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另一个我也喊爸爸的人

2018-11-12 23:13
读者·原创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徐先生爸爸

文|柴 米

文|柴米

第一次去徐先生家是冬天,快过年了,下了大雪。徐先生说乡下冷,一定要穿厚。去买羽绒服,我选了最厚的面包羽绒服,大红色。徐先生说:“乡下人喜欢喜庆的颜色,红色好。”

就穿着那件红色面包羽绒服,顶着一张大圆脸,圆乎乎圆滚滚地去了,忐忑不安。他的爸爸在门口扫雪,我们从老远走来,他瞥见了却并未刻意抬头,手里还攥着竹扫把,说:“回来了,天冷,你妈给你们做了热面条,快进去喝一碗。”

我在那里度过的几天,冷,却也有趣。白天,太阳出来了,照进小院,徐先生的爸爸拿出羽毛球拍,说:“你们打球玩,动动就不冷了。”他觉得我有文化,带我去田地里,指着远处微微隆起的地势较高的田地,说那里曾经是春秋时代的古城墙。带我去他工作的乡村小学转悠,他是小学校长。家里来人喝酒,都是端杯一口饮尽,他怕我因此嫌弃徐先生,抱歉地解释:“乡下酒文化自古如此,不敢免俗,多喝伤身,偶尔可为之。”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乡下又比城里低好几度,院子里的洗脸盆覆着冰,荤菜由炒锅端上来即被白花花的猪油封住了。吃饭时,家里却把院门、大门都一敞到底,饭桌正对着呼呼的风口,我吃饭时都抱着救命的热水袋,不明白为何要如此受冻。后来才知道,大家冻惯了,同时大约也是想让路过的邻居都看到,饭桌上添人了。

乡村的夜晚,站在小院子里,看得到四面白雪皑皑的屋顶,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黑乎乎的枝丫,再仰头向上,就看到无遮无挡的几乎要倾盆落下的满天繁星……那些密密麻麻亘古就在的星星啊,仍如问世之初,在这沉默乡村的小院落之上,新崭崭地闪烁着,给我震撼和难以忘怀的感动。

每年暑假,徐先生的爸爸会和徐先生的妈妈一起,有时带着他们的大外孙和大外孙女,来我们的小家,住上一两个星期。

他是特别怕麻烦人的人,那时我们的房子小,他甚至不肯用我们家的洗手间,天明即起,轻手轻脚出门,找公共厕所。然后绕着我们的小区走上好几公里,回来后小心翼翼逐一向我验证,附近横着的是什么路,纵的又是什么路,路边分别有什么建筑,把我们的生活半径都用心记下。

他不爱说话,心思却缜密。我的婆婆干农活在行,能吃苦受累,但并不热心烹煮,不擅长收收叠叠的家事,如果来我们这里小住,反而需要我急急忙忙赶回家做饭—原本,我们下班后是在住同一个小区的我的娘家吃现成饭的。他们来了,我就得回家做媳妇做饭,平添负累。说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也羡慕人家的南方婆婆都利利落落,会烧菜会收拾。这些梗在心里说不出口,但徐先生的爸爸都了然于心。他自己也不会做家事,就每天出门去帮着买点菜和熟食,想减轻我的工作量。他觉得我婆婆眼里没活,不懂得对孩子好,就独自生闷气。

他怕他买的东西不合我意,知道我“精味”(合肥话,指有点自以为是的瞎讲究),便默不作声地观察我拎回来的购物袋—“合家福”的购物袋,“邻家婆婆”的卤菜袋子,他都记在心里。过两日我下班回家,就看到桌上放着那两家的塑料袋,里面是他买的我常买的吃食。

有一年暑假,他和我婆婆来小住。徐先生出差,我当天也临时接到出差任务,去一个山区小学校。早上走的,晚上还在盘山路上颠簸,便打电话,告诉他会晚归,让他们早点睡。他答应了,叮嘱我路上一定注意安全。夜里12点,单位车子将我送进小区,司机打开前车灯,照亮我拐弯进楼栋的小路,就看到他拿着手电披着衬衣站在树底下的身影。那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觉得他和我自己的爸爸在儿女心方面,没有任何不同。

因我和徐先生彼此的家相距甚远,我们老早就商量了,把年三十的那顿团圆饭作为过年的标志,轮着来,一年去他家过,一年在我家过。如果是去他家过年,基本上我们腊月二十九就回去;如果在我家吃年夜饭,最迟年初二动身往他家赶,于是年初二徐先生家的那顿饭,才是真正的年饭。

但凡回去,徐先生的爸爸就想尽办法让我们吃好过好。有一次,早晨,他戴着护耳帽,不打招呼,骑着电瓶车出去,一个多小时了还没回来吃早饭。我问:“爸爸去哪了?”婆婆说:“肯定是去找拌面店了,你昨天不是说想吃这里的拌面,他记着了。”果然,等他回来,说那家最正宗的拌面店要到年初三才开门。到了年初三,他又会再早早出门打探,把这件事当作大事给记着。他去买100元一只的红烧老公鸡,买当地著名的熏牛肉,买最好的部位。饭桌上他不说话,低垂着眼帘,却注意我的筷子伸向哪里。

即便是盼我们早点回去过年,他还是会以安全为重,过年前的几天,他每天都盯着天气预报,把合肥的天气简直是刻在心里。一旦预报有风雪,立即打来电话—不要急着回,哪怕赶不上吃年夜饭,安全第一!我们返程也是,如决定初四回合肥,倘预报有雨雪,他会立即催促我们上路,说虽然不舍得,但安全比相聚更重要。

退休以后,他和我婆婆就离开了乡下的院子和瓦房,去那边的城里,专门帮子女带孩子。他们住的房间小,只有一张床,床上堆放着一年四季的衣物—我婆婆对收纳比较无感。从儿子家到女儿家,多年都是迁徙的状态。

除了带孩子,他也没有别的爱好和去处。他渐渐爱上打太极拳,叫我从合肥买过几本书和碟片。后来有了平板电脑,他便每天歪在床上,用平板电脑翻来覆去看太极拳的视频。后来家里有人说爸爸似乎有点抑郁症的样子,就不想让他出门打太极拳了,怕他打魔怔了。我得知后就对徐先生嚷:“老两口连个自己的家都没有,要么大家凑钱买一处属于他们的小房子,要么让他们回到乡下老家,乡下院子那么大,种种菜,忙忙自己的小生活,儿女回去也有个家,像这样拎着四季衣裳奔波在子女家,栖身场所就是睡觉的那一张床,连张写字的桌子都没有,这样的生活,有什么质量?”我不知道自己说的有没有一点道理,只是觉得,当我老了以后,不想像他们这样活着。

等到把小外孙带到上学,又去带新添的孙子。添孙子自然很高兴,北方尤其注重家有男丁。然而大家庭,子女多,孩子多,每个家庭看起来虽和和气气圆圆满满,内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好对外人说道的矛盾。有的事情他竭力想解决想维持秩序,但没什么用,子女都大了,他只能闷着许多想发表的话,每晚喝一盅酒,咽下。偶尔憋不住了,说出一两句,并不顶事,徒增烦恼。

他对我们总有内疚感,觉得我们的小孩一直都是我父母带大的,我们买房子也是自己背负贷款。每到暑假来,他会先掏200元钱—给宝宝过生日买蛋糕的钱。因为我的孩子生日是冬天,他总是赶不上,所以每次就把买蛋糕的钱提前预支。后来慢慢地,200块变成了500块。临走,他会再藏1000块或2000块的钱在某个角落,回家后才打电话告诉我,说是给宝宝买文具的钱,怕我当面不收。过年,他单独给我的孩子包个600块的红包。兄弟姐妹好几个,外孙子、外孙女加孙子、孙女有七八个,我怕他那点微薄的退休金不够过年分配压岁钱,说给得太多了。婆婆就会小声说:“别拉了,别给你姑子听见了,你爸给宝宝的多一些。”

发现生病是去年春天,三月。去年的冬天漫长且寒冷,那天晚上,徐先生接到他兄弟的电话,刚说两句就变了神情,走到阳台,还把推拉门关上,隐隐听到他语气焦灼,又不停地安慰电话那头:“不要哭,不要紧,遇到事情我们就要面对……”

从阳台回客厅,徐先生立即上网,查找治疗胰腺疾病最好的国内医院,又打电话咨询当医生的同学,都说上海的两家医院最权威。网上预约挂号,专家号最早的都是两天之后,徐先生一天都等不下去,急得快哭了。

托人找人,两家医院都挂上了号,两边都看了专家,都给出同样让人绝望的诊断。又托人找人,看爸爸能否立即住上院,能否及早动手术。在等待医院安排住院时,徐先生和他爸爸第一次一起逛上海。东方明珠塔下,徐先生把手机交给路人,请人家帮忙合影。手机里的那张照片我看了,他爸爸站在那里,脸上写着茫然与不安,徐先生站在他爸爸旁边,虽高出一截,虽是中年,却有着高中生一般的神情,那是因为有父亲在身边,不自觉流露出的依赖和眷恋。

心事重重地逛着最繁华的大都市,等着住院通知,等着命运的裁决。

大医院规矩多,每天或隔两天做个检查,迟迟未进入我们想象中的治疗阶段。同病房的另外三人都是同样的病因,互相问话都是“化疗吗?几期了?”。徐先生的爸爸固执地沉默着。他只相信他儿子的话,身体里只是有一枚肿瘤而已,切除掉就好了。他愿意相信这才是真的,他和病房里那几个人,是绝不一样的。

将信将疑地住着院,重复着等待的姿态,但一直在检查。家里人都着急,盼着医生快点治疗,快点动手杀死那些坏细胞,快点做手术。徐先生让我打电话安慰他焦虑不安的爸爸,我打去了,只能枯燥反复地说:“爸爸,你安心配合,大医院治过那么多的人,有经验,肯定会好起来的!”即便病了,他看到是我的电话号码,也立即掐掉,用他的手机打过来,怕我费话费。

进入治疗阶段之后,规律是住两天院,出院,然后隔一周再去。家里人轮流陪伴着,在老家和上海之间往返奔波。原本医生说一个月后看看有没有手术的希望,但一个月后医生说动手术是不可能了,太凶险。渐渐的,治疗的药物也越来越凶猛,多项指标濒临边缘。医院那边坦诚地说:“到了这个地步,没什么好办法了。”于是大家转而想到中医。夏天,家人从上海开车带他回来,立即转入合肥的中医院,刚住进医院就被下了病危通知,徐先生在医院打电话给我:“快带宝宝来,快来!”

那天晚上9点多钟,我带着孩子赶到医院。心电图的仪器在旁边闪烁,他躺在医院的被子里,有些糊涂,却仍下意识对我说:“别怕,爸爸没事的。”我在他旁边坐着,他闭着眼睛,偶尔抬起手,想要往脸上摸去,却不能很好地支配。我在他脸上轻轻挠了挠,“爸爸,是这里痒吗?”他没有动弹,手往下摆了摆。徐先生拿棉签蘸了温开水,在他的嘴巴上轻轻来回擦拭着。

中医院也说没办法了。有人好心建议,不如赶快回家,在这里咽气了就要在这里火化的。第二天,让120救护车送回家,一路鸣笛,婆婆和徐先生守在床两旁。回家的漫长路上,第一次,母亲问儿子:“说实话,你爸的病,是不是癌?”徐先生泪如雨下,点头说是。因为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哭得稀里哗啦。后来他对我说,当时以为爸爸闭着眼昏睡了,但大概那个时候,他全都听见了。

或许是因为终于正式明确了所得的疾病,他反而放下包袱,坦坦荡荡接受了。回到北方小城,住进当地医院,因离家近,一切都方便放心,爸爸的病情反而像稳定住了。每天输液,输白蛋白,精神状态也似乎好了起来。都说这个病是特别的疼,疼得人无法忍受,但他从未叫过一声。只有一次,徐先生看到他在家露出疼痛难忍的表情,却始终一声不吭,转身出去坐电梯说下楼走走。徐先生在后面偷偷跟着,听到他爸爸进电梯以后,发出一声压抑声响。

从合肥到老家小城,几百里路,如果周末不加班,徐先生就背起包回家,回去直接去病房,晚上就睡在他爸爸病床旁边的陪护床上。他有天问我:“知道我这一阵子睡得最好的是什么时候吗?是睡在病房里我爸爸旁边的时候。”他把运动手环的记录给我看,那天,他拥有至今最好的深度睡眠。

偶尔我也逞能地试图给徐先生做心理建设—某某那么有权有钱,还有某某,不也是得这个病走的吗?就连乔布斯……徐先生应着:“我知道。”他明白病魔无情,却还是充满幻想,万一好了呢?万一!

每次回老家,他一边鼓励他的爸爸顽强,一边一点一点探讨和确定一些身后事宜,比如火化后骨灰的安放,这些都要趁活着的时候遵照愿望去面对。或者,他爸爸口述家族的辈分,他拿手机记下来,发到家人群里。生活充满矛盾,幻想着生的机会,又不得不面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来的死亡。

我和孩子回去得少,放假了就跟着徐先生回去。中秋节,病床前,爸爸对我的孩子说:“咱村里有个人,很努力,考上了清华大学,现在在美国生活。”他还清晰地说出美国一座城市的名字。孩子正是青春期,说话有着年少的锋利,不大听得进去忠告。我站在床前,看他是交代遗言的架势,眼泪几度涌出眼眶,不忍听下去。

中秋节,全家人一起吃了团圆饭。之前下病危通知书的那一刻,没人想到还能撑到这时节。跟着国庆节也过来了,元旦也过来了,居然一起跨了年。徐先生充满奢望地说:“我爸能不能和我们一起过春节呢?”他也知道病情还在持续加重,甚至他的爸爸也已经说想放弃了……但是,儿女们轮番周末回家,每一天的视频对话,那些属于温热人间的至亲话语,又都让他从极度苦痛的心情里挣扎起来,数着日子,一周一周地熬下去。

有一次,徐先生带回一套景泰蓝碗筷,说是爸爸托人买的,给我的孩子。我给孩子看,告诉她:“爷爷是希望,很多很多年以后,你拿起这碗筷,还能想起他。”

大雪成了灾,高速都封了,那几天据说爸爸状态差,却对守护的家人说:“这个时候我不能走,正下着雪,孩子们回来不安全。”徐先生的妹妹哭着说:“爸爸,人能选择生和死吗?”这期间,经历了几次抢救,险些就过去了,他却顽强地保存着最后的气息。我猜,支撑他的,就是信念。

天放晴,雪融化,温度回升,周五晚上,徐先生已准备好背包,准备次日一早回家。晚上11点半睡觉,无意中关了手机,原本都不关机的。早晨7点手机自动开机,电话就跟进来了,说爸不行了。

开车接了徐先生的妹夫,换他妹夫开车,徐先生坐在副驾驶位上,开始颠三倒四地讲他的爸爸,讲周五下午才连过视频的,他说周六一早就回来,他的爸爸摆摆手,表示知道了,没想到这么快……我坐在后面,看到徐先生摘下眼镜,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抖动着。他妹夫什么也没有说,把车开得更快了。

到了医院,徐先生几乎是跑着进去,冲到9楼的推车那里,一下子跪了下来:“爸爸,爸爸,我来迟了爸爸!”一圈人都哭,躺在那里的人却听不到了。

那样儿女心重的人,即便是和这个世界告别,也会执拗地选一个方便儿女们赶回来的天气。我懂爸爸的心意,就是硬撑到窗外放晴,才放心熄灭生命油灯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虽不能战胜死神,却把选择离开的日子攥在手心里。真有另一个世界的话,在那里,我想死神也会对这个普通的老头充满敬意。

县城殡仪馆只有三个灵堂,竟都排满了,只好在殡仪馆门口的沿街房子里搭设灵堂。按当地的规矩,当夜须守灵—零下的夜晚,要在这没有任何取暖设施且必须大敞的沿街房间守上一夜。徐先生和家人商量,女眷回去睡觉,他和弟弟值守,他的妹妹执意也要留下来。租了军大衣和海绵垫子,儿女们就这样坐了一夜。

北方乡村白事,礼节多,规矩多,我没有心理准备,初听到那么多能人指点我要这样那样,几乎心生反感。几位从乡村赶来帮忙的大婶前前后后忙碌着,扯了白布让我披上,教我在腰间系上麻绳,脚踝绑上白布,也用麻绳系住,守在冰棺前,教我跟着大家一起磕头跪拜每一个来吊唁的人。

遗像供在凌乱的马路边,摆了橙子、苹果、香蕉,还有一盘子旺旺雪饼。火盆里的纸灰不时飞扬起,附着在镜框里的爸爸身上,他微微蹙着眉,看着外面这人声鼎沸,是他一贯沉默寡言的神情。他的女儿细心,拿纸巾仔细擦掉纸灰。

追悼会下午正式开始,午后,等待的人渐渐多起来,都站在路边,吸着烟说着话。残雪还在融化,由房顶上滴滴答答落下,落在地上,黏住几张土黄色的纸钱。我对孩子们轻松地说起《寻梦环游记》,说起里面的墨西哥亡灵节,电影里那另一个世界的万寿花瓣桥和欢乐,说:“你们的爷爷,也许就去了这样的世界,那个世界不会再有病痛。”但是徐先生弟弟的女儿冷静地说:“人死了就是死了,并没有灵魂,也不会看到我们的生活的。”我被14岁女孩的话给噎住了。

追悼会结束,接下来去火葬场。徐先生的爸爸被送进去,子女们齐刷刷跪下来,向着被推进去的即将消失的爸爸哭喊着告别。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工作人员挥手让大家都起来到外面去,铁门咣当关上。转出来,房子另一侧写着“候灰室”。以前只知道这世上有候车室,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名字。

铁门开了,有车子推出骨灰来,排在前面那家人呼天抢地迎上去。亲朋中有医生,经历过这阵势,告诉我,烧出来还得凉一凉,没那么快。家人、亲朋、同事都站在外面,三五成群说着话,有人开玩笑:“来,都进来认认,以后烧你的是哪一个炉子。”人群爆发出哄笑。说话的人说:“本来就是嘛,每个人都有这一天的。”不知为什么,站在离死亡最近的地方谈论死亡,充满奇怪的幽默,显得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

门开了,大家簇拥上去,都不作声了,只默默看着—到这会儿,爸爸是真的没有了。哭声消失了,人们都被震撼了,只剩下静静地看这一个动作。生命原来是这样,结局不过如此,是尘埃的出场与谢幕。

一辆旧面包车送骨灰回乡下老家。徐先生始终紧紧抱着遗像,红着眼睛,表情严肃。姊妹们在旁边喊着:“爸爸,回家了。爸爸,回家了……”

乡下房子多年不住,空荡萧条,东边厢房的天花板落下半截,碎在地上,像经历过一场小地震,那是我们原先在乡下办婚礼时住过的房间,算算也快有20年了。院子里原本已长满齐腰深的杂草,亲戚们这几日在家收拾齐整,露出原先的红砖地面。门口梧桐树下横着一辆加长大卡车,是舞台车,有LED大背景,滚动着字幕—沉痛悼念贵府老人;还有音响设备,几个男女站在那上面,一个人正在那临时舞台上吹唢呐。

第一次觉得,唢呐原来这般的动听,像一个情商特别高的人,特别会说话,会煽情,会劝人,会哭泣,听着听着就会痴掉了。好在唢呐演员需要休息,他停下之后,电脑里的哀乐响起来,自动循环播放。

来帮忙办白事的人被称为“忙人”,很形象。忙人们进进出出,按照乡下的规矩,在院门外搭起帐篷,骨灰摆在中央,搭起临时的祭祀灵堂。这一晚,我们要在这个帐篷里守灵。

因爸爸不是在自己家里去世的,所以按照乡下规矩,特别找了一只大公鸡来代替他,这只鸡从县城殡仪馆就一直被抱着,叫“灵魂鸡”。灵魂鸡那时就被拴在骨灰盒的旁边,低头啄着掰碎的馒头。

来吊唁的村民络绎不绝,因为不收礼,每人就带一刀纸钱来,叫“烧素纸”。“好人,一辈子没跟人争过嘴”—乡亲们站在那里,吸着纸烟,看着遗像,嗟叹着。

晚上10点多,我站在院子外面,抬头,又看到了北斗七星,无比清晰,在漫天繁星之中自在闪烁,重复着多年以前第一次来这里时抬头看到的场景。徐先生正好经过我旁边,我连忙叫住他,让他抬头看,他说:“呀,原来星星还是那么多。”

夜深了,我们裹上军大衣,彼此挨着坐在帐篷里的海绵垫上,借来的被子横着搭在身上,细心的弟媳妇事先还买了暖宝宝,有需要的就取来在身上贴一片。早上6点,天色仍黑,怕有乡亲和故交早早来吊唁,大家就都从帐篷里起来了。棉大衣累赘,身上还裹有羽绒服,挣扎了几下,简直爬不起来。我们用手机的手电筒照着,去找乡下路边的小茅厕。地里的蔬菜,附近的田野,门口停着的车子的外壳上,都结着一层霜花,闪着细细碎碎的钻石一般的光芒,真好看。月亮像一只清瘦的小船,远远泊在树林子稀疏的枝丫间。

骨灰安葬好,整个仪式就结束了。我当时急着回自己的家,两天未曾洗漱,蓬头垢面,衣服上都是下跪蹭上的泥土,只想立即奔回我熟悉的文明里,回到自己有暖气的家,喝上一杯滚烫的咖啡。

回家后,先在楼下快递柜里取包裹。滞留了几天,它们被快递员反复取出又存入。洗澡,洗衣服,拆快递,生活从这几日的混乱又回归常态。悲伤也有一些,但被缺少睡眠的疲惫和这几日经受的各种带有表演性质的烦琐仪式给冲淡了。我打开电脑,单位一个急活儿还没完成,一边等洗衣机洗好衣服,一边敲着字。

日常扑面而来。又一个晚上,加班迟了,打一辆顺风车,我坐在后排,抱着一兜同事给的年糕,在黑暗中,看着窗外。

车子穿行在城市纵横的马路之中,经过层层叠叠的住宅楼,是晚上7点多钟,大部分高楼小窗都亮起了灯,每个灯下都应该有人在活动着。经过养生会所、宾馆、饭店、购物中心,经过没有拆掉的硕大的璀璨的圣诞树,那一场暴雪还有迹可循,剩下的积雪被冻成了冰疙瘩,灰黑色,一小撮一小撮缩在道路边沿。眼泪就在这个时候没有预期地热热地流了出来。在一个陌生人的车上,不敢发出声音,被黑暗的夜色很好地掩护着。我啊,看着这世界美丽依旧运转如常,却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了:这个世界上,另一个也被我喊作爸爸的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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