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灯(组诗)

2018-11-13 17:13
草堂 2018年9期
关键词:线头神庙事物

江 非

人仅仅是为了感受一下那些事物

早上在水盆里洗手时

我想我只要留在此地就够了

只要正在哗哗流淌的水

流过我的手指就够了

我不需要再把世界区分成此地和彼地

不需要把活着区分成今生和来世

也不需要再给水叫水

给窗外的那些事物叫树或其他的名字

我只要和它们在一起就够了

只要我是所有的事物中的一件事物就够了

因为,所有的事物本来就没有名字,它们无名而爱我们

因为,我们一旦称呼它们的名字,我们就失去了所称呼的那个事物

人仅仅是为了感受一下那些事物,就该降临人世

人仅仅是不想离开那些事物,就该不忍离开这个人世

夏 日

我在修理自行车

午后,阳光静谧

只有车轮空转时

辐条发出的嗡嗡声

父亲在午睡

他刚从玉米地里回来

铁锨倚在门后

空气还有一些潮湿

晾衣绳上

外婆拆洗的被单

还要等一会儿才能晒干

已经出去很久了

弟弟们即将沐浴一新

从河边归来

影子由院墙的西南角

慢慢开始延伸

即将密布整个小院

影子也是岁月馈赠给人的美德和礼物

我们的灯

我们的灯照不到那么远

刚好照亮一块够生活的地方

父母、儿女和孩子坐在灯下

我们的路也走不到那么远

刚好能走到田野

我们挎着祖母灰色的篮子

坟地,也不是很大,坟头

也不是很高

刚好够一只无声的麻雀栖落

刚好够一块手帕包走

在路边的灯光下拿出来看着

又一个世纪快过去了

我们依旧孤单地从自己的怀里

掏出我们深藏的事物

在每一个日子反复地看着

看着,却不哭

也不让别人哭出声来

我们为别人,准备了另一盏灯

它在后院的杏树上挂着,彻夜地亮着

地上的线头

以前是我的外婆戴着老花镜

缝补衣服,现在是我的母亲

以前没有人收集那些地上的线头

现在依然没有

那些线头,无人

捡起来品尝

像品尝

一枚酸酸的李子

无人为那些忠实的日子提供富足的对话

无人将一个坏了的灯泡换下

让读者在风雨之夜

把手中的旧信读完

生活向来都是如此

有的事物总是得以幸存

有的却不

比如那些线头

长长的线缝好的衣服我们一生穿在身上

那些线头却被打扫干净

在那些酸李子挂果的时节

先是母亲打扫好孩子们的居室

然后是时光懒散地打扫自己

地上的线头,它小,轻,柔软,看不见

我们活了很久才看到

我们活了很久才看到

那积雪覆盖下的坟,很久

好像两个世纪。很久

好像是一辈子再加上

来世

好像那坟里

埋的不是别的人

而是我们自己

不是一件无关的事物被扔在了那里

不是一头熊在深夜里独自低头掘土

我们要从坟底下使劲翻身

才能看见自己

我们需要在雪地里

站定,长久地伫立,凝视

才能看见那眼窝中

波浪一样咸的光

雪落在田野上

是一只鸟月光下向旧睡衣献出的白羽毛

落在街上

是一群少年列队走过思想的候车室

雪落在那些灯笼一样的坟头上

那些翻身时

弓起的脊背和未完工的门槛上

是盐,遗言,和落在别处的事物

不一样,要很久才能认识

那样的事物。很久;很久

要一辈子再加上来世

读 诗

我读一个女孩子写的诗

她写她失恋了,她写

爱情总是无疾而终

不论是在动车上,还是在公园里

她写她去了一片湿地,在那里

认识草种和仙鹤

并通过鹤腿的竖立

来认识存在与不存在

她写爱情总是缺血的,好比

一个十六世纪的病人,待在又黑

又甜的城堡里

她写的诗里,黄昏准时来临

汽车和马鸣笛经过

孤独已在远方养肥了三个胖子

集市上的圣女果,那么红

而冥王星在头顶上磨着锃亮的餐刀

每年的这一天

每年的这一天

我都渴望有人能来看我

在公路上耀眼的光明中

他在家中开夜车启程

他路过那水汽弥漫的水库

穿过黎明前浓浓的晨雾

有众多事物

在为一颗夜晚的星活着

有众多法则

让他为一个死者彻夜疾行

他看着车窗外那些快速退去的影像

他看着车外那些理所当然的事物

在一段坡路下到谷底的地方

他停了下来

他想象这个世界上那些极少的东西

他想象这些供人思考的对象

一只在山顶的高处幽亮不动的眼睛

一只在他的身后一闪而过的小兽

他领悟着它们

再次启程上路,把车开上另一段高速公路

在黎明结束之前

他来到我的门前

他知道任何的旅程都充满了如此的虚空

他知道虚空并不是毫无意义,而是我们从不曾到过那里

·创作谈·

“诗:言,寺”,在词源学上最早并非是“语言的神庙”,而是“神庙前的语言”,是一种首先神秘而后秘密的言说,即那些巫师、祭师、占卜师与天通话之后,为那些来祭台前求神祈天的人,所带来的神谕,是中国最早的知识分子的代天代神之言。

文学诗学的出现是在西汉,在魏晋唐宋发展成熟。这时,“神庙前的语言”转变为“语言的神庙”,人的认识论也由自然本体论转向了历史本体论,诗随之进入到“诵诗以化民”的文学时代。这是任何一个民族的语言学与诗学协同发展的一条普遍规律。在此基础上兴起的唐诗宋词,在本质上是一种政治小品美学,是对人的一种美学化的政治与历史规训。其中的格律、平仄、对仗、词牌等文学制度,既是语言制度,也是社会制度。“诗”从源头或在本质上,在任何一个民族都是对于神秘意识和世界奥秘的阐释,是对于时空和自我在神学和哲学上的首先认识。诗是对“是”的一个理解和对于先验逻辑的纯粹映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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