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 子

2018-11-13 03:39陆秀荔
钟山 2018年5期
关键词:小浩浩浩

陆秀荔

1暴雨从早上就开始下了。

到了下午,还是没有停的意思。

谢春红倚在饭店的落地玻璃上发呆,恍惚觉得铺天盖地的雨不是从天上落下来,而是从地面逆流而上。马路上的车辆像两条平行的河流,湍急地流在另一条更辽阔的河流上。当它们停下来时,车窗里映着人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幻像。谢春红觉得这些车其实是船,在晦暗的空气里,载着各种各样的命运,不知道奔向哪里,或者是沉在哪里。

忽然,前面的红绿灯路口喇叭声乱糟糟响成了一片。谢春红用手擦擦面前玻璃上的雾气,这是她呼吸留下的痕迹。她揉揉眼睛,努力地往那边看,可玻璃外面的雨水奔流不息,把汽车的灯光和黄浦江对面的建筑都冲刷变形了,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春红,你发了一下午的呆,在看什么呢?”

餐厅领班金梅拿着塑料苍蝇拍,拍着停在卡座上的苍蝇。她像个好猎手,每一次手起拍落,总会有一两只不走运的家伙被打死,要么滚到地上,要么拍烂在桌子上。怀孕的母苍蝇被打死后,白色的小蛆子还活着,在母亲的体液里一拱一拱地爬……金梅厌恶地用纸巾擦掉,说:“下这么大的雨,苍蝇全跑到屋里了。”

谢春红看了看餐厅楼梯边的仿古钟,已经快三点了,午休时间结束,该上工了。她站起来,脚有点发麻,正伸懒腰的时候,身后的高层建筑间,忽然生出一根枝蔓繁茂的闪电,紧接着炸出一个巨雷,把在餐厅休息的员工全都吓醒了。

大伙儿从座位上起来,喝水的喝水,上厕所的上厕所,年轻的小丫头们还得补个妆。谢春红到了后厨,大师傅们还没来,打荷的和几个学徒已经开始准备食材。谢春红领了一大袋毛豆,坐到角落里将两头剪去,这是要做凉菜糟卤毛豆用的。她听着大家谈论今天的雨,说单日降水量已经破纪录了,城里到处淹,到处堵,许多地下车库成了水库,鱼都游到马路上了。厨师长拿出手机,给大家看微信里疯传的视频,果真有人在马路上抓到很多大鱼。他们觉得很有意思,一边看,一边说这些鱼该怎么做才好吃。谢春红觉得心里头闷得慌,像被人在胸口敲了一锤子,五脏六腑处处有伤,全部在流血,却不知道如何堵得住或者引出来,只能由着气血在胸腔内泛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像狂犬病症状似的恐水,一听到水流声就莫名紧张。不过,非要逼着自己在水龙头下洗菜、洗澡似乎也没有什么要紧,只是一看到养鱼的玻璃缸或者装满水的游泳池,就会觉得像被人勒住喉咙喘不过气来似的。今天这场雨下得太大太久了,下得她整个心都像泥筑的堤坝,随着水位的升高,地基越泡越松,倘若有个大浪打过来,随时都会轰隆隆全部垮塌。

谢春红强忍着不适,低着头剪毛豆,灶台上厨师小陆开始炸熏鱼,香味和烟味一阵一阵飘过来。这孩子年纪不大,烟瘾却很大,经常一边干活一边抽烟,被经理说过许多次,仍旧改不了。厨师长见到,也不去刻意制止,他看在小陆勤快,手艺也不错的份上,只要他不把烟灰和烟屁股掉到锅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厨房的墙上贴着几十条注意事项,都是给卫生部门和顾客看的,实际上谁管那么多呢?谢春红咔嚓咔嚓剪着毛豆,一声也不吭,旁边削冬瓜皮和挑鸡毛菜的阿姨都知道她不爱讲话,就自顾自地拉家常,只当没这个人一般。

突然,她的手机响了。铃声是“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左手右手慢动作重播……”大家都笑了,小陆说:“春红姐,你很洋气嘛,这歌是00后流行的……”

“是我儿子弄的。”谢春红说着掏出手机,跑到过道里去接。电话是母亲打来的,那边说话的声音小,这边下雨的声音大,纠缠了半天,总算是弄清楚了。原来家里发大水,低的地方都淹了,田头上浩浩的坟也快淹到水了,要她赶紧回去给孩子迁坟。

谢春红挂了电话,觉得腿上发软,一屁股坐到了摞着的米袋子上。她的眼泪像玻璃上的雨水一样往下淌,心里也破了个洞似的,里头什么东西都呼啦呼啦往外漏,所有的精气神瞬间就泄光了。

她捏着手机回到厨房,脸色惨白像个死人一样。别人忙着手里的活儿,谁也没注意到。但是坐在矮凳上削冬瓜的阿姨却看见她白色工装裤上,全是殷红的血迹。阿姨压低了嗓子叫她:“春红春红,你是不是来亲戚了?”

她闻声转头,脸色生生将阿姨吓了一跳。她顺着阿姨手指的方向,看看自己的裤子,顿时眼前一黑,腿一软就倒了下去。

2谢春红在地下室的宿舍里醒来,觉得脑门上生疼,用手摸一摸,那里贴着块纱布。她想起刚才在厨房里摔倒,众工友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汤,七手八脚把她架到宿舍里来,让她好好休息,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觉也不知道睡到了几点。她在枕头边摸到手机,看了看,已经七点半了。她一惊,心想:糟糕,这下要误事了。

她下床穿好鞋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准备回厨房去。这个点是一天当中最忙的时候,厨房人手本来就不够,她要不在就更忙不过来了。厨师长一忙就特别容易发火,谢春红怕因为自己的原因连累其他人受气,便想赶紧到厨房去。

正准备开门时,金梅端着个大碗进来了,看见她站在那,嗔怪说:“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躺着!”

谢春红被金梅推回床上,说:“我没事了,这会儿厨房里肯定忙着呢。”

“忙也不关你的事,你给我好好歇着。”金梅不由分说地把碗塞到她手里,说:“把这碗汤趁热喝了,你看你脸色差成什么样子了。我跟你说啊,别拿着乞丐的钱去操皇帝的心,这世上没什么比自己的身体要紧。”

“这怎么行呢?”

“有什么行不行?我和老戴说了,你今天就好好歇着吧!”金梅又递给谢春红一双筷子,嘱咐道:“把这碗汤全喝了,养养神,说不定晚上你还要照顾我呢。”

金梅弯下腰,对着桌上的小镜子理了理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个口红抹了两下,抿抿嘴唇说:“你好好歇着啊,我先上去了,今晚好几桌老客户,妈的,又不知道要喝多少酒……”

金梅出去了,屋子里只留下香水味和鸡汤味在拉拉扯扯,最终鸡汤的浓香终于盖住了香水的轻薄,让谢春红的肚子发出了咕咕声。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虫草花炖鸡汤,橘色的虫草花炖出了金色的汤汁,把酥烂的鸡肉也浸染成金色,里头还有几粒枸杞,红红的,颜色真是鲜亮。她捧着碗,把一大碗鸡汤喝掉,把鸡肉和虫草花也吃完,深深地打了个嗝,像吐出一大团黑雾。

这间屋子里有两副上下床,本来应该四个人住的,因为金梅是领班,所以只住了她们两个人。事实上,金梅还三天两头不住在这里,谢春红也不过问。但是这不代表她不留心,从平常的接触中,她知道了金梅老家是湖南的,有个九岁的儿子,在寄宿学校上学。金梅经常和儿子通电话,却从来没提起过老公。谢春红猜不透她到底是离婚了,还是死了男人,否则一个女人是用不着这么拼的。金梅不说,她也不提,出来打工的人,萍水相逢,谁也不想把家里事情都翻个底朝天让别人知道。说良心话,金梅这个领班干得真不容易,不但要管好自己手底下的服务员,负责他们的培训和日常管理,还要使出浑身解数留住老客,好多拿些提成。为了挣钱,她甚至还给几家酒水供应商做托儿,天天喝得烂醉,就为了多卖出去几瓶酒。她常常在大醉之后拿着儿子的照片又哭又笑,然后趴在垃圾桶上吐上半天的红酒白酒啤酒混合物……谢春红看见了,就帮她把垃圾袋换掉,递把热毛巾,冲一杯蜂蜜水放在床头。有时候金梅回来晚,谢春红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常看见金梅像死狗一样睡在自己吐脏的枕头上。谢春红看不下去,起来帮她收拾,看到金梅手里捏着的照片上,那个穿着英伦校服的小男孩,总是一脸又天真又骄傲的样子,他哪里知道妈妈每天遭着什么罪呢?

金梅拿的工资是整个“会宾楼”最高的,每个月都是五位数以上,但是谢春红一点也不羡慕嫉妒。人家付出多少才有这样的回报哦,换做是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谢春红叹了一口气,把碗筷收掉,找出个旅行包,将不多的几件衣服和日用品塞进去。然后倒了两杯水,坐着等金梅回来。她要托金梅跟厨师长打招呼,好请几天假回一趟老家。

3这一夜雨下下停停,金梅并没有回来。吃完早饭,又将厨房打扫了一遍,谢春红决定不等了。她趁着老戴在备菜间发海参,跑出去跟他说:“厨师长,我想请几天假回家看病。”

“看病要回去做什么?上海医院没你们家的好吗?”老戴一边剖开海参肚子,取出泥肠,一边和谢春红说话。做海参是他的绝活儿,关键就在“发”上,老戴做这个一般是避着人的,不过谢春红不是厨师,人也老实,也就用不着那么提防。

“上海医院哪里去得起,再说,我家房子快倒了,得回去看看。”

老戴看见谢春红苍白的脸色,想了想,点头同意了。他说:“你快去快回,厨房忙不过来的,别耽搁久了让老板重新招人。你知道,现在管吃管住又能拿这么多钱的工作不多……”

“知道知道,我两三天就回来了。”

“嗯,你去吧。对了,金梅呢?”

“啊?不晓得。”谢春红觉得奇怪,老戴怎么也不知道金梅去哪呢?

不过金梅也不是第一次夜不归宿,她做事自有分寸。谢春红不好管她,在桌上留了个纸条,拿上行李就出门了。

外面雨还在下,不过比昨天好多了。谢春红打了伞出来,她要走一段路去地铁站,再换两次公交车才能到丈夫李长东做工的小区。地铁入口处有些拥挤,谢春红收了伞,顺便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路边的大树上开了许多白色的花,像浮在半空的莲花似的,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她忽然感觉自己其实生活在水底,周围的人像鱼群似的,把她拥到了飞驰的地铁上,拥挤的公交和湿漉漉的大街上……她的脚也不是自己的,意识也不是自己的,只随着一股看不见的巨大暗流身不由己地向前进……

路上堵车,谢春红一路胡思乱想,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锦都花苑的。在小区大门口,她想给李长东打个电话,可昨晚忘了充电,已经自动关机了。她等了好一会儿,好容易等到个戴安全帽的人,便向他打听李长东在哪里,那人说不知道,可能是在一号楼,不过现在是午休时间,电梯不运行,得自己爬上去一层一层地找。谢春红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谢过人家,钻到还没装扶手的楼梯里,一层层地往上爬。有时候踢到水泥块,咕噜噜地就滚下去了,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听着怪吓人的。她不知道爬了多少层,忽然听到一间房子里发出奇怪的声音,本来觉得害怕,想赶快走的,可仔细一听,像是男女在做那种事情似的。她抬脚打算继续上楼,却听到一个女人又痛苦又快活地叫着:“李长东,李长东,你这个畜生,哎吆……哎呀……你快弄死我吧……”

谢春红的脑子“嗡”地一下炸了,这房子还没有装门,她想都没想就闯进去了。结果在里头一间房子里,看到一个女人撅着屁股跪在硬板纸上,她的男人李长东正像狗一样在和那个女人性交。

她拿着滴水的雨伞和行李愣在当场。李长东却并没立刻就停下来,倒是那个女人想起身,又被他按下去,当着谢春红的面将整个过程完成。然后李长东站起来,套上大裤衩,把谢春红推到一边去。那个女人赶紧穿上衣服,用头发遮着脸,低头跑进迷宫一样的房子里去了。

谢春红从来没有想过她会遇到这种场面,她完全像个局外人似的,任由那个女人跑了,都没想起“捉奸”这个词。

李长东看着她,撸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皱皱眉头说:“既然你都看见了,我也没什么好瞒的,其实我和林花早就在一起了,咱俩离婚吧!”

谢春红惊讶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男人,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混账话。

“李长东,儿子尸骨未寒啊!”

“儿子死了难道我们都要跟着陪葬吗?谢春红,就算我对不住你,家里什么都给你,我一样也不要,行吗?”

“李长东,当初你是怎么求我嫁给你的?”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什么不在变啊?你说你还是当初的谢春红吗?”

谢春红又懵在了当场。她想到自己当年考上高中,为了让弟弟读书,小小年纪辍学出来打工。青梅竹马的李长东一路相随,南下东莞,北上天津,最后又到上海落了脚。李长东是孤儿,从小由姑姑养大,谢春红一分钱彩礼也没要就嫁给了他。婚后夫妻二人肯吃苦,又省吃俭用,日子越过越像样。再加上生了儿子李雨浩,就更有奔头了。谢春红性子要强,看着高中同学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大城市,便发誓也要在大上海买房子立稳脚跟。她把儿子托付给父母带,自己在上海卖过服装,开过小吃店,也当过保姆和营业员,有时候甚至同时打几份工,只要能挣钱,多苦多累也不怕。好容易,他们凑到一套小房子的首付,李长东的姑姑却生了病。她二话不说,先掏钱给姑姑治病,毕竟李长东是人家养大的。不曾想钱花掉了,人并没有留住,姑姑的儿女还嘀咕,说妈妈要是保守治疗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李长东听了又生气又懊恼,谢春红劝他,说钱花掉可以再挣,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后来,上海房价像直升飞机一样飞涨,他们傻眼了,就算不吃不喝也不可能买得起。而且不仅是住房价格疯涨,门面房的租金也跟着翻跟头,他们不得不关了小店,各自分头去打工。谢春红想,退而求其次吧,好好干到年底,到老家县城买套房子让儿子上初中也是好的。谁知道,春天菜花黄的时候,十一岁的儿子和小伙伴到河边去摸螺蛳玩,不小心落了水,其他人慌里慌张地去施救,结果越弄越糟糕,一帮人全都陷入险境。还好有运粮的船经过,将五个孩子救上来四个,唯独李雨浩没有找到。村里人闻讯来帮忙,一直到傍晚才在桥底下把孩子尸体捞上来。

这晴天霹雳将谢春红的魂魄都炸碎了。她在家里日哭夜哭,眼睛快哭瞎了,人也瘦得不成样子,像是随时要死一样。亲戚们左劝右劝,尤其是三舅妈说:“春红啊,当年你表弟淹死后,我也恨不得跟他去死,后来生了康康,我才活过来了。你再生一个就好了,让浩浩重新投胎,还来当你的孩子。”李长东也说:“你还有我呢,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过?”谢春红终于动了心,想到父母还在,李长东还年轻,日子还是得过下去。便乖乖地跟李长东到医院去取环并检查身体,准备再要个孩子。可是老天爷偏偏不给她机会,检查结果是两侧卵巢都有些畸形,而且已经老化了,几乎不可能再怀上孩子。

李长东安慰她说:“你先吃点药调理身体,以后我们再到大医院去看,我就不信能生第一个不能生第二个!”

谢春红也觉得不服气,人家五十几岁还能生孩子,凭什么自己四十出头就不能生呢?回到上海后,他们抽空去了一趟大医院,专家说自然怀孕几率很低,做试管婴儿倒还有些希望。从医院出来,李长东一声不吭,谢春红跟他回宿舍,他也不冷不热的。谢春红待了几天,每天除了熬中药喝,没有别的事做。她是个忙惯了的人,这样实在憋得难受,便托人找了个饭店打杂的工作,管吃管住,每月拿现钱。李长东没有反对,淡淡地把她送到了浦东。谢春红原以为他是为生不了孩子的事情在赌气,没想到原来这个畜生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不离,我死都不离!”谢春红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而且慢慢凝聚,顺着大腿直往下流。她低头看了一眼腿上的鲜血,又很没出息地倒在地上。

“林花,林花,快来帮忙!”李长东一边扶着她,一边叫那个女人来帮忙。谢春红想拒绝,不要他们管,可身子却不听自己的使唤。

屋子里没有凳子,那个叫林花的女人扶她坐在刚才他们做丑事的硬板纸上。谢春红觉得屈辱至极,却又一点办法没有。她瘫软在地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林花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杯热水,低眉顺眼地递过来。谢春红真想直接泼到这个贱女人头上去,可看她一脸害臊和软弱的样子,完全不像刚才叫床时那么骚贱。她记起来了,这女人的丈夫原本在工程队做木工的,后来出车祸死了,听说得了好些赔偿款。她拿着钱不回家过安生日子,却还到工地做小工,肯定是因为勾搭上了李长东。

谢春红恨恨地盯着她看,眼睛里恨不得喷出烈焰来,将这个女人烧成灰。可事实上她喷不出火焰,只能不停地淌眼泪。李长东说:“你先在这里歇一歇,我去找车子送你去医院。”

“我不要去医院,我要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

“当然是回我自己的家!”谢春红吼了一声,她感到下身的血又蹿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中药的缘故,她这两次月经多得吓人,有时血就像开了的水龙头一样哗哗哗地流,瞬间就把整片卫生巾浸透了。

李长东出去了一会儿,不知道和谁通了电话。谢春红按着肚子躺在地上等着,林花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怯怯地蹲在窗口看外面的雨。大约过了半小时,李长东进来,扶着她下楼,上了一辆送货的“五菱之光”。谢春红不认识司机,李长东说是他的朋友,请人家送他们回苏北老家。

4李长东的家和谢春红父母家都住在塔庄,只不过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

李长东把谢春红送回娘家,跟谢家二老打了招呼就要回上海去。谢春红父亲让他吃了晚饭再走,他说:“不了,爸,上面活计多,我们要赶回去加班,拜托你们多照顾春红了。”临走前,又摸摸口袋,将里头两千多块钱一股脑儿交到老丈人手里,急急忙忙走了。

谢春红听到妈妈夸女婿懂事,气就不打一处来,但是又不能跟他们说什么,只能拿枕头捂住耳朵,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听。

这一夜极其漫长,谢春红连续做了几个噩梦,浑身汗哧哧地惊醒。她在黑暗里睁大眼睛想,我都已经倒霉透顶了,还能糟到什么地步呢?

好容易熬到了天亮,吃了一碗母亲端过来的糯米粥,还加了红糖,这是从前给产妇补身子的营养品,谢春红生浩浩的时候,可没少吃。现在看到这个,难免有些触景伤情。不过这会儿实在是饿了,一碗粥呼噜呼噜吃下去,胃里暖和些,肚子也不那么疼了。

早上雨停了,太阳也终于露脸。谢春红站在门口,看见屋檐下滴滴答答掉着水珠,院子里的大栀子花树开了白白的一层,味道香得撞鼻子。她心想,夏天真的到了。

父亲请了几个本家的叔叔来,帮忙把小浩的坟迁一迁。小孩子夭折,按照风俗不能火化,也不能葬入祖坟,通常要埋到乱葬岗去。谢春红和李长东不舍得,就将儿子埋在了自家的地头上,有空还能去看看。但是连日的暴雨,水位上涨太快,原本地势还算高的坟,竟然有一半泡进水里了。谢春红做梦的时候,浩浩就在水里,挥舞着双手在喊:“妈妈救命!妈妈救命!”

迁坟这种事情有很多讲究,只有老人家会干。当然,村里现在压根儿也没有年轻人,所有的青壮年都在外头打工或者做生意,留在家里的只有老人和孩子。谢春红的父亲给来帮忙的每个人发了两包烟,工具上都贴上各自的名字,包上红纸和符咒,这样就百无禁忌,可以到田头去动土了。

路上的草很深,又很泥泞,各种各样的野花倒是开得很繁盛。谢春红跟在他们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脚上越来越没力气,像是踩在棉花堆上似的。她一路上脑子里都在回忆浩浩从小到大的样子,还记得刚怀孕的时候,反应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有时候能把胆汁呕出来。孕中期倒是不怎么吐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见红,有了先兆流产症状,不得不在床上整整躺了五个月。到快生的时候,肚子大得像篮球,腿脚肿得都快透明了,夜里要上十几趟厕所,闹得夜夜都失眠。生孩子时,疼了一天一夜,羊水都流光了,到最后还是剖了一刀将他取出来。她永远都记得,医生把白白胖胖的浩浩抱过来时的样子,那是个多漂亮的孩子啊,睁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她,让她觉得上刀山下火海吃什么苦都值得了。她把浩浩搂在怀里喂奶,简直太神奇了,刚落地的娃儿,居然就知道一拱一拱地找到奶头含到嘴里吮吸,谢春红觉得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精华,所有的营养,所有的母爱都让他吸光了也心甘情愿,甚至让她用自己的命换浩浩的命,她也万分愿意。可是,老天爷居然夺走了浩浩的命,老天爷怎么一点都不讲理呢?

到了浩浩的坟前,父亲在地上摆了香烛纸钱,做了一些仪式,示意让大伙开始动锹挖土。谢春红背过身子,她觉得每一锹都挖在她的心尖上,挖一锹她的肉就少一块,挖一锹她的心就空一分,到最后她觉得自己被挖成了一具白骨,不,连白骨都不剩,她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了。

红漆的小棺材被抬起来,放到平地上。顾木匠贴了些符,其他人在地势更高的地方重新挖坑,准备将棺材移过去。谢春红看着棺材,她觉得那些木板全是透明的,浩浩脸蛋红扑扑地躺在里面,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她走过去,伸手摸着棺材,浩浩也伸出手,隔着板子来回应她。谢春红忽然觉得,浩浩可能并没有死,他在棺材里躺了几个月,说不定缓过来了,还能复活呢。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不经常有这样的奇迹吗?

“浩浩没有死,他在叫妈妈。”

沉默了一路的谢春红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这都埋了五六个月了。”

“真的,我听见他在叫妈妈,他还活着呢,快把棺材打开!”谢春红拍着棺材,恳求大家。

“春红,你冷静点,这绝对不可能的,快把孩子的坟迁了,别耽误了时辰。”

“不,不,他真的活着,快打开啊,浩浩要出来……”

“春红!春红!你让开啊……”

“快把锹给我,快把棺材打开,求求你们!”谢春红发疯似的用手扒棺材的盖子,拿自己的头往棺材上撞,她身上不知道哪来这么大力气,五六个人都拉不住她。

“春红,孩子真的死啦!”她父亲哭着说:“埋了五六个月,尸身都烂了,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明明在里头睡觉,快打开啊,不打开我就撞死在这儿。”谢春红歇斯底里地叫喊,疯狂地往棺材上撞,她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答应她,把棺材开一道缝,让她彻底相信,孩子是千真万确死掉了。

“真的要把棺材打开吗?”二叔说:“死了几个月的人,样子是没法看的,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打开吧,打开吧,他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儿呀!”谢春红简直迫不及待。

顾木匠硬着头皮去拔棺材上的钉子,本来是指导迁坟仪式的,没想到居然要他开棺。尽管他年轻时上过战场,看过血肉模糊的尸首,可是一打开棺材,还是被里面的样子吓得瘫坐在地上。

谢春红第一时间扑上去,她原以为浩浩会像睡着了一样,穿着深蓝的运动服躺在里面,身上盖着红色的小被子。而事实上,棺材盖一打开就散发出了浓烈的恶臭,里面充盈着黄色的水,小浩的尸身已经高度腐烂了,头肿得像个透明的皮球,一只眼睛凸了出来,另一只已经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眼睛窟窿和鼻子嘴巴里全是爬进爬出的蛆虫,皮肤像煮久了的猪肘子,烂成一块一块,肚子里的粪便和内脏全部浮在水面上,挨挨挤挤,五颜六色的,居然有些绚烂,像是从地狱里开出的花……

“啊……”谢春红尖叫着,她揪着自己的头发,用手抠自己的眼睛,接着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光,挣开众人,野兽一样地往圩堤上跑去。

没有人追得上她,谢春红发疯了。她赤身裸体地跑着,脸上流着血,腿上也流着血,跑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村里人打电话给她的丈夫李长东和弟弟谢春辉,让他们赶紧回来。李长东从上海赶回,找了一夜,在三十里外的猪圈里找到了筋疲力尽的谢春红。而谢春辉人也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有警察找上门来,说他骑着摩托车撞在省道护栏上,因为没戴头盔,当场就死亡了。

谢春辉的尸首被拉回来,看上去居然好好的,一点外伤也没有。他的父亲在一天之内,经历了女儿发疯和儿子死亡,已经伤心到不会哭了。他像个木头人,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栀子花旁,那棵树上雪白的花,像是戴着重孝似的。谢春红的母亲原本就有些痴傻,遇到这些事情,知道伤心,也知道哭,可是哭饿了,还是要到厨房里盛一碗饭吃下去。

谢春红是一个月之后才知道弟弟出事的。她被李长东送到精神病院,治疗了几周神智才逐渐恢复。准备出院时,弟弟的女朋友赵倩找过来,说春辉死了,而她怀孕了。

谢春红眼睛已经哭得像干涸的池塘,倩倩提到孩子时,忽然又生出了水光。她拉着倩倩的手说:“倩倩啊,好妹妹,求你把孩子生下来,给春辉留个根吧,我有钱,我把钱都给你,我帮你养孩子……”

赵倩不说话,只是一味地哭。她妈妈说:“空口说白话有什么用呢?连房子都没有,这孩子要生在大街上吗?”

“我把钱给倩倩买房子,马上就买房子。”

“你说话能算话吗?李长东能答应?”

“能的能的,只要我和他离婚,他什么都不要。”

谢春红仿佛病立刻就好了,脑子清清爽爽地将李长东叫来办了出院手续,又催着他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李长东倒有些疑惑了,问:“你不后悔?”

“不后悔,你的心不在我这了,我要你人又有什么用呢?”

5谢春红一下子把二十几万的存款全部打给了赵倩。父亲劝她慢慢来,一部分一部分地给,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固执地说:“不能啊,万一房价又涨了,浩浩就没有房子住了。”

春辉的丧事全部办完后,谢春红催着赵倩买房子。赵倩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的,一副欲言又止的语气。谢春红觉得情况不妙,和父亲赶到赵倩家里去,果然看见她躺在床上,已然做完了流产手术。

“春红,你要理解,这遗腹子即使生下来,也是一辈子苦命。倩倩还年轻,没有孩子她还能找个人家……那笔钱,就当是你们补偿她的吧,我们好好的一个大姑娘成了望门寡……”

“你们,你们怎么这样黑心……”父亲老泪纵横,用发抖的手指着倩倩母亲的鼻子说:“你杀掉了自己的亲外孙!”

倩倩坐在床上捂着脸大哭,谢春红看看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爸,算了,算了,我们走吧。”

回到家里,谢春红坐在水泥门槛上,倚着门框,头埋在大腿上,一句话也不说。母亲穿着春辉的旧校服,在院子里赶鸡赶鸭,忙得团团转,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名堂。父亲看着家里一疯一傻的两个女人,忽然间感觉万念俱灰。他恼恨自己那天没有看好浩浩,如果孩子不掉到河里,春红就不会发疯,春红不疯,春辉就不会死,倩倩就不可能打掉孩子,这一切的悲剧都是源自于自己的疏忽。他默默地走到屋后的杂物间里,找了一瓶“乐果”,拧开盖子,仰头全部喝了下去。

谢家又死了人。这半年已经是第三个了。亲友邻居们一边帮忙操办丧事,一边暗暗叹息,不知道这家人倒了什么霉,接二连三出事。有人说是因为过年的时候蜡烛烧了家神柜得罪了菩萨,也有人说是谢家老头常常在乱葬岗捉黄鳝惹了小鬼,不然怎么晦气到这种地步呢?现在家里只剩时而发疯时而清醒的谢春红和她一直患有轻微精神病的母亲,真不知道这两个人以后日子该怎么过。然而同情归同情,别人也要过日子,谁也没本事将她们从这样黑暗的深渊里拉出来。只能在生活上稍加照顾一点,今天东家送几个玉米,明天西家给一把韭菜,收稻种麦时候,亲戚们帮她家管管田里的活计,时不时去看看母女俩,说上一会儿话……谢春红清醒的时候就把屋里的三个牌位擦拭干净,供上新鲜的饭食。糊涂的时候,成天在村里村外游荡,看到小孩子就冲过去紧紧搂在怀里。她披头散发,脸上又有伤,常把小孩吓得哇哇大哭。人们既觉得她可怜,又怕她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情伤害到孩子,只要看见她过来,就赶紧把孩子抱进家里,将大门锁上。附近村子小孩不听话了,家人只要说一句“谢春红来了!”,保准那孩子乖乖地闭了嘴巴,再不敢哭闹。

快要过年的时候,李长东回来了一趟,买了许多年货和日用品送到谢家。他没带林花回来,但人家说他们已经结婚了,在南通买了房子,还开了家窗帘店,林花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了。当然,没有人将这些告诉谢春红,如果她知道了,指不定会疯成什么样子。

开了春,天暖起来,麦苗抽穗,油菜开花,没有什么能阻挡满世界的植物孕育下一代。天气好的时候,谢春红的精神也好一些,反正闲着没事,就和母亲提着篮子到田里去挖野菜。她站在河边上向远处望,河两岸桃红柳绿,菜田麦田青黄交错,景色真是好看得不行。她低头凝视着脚下的河水,波光盈盈的,看上去既清且浅,无辜至极,一点儿也不像淹死过人。她垂着眼睛,想到以前每次回来,沿着村口的大路飞奔着扑到她怀里的孩子,现在成了那副样子,便又忍不住掉下泪来。突然,母亲拉着她的胳膊说:“春红,你看河里是什么?”

谢春红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到河心漂过来一个黑色的东西,那东西一边顺着水漂着一边还在不停地动。她的心脏立刻绷紧了,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看上去那分明是个黑色的脑袋,不,是个孩子在河心里拼命挣扎。她扔下手里的篮子和铁锹,毫不犹豫地“扑通”跳下河,向那个黑点奋力游去……

谢春红湿漉漉地爬上岸,怀里抱着一条小狗。阳春三月的河水还是冰凉的,她浑身打着哆嗦,却用母亲脱下的外套将小狗包了起来。这是一条浑身漆黑的小草狗,约摸两三个月大的样子,不知道是怎么掉下河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这些谢春红都不管了,她看着小狗的眼睛,险些被那黑色的眸子吸进去了。这眼神,甚至眼白上的黑点,完全与浩浩一模一样啊!

“浩浩,妈妈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妈妈带你回家。”谢春红欢天喜地,在春风里简直飞起来了。她抱着小狗一边亲一边往家里跑,母亲提着篮子在后面一边追一边说:“春红,黑狗不吉利!”

谢春红才不管这些,她怀里抱着的是一团火苗,是失而复得的宝贝,是她的儿子转世投胎。管什么吉利不吉利,她就是要把小家伙带回家。

进了家门,她自己顾不上换下湿衣服,先把小狗放到被窝里,再把被子抱到太阳底下晒着,又找来吹风机给它吹。小狗哆哆嗦嗦的,既不叫唤也不反抗,由着谢春红给它吹干身体,裹上一条小毛巾。谢春红翻翻碗柜和冰箱,她们已经好些天不吃肉了,里头一点荤腥也没有。好容易在抽屉里找到一根火腿肠,打开包装,切成小块拿到小狗的面前。小黑狗伸出鼻子来嗅嗅,又抬头看了看谢春红,张开嘴巴,叼了一块吃起来。

谢春红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投进热水的巧克力,一下子全化了。她伸出手摸摸小狗的脑袋,小狗也伸出舌头舔舔她的手,那粗糙而又温热的触感再次将她的母性引爆了,她无比确信,这条狗就是她的儿子投胎转世。

6谁会想到呢,谢春红给一条狗穿上衣服,抱在怀里一家一家地去认门,而且一本正经地告诉大家,这是她的儿子李小浩。她让狗按照辈分逐个叫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叔叔、阿姨、表哥、表姐……当然,狗不会说话,她就替狗一个一个地叫,并且赔着笑脸解释:“孩子还小,还不会叫人,请多包涵啊。”

这本来是件非常可笑的事情,但大家都知道谢春红是被儿子烂掉的尸体吓疯的,一个疯掉的妈妈,做出这样的举动也算情有可原。尽管心里不是滋味,大部分人当面还是认了这个狗侄子、狗孙子。当然也有人很排斥,对谢春红说:“你这个疯婆子,不要胡闹啊!”谢春红当场翻脸:“那咱们从此就断交吧,我跟你家没亲了。”认过亲的人看见谢春红走远了,则相互调侃:“你好啊,狗子的外公。”“再见,狗子的二舅舅!”

这条叫做“李小浩”的狗很快就成了塔庄的明星,甚至别村的人来走亲戚或是路过都会特地来看一下。谢春红把多年不用的缝纫机搬出来,换了皮带,上好机油,找了许多旧衣服和布料,给小浩做了一套又一套衣服、鞋子。小浩出门的时候,别的“中华田园犬”好奇地围着它左嗅又嗅,大约觉得它奇怪,便叫了几声吓唬吓唬它。谢春红见了,立刻操根棍子冲出去,把这些狗打得落荒而逃。她把小浩抱回家,关上院门,弹弹鼻子教育它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儿子,你要和人的小孩一起玩。”

小浩似懂非懂,撒着娇呜呜几声,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谢春红。谢春红把它放在铺着软棉花的竹篮子里,拿了煨排骨给它吃。母亲在旁边斜着眼说:“狗吃排骨人吃冬瓜,简直反了。”谢春红笑道:“外婆有意见啦,明天我们多买一点肉。”

小浩吃得好,很快就养得油光水滑。谢春红不让它出大门,又经常洗澡,所以身上总是干干净净,邻居家的小孩们还真愿意跟它玩。谢春红简直巴结着这些孩子,她去小卖部买了零食和水果,只求着人家肯来和小浩玩。小浩是个“人来疯”,有小孩来就满院子撒欢打滚,要是天气不好或者孩子们上学去了,它就蔫蔫地趴在谢春红脚下,弄得谢春红情绪也低落。

有一天,屋后的妞妞从门口经过,拍拍门说:“小浩,春红姑妈,我去上学啦!”

小浩快活地迎上去,爪子挠着门,尾巴摇得快飞出去了。可是妞妞打完招呼就蹦蹦跳跳走了,脚步越来越远,小浩就黯然了。谢春红走过去抱着它,忽然想,为什么不送小浩去上学呢?

她抱起小浩,拿起钱包就往学校走去。在巷子里遇到了堂叔两口子,婶婶问她:“春红你抱着狗子去哪里呀?”

“他叫小浩,是我儿子。”谢春红强调。

“哦哦,我忘了,不好意思啊,我们是来送日子的,你堂弟月底结婚。”

“知道了,恭喜恭喜。”谢春红接过婶子递过来的糕饼,放到厨房里,急急忙忙往村小学跑,生怕去晚了人家放学。

叔叔婶婶在后面叹息,说:“唉,可怜人啊。”

谢春红到了学校,直接跑到王校长的办公室,说明了来意。王校长被吓得跳了起来,说:“谢春红,你开什么玩笑,你上学时我就说过,课堂是神圣的地方,怎么可能让一条狗来上学呢?”

谢春红压低了声音说:“校长、校长,我跟你讲,它其实不是一条狗,它是我儿子浩浩投胎的,你看它右眼,是不是和浩浩一模一样,有个黑点点?”

“这只是个巧合罢了。”

“不是巧合,他真的是我儿子,你一定要相信我!”谢春红急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硬要塞给王校长,说:“看在我和浩浩都是您学生的份上,行个方便吧!”

“春红,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这个绝对不行。”王校长把钱又塞回谢春红的口袋。

谢春红无比沮丧地离开了校长办公室。下课铃响,孩子们冲到操场上,大家看到她怀里抱着穿衣服的小狗,都好奇地围过来,小浩也兴奋地叫着要下地。王校长赶紧让体育老师把她推出校门,说:“快回去吧,万一小狗把学生咬了,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让小浩上学成了谢春红的心病,她日夜都在琢磨这件事,愁得饭都吃不下去。母亲说:“你别做这个梦了,就是让我去上学也不会让狗子去的。”

谢春红忽然灵机一动,前段时间家里来了什么“大走访”的干部,她不客气地把人家打发走了。那个人倒是留了个“连心卡”,让她有困难就打电话的。现在她遇到困难了,不知道能不能解决。

她从灶间的窗台上找到了那张卡片,卡片上写着“陈大勇”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她拨过去,问道:“我是塔庄的谢春红,你说有困难就找你的,现在还管用吗?”

“管用,管用,你说说看有什么困难,只要能解决的我们一定尽力解决。”电话那头叫陈大勇的人说话很客气,他听村支书说过谢春红的事。

“是这样的,我儿子李小浩想上学,但是校长不让他上,你能不能帮忙解决呢?”

“啊?还有这种事情?怎么会不让孩子上学呢?你不要着急啊,我找有关领导了解一下情况。”

谢春红挂了电话,心里到底高兴些,她抱着小浩亲了又亲,说:“好乖乖,妈妈一定想办法让你上学。”

过了十来天,堂叔家的儿子办喜事了。谢春红知道农村人迷信,她这样的情况人家多少会忌讳的,便随了个份子,人并没有去。不过按照风俗,新娘子在回礼时,要给一条糕,有小孩子的还要给孩子一个小红包作为“叫钱”。谢春红收了回礼,却没有拿到新娘子给小浩的“叫钱”,便有些生气了,她抱着小浩到堂叔家去,要讨一个说法。

到了堂叔家门口,客人们已经散了,他们一家人全都在门口的菜地里着急地找什么东西。谢春红也顾不上要说法了,问道:“你们在找什么呢?”

“小妮的钻石戒指昨晚送客人时弄丢了。”

“丢在哪里的?”

“就在门口这块地方,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捡走了。”

谢春红也弯下腰,帮他们在大蒜根下铺的稻草里找,小浩从她怀里挣脱,兴奋地跑来跑去。谢春红见旁边没什么别的狗,就由着它玩一会儿。

七八个人找了半天,地毯式地搜寻了好几遍,还是没看到戒指的影子。新娘子小妮很伤心,新郎官安慰她:“没事,不找了,等结婚纪念日我们再买一个。”

谢春红看见“李小浩”叼着一团屎一样的东西从路边跑过来,她赶紧喝道:“你这个小呆子,咬着什么呀,快扔掉!”

小浩把嘴里的东西扔下,原来是踩烂了的爆竹纸。新郎官眼尖,看见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掉出来,新娘子也看到了,高兴地说:“戒指,我的戒指!”

新娘子的结婚戒指失而复得,小浩成了大功臣,人人都争着摸它两下。谢春红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她一说,新娘子当即包了个红包,喜笑颜开地说:“没问题,没问题,给这么好的小狗当舅妈,我一百个愿意!”

谢春红拿着红包,抱着小浩春风得意地往家里走,她并不在乎这二十块钱,但是这个红包岂止是二十块钱呢?她的儿子李小浩和别的孩子有同样的待遇了,这才是最要紧的。

她回到家里,没想到院子里来了许多干部模样的人和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村支书、村主任都在,满脸堆着笑在和人家说话。看到她进来,亲热地说:“春红回来啦?”

为首的一个干部站起来,上次来过的那个陈大勇赶紧介绍:“这是我们李书记。”

谢春红把狗放下来,接受书记的亲切握手,嘴上说着“领导好!”

李书记说:“你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让小狗上学是行不通的,但是可以安排你到学校食堂工作,这样也能解决你的生活困难。”

谢春红心里一阵狂喜,她进了学校不就等于小浩也可以进学校吗?她感激地说:“谢谢谢谢,你们真是好领导啊!”

7谢春红曾经开过小吃店,又在上海的大饭店打过工,她到食堂帮厨,是完全没问题的。王校长唯一担心的是,她每天带着狗来上班,即便用绳子拴着,那些孩子也主动来招惹小狗,整天“李小浩、李小浩”地叫着,他生怕哪天狗咬了学生,自己要承担责任。但是村支书说,谢春红的工作是“上面”安排的,即便有什么事情,也有“上面”顶着。他只能干着急。

到了快放暑假的时候,小浩长大了不少。因为养得好,它的皮毛顺滑得像一块黑绸缎,眼睛也明亮有神,孩子们都很喜欢它,一有机会就来摸它逗它。有时上课了,小浩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从后门跑到教室里蹲着,假模假样地像是认真听课,学生们笑过几次之后就习惯了,并不太受影响,老师也就不那么在意了。谢春红偶然看见小浩坐在教室里,有板有眼地听课,心里不知道多激动。

小学校鼎盛时有九个班,现在只剩三个班,是附近几个村里一二年级和幼儿园的孩子,再大一点,到三年级以上就要去镇里的小学读书了。谢春红听老师们说,现在生源越来越少,孩子们慢慢都会集中到镇里去,小学校大概不会太长久了。她便觉得有些担忧,怕小浩失学,也怕自己的心里更空。但现在学校还正常运营,也没说要撤并,还能过一天就算一天。

中午孩子们趴在桌上午睡,校园里安安静静的。院子里各色月季开得娇艳动人,引得蝴蝶们飞来飞去。一个叫麦兜的幼儿园小朋友出来尿尿,被一只蝴蝶吸引着,不声不响从大铁门的缝里爬出去了。小浩也好奇地跟着他出了门,别人都没注意到。过了一会儿之后,谢春红突然听到小浩在狂吠,瞌睡立刻吓醒了。她跑到院子里,值班的老师也出来抱怨,说:“你家小浩把孩子们都吓醒啦!”

小浩过来咬着谢春红的裤腿,使劲把她往大门外拉,谢春红觉得它行为反常,就跟着它往学校后面走。到了开满豌豆花的河边,她看到了麦兜的小鞋子漂在水上,一群蝌蚪惊慌失措地乱游,便知道出了事,立刻用尽力气大叫:“救命啊,有人落水啦!”

麦兜被大家从河里救上来,趴在食堂门口倒扣的铁锅上,吐了一口又一口的脏水,脸上也成了花猫一般,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于是,“李小浩”又成了传奇,赶过来的家长们都说:“多亏了小狗子跟着,要不是它来叫人,村长的孙子恐怕就没命了。”

谢春红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小浩不知道是为什么,急得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妞妞跑过来,摸摸它的头,问老师:“小浩做了好事,我们能不能也给它戴红领巾?”

老师还在犹豫,村长却说:“别说红领巾了,大红花都该戴,你看警犬军犬不也照样立功吗?”

大家都觉得有道理,妞妞从失物招领处拿了条红领巾给小浩戴上,它有点不习惯,摇头晃脑的,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这件事情之后,“李小浩”在塔庄的身份便不再仅仅是一条狗。虽然它不擅长看家护院,见到陌生人也不太会叫唤,但是因为有“义犬”的名声在,小孩子们见了,总愿意把手里的食物分一点给它,大人们说起它来也啧啧称赞,甚至有些老人家真的相信它是谢春红的儿子浩浩转世投胎……

谢春红感觉这样好极了,她的心有地方安放了,再也不是空荡荡、冷冰冰的。她把家里收拾清爽了,自己身上也拾掇干净,门前屋后种上时令菜蔬,一切做得井然有序。入了秋,天凉了,看看母亲身上的衣服,领口袖口都破了,便想给她买一身新的。趁着国庆节假期,她骑着电瓶车带小浩去县城买东西。在招商城门口,突然听见有人叫:“春红姐,春红姐!”

她回头一看,是以前在上海“会宾楼”的厨师小陆,提着个袋子站在门口。她问:“你怎么在这里呢?”

“我回老家准备结婚呢。”

“恭喜恭喜,对象是哪里的呢?”

“你也认识的,就是那个服务员黄莉莉呀。”

“哦,那丫头不错。对了,金梅姐咋样了。”

“死了。”

“啊?什么?怎么会呢?”

“你走的那天,她酒喝多了,被呕出的东西堵住气管呛死了。”

谢春红心里一阵唏嘘,心里真是舍不得金梅的儿子。说起来金梅也是个可怜人,为了让父母和儿子过上好日子,终于把自己累死了。唉,不过这世上可怜人可真多,与自己不相干的,死了也就死了,除了叹口气,连眼泪也不会多流。谢春红觉得自己心真硬,不但不怜悯金梅,反而觉得她是解脱了,哪像自己,连死都不能死。

提到金梅,小陆也沉默了,把手里吃剩的半块巧克力扔到地上,小浩走过去,用爪子扒掉包装纸,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谢春红看它吃得嘴边上黑乎乎的,便把小浩抱起来,用袖子擦擦,让它叫小陆“舅舅”。

小浩叫出的却是“汪汪”两声,小陆说:“哈哈,真逗,现在人都把宠物当孩子养了。”

与小陆道了别,谢春红在市场上给母亲买了一件外套和几双袜子,给自己买了一件棉毛衫。回头时骑得慢,刚到家门口,太阳就要落山了。车停下来,小浩并没有如往常那样,迫不及待地跳下去,谢春红伸手一摸,觉得不对劲了。小浩浑身瘫软,一边抽搐,一边呕吐……谢春红头皮发了炸,她已经不想去考虑老天爷为什么总是折磨她,也懒得计较什么了,当务之急,还是救小浩要紧。

这个时间天已经黑了,去镇上或是城里都来不及,只有去村卫生室。赤脚医生陈国亮是谢春红的小学同学,他因为有小儿麻痹症,高中毕业后就跟着父亲学手艺,在村里混碗饭吃,现在塔庄长期在家的年轻人,大概只有他一个了。

谢春红抱着小浩冲进来就说:“国亮哥,救救我儿子啊!”

陈国亮看她怀里奄奄一息的黑狗,便知道这就是传说中捡到钻石戒指和救了小孩的狗,看上去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乡间土狗,一点儿也不稀奇,不知道为什么谢春红非要把它当儿子。他问:“狗怎么了?生病了还是中毒了?”

“不知道,你快检查检查!”

陈国亮拿出听诊器,又把狗的嘴巴撬开来,看看舌头和分泌物,皱着眉头说:“看样子像是中毒,它到底吃过什么呢?老鼠药吗?”

“没有,它整天都跟着我,和我吃一样的饭食,不可能接触到老鼠药。”谢春红努力回忆着他们这一天的活动轨迹,忽然想起来了,说:“今天傍晚好像在外头吃了一点巧克力。”

“要命,狗是不能吃巧克力的,吃了就要中毒。”

陈国亮拖着他的残腿,钻到房间里去拿了个砂锅和一些绿豆,吩咐说:“你快把这个煮一煮,然后把汤给狗喂下去,或许还有救。不过事先声明,我不是兽医呀,只是听人说过这样能解毒,只能试一试,医不好你不要怪我。”

他这话说得谢春红心惊肉跳,她问陈国亮:“你这话什么意思呢?小浩有救吗?要不要送他去大医院?”

陈国亮说:“你冷静一点,不要忘了你的儿子实际上是一条狗,没有哪个医院大晚上的会收治一条狗。即使送到城里的宠物医院,人家也会这么处置,我在省城进修的时候看见过。”

谢春红点点头,拿了绿豆去厨房里煮。陈国亮配了点药水,正在给狗输液,谢春红突然跑进来,跪在他面前说:“求求你,务必想一切办法救他,小浩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陈国亮看着跪在地上磕头的谢春红,忽然动了恻隐之心,他说:“我尽力啊,你也真是太命苦了。”

这一整夜,谢春红自然是无法合眼的,陈国亮也陪着她,一针管一针管地给小浩喂绿豆汤。在吐了许多次之后,它眼睛里终于有些光了,看着谢春红,呜呜叫了几声,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谢春红心疼地拍拍它,它又安稳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陈国亮再次给小浩做了检查,告诉谢春红,应该是保住狗命了。

“真是太感谢了,国亮,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什么都不用说。”陈国亮说:“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谢春红觉得他的话有些意味深长,但她这会儿根本顾不上别的事,全部的心思全在小浩身上了。

李小浩连续挂了七天的水,基本上脱离了危险。白天人多,有人会介意跟狗在一起看病,谢春红都是晚上带小浩来挂水。最后一瓶营养液吊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她对陈国亮谢了又谢,并拿出刚卖掉金耳环的钱准备付账。

“你这是做什么呢?”陈国亮把钱推掉,却握着她的手说:“春红,如果你真要谢的话,就跟我在一起吧!”

谢春红看看他热切的眼神,又看看蜷在纸箱里的小浩,想了想,便一件件解开自己的衣服,躺到病床上,说:“来吧。”

陈国亮欢喜不已,又有些自惭形秽。他关了灯,借着窗外的月光在谢春红身上驰骋。在月光里,他觉得自己像一匹银色的马,可以信步漫游,可以拼命飞奔,可以想到哪儿就到哪儿。这匹马忘我地奔着奔着,最终变成了一滩烂泥。谢春红坐起来,穿上衣服,对沉浸在梦幻里的陈国亮说:“我不想跟任何男人过日子,刚才答应你,是报答你救我儿子的命,现在咱们两清了。”

8谢春红回到家里,想烧点热水洗澡,可电热水器偏偏坏了。她在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脸颊上多了许多黑黄的斑,还有自己抓出来的疤,看上去还真是挺狰狞的。她忍不住笑自己,要洗什么澡呢?觉得身子被玷污了吗?还是要为谁守节?

母亲早就睡着了,她打开堂屋的灯,家神柜上的三个黑漆牌位并排放着,像是父亲、春辉、浩浩三个人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谢春红点了一炷香,跪到蒲团上,喃喃问道:“你们三个人在那边还好吗?钱够不够用?爸爸你放心,我也会照顾好妈妈,有空就给你们烧纸上坟。春辉你要看到合适的姑娘,就托梦告诉姐姐,我给你买房子,给你烧金元宝。浩浩要听舅舅和外公的话,不要调皮……”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有些疑惑,不知道浩浩托生了小浩之后,是不是还在“那边”。她侧过脸去看蜷在旁边的小浩,小浩也抬头看她,同样是黑而深邃的眸子,看不到任何的答案。谢春红说:“好孩子,地上凉,我们到床上睡觉吧。”

这次巧克力中毒之后,小浩的身体和精神都差了很多,谢春红带它去城里的宠物医院看过,说是肾受到了损伤,要长期吃药才能维持。那些药真是不便宜,算算一个月下来要花一千多。再加上母亲有糖尿病,也要长期吃药,谢春红一下子觉得手头紧张了。她不得不仔细算算账,李长东还算有良心,把积蓄和房子都留下了,几乎是净身出户。可是那二十多万大部分都给了倩倩,自己只留下两三万,为了给父亲办后事,又用去一半,加上平时花销,现在卡上已经所剩无几。在小学校里帮工,一个月几百块收入也不顶什么用。小浩要吃肉吃药,母亲也要看病,她必须要为今后的日子做些打算了。

她想来想去,出去打工是万万不可的,家里老的小的都不能离开塔庄。附近也没有什么营生可做,她在小学校烧饭,已经让很多人羡慕了。村里平常年轻人都不在,老人小孩买东西不方便,她每次去城里买药,都有人托她买这个买那个。谢春红想,要是进点货,在附近的村里卖,不也挺好吗?反正烧饭只要忙一上午,下午有的是时间,多多少少能贴补些呢。

谢春红说干就干,她把卡上剩的两三千块钱全都取出来,把金戒指也卖掉,买了一辆三轮车,请镇上的白铁匠焊了棚子,配上喇叭,到城里进了油盐酱醋、零食玩具、日用杂物……开始了走街串巷的买卖。她开车的时候,小浩就乖乖蹲在脚底下,停下来做生意时,小浩就穿着花衣裳冲着人家摇尾巴。谢春红不再跟每个人解释这是她的儿子,只要自己心里清楚,管别人怎么看呢,有些人的亲儿子,说不定还不如一条狗呢。

天气越来越冷,野田里的风刮得像是在吹号子。谢春红戴着厚头盔,穿着父亲留下的老军大衣,给小浩也穿上新做的棉袄,仍旧风雨无阻,每天出门做生意。灶庄有个在网上开宠物用品店的姑娘回老家办事,看见小浩身上的棉袄,觉得喜庆,便问在哪里买的?谢春红说是自己做的,姑娘一高兴,就跟她订了十件,每件80块,做好了送到她娘家来。

谢春红很高兴,这样的小袄子,她一晚上就能做一件,成本又没有几个钱,还不影响白天做生意,真是天上掉的馅儿饼。她算算账,不管明年小学校还办不办,单是这两样收入已经足够日常开销了,还能存起来一些,万一小浩和母亲有个三病两灾的,也能够应付。趁着自己还算年轻,身子骨壮实,这样做几年,日子会好点的。想到身子,谢春红突然有点疑惑,好像老朋友好长时间没来了,自从吃过那个劳什子中药,一直都不太正常,有空也得找个医生看一看。

腊月里,家家户户开始灌香肠、腌腊肉,谢春红进了一批做腊香的调料,生意还真不错。她到肉店里买了大骨头,一烧一大锅汤,一家人能吃好几天。灶庄村口养鸭子的老林头跟她买了瓶酱油,看见小浩说:“这个小东西养得多好啊,杀一杀该有二十斤肉,弄个狗肉火锅,啧啧……”

“你个老东西,敢打我儿子的主意,我就把你给杀了!”谢春红虽然知道老林头是开玩笑,却一点也不客气地回应。

9年脚下,村子里越来越热闹,人多了,车多了,各种各样的货物也多了。谢春红在批发市场看见卖窗花对联的生意好,也进了一些回去,还真是好卖得很。她去灶庄送完狗棉袄,把车子停在村口的土地庙小广场上,立刻围过来许多村民来看窗花。按照风俗,不管谁家过得怎样,过年总要有点新气象,把门窗贴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才像个过年的样子,所以家家都会买一些“红货”。谢春红忙着给人家看货、收钱,由着小浩在庙门口的菜地上玩耍,打算生意做好了再去叫它。

这一忙就是好半天,连最难缠的老太太也拿了四张福字和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走了。谢春红一边收东西一边叫着:“小浩,小浩,我们回家吃晚饭啦!”

喊了好几声,小浩都没有像往常那样欢快地跑过来。谢春红急了,怕它被灶庄的狗们带到垃圾箱里翻东西吃,甚至会舔路边小孩拉的屎。小浩和所有未经世事的孩子一样,单纯无知,就怕被那些狗们带坏了。谢春红绕着土地庙一边走一边叫:“小浩,小浩,快跟妈妈回家!”

可是,附近并没有小浩那跳跃的火一样的身影。它今天穿着大红的棉袄,按理说,在碧绿的麦地里应该很显眼的,可是放眼望去却并没有它的影子,远处田埂上只有几只土狗在追花喜鹊玩。

谢春红心里有了一种不舒服的预感,但是她又想,灶庄人常看见她来做生意,偶尔还给小浩肉骨头吃,应该不会伤害它的,它很可能跑到谁家里玩去了。

谢春红沿着水泥大路,一家家找,一户户看,嘴里唤着小浩的名字,将灶庄绕了好几圈,都没看见它的影子。

走到秋水河边,她忽然心里一惊,小跑着到桥上去看,河水哗啦啦地从脚下流过去,河面很干净,什么红影子都没有。小浩是会游水的,它应该没有掉到河里。谢春红松了一口气,但仍是很着急,小浩到底去哪了呢?

天渐渐黑了,谢春红跟见到的每一个人打听,有没有看见一条穿红色棉袄的黑狗?问遍了全村,都没有人看到小浩。她站在北风里,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像是枯了的野草。嘴唇上也裂了口子,流出丝丝的鲜血。身上的被汗浸湿的内衣,变成寒冷彻骨的盔甲。她觉得老天爷真是对她太刻薄了,但凡她在这人世间有一点点念想和牵挂,都要尽数夺去,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呢?

谢春红流着泪骑着电动三轮车回塔庄去,她懊恼自己利欲熏心出来做生意,要是安安分分在家里守着小浩,它又怎么会丢呢?她往前看时,泪眼朦胧中,忽然见到远处路边有个小屋里有灯光。她记起老林头说过要吃狗肉火锅,心想,该不是他杀了小浩吧?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腾出一股杀气,把三轮车停下来,在成堆的货物里翻找出一把水果刀,狠狠地拍着老林头的门。

“开门开门!”

“谁呀,大晚上的喊魂啊?”老林头正在洗脚,听到有人这样使劲拍门,也是一头的火气。他擦了脚,起来打开门栅,正准备骂人,却看到明晃晃的尖刀伸过来,抵着自己的喉咙,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老林头,你是不是把我儿子藏起来了?”

“你儿子?我几时看见过你儿子?”

“装什么蒜,就是我的小浩,你上回说要吃狗肉火锅的!”

“啊,那只小黑狗呀,小谢,我知道你把小黑狗当成命根子,我们乡里乡亲的,怎么真的杀了它吃肉呢?你再找找看,说不定狗子已经回家了呢?”

谢春红想想他说得也有道理,附近村子大部分人都认识她,也应该都认识小浩,她走街串巷的时候,狗儿子从来都是形影不离,谁拐走它都会被别人发现的。谢春红想,小浩其实也聪明的,狗认路是本能,说不定真的已经在家里了。她收起了刀,跟老林道了歉,火急火燎地往家赶。

到了家里,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小浩并不在。谢春红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灭了,她拿着手电,出门把村子的大街小巷,田野里的破房、桥洞都找遍了,仍是一无所获。夜深了,她走不动了,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挪,忽然听到深巷里谁家小孩在哭,心像被开水烫过一般,迅速缩成了一团,疼得要死。

这一夜,谢春红完全没法合眼。她躺了下来,看看旁边的小被子空空如也,闻着还有小浩的气味。她焦躁地披衣起床,跪在家里的三个牌位前,问:“爸爸,春辉,浩浩,你们知道小浩到底在哪吗?为什么你们都死了呢?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母亲也披着衣服起来上厕所,听到了她这句话,忽然停下脚步,随口说:“是啊,你怎么不死呢?你才是祸头精呐。”

谢春红转头看了母亲一眼,又默默转身,喃喃道:“我要死了谁来管你呢?总不能我们一起死吧。”

“要死你死,我不死,我要活。”母亲抖了一下肩膀上的衣服,钻进了卫生间。

母亲上完厕所,又爬到床上继续睡觉,并不去管跪在地上的谢春红。谢春红也不搭理她,像个木墩子似的跪着。心里却觉得格外恐慌,她一直觉得自己苟活于世就是为了照顾老母亲,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而母亲对此居然不屑一顾,她忽然就失去活着的意义了。谢春红呆呆地跪着,一直到了天色发亮,才揉揉发麻的腿站起来,推门出去。

村子里安安静静,偶尔有公鸡打鸣和人的咳嗽声,其余都在淡淡的晨雾里一默如雷。她始终有种预感,觉得小浩跟这条河有种莫名的联系。她沿着河岸一步步走,一步步找,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撬开这笼罩四野的迷雾。

忽然,她发现村后废弃的水码头边,有个红色的东西随着波浪一上一下。谢春红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折根芦竹,把那东西拉上岸,没错,式样图案,一样不差,正是小浩的棉袄。

谢春红原本心里还有一丝希望的,现在看到了棉袄却不见小浩,心理便彻底轰然倒塌了。她明知道冬天有坏人专门在各个村庄转悠,偷狗子,毒野鸭子,打黄鼠狼……她竟然没有想到去提防,小浩一定是被这些人给害了。

谢春红走投无路,颤抖着拿起电话报警,说自己儿子被人杀了。接警的人声音原本软绵绵的,听到这话后猛地一个激灵,等问清楚地址姓名之后,便又恢复了慵懒声调,说:“谢大姐,虽然您把狗当成亲儿子,但它毕竟是狗啊,我们不好随便出警的。”

谢春红非常恼火,这个警察是什么态度吗?一听到是狗竟然不来了,难道小浩的命就不是命吗?她越想越气,脑子里有无数的小谢春红举着手,要求她为小浩报仇。大谢春红终于爆发了,跑回家去,拿了一把菜刀,沿着秋水河逆流而上,飞快地奔跑,终于在离村庄两里路的野外,发现了一条陌生的水泥船,船舱门关着,船头上铺着黑色皮毛,很显然,那正是小浩的皮。

谢春红觉得所有的血气全部涌到了头上,她爆发出惊人的能量,一下子跳上船,伸出脚去把舱门踹开,提着刀就砍床上的人。

船舱里睡着的是个瘌痢头,当他听到有人踹门时,从梦里惊坐起来。还没反应过来,谢春红的菜刀已经在他肩上砍了下去。他急忙用被子反扑过来,光着脚逃出舱外,边跑边大声地叫着:“救命啊,杀人啦!”

谢春红看到血从他肩膀上冒了出来,但她也看到了舱里被剥了皮的小浩,孤单地放在两只野鸭子旁边。脸朝着这边,谢春红看到它右眼里黑色的点点,这是属于小浩也属于浩浩的独特印记。小浩千真万确的死掉了。谢春红尖叫着:“我要你偿命!”她跳上岸,带着对老天,对命运所有的恨意,疯狂地去追癞痢头,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那个瘌痢头,给小浩也给自己报仇……

10太阳升起来,浓雾散尽,谢春红被呜哇呜哇的警车带走了。

整个塔庄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粥。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谁会想到老实巴交的谢春红会提刀杀人呢?但理清原因后,大部分都表示理解她。张大爷说:“这个瘌痢头真他妈讨厌,这家伙是赵庄的无赖,每年冬天都在周围村庄用毒镖杀狗子,前年我家旺财就是被他弄死的。”王二婶说:“小浩对谢春红来说可不是一条狗啊,她当儿子养的,谁儿子被杀了不找凶手拼命呢?”

“不管怎样,春红动刀杀了人,不知道会判多少年呢!”

“唉,可怜人啊!可怜人啊!以后她的呆妈妈可怎么办才好……”

老人们不由得想起谢春红的身世来,有人说谢春红是生在船上的,传说生在船上的人被无数的鬼纠缠,注定命不好。有人说起谢春红的狠劲,她小时候不会杀鸡,曾经在水码头上扯着两只腿就把鸡对半撕开了,那些肠子、心肝挂下来,血滴得半条河都红了。有人将浩浩的死和小浩的来历抽丝剥茧……仿佛所有的事情冥冥当中都有因果,而他们早就洞悉一切似的。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天气越发阴冷,连巷子口吹过来的风都鬼里鬼气的,大家叹叹气,摇摇头就散了。腊月二十几了,谁家不要忙着过年呢?

谢春红被关押在看守所未决犯的小屋子里,一直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女看守走进来,强压着兴奋的心情,说:“谢春红,我要告诉你两个好消息。”

谢春红抬起头,满脸疑惑,她丝毫不信这世上还有什么好消息。

女警察是个哺乳期的女人,看谢春红这么麻木呆滞,急得奶水都洇到乳垫里了。不过她现在一点也顾不上这些细节,前两天刚刚接到这个案子的时候,回家一看到儿子就想到谢春红,真是揪着心难受。而现在案情有了转机,她忍不住第一时间就来告诉谢春红激动地说:“第一,杨俊龙没有死。”

谢春红有点懵,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了,杨俊龙就是被她砍了许多刀的瘌痢头。

“他、他竟然没有死?”

“是啊,他不死,你的量刑就会轻一点。”

“我不怕坐牢。”

“你不怕恐怕也坐不成牢了,因为你怀孕了。”

“怀孕?你是说我怀孕?这怎么可能呢?”

“我骗你做什么?你看这化验单,千真万确,已经三个多月了。”

女警察把化验单递到谢春红面前,上面乱七八糟的各项指标她都看不懂,可是B超单上的影像却是明白的,那些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阴影当中,有个像人又像狗的小影子悬浮其间,如同乌云中孕育出的饱满太阳,马上就要喷薄而出似的。

猜你喜欢
小浩浩浩
带刺的仙人掌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温暖的十分钟
老人摔伤后向11岁男孩索赔
大学生暑期耕田挣2万元
我的爸爸是谁
一个被妈妈厌恶的小孩
小蚂蚁
不客气
今天,你微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