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物

2018-11-13 06:22陈再见
钟山 2018年6期
关键词:水塔

陈再见

眼下我既然已经死了,也就有时间来思考,来了解发生的一切事情了。

——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

一还是个夏天。为什么死亡总是发生在夏天?床上的竹席已经一个多月没洗了,散发着一股难闻的体臭味。我就躺在上面,不多不少,我一天天算过了,刚好一个月零十天。也就是说,参加完老乃的葬礼后,我就没踏出家门了,如果不出意外,我将再也踏不出这个家门了。当然,用不了多久,我肯定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世界,只是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族人会把我抬出去,像是之前好多年,我也参与过,把不少人从他们的家里抬出门楼,送去圹地。

我记得,如果没记错的话,原谅我,我的头脑已经开始不清楚了。我们要先把他们抬进棺木,随着师公遵守自以为是的各种禁忌,实际也就是把尸体摆放周正,瘦的塞点黄纸,抬起来不至于像根甘蔗那样在里面翻滚;胖的就不太好办了,得使劲往里压,骨头压折的都有。三叔公死的时候,也是夏天,你看,又是夏天。他倒不胖,就是天气热,身体发胀得快,实在压不进去,都快站上去踩了。师公说还有最后一招,说来也怪,被他信口默念几句,再压,就进去了。不过我听到了一声闷响,当时听得很清楚,我离得最近,我不知道别的叔侄听到没有,反正我是很清楚地听见了。三叔公的骨头在发胀的身体里断裂的声音,闷得像是隔了层湖水——后来这道程序省了,政府说不让土葬,要用火烧,火烧就用不着棺木了,那得烧多久,也不太分得清炭灰和骨灰。省下棺木的钱当然不能放进口袋里,镇上开始出租一种可以制冷的水晶棺材,后来死的人,在火化之前就要放进水晶棺材冷冻一段时间,像条羔多鱼。说实话,我不喜欢水晶棺材,赤裸裸,透过布满指痕的玻璃能看见苍凉的尸体——人死了并不愿意吓着人,尤其是小孩,他们更愿意躺在棺木里,谁也看不见,就好像这个人凭空消失了,真的不见了,那样要好很多。我希望自己死后也能有个棺木,却又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我所剩的时日不多了。

医生给出的时间是三个月。我是听我儿子说的,我儿子刚开始还想瞒着我,以为他爸是个三岁小孩呢,可以哄可以骗。其实医生一个眼神,我就读懂了,我心里一绞,坏了,不过还心存侥幸,我转身,假装要上厕所,故意把儿子一个人丢给医生。我走得缓慢,试图想听到什么,我打算在转角处躲起来,可是没等我走到墙角,那医生就急不可耐了,他跟我儿子说,回去吧,能吃就吃好点。我儿子还傻乎乎的,追着医生要确认我是否真的没事。我倒是急了,回头拉住儿子的手,我说,医生都说了,没什么事,我们回去吧。医生看了我一眼,我读出了他眼神里的哀伤。那是一个医生不该有的情绪,仿佛一锤定音。我想惨了,棺木已经抬到门楼口了。

等待死亡的滋味太不好受了。你们没经历过,你们有福,不过你们迟早也会经历,你们能理解就理解,不能理解我也没办法。反正我这一辈子逃脱不了死亡的诅咒,要命的是,它们总是发生在夏天。我的夏天是经过诅咒的夏天。实在逃不了一死,我宁愿它来得快一些,不要让我干巴巴地等着,越等越羞耻。一个人在村子里等死,相当于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陪着你等死,等着参加你的葬礼,听你儿女的哭嚎,给你抬棺木,给你搭丧棚,给你编草龙,给你糊灯笼彩旗……这种滋味,你们受得了吗?反正我是受不了。我希望在春天就死去。三个月后,刚好又是夏天,我受不了夏天,我一想起夏天就浑身发冷。然而我还怕死,我想过自杀,也备好了望高的绳索,最终都提不起去死的勇气。做不到去死,就只能乖乖地等死了。怨不得谁了。是的,开头一个月,我还能走动,院子里停着的电单车,我还能开出去,想去哪去哪。我还去过几回镇里,像往常一样买鱼割肉,为一块钱的事讨半天价,一点异常也没有,谁也看不出我是个将死的人。其实我就是想出去逛逛,虽然所到之处,恍如梦境,空气中充斥着烂章鱼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那味道其实来自我腐烂病变的喉部深处,有生之年都得随身携带了。想想都足以丧气。

我的体力一天不如一天,身上的肉正在逐日消减下去,其速度都能感觉得到,像是拔掉了扎进单车轮胎的钉子,正在滋滋地泄气。我所有的器官都在衰竭,唯有胡子还在疯长,它们似乎想让我显得更老一些,其实我还年轻,八月过了生日也才五十二岁。俗话说男怕生前女怕生后,我肯定是活不到八月了。你说我能不怕吗?我过一天就没一天。我几乎没有一天愿意呆在家里,除了吃饭,其余的时间我都在外面。我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比如一些琐碎的欠款,我得还了,要不我一死,人家也不敢来要,毕竟不多,几十上百的,人家不好意思啊,但心里肯定惦记着。趁我还活着,就得把这些事情给办了,别给人家留遗憾。当然,也有欠我钱的,虽然不多,实际上也不用我开口,我进了人家的门,他们就把钱还给我了,似乎生怕我在他家多坐一会儿。这样的朋友也不值得我用生命的最后三个月去逗留。我自然也有值得要去告别的人,如果我还坚持得久一点,我还想做件出人意料的事。当然,这事得瞒着家人,他们肯定反对我那么做,不但是我的家人,我房头内的族人都会反对。

可是,没时间了。慢慢的,我连电单车都推不动了。

奇怪,我并没有听到蝉叫。我躺着的位置正好面向窗户,窗户有些高。两年前,我修这座新房时,师傅问窗户这么高行了吧。我说再高一点。是的,这窗户像是为我准备的,从我斜躺着的角度望出去,刚好能看见天空。夏天的天空要么乌云密布,下起暴雨;要么晴空万里,蓝得耀眼。可是我听不到蝉叫。我一翻身,想叫个人来问下,却不见一个人在家。古话不是说了么,久病无孝子。我这才两个多月,他们就开始烦了,希望我早点死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至今也没人来帮我洗下身子,洗下身下的竹席,它们的味道实在难闻。好几次,我都怀疑我是不是提前腐烂掉了,否则不至于这么臭,转而又想,我还有什么肉可以腐烂呢?我是找不到一块镜子,有镜子我也不敢照,我的脸瘦成什么样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应该和干尸没什么两样了吧。我最胖的时候有一百五十多斤,发病之前都没瘦下来过,那些肉都哪去了?它们来之不易,消失得却无影无踪,招呼都不打一声。

你说,这一切是不是报应?富贵在天生死由命。宁愿相信这是命也不愿相信是报应。我知道有人会在背后说我什么,坐着说人站起被人说,俗话说得好啊,捡纸可包。我是想得开,我工作了十年的糖厂老板不是也说我整天傻兮兮的跟个弥勒佛似的,我可以做个没心没肺的人。我那老母亲可就闲不住了,她年轻时就嘴碎,到老了,嘴不但碎,还口不择言。我开始卧床不起这些日子,她表现得更为勤勉,每天一大早,脸还没洗呢,戴满戒指的双手颤巍巍的——她视我每几年给她买个戒指为最大的孝敬,每次听到她满手戒指与石榴拐杖碰撞,就如同骸骨发出的声响——她就那样横坐在门槛石上,开始念叨,口齿不清。大多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加上我咳嗽严重,人一咳嗽听觉就会丧失,你们很难体会咳到耳边如两个大鼓敲着的感觉。当然,要说我没听清,那也是自欺欺人,反正我是明白老母亲的意思了,她说后巷肯定有人煮了好饭,等着看笑话啰。她这么一说,我当然明白过来了,当年丁子深出殡,我们一家在村子这头也是做了好饭炖了猪腿。母亲这么想有她狭隘的一面,人家真要笑话,也用不着煮饭了,老母亲以为现在的人还会饿着,还羡慕人家一锅白花花的米饭呢。再说了,这不是礼尚往来么?只许你笑话不许人家笑话啊。活该!如果我不是喉头如堵了一块软糖说不了话,我们母子俩肯定又得吵一架。这些年下来,我们吵的架还少吗,也不差这一次了。我这辈子似乎就是投胎来吵架的,跟父亲吵、跟母亲吵、跟老婆吵、跟儿子吵,甚至跟儿媳妇吵,他们也喜欢跟我吵,不会因为我是儿子我是丈夫我是父亲我是家公而稍有让步。他们比我还狠,喜欢往死角里掐我,往我最痛的地方捅,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我做人实在是太失败了。失败也好,反正我要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问题是,为什么是食道癌?让我吃不下东西说不了话,好让那些和我吵过架的人对号入座板上钉钉我的罪有应得吗?我宁愿走在省道被酒驾的汽车撞死,像多年前的花婶,死后赔了一笔,第二年他们家就起楼房了,让所有住进楼房的人都心怀愧疚。

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肚子饿着呢。我的肚子一点毛病也没有,它正常得很,它食欲很足。没病之前,我一天要往胃里塞进不少东西,饭菜,烟酒,天天不离不弃,吃了自家吃邻家,我唯一对得住的器官大概也就只有胃了。它这一辈子享足了福。如今它滴水未得,进食的管道被掐断了,像是被死神掐着脖子,慢慢被提着走,我的脚早已经感受不到沙土了。窗口每天除了送进来阳光,要命的是,也把隔壁家煎炒的味道送进来了。我突然很想吃一口汤,什么汤呢?角鱼炖菜脯汤,水不要多,一碗就够了,炖到汤水呈乳白色,再撒上几片九层塔……我这么想着时,竟然忍痛吐起了口水,从喉部开始,全身的血液仿佛开始流动起来,就像是一条溪水在田野间流淌。迷糊中,我感觉有人来到我的床头,这种错觉以前也发生过几次,实际上什么人也没有。我别过脸,看见儿媳妇已经绕到了床边。她口舌笨拙,有些紧张,她说刚从巷口市场给我买了个豆沙包子,很小很小的包子,她说,爹,你试着吃吧。我摇摇头,她的心意我领了,我只想喝口汤。我记得最气的一次还扇过她一巴掌,我儿子都看不过眼,差点和我打了起来,他终究没动手,否则我们父子俩又要在村人面前闹笑话了。我们家闹的笑话还少么,以至于他们都当看把戏围观,翘首以待呢。她又说,试试吧。她一副哀伤的样子,明知道是装出来的,我还是挺感动。我点点头,把包子接了。我说,你给我一点水吧,别太热,你爹我就是喜欢喝热水哈热粥把食道给烧坏的。她转身要去倒水,低头看了一眼我的双脚,回头说,爹,你的腿肿了,跟个木桶似的。难怪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我努力动了动脚趾头,我问,动了吗?她说,没。我再动了动,又问,动了吗?她说,没。又说,好像动了。我说,算了,你去倒水吧。

他们都说我的儿媳妇是个傻子。我不信,我一直不信,长得白白胖胖的一个小女孩,怎么会傻呢?他们说,正是长得好,才傻,否则也不用嫁给你儿子啊。这话当然没人敢当面跟我说,我非揍人不可,我没病时一个打俩绰绰有余。这话是我心里想的,我想他们肯定也会这么想。他们想什么,我都知道,他们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儿子,说我们一家都傻乎乎的没一个正常。我怎么能信呢?我坚信儿媳妇不傻,说到底就是为了证明儿子不傻。她在桌上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把水倒来了。还好,正如我所要求的,水是温的,我先喝了一口,含在嘴里,迟迟不敢吞下去。我知道吞下去意味着什么,死神的手正掐着呢,死神准会在恰当的时候收紧手劲,把吞进去的都给挤出来,之前我不是没尝试过,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我其实已经绝望了,难怪他们都说,得了食道癌的人,最后都会被饿死。这么看来,我注定是个饿死鬼了,奈何桥上估计得爬过去了。这真让人绝望。我慢慢把口里的水一点点往喉咙里送,这真是一个凶险的过程,简直有点战战兢兢。托我儿媳妇的福,我竟然把一口水都吞了进去,死神的手大概松懈了,打了瞌睡,或者攥这么久实在也是累了。我和她都喜出望外。她笑着说,继续吃啊,爹。我掰了一小块面包,慢慢往嘴里送,我闻到了米粉的清香,在唇齿间嚼起来肯定会更香。我简直有点迫不及待,像是趁着死神的松懈逃过一劫,一小块面包却在嘴里,足足嚼了五分钟。我的儿媳妇都看烦了,问了我几次,吞下去没有。我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回答,面包在嘴里已经嚼成糊了,还是没勇气吞下它们。它们此刻倒像是毒药,是毒药还更好,可以早点结束我的苦痛。关键它们不是,它们结束不了我的苦痛,只怕会让我更苦痛。在儿媳妇的鼓励下,我终于吞下了一小口,再吞了一小口,暂时什么事也没有。我屏下气来,感受着喉咙的动静,尽管我知道,那已经不再是我身体上的器官了,不再受我控制了,但我还是能感受到它的一举一动。很快,我就意识到了危险。死神苏醒了,它攥在我脖子的手动了一下,紧接着,“呕”的一声,吞进去的面包糊和水一起喷涌而出,从我的鼻孔和嘴角溢了出来,甚至还有几滴溅到了儿媳妇的衣服上去。我的儿媳妇惊叫着跑开了,她肯定以为我就要死了。

一块面包还不至于要了我的命,我倒希望它可以要了我的命。多活一天我多受一天的罪。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具体是多少天,然后慢慢的,就不能再按天算了,得按小时来。到那时候,就应该很快了。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跟我说,人死了会上天,至少也还是个鬼。这事我很早就开始怀疑。十年前,我女儿死的那年,我就知道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鬼魂这回事,否则我的灵儿怎么忍心不回来见我一面呢?算了,我真不想回忆这些伤心的往事。如今我自己都快死了,我比谁都希望人死后能变成鬼,孤魂野鬼也好。头七之前,我会到奈何桥下洗手,发现双手脱了层皮。那时我绝不会哭泣,我该高兴,原来还真是这么一回事,生前十年,我真是误会了这个伟大的世界!

当真能变成鬼,我却害怕见到灵儿,我那苦命的女儿。她和我儿子是龙凤胎,他们的出生曾让村里人羡慕到嫉妒。计划生育抓得最严的那几年,李政村长挨家挨户通知,夜里上面要来抓人了,别在屋里睡了,抱个被子去甘蔗林里猫一夜吧。那几年,村里的妇幼几乎隔三差五都得去甘蔗地里过夜,黑压压的躺满好几溜,唯独我家啥事没有,一胎就生出了个“好”字,儿女双全,足了,我也不想多生,光荣地就去把扎给结了,像是上台领了朵大红花。我怎么知道,我的灵儿会活不过第一个本命年?她死得真惨。如今我躺在床上,仿佛是上天要故意折磨我,脑海里总是一遍遍浮现灵儿漂在水上那苍白赤裸的身体。我努力回避,去想别的事,可没一会儿,她又从脑海里过了一遍,仿如我的脑海成了当年那片墨绿的湖水,我的女儿就淹死在我的记忆里,十年来一刻没离开过。我都快崩溃了。我问儿媳妇,你妈呢?儿媳妇坐在门槛上看手机,那是她唯一的爱好,她总是一边洗碗一边把手机放在边上。我的妻子对此意见很大,我没病时,或者说,我的病还没被查出来时,我说,年轻人都这样,不信你去外面看看,镇上的女人抱着手机还撞上了泥头车。妻子就说,你欺负我没出过门啊?她这辈子确实连县城都没去过,一点见识也没有。我不想再吵下去,我们吵了一辈子,也打了不少回,有一回我还把她打晕了,而我的门牙也是她给打掉的,后来补上了,挑了最便宜的,前几天呕吐时,差点把两颗门牙呛进了肚子里。我把它们吐出来时,松了口气,终于把不属于我的东西从身体卸下来了。我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加上还没了门牙,我大概没把话说清楚,儿媳妇愣着看了我半天,这小姑娘肯定又以为我要死了。看样子,她等着我死,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几天她守着我寸步不离,其实也挺难为她的,她还小(灵儿十二岁也长这样,她们还真有点像),头脑又有些单纯(我只能这么说),她实在不适合守着一个将死的人,等着见证一个人的死,然后把消息公之于众。这些我当然知道,我也算是半个内行人,红白喜丧这块,大大小小,也参与不少,听也听懂了一些。如果一个人的死不可避免,那么唯一能保证的便是不能让他死得没人知。显然,我的家人已经把这个任务交代给了儿媳妇。我实在难以想象,守在屋里等着我死去的不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老母亲……他们肯定还有其他事,家里躺着一个人等死确实是件挺累人的事情。这我当然能理解,我总不能在将死之时还要求苛刻,挑三拣四。对此我没怨言,我只是有些话想说,一些心里话,事实上也谈不上是心里话了。我相信整个村里的人都会在私底下悄悄讲起,背着我,背着我的母亲,有时也会背着我的儿子。对此,我们一家是沉默的,或者说默认了。这实在有些可悲,好像真是我们做错了什么,要我在临死之前表达一个态度。实际上没人愿意听,也没人会感兴趣,毕竟十年过去了,我的女儿估计又重新投胎做人了。他们怎么忍心旧事重提。可我想表达些什么呢?最好他们(背后议论我家的那些人)都能来到我的床前,排两排坐下,抽着烟,听我讲,像是听一场演讲———好吧,姑且让我想象一下它的庄严。我该说什么呢?我能说,其实这十年来,我一直背负着愧疚感吗?我死了一个女儿,我他妈的还背负着愧疚?我当然不能这么说,如果这么说,我的女儿,我的家人,还有当年那些帮我出头的房头内亲人,又该怎么看我呢?难道是他们错了吗?难道杀人凶手丁水来不应该枪毙,难道他们一家不应该背井离乡……不应该是那样的下场吗?

算了,我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如果不是老母亲那天说漏了嘴——她坐在天井里唠唠叨叨,她老年痴呆了嘛,腰又不好,拄着拐杖还喜欢满村子跑,躲在墙角听人说话,收集有关我家的蛛丝马迹,又不敢当面反驳,只会回家唠叨。以前我没病,她老人家还不怎么敢,怕我一生气,找人去理论,一理论,准又是麻烦事,不是吵起来,就是打起来,她不希望我在村里再跟谁有矛盾了,她也是怕事的人——见我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她似乎又找到了说话的勇气,把在外面听到的话都复述了一遍,她也没说那么明显,她只是说:“有人会笑话了。”这话听起来莫名其妙,我人缘再不好,得了绝症,也不会有人在背后笑话吧。谁能保证自己就长命百岁,无疾无痛呢。我在屋里等着老母亲下一句,老实说,这下一句,还是让我惊出了一身汗,它竟然和我料想的一模一样。母亲继续说:“你看,报应了吧,做了神的老乃都说了,这一家人当年做事太绝了。”老母亲这句话让我全身瘫软,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几声咳嗽声,想大声一点也做不到,最终像是一口痰,我把它们吞到了肚子里,喉咙深处一阵火烧似的灼痛。让我死了吧。我想。立刻。要么就让我好起来吧。立刻。我要跟人打一架,或者,找人道一歉。

老乃是十年前第一个跳下湖打捞我女儿的人。我至今还记得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淌着泪。他赤裸上身,因为是夏天,他黝黑的肌肉在水里闪着光,周围都是手电筒的光,一根根像是雨后透过云层漏下来的光柱打在他的身上。他弓着腰,双手埋进水里,事实上因为身材矮小,他几乎整个上半身都浸泡在水里。夏天雨水多,湖水有些涨了。没一会儿,他叫了一声,他摸到什么了。所有人都在等他下一个动作,或者再说点什么,可他一直保持着摸到什么的姿势,大概有十秒之久,才仰着脸看岸上,他破声喊:“阿昆……你在哪里?”他朝着人群喊我,手电筒的光让他睁不开眼,他看不见我,可他知道我一定藏匿在人群里。我快速退出了人群。就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停止了震动,我知道它在跳,可我感觉不到了,就像双耳,明知道周围嘈杂,却只听到一声绵长的嗯嗯的声响。事情肯定糟糕透了,如最初做出的最坏的设想。我的女儿肯定在水里面,如今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应该就被老乃拽在手里,我仿佛能看见她沉泡在水里的身体。人群里闹嘈嘈的,他们问,摸到什么啦老乃?老乃说,摸到一根绳子。他猛地一拉,大概是沉于湖底的一端由于重量没能拉起来,另一端就顺着湖面跃出了水面。确实是一截绳索,崭新的,没在水里泡多长时间,甚至还没有吸足水分。有年轻人跑到绳索被拉起来的一端,拨开草丛一看,没错,绳子就绑在岸上一棵苦刺树上,打了死结,双层死结。

十年了,每当我想起女儿的死,总是会连带想起老乃赤裸的上身,就好像那天晚上我们捞起的不是灵儿,而是老乃———就好像,老乃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当然,我不应该这么想。事实上,我很感激老乃,和村里其他人相比,他是真把我当自家人看待。他的泪水是真诚的。老乃是好人。可是,老乃这么好的人却没我活得长,其实他如果能再坚持两个月,就会死在我后面。可以的话,我愿意和他同时死去,七天后,结伴去奈何桥下洗手。那样我们彼此也有个伴,黄泉路上不至于太孤单。

一个多月前,老乃死了。老乃得的是肝癌。不管是什么癌,反正就是绝症,最后都一个字,死。我们这里也不分肝癌肺癌胃癌食道癌,我们通通称之为“恶物”。一个人患了病,送去医院检查,医生说送去大医院吧,那基本上就可以送回家了,让他吃好喝好,等死了。村里人就会传开,那人快没了。怎么啦?还能怎么?长了恶物。老乃和我一样,都是长了恶物的人。如果说我们都是好人——至少老乃是好人,那么,好人是不是就容易长恶物?我不知道。反正好人没好报。我当然不敢这么高榜自己,但老乃的死,让我觉得很伤感。幸好老乃有个好儿子,这点我家的大肿仔可比不了。在生命的最后两个月里,老乃得到了儿子无微不至的照料,燕窝吃了,龙虾吃了,冬虫夏草煲汤喝,他死了,也可以瞑目了。这些,我只是听说,事实上,我并没有上门看老乃一眼,我做得真够绝的,我愿意接受批斗。我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被传出长了恶物的人。只是老乃身体里的恶物要更厉害一些,没多久就要了他的命。而我,临死还踢了三张草席——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还这么半死不活地拖着。

老乃的死,我的家人谁也没敢告诉我,他们比我还敏感,应该是事先统一了口径,肯定又是我那老母亲的主意,她这辈子能力没多少,主见倒是蛮多。我的妻子,和我的儿子、儿媳妇,他们想不到那么深。事实上,这种事谁又能瞒得住呢,虽然我那时已经不怎么出门了,但还不至于躺在床上,偶尔有人提了水果来家里看我,他们都被事先交代过,只字不提老乃。但我还是知道了。老母亲管得住屋里人,管不了屋外人。屋外有人从窗户下的巷子走过,轻声说了句,老乃什么时候出山啊?另一个说,听说是后天。我的心凛了一下,你们不会理解我当时的恐惧,就像同样被押赴刑场,我见到前面的人先我一步应声倒下了。我躺在床上,直挺挺地想了一会儿,泪水便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我不能让家里人看见我哭。他们都不哭,我哭什么呢?我迅速侧过脸。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出乎我的意料,像是一个挑担的人卸下了担子。我突然有些悲壮起来,老乃都死了,我怕什么呢?我们很快就可以到下面作伴了啊。这么一想,我倒有些迫不及待。事实上,这种悲壮感犹如回光返照,很快,我又回到了现实。我当然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阴曹地府,即使我们同一时辰死掉,也遇不到一块。我能想象老乃已经直挺挺地躺在他家的大厅里了,盖着深色的被单,正等着水晶棺材从镇里运回来。那种场景我这些年来可见识多了。而我也将紧随其后。我不知道我死后会躺在哪里,我还没有把大厅建起来,这本来是我这几年的目标,钱都攒了一半了,如今另外一半的钱需要我儿子去攒了。

老乃的葬礼我并没有打算参加,我的家人和房头内的亲戚也不允许我参加。让一个将死的人去参加别人的葬礼,这本身就很残酷,我有点提不起勇气。事实上,只是我没勇气,并不是不想,我确实想见见老乃,即使见不到他临终,也可以见见他躺在水晶棺材里的尸体,再不济,也应该见见他挂上灵堂的遗照。就这么一次了,再也见不着了。是的,让我失去勇气的倒不是死去的老乃,我是怕那些活着的人,村里那些正等着参加完老乃的葬礼再参加我的葬礼的人——我怕见着他们,他们看我的眼神,复杂而多义,他们会假装轻松,故意过来和我说话,给我烟抽,问我身体好点没有。他们好像并不知道我的病情似的,以为我只是感了个冒,或者患了个肺炎,打个针吃点药就会好起来。我受不了他们看似真诚实则虚伪的同情。我甚至想过在老乃的葬礼之前死掉,最好让他们一次性把我们的葬礼都参加了,似乎也省得有些身在外地的人来回要跑两趟,心里难免有怨言。我起身在屋里找了半天,最终也没能找到任何一样可以毒死自己的东西。事实上真让我找到了,我有没有勇气去死,还得另说,不过我确实找了,也确实找不到。我不可能找来儿子,让他帮我买,更不会自己去村口的小卖部买,况且现在的小卖部除了卖烟酒,早已经不卖农药了。看样子,我还得跑一趟镇上——死起来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想起来十分愧疚,我也是有罪之人。我并没有为女儿的死举办葬礼。原因当然很简单,毕竟死于非命,名声不好,房头内的人认为,能省就省。再说也是个女孩,还没出花园,村子置村以来还没有为未出花园的女孩举办过葬礼,尽管耆老们翻遍族谱也找不出任何明文规定。不过既然有这样的说法,我也不好意思坚持,多少年了,我一直是个没主见的人。那年夏天,蝉声在湖村叫得欢,像在举办什么庆典,我的女儿十二岁,如果她还在的话,已经二十二岁了,估计也结婚生子了。唉,可她不在了。我的灵儿。

我的灵儿在死之前受过多大的苦痛,我至今都不敢想象。她被老乃从湖潭里捞起来时,我一步也没敢靠近。她赤身裸体,身体看起来跟木柴一样僵硬,如果不是她肤色雪白,大家还以为老乃捞起的是一把树杈架子。他们说,她的阴部都烂掉了,里面塞满了杂物。行凶的家伙根本不是人,是变态狂,是个恶魔。我当时没别的想法,只想亲手把凶手剁了。然而谁是凶手?他会不会就混迹在围观的人群里(事实证明,凶手丁水来当时就在人群里,有人看见他连续抽了三根烟)。我的直觉是正确的,尽管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双腿曲蹲在草地上,一手抓住边上的荔枝树,我害怕我会倒下去,手电筒的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有人在哭,听声音能辨出是我的家人,起初哭声淹没在嘈杂声里,慢慢就只剩下老母亲和妻子的哭声了,像是葬礼现场,仿佛全世界就剩下她们的哭声。没有人会在这时候多说一句多余的话,倒是老乃,近乎嘶哑地喊道:“你们都站着干什么,快报警啊,你们房头内的人都死哪去了!”老乃一句话,把我们整个房头的族人都骂了。事后我知道房头人还对此有怨言,不过也活该被老乃一个外人骂,他们起初对于我家遭遇的灾难似乎不怎么上心。案发现场都是老乃的声音,他愿意把我家的事当作自家事对待,这让我十分感动。老实说,在此之前,我对老乃的印象并不好,也少有往来,一则是他和我家不在一个房头,照村里人的说法,那就是个外人,不便深交;再则,老乃长得猴腮猪嘴,平时说话老爱刁钻人,还爱给人取外号,没一个好听。我不知道他背后给我取过外号没有,不过只要人群里有他我一般就绕道走,他自然对我也没什么好印象。我实在想不到对我没什么好印象的老乃,在关键时候,却比我的房头人还要用心。人啊,真是不遇事不知道谁真正对你好!

不知是谁报的警,警车却迟迟不来,人们估摸着扇背镇派出所的警员那会正在打麻将,没空搭理乡下的事,得等到天亮了吃瓯諽条汤才能出警。有人在湖边的荔枝园搭好了帆布棚,点起汽灯,汽灯需要不停地打气,否则灯光就会慢慢变黄。他们说,很快天就亮了。几个亲人站在棚寮外抽烟。我的母亲和妻子已经由嚎啕变成低泣,她们守在寮里,为灵儿穿好衣裳。围观的人散去了一些,他们晃着手电筒,陆续回了村里。

我不知道在草地上蹲了多长时间,双腿已经麻到失去知觉,有人离开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不清是谁。我希望这天能突然亮起来,陌生人拍的肩膀可以把我从噩梦中拍醒,我猛地坐起来,在自家的木床上,满头大汗……老乃把警车领到湖边时,天确实麻麻亮了,荔枝林挡住的东方隐约有霞光透了过来。来了三个警察,他们还以为老乃是受害者的家属。老乃掉头指着我喊,阿昆,警察来啦。原来他早就知道蹲在树下的就是我。我从阴暗处站了起来。双脚麻得太厉害了,向着灯光走过去时,感觉是飘着的,似乎每踏出一步,就靠近现实一点。这梦做得也太像真的了。我像个小孩,不知所措,我女儿被谋害的那个夜晚,我表现得简直糟透了。那个胖得跟孕妇似的警员对我劈头就是一阵骂,说我们没保护好案发现场,现场乱七八糟,到处是围观者的脚印。我心想你们早干嘛去了,却没敢说出口。事实上我可以发下脾气,没人会在那时候责怪我脾气差,可我没有,我老实得像条没用的狗。不过事后回想,胖警员为了逮住杀害我女儿的凶手,用了心也尽了力,我临死都得感谢他。他姓蒋,我一直称呼他为蒋同志。案子侦破后,我上门去答过谢,挑了半袋荔枝半袋龙眼,外加两条五叶神香烟。他把荔枝和龙眼都留下了,香烟退回给我。我们还真成了朋友,他叫我昆叔。可是那天晚上,我们却打了起来,具体是我把他打了。警车到了没多久,法医跟着也来了,他们把灵儿身上穿好的衣裳剥掉,要就地验尸。我并不知道验尸怎么个验法,他们那样做已经让我很难受了。

我问,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呀?

老乃站我身边,他叹了口气,“人都死了,还要开刀,真可怜呐。”

我说什么老乃你说什么……

我疯了一般,突然就不干了,我说你们谁也别想动她。我冲进棚寮,张开手臂挡住一老一少两个法医。他们说什么我都不愿意听。蒋同志试图过来控制我,被我一拳打中了右眼,他气急败坏,都差点拔枪了。我想,你最好能一枪毙了我。见我变了个人,所有人都愣在一边,包括老乃。我没法想象十年前的场景,它确实恍如一场梦,只是那梦是真实的,我的身体由不得自己使唤,就是不让任何人靠近我女儿一步。蒋同志要挟我,你还要不要我们逮到凶手啊?他的要挟显然奏效了。我说我比谁都想逮到凶手。我突然回头问老乃,湖水深吗?老乃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摇了摇头。我说,老乃你快把我推到湖里去。老乃愣了下,不过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把我推搡到湖边,几乎不用他动手,我就跳进了湖里。湖水确实不深,只到我胸口的位置。我的女儿早就长到我胸口那样高了,这么的浅水淹不死她,况且她还会游泳。她是被人抛下湖去的,身上还绑了石块,也就是说,她活生生沉在水底,生命最后的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我不知道她到底坚持了几分钟。我试图沉入水里,用能承受的最大的肺活量,我坚持了两分钟。我在水里睁开眼睛,水里的世界一片浑浊,岸上的灯光像是霞光一样铺设在上面,薄薄一层,像是汤水上面漂浮着的油污。我的女儿并不会看到这些,她在水里看到的肯定是漆黑一片,跟墨水一样黑的水,活像无数双手摁住她的身体。她的恐惧肯定钻心彻骨,死亡,十二岁的她还没开始意识就已经被经历。我想我在死的那一刻,是否也有溺水的感觉?显然,任何死亡都应该和溺水差不多。我终于可以把女儿所经历的重新体验一遍了,再也没法挣脱窒息对我的控制。十年前我央求老乃把我推进湖里,大家都以为我疯掉了,只有老乃理解我———我想代替女儿死一遍,我知道我根本死不了,我的手脚并没有被人绑住,最后关头,身体的本能会拯救我,把我抬出水面。现如今,我的手脚枯瘦如柴,暴突而起的青筋如同当年捆绑我女儿的绳索,如若再次溺进死亡的湖水里,就再也坚持不到两分钟了。

两分钟后,我浮出水面,冲着岸上的警察和法医喊:“你们最好快点,我上了岸可不想再见到你们……”围观的人都以为我疯掉了。

自查出食道癌那天开始,我就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就算是病症没要了我的命,估计有一天也会被睏死。奇怪的是,一个多月前,老乃出山那天,我却睡了个好觉,凌晨三点睡下的,到了早上十点多才醒来。没有人叫我,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湖村要是死了人,出山这天,全村人都得忙起来,有人忙着哭,有人忙着笑。只有我还在睡觉,我想。我那时尚存一点力气,能吃下一点粥。我侧了侧身体,尽量把头抬起来,让耳朵靠近墙壁上方的窗口。患病后,我的听觉也开始衰弱下去。我先是闻到一股厚合菜炖饭匙骨的味道,它们不知道从哪个方向飘进来,或者仅仅来自我的记忆,我喜欢厚合菜淳厚的香味。隐隐约约的,我又听见了唢呐的声音。葬礼肯定离不开唢呐,将来在我的葬礼上也必不可少。奇怪的是,我平生听多了唢呐尖锐的嘶叫,那会儿,却觉得忽高忽低的跟把刀子似的,扎进了我的心脏里。似乎,我听到的是一个月后或者两个月后我葬礼上的唢呐,它们穿过时间的纷扰,提前抵达我的耳边。我的耳朵却像是接触不良的灯泡,时亮时灭。估计,就是唢呐声把我唤醒的。这么说来,是否又是老乃的意思呢?他希望我去看他一眼。

我再也睡不着,下了床,双脚着地那会儿麻了一下,像是触电。我担心会摔倒,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只要站起来了,力气似乎都瞬间回到我的身体上了。我站在房门口,双手撑住两边的青石框,由于太久没清洗,石面上油腻腻的,很脏。我们这一家大小没一个爱干净的,这我知道,一泡鸡屎可以客厅里存在好几天,直到风干,不懂事的小孙子会抠起来当饼干放进嘴里咬。院子里停着一辆旧电单车,我不骑估计没人愿意骑,轮胎已经瘪下去了。我不想走路出门,对于一个病人来说去巷口参加葬礼路途有点遥远。不知怎么,我却有一种离家出走的错觉,如多年前,我和酒鬼父亲吵了一架,赌气出家门,冒雨徒步走出几十里路,到了县城,路人说,后生家,再往前走就是海啰,海水涨了会吃人的。我犹豫半会儿,掉头往回走,回到村里时,天已亮透,母亲端着一盆米糠揉白薯的鸡饲在院子里喂鸡。敢情对我的出走他们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我说我回来了。母亲头也没回,嗯了一声。那时我年轻力壮,一夜可以行走几十里来回。几年后,父亲也学我一样离家出走,不过他再也没回来过,我们母子俩最终只在海边找到他裹了沙的绿色布鞋。

好吧,一个多月前我骑着电单车到巷口去参加老乃的葬礼时,他的葬礼已经接近尾声了。唢呐手显然是个新手,使不上劲,声音越来越衰弱,师公的唱词夹杂其中,听意思,开始要过桥了。我对葬礼的流程还算熟悉,年轻时几乎能记住一整套师公词,从三皇五帝一直唱到平头百姓,终归都逃不了一个“死”。穿五斗和担经是葬礼的高潮,看样子我早就错过了。看热闹的外人陆续在离开,只留下亲人和送行的友人,挨个过桥,就准备出山了。我庆幸还来得及时,不至于到了现场发现人已出殡,只剩下一地炮屑和纸灰。我试图不去惊动任何人,悄悄把电单车支在宾客棚边上,不过长凳子上坐着的几个年轻人还是扭头看了我一眼。幸好他们都是外出的年轻人,我看着陌生,他们看我也陌生,何况我已经瘦成另外一副模样了。我找了个没人的长凳坐了下来,没人搭理我,这正是我希望的,事实上剩下的人不多,亲人们正在师公的带领下一遍一遍地踏着长凳过桥。我看见老乃的儿子一身麻衣,捧着香炉,身材挺拔,走在过桥队伍的最前面。老乃确实生了一个好儿子,长得比老乃好看多了,这就是命,老乃的命好。事实上,老乃大我没几岁。不过,我能想象,到我葬礼那天,我那矮胖的大肿仔穿上一身麻衣捧着香炉过桥时肯定没老乃儿子这么好看。幸好那时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否则我会很自卑。我这一辈子自卑的事情很多,几乎就没自信过,而这大概就是最后一件让我自卑的事情了,之后再也不会有了,人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么想来,死了也好。死了干净。我当然知道这么想多半是在安慰自己,事实上一想到死,我的胸口就仿佛被人用一块铁丝网拉过般难受。我开始咳嗽,真是尴尬,它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我得尽量忍住,不能在年轻人面前表现出病态。他们频繁派烟,以消解这无聊的葬礼,自然也顺带给了我,我笑着摆手,我得假装让他们知道,我从来就不抽烟。不过我乌黑的牙齿,和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对烟的贪恋大概早已出卖了我。我戒烟不是因为怕死,我当然怕死,不过跟戒不戒烟没关系,戒烟是因为怕咳嗽。你看,咳嗽比死还难受。他们派过一轮就没再坚持,各自抽了起来,烟雾和鞭炮的硝烟味混合在空气里,我的喉咙深处像是蠕动着万条蛆虫。锣鼓、镲和唢呐戛然而止,师公通过扩音喇叭大喊一句:“烧威!”身边的年轻人像是被吓一跳,都站了起来,帮忙把放在水晶棺边上的纸糊葬品抬到空旷处。可笑的是,老乃生前连个摩托车都不会骑,死后却给他糊了一辆奔驰,连带别墅、奴仆、家具、电器,竟摞了一小山。我不知道我的葬礼上,家人会给我烧些什么,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想要。我的腿有些麻了,棚寮下就坐着我一个人。日头很猛,一把火把糊具点燃时,火势瞬间旺了起来,看样子火舌都舔到蓝色的天空了。火是紫褐色的,在阳光下冒着层层雾气,所有人都被炙烤得发热。穿麻衣的亲人手执竹杖跪地,围住小山似的火堆,纷纷敲地,以防止那一地车房细软被路过的孤魂野鬼哄抢而去。老乃初来乍到,肯定抢不过人家。我呢,我不知道到时是否也能抢得过人家。师公透过喇叭又喊:“孝子孝孙烧威送行啊,亡灵笑纳……”我看见老乃亲人们的脸都已经被火烤得通红。我仿佛在他们之中看见了我儿子的脸。我突然别过脸去,泪水涌了出来。

地上剩下一地黑灰,风一吹,黑灰滚了满地都是。师公开始宣读出山顺序,敲锣的,打鼓的,放炮的,扛灯笼彩旗,抬棺的,铜鼓乐队,最后是送行的亲友……一一跟了上去。我不能跟着众人送老乃一程了,我实在走不动,脚腿全麻了。我坐在长凳上,眼看着送葬的队伍远去,炮声和唢呐声越来越小,而葬礼现场,除了祠堂里几个掌勺的,竟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该回家了。我慢慢起身,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确认自己不会倒下,才敢移开步子,去推边上的电单车。一切都结束了,我想。再见,老乃,我的朋友。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阳光下,我满脸是泪。我不单为老乃哭,更为自己哭。我为我们哭。说实话,我这辈子真没怎么哭过,灵儿死时,我也没哭,只是把一口牙咬出了豁口。我生怕被亲人撞见,一路往回骑时,好几次差点撞进了巷渠里。

如果我没记错,从两年前开始,湖村就时不时能听到丁水塔的消息。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大概是时间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们一家到了可以被提及的时候;或者说,世上再大的仇恨都有被时间冲淡的时候。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承认,我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事实上,早在两年前,我就因为水塔一家在湖村的消失而深感不安了。这是一种相当矛盾的情绪。似乎会有那么一天,我能亲眼看见水塔一家搬回湖村,把他那已经长满马樱丹的破房子重新修葺一番,阖家住下来,孩子们活蹦乱跳去湖村小学上课,水塔呢还跟以前那样,开着拖拉机到四乡六里收购白薯,他的妻子(我忘了他妻子长什么样了)会在傍晚随着村里的妇人去巷口的铁皮市场买菜——湖村跟他们逃离时的样子已大不相同,姑且他们一点都不惊讶,坦然接受,就像当年他们坦然接受他们的亲人所犯下的滔天大罪。是的,对我和我的亲人来说,那就是滔天大罪,要碎尸万段,株连九族。事实上,他们也血债血还了,一夜间,他们一家便从湖村消失了,马樱丹的枝芽开始在他们所住过的宅地上破土滋长。

他们说,丁水塔总是选择在清明节回来。好吧,在这四季模糊的省尾国角,四月已经是炎热的夏天,他选择在夏天回到久违的湖村,也算是应景。他当然不敢在村里久留,甚至都不敢把车开进村里来过,他匆匆为父亲上了坟,很快就会离开。我估计他每年清明都会偷偷回来扫墓,只是刚开始没被人察觉。反正消息传到我耳边时已经是村人皆知了。我没见过水塔,也幸好没见过,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样尴尬的相见。都是听说的,他们说水塔啊看起来比以前胖了也白了,像个城里人了,开回来的小轿车看样子也值点钱。他们不知是真看到了还是满口瞎话,我可不能全信。不过丁水塔一家出走后,不至于穷困潦倒,过得还不错,这倒是实话。甚至有人说,何止不错啊,简直好着呢,在潞城都买了房,面粉生意做得还不小哩……村里人没把后面的话说透,留了一截。我却听出来了意思,也就是说,保不准,人家丁水塔还得回来答谢我,要不是当年我扒了他家的磨坊,他们一家老少也不至于背井离乡,而不离开这鸟不拉屎的湖村,水塔还能靠磨白薯粉发家致富啊?

话当然可以这么说,理却不应该是这个理。

老乃在世时,我问过老乃,对于水塔一家,我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

老乃没回答我,他递了根烟给我,跟我说事情都过去了,就别想太多了。

我能不想多吗?全村人都在背后议论的事情。他们越是避着我,我越觉得有必要跟他们讲清楚我的理,可谁也不愿意当面和我说起这事,他们怕我不高兴,脾气一犯,突然给他们一拳头,我连蒋同志都敢打。那些日子,我唯一能说话的就只有老乃了,大多时间,我连家里人都不信任,他们整天唠唠叨叨,尤其是我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听回来的闲言闲语——他们说你会遭报应,你怎么就这么没用啊?母亲气得脸都变形了,差点把石榴拐杖戳到我胸口上。我没动。我当然知道,诅咒我的人是谁,他们声称是丁水塔的亲人,可是十年前,奸杀犯丁水来被蒋同志逮住时,他们却一个也没敢站出来说句话。他们能说什么话呢?是的,一命偿一命。即使按湖村历年下来的宗族惯例,我做得也不算过分吧。我不需要任何赔偿,不需要他们家一分钱,我就要他的命。当然,在此之前,谁也想不到会是丁水来。

水来的哥哥水塔的磨坊就在湖潭附近,往东走,不过二里路。开磨坊需要用到大量的水,水塔每天都得排上长长的帆布管用泵水机从湖里抽水。案发当晚,蒋同志就注意到了这一细节,他指着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帆布水管,问老乃,这是谁家的?老乃说,水塔家的,他家开磨坊。蒋同志哦了一声没再往下问,谁也没把这当回事。事后回想,蒋同志逮出凶手的方法其实再简单不过。犯不着用多大的智力跟农村的犯罪分子做斗争,这是他的原话。案件发生过后,村里没有一个人失踪,这有点反常。蒋同志问我有没有仇人,我想了半天,说村里是有一些人说不了话,不过谈不上是仇人,我没敢提供任何一个人的名字,真的要说,老乃也算是其中之一。蒋同志明白我的意思,他说没事,你说说,凶手没抓到之前,全村人都有嫌疑,包括你。我吓一跳,蒋同志说话还真不一样。那些天,以蒋同志为首的专案组在村委会驻扎了下来,全村人逐一排查,除了卧床不起的老人和抱在手上的婴儿,几乎谁都不漏过,尤其以我所提供的“仇人”名单为主要排查对象。几天后,蒋同志悄悄跟我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问怎么啦。他说,根据审查结果,老乃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证,他有些细节交代不清,而且有作案时间,我们需要点时间再进一步审问。我说怎么可能,不可能是老乃。他说,我们没说是老乃,只是怀疑,到镇上派出所走一趟,交代清楚就可以了。

老乃被蒋同志带走的消息很快就散开了。有那么一两天时间,村里人几乎都快认定,老乃就是杀人凶手了。第三天,蒋同志带着老乃回到湖村,蒋同志说,凶手逮住了,多亏老乃帮忙。原来他们一开始就商量好了,连我都瞒着。蒋同志说,这几天他们一直在镇汽车站埋伏,果真等来了一个湖村人。丁水来。对,就是开磨坊的丁水塔的弟弟丁水来。没想到会是他。他天生的柔弱慌张还真的给了他一层保护色,排查时,蒋同志没怎么在意,以为那只是一个年轻人面对审问时难免的紧张。然而毕竟是初犯,初犯就会有破绽。蒋同志递给我根烟。你的女儿可以安息了。我还是不敢相信,那会儿脑子里一片混乱,无论是老乃还是水来,在我心里都不是那种可以做出骇人事件来的人。我问,你们没打他吧,他还是个小孩。我知道水来,这个孩子虽然不怎么在村人面前露脸,给人感觉却是个乖仔,据说因没考上大学,哥哥水塔想留他在磨坊帮忙,他不愿意,彼此僵持,在家里已经闲了一年了,大概也就闲出病来了。蒋同志说,他都坦白交代了,青春期,对异性有生理上的冲动,当天傍晚他到湖边看水泵,一猫身,刚好看到灵儿端着个屁股在荔枝林里小便……我还是不想冤枉一个无辜的人,我想亲自和水来确认。蒋同志起初并不同意我那么干,他说那不符合规矩。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说你放心,我不会打他,我只想当面问他是不是,他回答是,我就放心了,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是你们政府的事。我想蒋同志理解了我的意思。蒋同志用警车送我到了扇背镇派出所。奇怪的是,越靠近派出所,我越紧张,那情形就跟那天晚上他们把我领到湖边一样,我要亲自去揭晓死亡的真面目。事实上,也是那么回事。案发半年后,丁水来和另外几个死刑犯在人民广场遭受公开审判,我从电视新闻里看到转播,他看起来是那么年轻,二十来岁,像个大学毕业生。十年前我在审讯室里见到他时,他还礼貌地冲我点了点头。一切正如蒋同志所愿,水来仰着苍白的脸,跟我说:“人是我杀的,命我会还你。不关我哥和我爸的事。”我没说话,随即转身出了审讯室。蒋同志举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丁水来的供述完全符合尸检报告的分析,下一步是DNA检测,就可以板上钉钉了,不过需要时间,咱们市里没技术,要送到省里去。我没怎么听蒋同志在说什么,他说什么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的脑海里全是水来仰着头看我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他看我的眼神。他是不是读书读傻了?他不是说他会还吗?那就还吧。我想是这句话激怒了我,要不在之后的几天里,我默认了房头人对水塔一家的报复行为,便无从解释。

村里人都知道水来一家是老实人,他早就过世的母亲,年迈的父亲,他的哥哥水塔,在村外开了一间磨坊,靠磨白薯粉过日子……那又怎么样呢?他还是干了十恶不赦的事情,亏他还是个读书人,湖村从宋朝置乡到今天也没几个读书人,这不是给读书人抹黑么?老话说得好啊,书读得多屎吃得多,我那大肿仔都比他强。我那大肿仔跟我一样,小学都没毕业,两年前我把他带到糖厂,他竟然也能一个月赚几千块,养老婆生孩子了。照这个理,读书能有什么用——我就难以想象一个读书人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做出的那般凌辱。好吧,我知道,说这么多,以偏概全,是偏激了,老乃要是听见了,又得批评我了。谁批评我,我都不服,真的,只有老乃可以批评我,因为他对我有恩。这很重要。

离死亡的距离越近,我对往事的回忆越清晰,就好像,我不是在靠近死亡,而是在用身体返回过去。我回去了,回到十年前的场景里去了,每一个人的面孔和动作,他们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或者喊,或者吼,他们的情绪全部都在声音里。他们呼拥着去干一件事,可能在当时我还半知不知,在回忆里,我却清楚得像是当事人。我当时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整个过程,每一个细节,具体的哪一天,夏日的某一天,我倒忘了具体时日了,只记得那天艳阳高照,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村里人一般都愿意在屋里呆着,挪动一下身体都觉得费劲。十年前的夏天,湖村还时不时会停电。是的,我完全记得,记忆如显微镜下的细胞纹理一样纤细。

这让我很痛苦。

如果可以选择,我情愿忘掉一切,和老乃那样安静地死去。我不知道老乃出山七天后是否回来过,如果他得知我也将死,他肯定会过来看我一眼,他下到奈何桥去洗手时,孤身一人,他会哭吗?我想他和我不一样,不会轻易哭出来的。哭和不哭看起来像是一回事,其实也不是一回事。我开始产生幻觉,这说明我的时日不会远了,也许明天,也许今天晚上。都这个时候了,我那大肿仔还出去打麻将,他说整天守在家里实在无聊,这我理解,等一个人死和等自己死都一样无聊。我又何尝不是。可我没那福气。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避免脑海里老是出现往事那些清晰无比的画面。没人愿意和一个将死的人说话嘛,包括我的妻子,我的老母亲和儿媳妇,她们在我刚病倒时表现出了病患家属的样子,如今几个月过去了,我却还没死,她们只好该干嘛干嘛了。大多时候,就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窗户透进来的光束发呆。在光里,我仿佛看见早年死在出走路上尸首无归的父亲,看见我的女儿灵儿赤身裸体在水里哭泣,甚至还看见死刑犯丁水来满身是血脸色苍白的样子,他刚刚被枪毙,可他的眼神却和那天我在审讯室里看到的一样坚毅,他的眼神还活着……我最希望看到的还是老乃,老乃沉默的时候沉默,该他说话了,他能一句顶一万句。他说了一句什么,我似乎忘了,如今,那句话却再借老乃的魂体对着我说了一遍,老乃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说得文绉绉的,难怪我当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我房头内的亲人个个声嘶力竭,那时候,哪容得了老乃一个外人发声呢。他太多管闲事了。

或许我应该听老乃的话,他一个外人,至少比我们冷静。至少,当水来老迈的父亲领着一家大小跪倒在我家门口时,我不应该一脚把他老人家踹翻。我知道,那一脚是我作恶的开端。我却一点都没觉得是在作恶,我的那些亲人们甚至冲我竖起大拇指,好像我窝囊一辈子终于敢鼓起勇气做人了。当然,那一脚还远远不能发泄我(们)心中的愤怒。老实说,我的愤怒是被亲人们裹挟起来的,他们的愤怒又是我挑动的,我们相互簇拥,浑浑噩噩,像干柴与烈火,立马就燃烧开了。如果不是水塔一家跑得快,我们也难以保证不会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大清早,我们抄着家伙到达水塔的磨坊,发现他家只剩下老父亲丁子深蹲坐门口,有人提前给他们通报了消息。我暗自庆幸是谁走露了消息,当然不能表现出来,我得继续愤怒,控诉是谁敢与我们为敌。愤怒的情绪立马就传染开了,几个年轻人开始砸机器,砸房屋,有人爬上了水塔家的屋顶,三两下就把屋顶给掀落在地。水塔经营了半辈子的磨坊顷刻就成了一堆废墟。他的老父亲呢?那个以前见面我还得叫声深伯的老人呢?我在记忆的画面里却奇迹般剔除了他,我连一片瓦片是怎么掉下来的姿态都看得清楚,却不见一个大活人。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从我家门口踹的那一脚开始,就把水塔的老父亲踢开了。是的,我害怕面对他,我有罪恶般的痛疚。我在逃避。因为没过多久,水塔的父亲就去世了,他们一家都没敢回来,是水塔那边的房头人帮忙草草埋葬的。我记得很清楚,丁子深的死,以及后来丁水来的枪毙,都成了我们这边房头人欢愉的节日———人家在那头安葬,我们在这头喝酒。

我越来越清楚,水塔父亲的死,和我踢在他胸口的那一脚不无关系。我是个罪人,我也是个杀人犯。问题是,谁都不会觉得我是杀人犯,李政村长不会觉得,蒋同志不会觉得,政府不会觉得,我那些房头亲人更不会觉得。但是,老乃是第一个觉得的,老乃觉得的时候我还没觉得,如今老乃死了,我开始觉得自己确确实实是一个罪人了。老乃真是个先知。

我不知道一个事情是怎么从这一面反转到另一面的,事情的起因也许是从丁水来该不该死开始,似乎丁水来开始有了不死的可能,这是多么让人丧气的信号。反正我是不能接受。为了给水来制造不死的理由,他们甚至编造起了我女儿的坏话:一个十二岁的女孩首先就不应该长成那样,看起来像是谁家新进门的小媳妇,长成那样也没办法,关键是她还总是喜欢眼巴巴地看男人……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对一个小女孩起了诅咒之心。他们开始忘记我女儿死时的惨状,似乎天生就是一群健忘者,不能明辨是非的低能人。我知道,也许一切都因我而起,我不该踹丁老头那一脚,不该扒了水塔一家的栖身之所,不该让水塔一家颠沛流离。换句话说,我应该忍辱负重地承受那一切,承受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儿被人凌辱致死,承受命运的无情……也许,他们就会怜悯,就会站在我这一边,为我说些好话了。狗屁的好话,我才不需要!我狠了心,拒绝一切和解。为此,我故意逃离湖村,逃离一切假以善意的游说。我在县里的糖厂当搬运工,没人知道我在哪里,我只和蒋同志一个人保持联系。好在,半年后,蒋同志跟我说,终于判下来了。我问,死不死?蒋同志沉了一会儿,说,死。我如释重负。同时,不知怎么,水来仰着脸看我的眼神再次浮现,似乎他就在边上,听着我们对话。我浑身打了个寒颤。

宣判大会那天我没敢到现场,虽说人民广场就在隔壁街区,事后通过电视转播,我看见丁水来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站在几个魁梧的死刑犯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后来我还听说,那些魁梧的死刑犯一个个哭哭啼啼,有的腿脚都软了,上下车都要警察搀扶,唯独丁水来一个奸杀犯,却面不改色,捆绑双手站在皮卡车上游街时,像是没事人逛了一会街市。他们说他肯定是傻掉了,正常人不会连死都不怕。

我做了一个梦,很奇怪,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梦见那片湖面,还是以俯视的视角。我第一次发现湖潭从上面看不算大,像是一个被随意丢弃的布袋。水是墨绿色的,死水微澜,如一尾死鱼的鳞片。这是湖村唯一的水源,它并没有活水的源头,集积的都是雨水,难免有些脏,夏天一热,还会发臭,如同没腌好的咸鱼。湖潭被荔枝林严严实实地围住,林子里搭建着不少守园子的寮棚。其实,自我女儿从湖里被老乃捞起的那个晚上,我就没再到过湖边一步。心里难免有一种恐怖的假设,假设我在湖面上又看见一具即将上浮的尸体——恐怖的假设让我却步,因而,湖以及周围地带,在之后的十年里,成了我个人的禁忌之地。对于村里人来说,他们在刚开始的一年半载,可能也会有所顾忌,至少没有小孩再敢跳进湖里游泳,任何一蓬水草都会被敏感地误以为是灵儿拉扯替身的小手,也传过类似的谣言,只是再往后,人们慢慢忘却,淡化。最近几年,几乎没人再忌讳,湖水也差不多干涸了,听说被一户人家承包养鸭子,湖面被呱呱呱的鸭群占据,再也容不下一丝诡异的想象了。

梦见湖潭后,我以为是女儿对我的召唤。可惜我再也动不了身子了,死神已经把我死死地掐按在床板上。我还能做点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除了胡思乱想,或者趁着死神撒手,眯上一会儿做个小梦——可是,我开始连梦都做不了。我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进食了,疼痛和窒息感让我察觉不到饥饿,不过饥饿却是存在的,存在我日渐麻木的躯体里。毫无疑问,我终将会被饿死。家里人请来赤脚医生,往我身上打止痛药和葡萄糖水。我可以拒绝糖水,但无法拒绝止痛药,实在是太难受了,幸好它们不是日夜常在,在某些时候,早上,或者傍晚,会有一小会儿时间让我感觉舒适,似乎就想以此来吸引我继续活下去,不至于太过于绝望而自杀。可我已经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除了摆动一下双手,我几乎做不了任何动作,也许,慢慢的,全身就只剩下翻开眼皮的力气了,直到那点儿力气也消失殆尽。那么,不好意思,这个让我心酸的世界,我要走了。

陆陆续续有房头亲人来跟我告别,我已经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了。他们搬张凳子坐在我床边,喊了几声我的名字,郭木昆,老昆,阿昆,昆叔,昆哥……我摆了下手,或者翻下眼皮,算是回答。然后他们兀自抽烟,大概屋里的味道已经让他们难受,他们在嘱咐些什么,我儿子垂着双手站在一边。他们都是房头内的亲人,自家人,关键时刻能帮上忙的人,他们有的在村里,大多在外面打工,有混得好的,也有混得跟我差不多的。我的老母亲这会儿倒是哪也不去,她得保管好人家带来的水果和营养品,偶尔也会高声提醒我,阿昆啊,有人来看你啦,你看,给你带了一袋苹果。我连水都喝不了,还能吃苹果?你们这不是在开玩笑吗?我已经是弥留之际了。我都不能把你们的名字和面容联系起来了。这些都不要紧,无所谓,反正我就要死了。让我害怕的是,女儿的面容也开始像张受潮的相片慢慢洇染成一片水渍。这十年来,我一直在脑海里储存她十二岁时年轻的面容,生怕被遗忘,她在世时我没能给她留下一张照片,哪怕是黑白的。我只能记住她,可如今,水渍如洪水般漫延,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她消失在了我眼前。怎么啦?濒死之时我竟然连这点记忆都成了奢侈?万一真如人们所言,死后会变成鬼,我还得靠那点记忆去寻回我的女儿啊。

眼下真是夏天了,可我还是没听见蝉叫。蝉叫是夏天的诅咒,如果不是蝉叫,我女儿也不会只身一人去往湖潭那么僻远的地方,她生前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听蝉叫——大概是我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它们听不到任何悦耳的声音了,老母亲坐在菜园子口赶不听话的鸡群倒是能清晰地听到。我已经躺在床上两个月了,任何静止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没了吸引力,窗口射进来的阳光里有尘埃涌动,隔壁有青菜下油锅的声响,但我却闻不到香味。我的听觉视觉和嗅觉正在轮番值班,保不准谁出问题。这没关系。我的感觉却异常敏感,能清晰地感觉到老鼠在床下走动,它们在咬松木的床架子。我倒是希望能在房间里看见活物,该来的人都来了,最近这几天再也没人来,除了儿媳妇每隔一会儿捂着鼻子进来看我死了没有,儿子有时会进屋找什么东西,那大肿仔一时找不到竟然还问我看见没有。我要是还能站起来,非揍他滚地喊娘不可——再也没有人愿意在我身边逗留了。开始有老鼠从我的脚上爬过去,它们有没有咬噬我的脚趾,我察觉不到,估计脚趾都已经腐烂。我甚至能听到肉体在空气中滋滋滋的腐烂声,像是有人在耳边轻轻地撕扯纸张。我的身体里长了恶物,是不可饶恕的诅咒,是有毒的躯体,但愿不会把老鼠们毒死;除了老鼠,当然还有蟑螂和蚂蚁,它们先是试探性地接触我的躯体,发现没什么危险后,便开始在我的胯部和腋下安营扎寨。有一只蚂蚁不知好歹,还直接爬到我脸上来,这我可不同意,我的脸还没有腐烂,还不是它们应该侵入的领地。我费劲地举手,把那只不懂事的蚂蚁揉死在皱巴巴的脸颊上。我看不见眼皮底下的尸体,一只蚂蚁的尸体会躺在我的脸上,直到我也成了一具尸体。

濒死之前,我还当了一回哲学家。我当然知道人如蝼蚁,死神要带走我们其中一个,不就如同我们要一只蚂蚁粉身碎骨。我想这道理老乃比我早就想通了,他不敢妄自参与我的家事,甚至都不愿多说一句话。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卷了进来,不止一个人跟我说,你知道吗老昆,当年我们去抄水塔一家,结果扑了个空,你猜是谁偷偷给水塔告的密?我摇头,我说我不知道,有人告密吗?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他们知道的,我全知道。他们笑嘻嘻,把头凑到我耳边,紧促的呼吸弄得我耳根痒痒。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一个人:老乃。对的,和我心里想的一模一样,当年的确是老乃去告的密。可我一点都不怪他,我甚至还得感谢他,如果不是他去告密,事情大概还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能成什么样子,谁也无法想象。他们说,亏你还跟老乃走得那么近,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在背后阴你呢。我说是吗还真是哦。我得假装恍然大悟的样子,跟我说这话的可都不是外人。于是,为了配合他们,我故意和老乃疏远走动,有那么几年吧,我们陌生得在巷子里碰面都没打招呼,像是仇人。我不知道老乃心里会怎么评价我,总之,我一直视他为贵人,是他阻止我继续往罪恶的深渊滑溺。如果我是个罪人,我身上活该长出恶物,流脓的肿瘤,末期之癌,正如人们所预言,这是我的报应。然而老乃呢?老乃为何也身长恶物?好吧,我又看见灵儿在向我招手了。但愿我的死能让水塔一家放下戒备,回到湖村里来,把他家磨坊里的马樱丹锄掉,它们长得实在是太茂盛了。

我可能昏死过去了,我不确定,大概有半个时辰吧,醒来时,感觉却十分漫长,像是往常那样坐着破旧大巴去了一趟县城的糖厂,一路颠簸,沿途的风景干巴巴的,像是卑劣的画家随意地涂抹。醒来后,我并没有立马睁眼,这是我的小伎俩,我得听听,周围有什么声响,老鼠,蟑螂,甚至还能听见蚂蚁爬上柜台集聚在剩下半碗白糖水的边沿,如有了特异功能,只可惜空有功能,没有了使用的力气。我全身都动弹不得了,唯一能支配的只有两张眼皮,看看这屋里的光和灰尘在光里浮动。然而我并不急于看见什么。我听到了哭泣声,几个人夹杂在一起的哭泣声,能分辨出,哭声里有我的老母亲,她即将白发人送黑发人;有我的妻子,她即将守寡;有我的儿子,他即将和我一样,年少逝父,也失去了一个能动手打他的人,谈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也有我的儿媳妇,相对而言,她的哭声显得可有可无;自然,还有我那满一岁的孙子,他也在哭,他不是为我哭,他在为自己哭,没有人给他吃的,没有人抱他,他能不哭吗?好吧,他们都以为我死了,这下都愿意围过来了。另外一些人在屋里屋外走动,小声吩咐事情,他们都是过来帮忙的人,或者说,他们等着这一屋子的哭声,已经好长时间了。这个村庄要是某一天,一家人集体哭起来了,绝对是家里死了人了,这是向外释放的死亡信号。我已经提前被这个村庄死掉了。现在的我,想要把眼睛睁开,想跟他们说,别哭了,我还没死,都感觉不好意思了。那不是捣乱吗?怎么还不死,还想怎么样,还想把家人拖累成什么样,一个人死了不够,还想有人陪着死吗?是的,一个病人最后就会成为一个罪人,不可避免的,如果他总是死不了的话。

我还记得三叔公临死前,交代子孙,如果他死了,得停尸三天才下葬。子孙们不明白,也不敢问清原由。三叔公弥留之际拉着儿子的手,再三嘱咐,得等三天啊务必。儿子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三叔公这才含泪说,万一我没死呢。三叔公死后,我们按照遗言,停尸三天,时值夏天,天气热得像火烤,松木棺材才晚到一个小时,三叔公的尸体就开始发臭了。有人问,还放吗?肯定死了的。我们商量了一下,一致同意,放吧,万一三叔公还没死呢。都发臭了还能不死么?有人质疑。可我们还是坚持放了三天。如今我躺在床上,我还没死,却不得不装死。我知道,一会儿,他们就会拿出早就备好的寿衣为我换上,我将被脱个精光,露出一身丑陋无比的瘦骨嶙峋。换上寿衣后,再亲近的人都不敢靠近一步了,我那不懂事的孙子最好不要看见,否则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噩梦。我知道是人都会有这一刻,不同的是,我正在面临,而你们还没有。我就要死了,生命走到了尽头。我再也看不见亲人的脸,再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看不见孙子成长起来的样子,看不见湖村日后任何一场葬礼和酬神戏,我看不见阳光,看不见树木,看不见灰尘,最重要的是,我再也听不见蝉叫,无论是这个夏天,还是以后任何一个夏天。我就这么消失了,就像我没出生之时,这个世间还没有我,以后也不会再有我。想到这,我的泪水流了出来。我确定泪水从眼角夹出来了,已经来不及收回,他们肯定能看见我的泪水,我既后悔又庆幸。可是,一大会儿,我并没有感觉到泪水从皮肤滑过,我不知道是皮肤麻木了,还有泪水根本就没从眼里滑出来———它们明明已经滑出来了啊。我吃了一惊。不会吧,我已经死了吗?人死了是这样的吗?我分明还有感觉啊,还能听到他们的哭声和走动的脚步,甚至我还能感受到眼皮外面的光和影。不行,我得证明一下。我试图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我使出全身之力,没办法,我已经睁不开眼睛了,这不是力量所能解决的问题。事实上,我已经死了。死了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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