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品的春天

2018-11-14 01:52周芳
湛江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弟妹小弟

◎ 周芳

火车上,坐走道边的晓品和一位老人换了位子,老人的家人非常感谢。晓品笑着说,同车都是缘,更何况又是给老人换位子。

晓品对老人总有一股天生的亲切感。

动车提速真的好,几个小时就能到家。今年清明节回家,她还是坐着 T字开头的火车,朝发夕至。

这几年,她和弟妹在省城各自发展,省城与家乡之间已经慢慢淡成了几个非回不可的日子了。晓品手托下巴,看着窗外,景物飞驰而过,晓品的思绪也如倒带般,飘向“以前”。

晓品姐弟三个,父母在企业上班,一个在上世纪再普通不过的市井家庭。晓品十六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去了双亲的生命,肇事者逃逸,至今都是个悬案。晓品无忧的日子也于那天戛然而止。她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给她名字取个“品”字。父亲笑着说,以前只是希望你做人要有品,现在是越看越对头,你们姐弟三人,就是我们家的三口宝贝,你是长姐,到哪都要有个长姐的样子,给弟妹带个好头,这样,三个口字才能叠放得稳重踏实。

如果说名字对人一辈子有暗示作用,那么父亲的这一番解释就成了晓品至今的咒,她逃不脱了。

晓品父母双方的家庭都是人丁稀少,出事后,族里人对她们的接济也是非常的有限。按照当时的顶替政策,晓品辍学进了父母的企业上班,从此,一个月微薄的工资要担负起一家的生活。以前有妈妈精心照顾,晓品现在连做饭都得从头学起,好在弟妹懂事,所有的家务活都懂得分担点。进了厂子的晓品立即觉得像个大人了,在厂里跟师傅后面努力学技术,在家里像妈妈一样包揽家务,她对弟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来做,你们写作业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长姐如母,晓品将微薄的工资精打细算,除了吃饱肚子之外,就是全力支持弟妹的学习了。平时晚上有空,她会像爸爸一样坐在弟妹的身边,将他俩的铅笔细细地削好,将短到无法握住的铅笔,叠个纸笔帽套上,这样又可以用一段时间了。平时有左邻右舍接济的衣服,她也会自己动手改改,尽量给弟妹穿得体面些。有时,别人送的衣服晓品完全可以凑和一季,妹妹有心让姐姐换下工作服,晓品却推脱,说,姐姐上班整天和机器打交道,废衣裳,穿坏你就不能穿了。

一年又一年,几个孩子倒也风平浪静地成长着。弟妹就是晓品的支柱,她将所有的精力放在他俩身上。尤其可贵的是,弟妹成绩一直优良,家长会上,晓品都能被一群家长们围着,讨要弟妹的学习经验。弟妹俩人也是较上了劲,轮流着受表扬、得大奖。每每这时,是姐弟仨人最享用的精神盛宴。

一晃大妹高中毕业,为减轻家庭负担,大妹直接填报了师范类院校,既有补贴,就业前途又广,这让晓品甚感欣慰。

这些年,坚强、善良的晓品得到了街坊众邻的认可,一朵花的年龄,又有如此的好人品,厂里的师傅们陆续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但晓品都以弟妹小,需要照顾推辞。哪个少女不怀春,其实有一个人早就走进了晓品的心里。

他叫顾军,和晓品是初中同学,家中条件尚可。同学数年,他见到晓品心里就打鼓,他喜欢晓品红朴朴的脸蛋,忽闪闪的眼。晓品辍学后,他心里非常的失落,为了接近晓品,他整天和晓品小弟套近乎。他俩常骑着自行车到城外溜弯,他帮小弟一起给家里买米,买煤,看似兄弟俩说笑着进出,其实这都是顾军接近晓品的借口。晓品心里也喜欢顾军,但对他的一次次帮忙非常不安,也一次次推辞,但弟妹,尤其是小弟却认上了这位大哥,总在顾军没回答前,已经打断了姐姐的话头。顾军那头只有抿嘴直笑。

大妹上大学那年,小弟又高分考上了市一中,等于是双喜临门。有一天晚上,顾军拎了几个食品袋,全是好吃的,说是有三喜。几个人问他另一喜何来。顾军说,我准备参军了,比小弟迟些走。他又顿了一下,扫了一眼晓品,说,大妹小弟都要住校,你一个人在家行吗?正在炒菜的晓品莫名其妙地说,有什么不行的?我都这么大的人。她很是不屑地瞪顾军一眼,哪知正撞上顾军一脸惆怅地看着她。这一瞬间的四目相遇,让顾军和晓品都吓得慌了神,晓品手中的锅铲差点掉地下。吃饭时,顾军一脸的不自在,晓品也默不作声,弟妹俩人没心没肺地以为姐姐舍不得大家而伤心呢。

弟妹升学,让晓品的手头一下子紧了许多,她平时节约下来的一点点存款勉强给妹妹上大学用。小弟义务制教育结束,高中一学期的学费加住宿费就一千多元,这让晓品很是着急。平时在厂里,她已经接下了许多额外的加班活,就是为了多挣个十块二十块的加班费。

顾军早就看出晓品这段时间的一愁不展,他一边给大妹在一家快餐店找个零工做,等着验兵的他也在一家加油站打起短工。八月底,当他将两千元现金递给晓品时,晓品的脸一下子胀的通红。她感动,高兴又不安。这几年,晓品在心里慢慢地从喜欢到依恋顾军,但凡有点大事,只要有顾军的出现,她心里就有了底气。但是,这样一个家庭,她哪有心思考虑个人的事情,更何况,顾军家里就他一个男孩,也是家中未来的顶梁住,是不可能接受她这样一个家境的女孩的。

她到底还是拒绝了顾军的好意,向厂里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才将弟妹送去上学。

弟妹上学了,顾军也在为参军做着各种准备。有天晚上,晓品加班刚回,顾军也来了。那晚,月光非常的美,一院子的清辉。顾军一边接过晓品的自行车,一边叨叨着说,我参军的通知已经来了,从此后,这个家也就你一个人了,你平时也要多照顾自己,别太节省了。晓品心里咯登一下,整天算计着新兵入伍的时间,这时间到了眼跟前了,心里涌出说不出的滋味。

晓品,我喜欢你许多年了,你懂事,善良,人长的也好看,你,你能接受我吗?顾军挠挠头,突然就木讷不已。月光下,晓品的脸烧的发烫。

我知道的,但是,我不能接受。最终,晓品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哪里不好?

不是你不好,我不能拖累你,弟妹还不知哪年出头,我不能先考虑自己的事情。

但我可以和你共同分担啊,我一直当他俩是自己的亲弟妹的。

我明白,但是,不行就是不行。

晓品也不知自己的狠话是如何说出口的。俩人站在院子里,赌气般地沉默,斜斜的人影寂寞地相陪。最终,顾军丢下一句话:我会一直等你答应的。同时将打工时挣的两千元钱塞给晓品。

顾军到部队了,他开始给晓品写信,写部队的新鲜事,写战友的兄弟情,只字不敢提自己的思念与牵挂。晓品一封也没回过,她必须践行自己的决定。但是每一封信,她都会一遍又一遍地读,细细地收好。她的内心何尝不是矛盾着,痛苦着,一边迫切地盼着顾军来信,一边又是狠心地沉默。后来,顾军改给小弟写信了,告知自己的近况,鼓励小弟好好学习。他明白,小弟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姐姐的——只要俩人间的消息仍在传递,他就还有希望,他对这份感情有信心。

时间说慢也快,两年过去了,顾军退役了。想到那个突然的时刻,晓品现在的心仍在突突跳。刚下班走到家门口的晓品,背后突然一个声音,“晓品——”,她定住了,迅速转回头,是的,是顾军,顾军在喊她。瞬间,晓品的思念,委屈与不安全部涌上心头,她真想扑到顾军的怀中好好地哭一场,但同时,心底另一个声音在制止着她:不可以,不可以。她把泪水逼进心里,紧紧地扶着门框,怕一松手,意志就会动摇。

晓品很是客气地迎进顾军,还是站在院子里,一脸的冷淡,和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顾军不管这些,眼里流露着缕缕爱恋。他从挎包里拿出一条红围巾,逗笑着说:送老同学一条围巾该不会拒绝吧。晓品笑了,也确实不忍拒绝。

“过几天弟妹该放假了,我带点吃的过来聚聚,另外,我过段时间要在汽车修理厂上班,这两天闲着,我过来把院子打理一下,都荒成这样了,随便种点什么也好啊。”顾军说着,一幅主人的口气。

说完,顾军扭头走了,晓品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摸着那条鲜艳,柔和的围巾,情不自禁地围在脖子上,一股暖意流遍全身。

那次聚餐,让弟妹高兴坏了,不但见到了想念的顾大哥,还吃了一顿美味大餐。席间,晓品的内心五味杂陈,她太需要这种温暖的家的感觉,她感谢顾军所做的一切,但是,她坚守的原则又不能让她有太多的流露,必须得保持一种距离。饭后,晓品急匆匆地赶去上班,家里任他们闹去——阻止不了的顾军再次像以前一样,像个家人一样来去自如了。

晚上下班,进门后的晓品一脸的惊讶,院子已经被整理一新,不知从哪里移来了一样桂花树,一棵茶树,其余的地块分别种了时令的蔬菜。顾军带弟妹俩人,拄着工具,像等待检阅似的,笑咪咪地看着晓品。“家长,给个评语吧。”晓品笑了,这几日来,真正的“扑哧”一笑。她赶忙招呼几个人进屋,打了一大盆热水,让他们洗洗。顾军也不见外,脱了外套,隔着秋衣,健壮的肌肉让晓品怦然心动。她迅速转开身去,到厨房忙活了。

不久,小弟顺利考上省城不错的大学,但愈加沉重的负担把晓品压得喘不过气来。懂事的大妹上大学后,就一直在打短工。这次,晓品让弟弟申报了助学贷款,但是生活费还是无着落,她咬咬牙,人生第一次借了一大笔钱。她将这一切都对弟妹明说了,她要让他俩自小就明白家庭的现状,激励上进,将来承担起家庭的责任。

顾军跑的勤了,左邻右舍也都默认为是晓品的男友,每次见到都熟人般地点头招呼。但是,家里来的不速之客让晓品彻底断了心底的欲拒还留。是顾军的母亲。他母亲也是长话短说,喜欢晓品姐弟几人的素质和人品,但他们家也是从农村上来,底子也薄,只顾军一个男孩……老太太话没说完,晓品就接上了话头:阿姨,您误会了,顾军只是我们的好朋友,没有其它的意思,一切您就放心吧。老太太看着几个孩子,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你们也是好孩子啊——

“姐姐,我们都当顾大哥是你男朋友了,为什么要那样说,我一年就毕业,就可以分担家庭困难了。”妹妹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小弟也是眼睛红红的,“要不,我不上大学,我已经成年,到外面打工去。”“胡说!”晓品气冲冲地打断他俩,“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我们家已经有两个名牌大学生,爸妈若知,该多么高兴啊。姐姐的事,你们别管,我自己会处理好了。再说了,顾军一家人挺好的,我们真的不能太自私,影响人家的幸福。这些,你们以后会懂的。”

那晚,顾军也来到了晓品家,估计是知道母亲来过,他正要开口,晓品喊他到自己的房间,掩上门,说有话说。弟妹看着一脸郑重的姐姐,难过地转过身。那晚,晓品真正地敞开了心扉。她明白顾军的感情,自己也是心仪已久,但现实不能让自己有任何的退让,她有责任让弟妹有个稳定的未来。任顾军怎么保证,怎么辩解,晓品就是不听,而且决绝地说,以后不要再来家里。

晓品一个人时,顾军是真的不来了,但只要算计着弟妹要回家,顾军还是来,全然不顾晓品一脸的冷漠。怯于姐姐的立场,弟妹俩人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和大哥放肆了。家里有一种压抑的气氛。

晓品厂子的效益越来越差,已经裁了两批人员,因为晓品家里的特殊情况,她才勉强留了下来。晓品着急弟妹的学费,她干脆辞职,到一家餐馆里打工,她手脚麻利,心细勤快,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老板也听说她家中的情况,每月都是多开她的工资,这让晓品很是感激。在餐馆工作什么都好,就是打烊时间较迟,每晚要到九十点,弟妹在家时,他俩会抢着来接姐姐下班,弟妹一上学,顾军总会早早地等在餐馆外,他也不搭腔,只是远远地跟着。这让晓品很是为难,她不能负于顾军的母亲,她不知道这样下去,如何才好。

也就在晓品矛盾苦闷之时,她在餐馆的报纸上看到一份培训育婴师的广告。她之前也听说过这个职业,一个小姐妹刚做月子时请了一名金牌育婴师,费用竟然近万元。晓品非常心动,但又忐忑不已,不知24岁的她能否胜任这个工作,产妇、孩子,对她而言简直是一个盲区。她打电话到培训学校咨询,那边的负责人笑着说,兴趣与爱心是这个职业的不二法门,只要用心学,是没有年龄限制的。

可是不菲的学费,又让她犯了难。还是培训学校的负责人给她一个定心丸,对下岗职工国家是免费培训的。这对晓品来说无疑是阴云里倾泄下的一丝光亮,晓品迅速地和餐馆结算了工资,收拾几件换洗衣服,直接赶赴省城学习。报到前,她分别到弟妹学校,说明了原委,另外,郑重地告知俩人,不能对顾军透露一点消息。其实,她心里明白,这根本做不到,弟妹俩人在心里一直是向着顾军的。

晓品非常珍惜这次学习机会,她在心里向爸妈祷告:弟妹慢慢就要走向社会,她自己也要学一个一技之长,生活中,她只能是弟妹的依靠,而不能成为他俩的负担。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她早起晚睡,一遍遍模拟育婴的步骤和手势,重要口诀牢记于心,不懂时勤问,勤记。结业时,她被评为优秀学员。她没有像其它学员急着找工作,她又在同家培训学校上了新生儿日常护理专题培训课,她认为,懂得婴儿护理常识能够更好地促进育婴工作,这两项知识是相辅相成的。

培训学校的老师也知道了晓品的家境,对晓品的勤学上进非常赏识,学校一位老师的女儿做月子,直接让晓品去体验实践。晓品欣喜不已,在日常护理中,老师又再一次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地指导晓品。一个月过去了,老师对聪慧的晓品直竖大拇指,除工资外,还包了个大红包给她。离开时,晓品将钱悄悄地留下了,在老师家里的育婴实践让她信心大增,她认为这比金钱更为珍贵。

在这期间,晓品与弟妹聚过两次,弟妹对姐姐的选择非常支持,他们开心地聊着一切,规划着未来,但又小心地回避着一个人。晓品心里都明白,再忙再累,只要一想到顾军,心里都会隐隐地痛。

全部学习结束后,弟妹的暑假开始了,其实妹妹已经毕业,考上了省城一所学校的在编老师,这对家庭来说,无疑是重大喜事。晓品对弟妹说,我也要放手去挣钱了,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对一个勤奋善良的人,总会有贵人相助。还是培训学校老师的人脉,晓品陆续地打开了育婴市场,虽然有的家庭对比产妇还小的晓品有些顾虑,但对她老师的信任最终决定将业务交给她。事实证明,晓品得到了产妇家庭的一致好评,口口相传地一家一家做了下去,晓品坚信,育婴金牌的榜单里终会有她的名字。

晓品带小妹租了一个小房子,权作容身之处。那个给姐弟仨遮风避雨二十余载的家就只有一把锁了。关于顾军,她偶尔回家时,一次也没有遇到过,但从弟妹的耳语和闪烁其词,她知道,顾军和他俩一直有联系的。她顾不了许多,她只能祝福顾军,她不能违背自己的承诺。

一年又一年,大弟也开始实习了,就在省城的一家公司,实习期结束,公司的HR直接将录用通知书递到大弟面前,这对那些还像无头苍蝇一样的东跑西撞的毕业生来说,幸运之神再次降临到这个家庭——晓品姐弟仨终将苦难磨成了披荆斩棘的利剑。

在大弟上班之前,晓品特地给自己放了个假,带上弟妹到爸妈的坟前祭拜,本想告慰爸妈在天之灵的,却没想,晓品到了坟前就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这些年来,所有的辛苦与委屈再也压抑不住了。她想起爸妈在世的温暖,想起天人永隔时的悲凉,又想起她一路走来的艰辛,她还想到帮助过她的那些好人,还有不敢问放不下的顾军……

“呜——”火车鸣起长笛,广播提示快到站了。晓品收起了思绪,过道那边的老人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她突然有了一些怯意,她不知自己的决定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之前,她给弟妹们说,想休息两个月,回家收拾一下老房子,今年夏天在老家好好聚聚,这也是弟弟上班前最后一个长假了。上回听邻居说,老房子快要拆迁,下次还不知家安置在哪里。其实,晓品最终的想法是,她想主动联系顾军,一晃三四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她的家庭状况有了根本性的转变,她的收入也是扶摇直升,她完全可以给自己的未来一个保障,也能给顾军的母亲一个好的交待。但是,这么多年,顾军能承受这份无望的等待吗?

转了两路公交,这一路上,晓品眼睛不眨地瞅着窗外,她恨不得能立马遇见那个人。终于到家,还是年初清明节回来的,这一晃又是数月。老房子已经风烛残年,每次,院子里也只有茶花和桂花散发着生机迎接着主人。

“咦——”院门竟然没有上锁,晓品惊讶地推开门,院子竟然修整一新,一个人正光着膀子给两棵花树浇水。顾军!竟然是顾军!听见声音,顾军转身相望,黑了、瘦了、略显沧桑的脸,满是惊喜,满满的深情。没容晓品说话,弟弟电话过来:姐姐,你就别忙了,我们早给你找一个帮工,那可是万里挑一,赤胆忠诚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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