钱,见了就问,又写文章了吧,挣了多少钱?其实这个社会,写文章就像搞摄影的,是劳神又烧钱,因此有人出了书赠我,我会同病相怜地体贴他说“又花了不少的钱吧?”我没有为自己发表了文章而不可一世过,也没有为自己的一篇文章得了某某评论家的青睐而自鸣得意过,我最得意的作品有两部,一部是自己的女儿,一部是自己的儿子。我没有上过大学,只是高中毕业,而女儿却读了博士,且是学的理工,是可以用所学为国家为社会做点贡献的。儿子尚幼,不是天才,但成长茁壮,并且心地善良,自养自足是自不必虑的。五十回首,犹可满意自己的,不是自己熬夜枯坐的半生涂鸦,而是自己的一双子女,我的文章是速朽的,传我世的,是我的语燕和李晋啊。因此老了,要和书房少待,更多的时光要和儿女共享,天伦之乐是给我的最大回报。

我的父母是一介农民,如今年届八旬仍在农田劳作不息,在他们看来,人生没有退休的时候。父母尚耕,作儿女的安敢言退?因此,年过半百虽然牙松眼花,虽然腰酸背痛,但也远不到我说罢称休的时候,那就只有小车不倒只管推了,就像老家里的那只松花母鸡,即便被放在了粮谷堆里,也还要自己用爪扒着吃,不能一天下一个蛋来,就三天两天憋出一个蛋来,产蛋多少无所谓了,我唯求自己不下软蛋。

都说人老絮叨,刚刚五十我就絮叨到如此,庆幸自己的生日是在农历的十一月十五,早上四天,就是双十一了,比“川”字还多一竖,不知要东拉西扯得多辽阔了。好在是自话,要不早就让人喝倒彩了。还是马上打住,阳光这么的好,还是独卧南窗下,静静地打我舒坦的盹儿去。

是为五十岁自记。

晒太阳

冬天回到村庄的时候你一定要晒一晒太阳。

或是在避风向阳的墙角一隅,或是在田野里的一处坡坎下,也或是在弥漫着缕缕陈年麦香的稻场麦秸垛下。村庄的话就像是周而复始的季节,总是絮絮叨叨说不完的,饭桌上的三言两语是说不透的,如果你有闲的话,你就搬一把椅子坐到洒满阳光的墙角去,你刚蹲下,家人就围来了,父亲袖着手,母亲端着一盆未洗完的衣裳,或者是一篮未择完的菜,左邻右舍的婶子大爷们,他们不过两袋烟的功夫,都会不紧不慢地过来。还有那些总是围着人群转的村庄的狗们,它们先是绕着人们的裤脚嗅过来又嗅过去,三五圈就倦了,懒懒地歪在人们的腿脚旁,耸下了老是竖着的耳朵,暖暖的太阳在它们的眼睛里一氤氲,它们的眼神就顷刻迷离了,脑袋枕在谁的棉鞋上就入定般地睡着了。那些不甘被冷落的猫们也来了,它们躬着身子,仿佛要把毛绒间的寒气抖擞掉,然后拧身一跳,就跃到了谁的怀里去,婴儿般地披满金黄的太阳似睡非睡地睡着了。最具绅士风度的往往是村庄里那些散养的鸡们,它们三三两两不急不缓地踱过来,来来回回不急不忙地围着晒太阳的人群用爪拔着泥粒叨虫子。只是一盏茶的工夫,似乎一个村庄都围过来了。他们说村庄的人,村庄的五谷,说种种收收,说菜园的菜,也说一年的风雨,甚至会说起世界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当然,他们絮叨最多的还是村庄的事,谁的儿子结婚成家了,谁家的牛一胎就添下两个小牛崽来,村里的某一个老人,前些天还在田里干活呢,不想一夜的功夫便走了。一会儿为哪一家庆幸苦日子熬到了头,一会儿又为哪一家的灾难唏嘘不已。阳光暖暖的,有细微的鼾声从角落里传来,那是谁在暖阳下睡着了,人们也不去打搅他,或许,他正在梦里忙着他田里的庄稼呢。也有人坐在角落里出神,或许,他正思谋着自己的事情呢。你如果很长时间没有回去,一个上午或下午的太阳晒过来,村庄一年的脉络你就清晰了,村庄一年的时光你就明了了,庄稼的收成,雨水的逆顺,生活的甜涩,村庄的气场一下子就赋予了你岁月的醇厚和生活的澄明,心魂一下子就被晒暖了。

你如果有雅兴,还可以踩着残雪斑斑的小路去稻场上。那是村庄最适宜晒太阳的场地。三五个人默坐在避风向阳的麦秸垛下,没有屋子和树木遮挡阳光。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阳光像漫过田野的一簇一簇烫金色涟漪,从浅浅的苍翠麦田里一波一波地涌过来,洒在你的周身上。稻场上一个又一个圆厅似的金色麦秸垛,就像村庄收割了一年的阳光垛,你一偎紧它,四季攒积的暖意瞬间就把你给暖透了,浓浓的麦秸气味醇醇地笼罩了你。这个时候你不须说话,那些偎着麦秸垛晒太阳的人他们往往也不怎么说话,他们只是若无其事地瞅你一眼,翻了一个身,便又很快沉沉地睡去。他们是村庄最懂得晒太阳的人,劳作了三个季节了,他们一直是田野里忙碌不停的主角,现在他们终于闲下来了,但他们贪婪泥土那些芬芳腥甜的气息,他们一刻也不舍那些过往庄稼的风味。他们窝在自己的麦秸垛下晒太阳,梦着的是自己种种收收的稼穑,安宁着他们呼吸的,是从四野吹拂过来的泥土氤氲的缕缕乳白泥香,呢喃的是那些他们熟稔的麻雀、喜鹊,那些寒冷的鸟们,就在稻场上边觅食遗落的谷粒,边无声地跳来跳去陪他们晒太阳。当然,在稻场上晒太阳最惬意的还是村庄里的那些牲畜们,它们散落在阳光暖洋洋的禾垛周围,不紧不慢地咀嚼着麦秸或豆秧,村庄岁月的静美仿佛一下子就被它们拉长了。

但最酣畅的还是在田野里的某处坡坎下,找一角洼处,三两个村庄里投声投气的朋友,从垄边搂来一堆干枯的枝枝叶叶,顺手再捡一堆人们遗落在田野的红薯、土豆,甚至是几个树上的霜柿,燃上一堆哔哔剥剥的野火,将那些红薯、土豆埋进火灰里慢慢地焐烧,然后几个人就背靠着地气暖暖的坡坎,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边眯着眼睛闲适地晒太阳。有人胸脯晒热了,便转过身来,晒晒腰和脊背,腿和脚舒坦地伸在热烘烘的火堆旁,一盏茶的工夫,周身就暖融融的,仿佛阳光像一簇簇痒痒的针芒细密地逗惹着皮肤,雾一样的热汗一会儿就迷蒙满了额头和手掌。在这里晒太阳,你可以眯着眼仰看天上的云舒云卷,你可以蹲着身遥看远处错错落落的村庄和那些阡陌纵横的田野,你可以舒坦地闭上眼去,听村庄里隐约传来的鸡鸣犬吠,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思谋,只是静若处子般静静谛听鸟的清脆寒鸣,或者是风从坦荡如砥的原野上拂过,或者是从枯草尖上滑过的细微的声韵。慵懒的暖阳柔柔地笼罩着你,田野里被暖阳烘得缕缕直腾白雾的水汽纠纠缠缠地缭绕着你,而火堆里,那些被焐熟的红薯和土豆的浓郁气息醇醉着你,你不知不觉地融入了自然,而生活离你也是如此地贴近。半天的太阳晒过去,人生的喧嚣一下子仿佛就被滤净了。

在冬天,你如果回鄉下,回到你的故乡去,你一定要去老家的墙角、稻场或者坡坎下晒一晒乡村的太阳,你的衣服里会藏满村庄暖暖的阳光,你的灵魂里会蓄上一捧故乡岁月的暖意,你的血液中,会涌动起一缕不散的故乡暖暖情愫的。外边的风再大,尘世的寒意有多么的深,你总有一缕自己的阳光,揣在你的心魂里和岁月里。

在冬天,你一定要晒一晒故乡的太阳。

登霄山记

戊戌年春月,一帮城里闲散之人,张罗着去登霄山。

素来对登山没有什么热情,生于深山农家,年少时翻山越岭是为生计谋,披荆斩棘爬岩穿涧已经厌倦,但闻听是爬霄山,却一口答应下来。一则是近30年缩居小城,日月恍惚,一闪就年逾半百,不知自己体力如何,欲看自身是否还是当年那个身手敏捷的农家少年,验证一回自己的体力。二来是蜗居霄山之北县城数十年,每日推窗南望,瞭眼便能远眺霄山,听史书云曰,霄山春秋之际为楚祭祀圣山,又道霄山雪霁是古内乡八景,民间流传霄山戴帽可预测西峡晴雨等等,自己于霄山脚下生活数十载,却未能身临其顶一次,着实心生惭愧,于是就随众欣然登往。

霄山不高,亦不险峻,平日推窗南眺,印象如雍容瀛洲富士,我在自家阳台验证自己眼力,近年多以能否隐约看到霄山之巅的电力塔为标杆,能看到则暗自欣喜,自感眼光不老;累得眼疼而目不能及,就知道自己近日用眼太多,赶紧远离电脑、手机微信,休养眼目。霄山,可以说是我的眼医啊。但身至霄山之下,穿梭荆莾其中,仰观崇岭险崖,路险之处,自觉弓背俯身,喘息不已,方知自己往往自大,小看了霄山,高山不语,不语之山,才让自己现了原形:原来我是渺小之人啊。

攀爬霄山林间,同行者纷纷指点路旁草木,此树何名,此草何姓。初时,我自诩是深山出身,遍悉各种草木,但仅仅识出20余种,其他众多草木,却认不出名道不出姓,才恍然觉悟自己的孤陋寡闻。生在草木之间,又是草木之人,仰仗草木生活,于熙熙攘攘的草木之中却仅能辨识寥寥几种草木姓名,啊,原来我是如此浅薄啊。

行至半山,歇脚处,发现路旁树身隐隐刻有字迹。立身细看,刻着某某某爱某某某,某某要和某某天长地久云云,不觉哑然失笑。细想刻字之人,当时是何等信誓旦旦,把自己的灼灼情思下笔如刀交给了一棵大树铭记。而今,或许如愿牵手共度人生岁月,也或许早就天涯海角相忘于江湖了。刻字之人,或许早已忘掉了自己当年的那一份情愫,但一棵大树却替他深深记忆着,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悲哀呢?人的情思或许只是山巅的一缕缕云霭,一缕风或许就把它们吹得踪影全无了,但一棵风雨之树却可以替他久久铭记,心灵的记忆远没有年轮的记忆长久,谁能记得数十年前的一场风雨,但一棵树的年轮却不会忘记。信任一棵树,应该远远超过信任我们自己啊。

野林多兰。友人惊喜不已,在霄山挖了一丛迢迢带回,以期兰香雅室。我是不会移植的,多年之前,我也移过野兰尽管悉心悉神浇灌,尽管又是用原山林之间的腐殖质土培育,但仅次年开一径幽花,第三年就再无花事了,成了无花之草。草木有草木的神魂,草木有草木的气场。山涧的流岚使它们情不自禁有了开花的愿望,山野的风月使它们有了或长或浅的花语。于是在山林或是在幽谷,它们像是诗人在自己的书房,像是画家在他们的画室,或引啸长歌,或笔底生花。你爱野兰的高洁,你崇野兰的清幽,但你把它囚禁于你的阳台,尽管你悉心不已,尽管你期望不已,但遗失了自己的土壤,它就不会给你开出自己的花朵来。草木有菁华,草木是有骨气的,漠然了草木的气节,你就失去了它们的芬芳。我不提倡把原本野性的草木据为已有,如果你喜欢梅洁,你可以去踏雪访梅,如果你喜爱野兰的清幽,你可以去幽谷赏兰,这是多么诗意的事情啊,人的据为已有,使诗心沾满了庸俗,因此我从不应邀去谁家看兰赏梅,那像是在观看囚徒。我是一介草木野人,我追崇的是野林访花,我喜爱的是临渊观鱼。人有率性,方有诗性,人有野性,才有诗心啊。

在中国,喝酒是有很多称谓的。古代的人说“吃酒”,写诗的雅客称“饮酒”,民间的俗语说“灌酒”,酒鬼喝酒把自己老婆喝得不胜其烦的,他的老婆就把他的喝酒称作为“灌了猫尿”、“喝了几杯黄汤子”。中国人酒醉也是有阶层的,草民百姓喝醉了,人们就说“喝二糊了”,一般的工薪阶层喝醉了,人们就说“喝多了”,如果是领导喝醉了,人们就很雅气地说“喝高了”。我从开始喝酒至今,向来只听别人称呼我喝醉了是“二糊了”、“喝多了”,从来没有人称我醉酒是“喝高了”。在霄山之顶,一帮闲散之人,放浪形骸,大块吃肉,倾瓶饮酒,啸之,蹈之,我不知不觉二糊了,同游众友相互都说“喝高了,喝高了”,高山之巅喝酒,岂能不高?我们也自雅了这么一回。霄山,让我们终于有了一次自我崇高,让我们过了一次雅隐,做了一次雅客啊。

下山时,山雨忽来,春雨淅沥。众行者无遮无拦,被斜风细雨飘忽得慌不择路,沿岭而下,至半岭,摒弃上山来路,只捡荆莾稀疏处狂奔,原想不过一条细岭左右而已,慌慌至山脚农家,方知距登山处相差十余公里,真正体味了古人所说的“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慌乱入一农家避雨,主人推门一见,恍惚半刻,相互醒悟说“怎么是你?”原来三年前在医院生病住院,我和他同房,不同的是,我血糖高,他血糖低。他早我两天出院,临别时,我送他一把糖果。住院期间,虽彼此未探问姓名,但同病相怜,还是殷殷相别,不期今又相遇,真感慨曰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糖友忽见霄山中”啊!

登霄山,方知山高。

登霄山,方悟已小也。

是日同游者:兄长向阳、陈默、金伟、新芳、俊超、书国,吾弟建军、成华、延通等。

是以为记。

我的喝茶

《红楼梦》里说,女人都是水做的,难道男人不是吗?仔细想想,男人是比女人更水货的东西。古代的书上说起男人饮水,常用的一个词叫“牛饮”,牛饮是什么概念呢?就是像牛喝水一样。我们山里人粗野,不会文绉绉把牛喝水细声细气地称为“牛饮水”,而是简单地称为“饮牛”,“牛饮”和“饮牛”,名词前后一个翻个气势就迥然不同了。“牛饮”是一头牛低着头啜汲一条浩渺的大河,而“饮牛”是河流在前,牛居其后,仿佛不管多么恢弘的大江大河,只要牛一伸颈,就千里大河一壶收,全被汲进牛肚子了。用牛喝水的气势来形容男人的喝水,一下子就白描出了水对男人的要命,也彰显了《红楼梦》里的偏颇,其实男人更是水做的。《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喝水是牛饮式的,现在的男人们又何尝不是呢?在办公室里看,用小巧水杯喝水的都是女人,而那些茶杯几乎和茶壶一争大小的茶具基本都是男人的。走在街上,女性都是差不多把自己的茶杯隐藏在自己的小包里的,而一个男人,似乎茶杯不够大就不是爷们儿,他们总是把自己硕大的茶杯放在顯眼的位置,用茶杯渲染着自己大老爷们儿的气派,也同时泄密了水对他们的要命。

茶水对中国人来说,是生命也是礼仪。家里再家徒四壁,来了客人,也是要殷勤端上一杯热茶的。家境好的,加上一把茶叶,家境差的,一碗白开水也表达了主人热情的虔诚。古人驱不悦之客,不用言语,傲然将茶水泼地,就婉然逐人于交往之外了,茶水是我们古人处事的一种态度。而现在,茶水也是一种社会阶层的划分和一个人的身份。依旧在大河里沽水而饮的,是裤腿上溅满泥腥的乡下人,靠自来水生活的,是鸡棚式集居在商品楼上的市民,而身价不菲的商人和社会名流们,已经是喝的纯净水了。到一个居民区里去,看到那些每天要用纯净水的人家,那都是管了一个小部门或者发了财的。到了一个单位去,那些茶杯刷得纤尘不染的,那都是领导的或者是被领导宠幸的,而茶杯黑魆魆并且愣大粗的,都是那些落寞的职员用的。曾听几个景区小贩交流经验说,看到那些拿又大又黑塑料茶杯的,喊价就往实价上说,他们是一般人,虚价会把他们吓跑的。遇到那些衣冠楚楚,手握擦得澄亮的玻璃杯,走路不紧不慢的,不是领导就是大款,就大着胆喊高价,小钱他们反倒看不上。

但我们这些依水而生的人,谁关注过那些哺育我们生命、而且主我们须臾不能离开的水呢?人的生命是在母亲的羊水中诞生的,又都是在一条条河流边逐水生活的,当你可以离开水的时候,也是生命干涸的终点了。

因此,关注一条江、一条河、一口井、一口泉,一杯茶,是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的事情。当今世界,常常看见某某地方在声势浩大地举行“关注母亲河”的活动,其实喊得最厉害的地方,往往也是河流被污染得最糟糕的地方。我生长在伏牛深山的一个叫米坪的小镇上,生活从没有被水困住过,离河近的人家,没水了,拿起钩担挑起水桶,到几十米外的鹳河里担两桶就是。那水澄亮得近乎无色,且自蕴有山川草木的清甜。一缸河水,放在家里十天半月从不会变色发腐。尤其是镇南头的两眼井,井孔阔大,井面用一块十余平方的褐黄色巨石板铺就,左右各凿一口圆孔,两根石柱置上一搂粗的一根横木做为辘轴支架,相对装上两个摇轴,同时可供两个桶入井汲水,打水的人各自你摇我摆地边家长里短说话边悠悠然打水。井上长年放一木桶,外地的走路人口渴了,随时可以轻松汲一桶沁凉的井水,弯下腰咕咕滋滋痛饮一番。井上用四根木柱擎起一近二十余平米的黑瓦井坊,三面通风,又加上不停从井里翻卷升腾出的丝丝冷气,是我们小镇酷暑的最佳纳凉去处。冒着酷热下地侍弄庄稼的汉子们扛着锄头回到镇上,不忙着回家,都是径直奔井台来,打上一桶冒着丝丝冷气的井水,伸长脖颈喉结咕咕噜噜一阵乱跳,两瓢凉水就灌下肚去,一身的热汗立马就止了。我们米坪人把这水称为“井拔凉水”,酷暑的时候,一瓢井拔凉水,是我们米坪人最甘美的享受。喝了多少代的河水、井水了,而我们并没有因为喝这样的生水而生病过。乡野之人,常常是以水代茶了。

来县城生活后,单位是人少钱寡的小机关,又藏身在偏僻的里街陋巷,不通自来水,只好掘井自饮了。那水也是相当的澄澈,一串上下摇压,一股清泉就从井头汨汨而出了,洗衣、淘洗、做饭,起初和在深山老家无异。但是近些年,随着县城的楼房越建越高,地下水位是越来越低了,二十多年前砸个坑都能冒出一泓清水的地方,如今要想出水必须要端端深打十余米了,而且水质是越来越糟糕了,泥沙多了,水味涩硬,烧水的铝壶往往不久就结出厚厚的乳白茶垢来,洗衣淘菜勉强可用,但做饭、泡茶就明显差多了。尤其是泡茶,任是什么再上品的茶叶,也泡不出原本的珠露清风韵味来,于是仔细生活的人便陆续用上壶装的山泉水了。山泉泡饮,一是器具使主人显得高雅,二是茶香浓郁纯正了许多。我们单位人微言轻,事事都是抓了时尚的尾巴,喝纯净水也只是近四五年的事情,买上三五十张水票,一用就够年儿半載,我们一直用的是“润之泉”的,据说泉在老界岭的荆莾野林深处,人迹罕至,水味十分甘美。三三两两的朋友到我办公室品茶,水美茶香,往往让他们讶叹。我是一介懒人,害怕刷茶杯的麻烦,用过透明的玻璃茶杯,但三五天就糊得没有了玻璃的原色,害怕别人讥笑我混得不好,就偷巧改用了一个紫砂壶的,杯阔而大,就似我本人形体,黢黑粗犷,其上特刻“雪峰”二字,真是人如其杯,杯若其人了。喝这样的山泉之水,又用的是紫砂的茶杯,既是省去了我三天两头刷茶杯的麻烦,又遮掩了自己混得不好的端倪,真是一举两得啊。

但喝茶对我是有些许名利收获的,写过两篇蝇头小文,一篇其名《浮生若茶》,一篇其名《茶壶与茶杯》,都是自己喝茶受到的小感悟,发表以后屡屡被报刊书籍选来选去,甚至被选入了学生的课本,让我浪得了些许虚名,也隔三差五意外收入到一笔稿费去买茶去浅酌,老婆怪我又去买茶喝酒,但靠喝茶获取灵感赚来的小费,买茶喝酒不正是左手赚来右手送出吗,不正可谓是花得其所嘛。

一副喝茶的对联说得好啊,上联是: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喝杯茶去,下联是: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在电脑上鼓捣半天自说自话说喝茶,口早渴了,还是沏满茶杯,独对南窗,品一杯茶去。

有茶人生不孤寂,从来佳茗似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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