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语

2018-11-14 05:57
山东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李大妈大志女士

朱 平

今晚一定要等到她。钱来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钟,又望望门外的路灯。

他从传达室走到大厅,又从大厅走回传达室,这样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

这个她,钱来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刻意地等过,但他知道,这三个月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很愿意等的。他甚至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潜意识里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她,只是这个小心思,在这之前,他是绝对不会表露出来的。

可是今天,他终于可以谈论她了。早上他当着王大志的面,竟然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了她的名字,钱来忽然停住了张开的嘴,甚至不自觉地把手抬起来摸了摸嘴唇,仿佛那里的空气都带着她的气息。他有些呆呆的样子,然后又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似乎在确认他与她的距离。他在努力将这个名字与她那个人联系起来。是她,又好像不是,钱来有些恍惚。

当然,王大志是没有注意到钱来的恍惚的,作为一名资深员工,王大志在这里有绝对的权威。所以当一早14楼的李大妈下楼说昨天晚上又没睡好,隔壁的猫实在太吵了,王大志立刻给钱来派了任务,务必和李大妈隔壁的叶女士谈一谈。

叶女士。钱来就是这样第一次跟着叫出了她的名字,虽然钱来知道这不过是一个称呼,可是这个称呼陌生又熟悉,似乎一下子就冲破了钱来三个月来深埋心底的禁锢。

谈一谈。钱来又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三个字,确切地说,他不知道谈一谈是什么样的谈一谈。怎么谈呢?谈什么呢?钱来很多次听到王大志说等下要去找谁谈一谈,但他从来都没有跟着去参与过这个“谈一谈”。

在钱来的记忆里,只有老家的村长才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有那样的气势。王大志是自己的领导,是这个片区所有传达室的负责人,就像村长是一村之长,自然可以用这样的语气。

现在王大志竟然派他去和她“谈一谈”,钱来想王大志一定是不敢亲自和她“谈一谈”。因为钱来听出来了,王大志说“叶女士”这三个字的时候,显得那么底气不足,也许是因为这个叶女士向来独来独往,看着就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平日里的王大志不是这样的。王大志总是教育他,保安、保洁,甚至绿化养护都是物业工作的显性服务,显性服务就是看得见的服务,这是物业管理的基础工作。各种防水防潮、管线管道、配电房等等那些不在楼顶就在地下,甚至单独设在小区角落里的都是隐性的,这些隐性的服务一般不直接体现,但比显性服务更关键,因为它们不出问题住户是不会关注的,一旦出了问题住户就会暴跳如雷。而“谈一谈”这个服务是物业管理最高级别的工作,是需要深入住户心灵深处、用柔性的思想改变住户行为的工作,这是建立在精神层面上的,需要艺术的手段才能开展的工作。

这段话很长,钱来经过王大志很多次的重复强调,才算完整地在小本子上记了下来。好在实际的工作并没有这么高深,最复杂的在钱来看来,应该是快递的收发。

这幢楼有24层,每一层有6家住户,大部分是小户型。有近三分之二的住户是在附近工作的白领,而其中又有一半的白领是短租客,几乎每半个月,钱来都要对住户的信息进行调整。那时候还没有智能快递箱,就是快递员把包裹放入铁箱中,然后铁箱的智能控制系统会自动生成一个密码,发送到收件人的手机上,收件人就可以凭密码取走快递了。

钱来后来也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当时就有这样的箱子,是不是他就不会注意到这位叶女士,而自己也不会无数次地想远离,却又一次次地被回忆。

基本上每天下午两点后,快递员陆续送件上门。小区的安保系统很好,每个上电梯的人都必须刷卡才能上楼。快递员没有卡无法送货到门,他们只能把快递放在传达室。当然,这对于快递员来说是好事,可以省去很多时间,但对于刚上岗的钱来来说,是一种考验。

每来一个快递公司,每收到一个件,钱来都要到住户名册上去核对,一来确定快递收件人是不是这幢楼的住户,二来他要把这一天有快递的房号写在小黑板上,放在传达室门口,这样每位住户进楼都可以一目了然。

虽然送货的时候快递员已经给收件人打过电话,但王大志说,之前经常有弄错的快递,有时候快递员自己也记不清把包裹放在哪个传达室了,因为小区太大,光王大志负责的片区就有16幢楼,每个楼还长得差不多。

钱来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后,就进了农林职业技术学校。说出来几乎没人相信,他喜欢种田,是真的喜欢,他喜欢新鲜的泥土的气息,喜欢路边的野花的香气。春天开插秧机,秋天开收割机,绿油油的秧苗、沉甸甸的稻穗,迎着朝阳,或者追着夕阳,都是那么让人快乐。

尤其是七、八月“双抢”的时候,虽然每天的太阳那么毒,但钱来最喜欢那段时间,那个场面是真热闹。七月早稻一熟,村里就开始忙收割,接着必须立即耕田、插秧,一定要赶在八月上旬把晚稻的秧苗都插下。这一割一收就是“双抢”,虽然只有一个月时间,但就是胜在“抢”字,这是全年收成的关键。

那些天,他最喜欢累了的时候在田埂上就地一坐,一手抓起腰间的毛巾胡乱地擦汗,一手拿起搪瓷杯大口地喝茶,“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就像河里鱼儿“咕咚咕咚”地冒泡,常常这个时候,如意都会在不远处喊他,“你慢点喝,慢点喝……”

钱来第一次核对住户登记本的时候,就知道住在1409的叶女士了。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那天她的快递特别多,竟有五个箱子。

他记得当时快递员蹲在地上,一边把箱子叠起来用胶带纸绑好,一边絮絮地说,这家三天两头都是猫的东西,现在的猫真好命。

钱来在小黑板上工整地写下“1409”,然后把绑好的箱子竖起来,码在柜子的最里边。快递单上的确写着是宠物店寄来的,应该都是些猫粮、猫砂、猫砂盆那样的东西。城里人就是讲究,养个猫还要这么复杂。

钱来想起如意养的那只猫,就是一只土猫,胖胖的肥肥的一身黑毛特别油亮。土猫叫阿土,从来都没吃过什么猫粮。如意常常用鱼汤、鱼骨头加点米饭放在搪瓷盆里,往门口一放,阿土就欢快地吃起来,好像从来都不会挑食。鸡肉、蔬菜一拌也照样吃得开心,有时候还能自己抓个老鼠玩个半天。

大多数的时候阿土心情都不错,常常这个时候,阿土会很乐意钱来抱它。钱来抱它的时候,就会把脸埋进它的黑毛里,轻轻地摩擦,特别舒服,而阿土的身子也渐渐舒展开来,暖暖的、软软的,身上肉嘟嘟的,抱着抱着,钱来都觉得自己变成了孩子。

当然阿土也有不高兴的时候,见到钱来忽然就躲开了,或者只是远远站着,瞪大了圆圆的眼睛,一脸的嫌弃。每当这个时候,如意都会笑着说:“钱来,别管它,去帮我打桶水来。”于是钱来就去打水了。

钱来很听如意的话,当然除了喝凉水的时候。钱来很喜欢看如意生气的样子,小圆脸涨得红红的,眼睛也圆圆地瞪在那里,倒和阿土有几分神似,然后嘴角一弯,很委屈的样子。

每当这个时候,钱来就在心里掐时间,如果超过两分钟,钱来还没有摆出一点认错的态度,如意的眼泪一准掉下来。钱来最见不得如意的眼泪,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自9岁来到钱家,几乎就是钱来阴郁生活里的一道阳光。

钱来望望小黑板上的“1409”,他知道这世上爱猫的人太多了,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又不自觉地想起那段日子。像是消失已久的阳光又从厚厚的云层里跳出来,有露珠的清新、有泥土的潮湿,还有无以名状的某种紧张的情绪,给钱来无尽的回忆蒙上了一层柔光。

钱来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位叶女士的画面。那天他早班,八点还不到,李大妈就从外面进来叫他,说是早锻炼回来,在路边的花木摊上买了一株滴水观音,让钱来帮忙搬到楼上。

李大妈说,她一眼就看上了那棵滴水观音,难得七月的天还能长得这么茂盛,树杆挺拔,叶片圆润,满树的郁郁葱葱,可是卖家好说歹说只肯送到小区门口。

钱来只好到物业借了辆小推车,和李大妈两人小心地把滴水观音搬了上去,再一路推到电梯口,又横着侧着各种位置地调整,才好不容易把滴水观音放进了电梯。等到滴水观音在李大妈的客厅里放好,钱来整个人都湿透了。李大妈一个劲地说谢谢,硬要留钱来喝口水再走。

钱来靠在门框上,一边喘气擦汗,一边望着明亮的客厅。盛夏的光从大大的落地窗铺展开来,滴水观音的绿几乎充满了整个视线,薄的窗纱微微扬起,深绿浅绿交错着,就像秧苗在田里那样起伏。钱来看着风景,喝着温水,怔怔地想,城里的生活到底不一样,等合作社再大一些,我也要买一套。

然后他听到隔壁的门开了,他转过头,就看到了叶女士。

修长的身形,栗色的短发,白色的衬衣系在暗红色的一步裙里,丝袜薄如蝉翼,细高跟的鞋上一排亮亮的水钻。阳光穿过钱来站的那个门,斜斜地照着叶女士的侧脸。望过去,她的脸上像浮起了一层光晕,钱来透过自己湿的睫毛,甚至望到了她光晕里细软的绒毛。

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猫,全身黑得发亮的毛发,脑袋从叶女士的臂弯里探出来,圆溜溜的眼睛折射着阳光,瞳孔细成了一条线。钱来怔住了,以为那就是阿土。

叶女士很快锁了门,朝电梯走去。但刚要转弯,那猫却忽然挣脱她的手臂,朝钱来奔跑过来。

钱来又怔了怔,旋即迎上去,蹲下来,双手张开,他轻轻地叫一声:“阿土。”

叶女士清脆的声音传来:“回来。”急切又不失柔和,高跟鞋踩着地砖的声音响起来。那猫忽然停住了脚步,睁大圆圆的眼睛望着钱来,发着“喵喵”的声音。叶女士走过来,猫被抱走了,电梯门关上时,钱来还听到“喵喵”的声音。

钱来张着空空的双手,呆呆地蹲着。他想那一定是阿土,不然怎么会跑回来,可也许又不是,阿土“喵喵”叫的时候,又好像不一样。

李大妈在屋里说:“隔壁大概又添了新猫,姑娘家整天跟那么多猫在一起,还怎么嫁人?”

钱来回过神来,问:“她养了很多猫吗?”

“是啊,搬进来大概有一年了,一开始只养一只猫,后来几乎总是在增加,真不知道这姑娘怎么想的。”李大妈说,“不过你还别说,她那个男朋友好像也很喜欢猫,见着好几回了,没见过男人也那么喜欢猫的。那么多猫,白天倒还好,晚上啊,真烦人。”

叶女士的快递几乎隔天就有,但每次叶女士来拿快递的时候都面无表情,钱来也不好开口,只是拿了快递交给她。他很希望哪天这位叶女士又一下子收到五六个箱子,那样他可以主动要求帮她拿到楼上,那样,也许又能见到那只猫了。

钱来第一次见到如意的时候,钱来20岁,他不明白母亲被病痛折磨了三年,离世才半年,父亲就带回了另一个女人。

父亲领她们回来的时候,钱来正要去田里。陌生的女人,陌生的女孩,甚至,还有女孩怀里那只陌生的猫。钱来只停顿了一下就要走,父亲呵斥住钱来,钱来又停顿了一下,走了。他听到女孩在后面怯怯地问女人,这是那个哥哥?

母亲原先住的房间被留了出来,父亲搬到隔壁和女人一起住。钱来同意自己的房间隔出一个内间给如意住,虽然不方便,但他不希望任何人动母亲住过的那个房间。

说是隔开,其实只是在房梁上拉了根绳子,挂了块布帘。如意在布帘下沿绑了几块石头,这个隔断就显得厚重些了。如意很少说话,钱来也很少说话。一开始,两个人几乎没说过话。

倒是那只陌生的土猫整天跑进跑出,有时候钱来在吃东西,猫就会跑过去蹭他的腿,还用舌头舔鞋子。钱来便厌恶地跺跺脚,嘴里咕哝着,土猫,走开。有时候土猫在晒太阳,看到钱来走过,就会跟着走,钱来一回头,猫就停在那里了,钱来再回头,猫立马也回头,这样连着好几次,钱来就觉得好玩起来了。有几次玩着玩着,土猫甚至跟到了田里。钱来也不管它,回家的时候也不叫它,反正走着走着土猫又在后面了。

有一次钱来在田里干活累了,坐在田埂上休息,发现土猫也静静地蹲在边上,正注视着什么。钱来顺着目光看去,一只老鼠正在草丛里窸窸窣窣地啃食。钱来心想,这下有戏看了。

老鼠依旧只顾自己在啃食,土猫也依然注目凝神,胡须向前指,似乎又聚集着兴奋。一会儿,土猫忽然前肢弯曲,后肢伸直,四肢并用一起发力,瞬间极速地向老鼠冲去,老鼠“吱”的一声惨叫。

土猫把老鼠叼在嘴里,得意地抖抖身子,然后慢慢走到钱来跟前,把老鼠放在地上。老鼠挣扎了两下,又要跑,土猫又扑上去抓住,叼回来,放在原处。这样重复了几次,钱来明白了,土猫这是在秀给他看呢!钱来用手摸摸土猫的背,一手的软毛真舒服。

从那以后,土猫看到钱来更随意了。有一天钱来醒来,发现土猫竟然睡在边上,吓了一大跳,但随即摸了摸它背上软软的毛,小声说,你这阿土。

钱来开始叫土猫阿土了。奇怪的是,有几次他听到如意也在叫阿土。有一阵子如意跟邻居学打毛衣,阿土跳到桌子上打翻了毛衣篮子,毛线团滚了出来,阿土就开始玩得没完没了,一会儿把毛线团当球踢,一会儿把毛线团抓着又撕又咬。玩着玩着阿土就被毛线绕进去了,越想挣脱越被裹紧,到后来,阿土几乎是侧着身子趴在地上,只好“喵呜喵呜”地叫。

钱来看到如意跑过去,一边用手抚摸阿土软软的肚子,一边轻轻地责怪,阿土好玩吗?好玩吗?还玩吗?还玩吗?可怜的阿土已经累得没力气挣扎,索性任由如意这样抚摸,太阳暖暖地晒着,很享受的样子。钱来从里屋拿了把剪刀,递给如意,这是他第一次对如意这么主动。如意抬起头,眼里是纯纯的笑,接过剪刀说,谢谢哥,你来帮我。

钱来也蹲了下来,如意说,哥,你抱着阿土。于是钱来抱起阿土。阿土软软地趴在钱来腿上,如意仔细地把毛线一圈圈地绕出来,钱来顺着毛线慢慢地调整阿土的姿势,阿土慢慢地被松绑,慢慢地活络起来,眼里的光更加快活,一边亲昵地蹭着钱来,一边对着如意“咕噜咕噜”地叫。如意把剪刀还给钱来,说,谢谢哥,你真好。

钱来从不觉得自己好,虽然脑子是灵活的,但成绩不好。

钱来喜欢在田里发呆,春天的时候看一畦畦的油菜花流淌着鹅黄,待四月早稻插秧,又是一片葱绿。秧苗随风微微起伏,像连绵不断的碧波,闭上眼,就像融入了整个天地,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7月收割早稻,“上午是黄稻,下午见青苗”那样的热闹场面,每一天都让钱来热血沸腾。等到11月,晚稻渐成气候,沉甸甸的稻穗笑弯了腰,是又一片的金黄海洋。

那时候的天是湛蓝的,小溪的流水潺潺有声,钱来喜欢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咬一根稻草,没有味道,却有淡淡的香气,有时候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一觉醒来都快夕阳西下了。

对于钱来的成绩,母亲的态度还算宽容,在她看来,只要儿子快乐,读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钱来喜欢种田,上农林技术学校母亲也是支持的,以后毕竟吃技术饭,饿不死。在钱来上中专的第一年,母亲骑三轮车为了避让迎面飞速而来的自行车,一个急转弯,三轮车侧翻,压到了她的脊柱,从此半身瘫痪。

这场变故让整个家都乱了。骑自行车的是一个刚满18岁的男孩,巨大的医药费让两个家庭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困难。钱来的母亲看着这个和儿子一般大的孩子,终于放弃了之后的赔偿。

母亲开始了卧床的漫长岁月,一开始她让钱来把一天需要的东西都放在床边,因为有半边可以活动,还不算很艰难。可是到了第二年的夏天,由于缺乏康复运动,母亲另一边的活动力量和范围越来越小,翻身也困难了。母亲开始很烦躁,整天轻声呻吟。伏天过后,身上开始破皮,有时候一碰就掉下来一大块,还出血水,整个后背大大小小的好几处。等到又一年的春天,母亲已经不再呻吟了,她长时间瞪着天花板,似乎还在喃喃自语。

父亲在外面的打工更辛苦了,每天要赶两三个地方,后来索性租了房子,过一阵子才回家一趟,也带点钱回来。那一年的“双抢”之后,钱来上中专的最后一年,已经到了实习期。他开始不大去上课,他需要更多的时间照顾母亲,翻身、擦身、涂药膏,他想,如果一开始就这么勤快,母亲是不是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母亲几乎不说话了,有时候叫她也不应,每一天的神情都是呆呆的。当然,她也有叫钱来的时候。钱来,怎么总有团黑雾挡在我前面,快帮我拿开。有时候母亲还会大叫起来,钱来跑过去。母亲说,我怎么动不了了,我怎么什么都动不了了。母亲就那样躺着,睁大了眼睛,神智是清醒的却又是慌张的。母亲又说,是不是鬼压床了,我怎么一点都动不了,是不是鬼压床了,在哪里在哪里?然后母亲就哭出来了。

有一天母亲吃完晚饭,突然拉住钱来,低声又缓缓地说,什么时候你打个电话给舅舅们,很久没见他们了,怕要见不着了。钱来嘴里说不会的,心里却沉到了低谷。钱来问过医生,母亲怕是抑郁症,也可能是精神分裂,但医生说这个用药很复杂,母亲的状况还是保守治疗比较好。有时候,心理暗示也很重要,一个积极的暗示,或许抵无数种精神方面的药物。

钱来只配了些安眠药,首先要确保晚上的睡眠。钱来买了很多心理方面的书,还打算赚点钱买一个好一点的轮椅,电动的那种,单手就可以操作。那样母亲就能出去走走,吹吹风,晒晒太阳,看看田里的庄稼。

可是还没等到这一切,母亲已经永远地醒不过来了。钱来后来才知道,每天给母亲的安眠药,她都攒起来了,攒了近两个月。

钱来没有吃过安眠药,他不知道这样一粒小药丸能有怎样神奇的作用,但它神奇地让母亲平静地离开了自己。他忘不了那天晚上,他拿着粮食订单交售后的那笔钱,兴冲冲赶回家想告诉母亲,去买一个电动轮椅,可是母亲她已经不需要电动轮椅了。

父亲赶回来已是两天后,后事料理完又很快走了。家里空荡荡地只剩下钱来一个人,他像一个孤独的影子,有时候去田里,有时候去上课,有时候在家里,却总是一个人。

有时候,他也想自己会不会像母亲那样抑郁了,可是他望见田里的绿色,看见溪水的流动还是会欣喜,他想他应该还是会快乐的。他想做自己的事,那天在交售订单粮的时候,看到有几个人的订单量特别大,他也想那样去承包,把田租过来,种大片的稻谷,或者大片的蜜桔,他喜欢那种橙黄,让他觉得温暖。

钱来去城里找父亲要钱。父亲小小的出租房里俨然是另一个家,钱来看到有女人的衣服,有小孩的书包,钱来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那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了,城市的马路上车来车往,他看不懂那么多的白线黄线,他也听不懂匆忙的人群里来来往往的人们在说些什么。那天回家,他在田埂上坐到深夜,黑夜仿佛浪潮,翻滚着乌云,星星被黑暗吞噬,也许明天,就能重生。

几个月后,父亲回来了,带着女人和孩子,就是那天钱来第一次见到如意。许多年以后,钱来都无法确定,是如意让他重生了,还是阿土让他重生。也许是阿土,因为都说猫有九条命,那是不是说叶女士的那个猫真的就是阿土。钱来每每想到这,就会一个激灵,他会把头埋进自己的胳膊,深深地埋进去,就像如意被埋的那天。

是的,如意已经在那里沉睡很久了。

那一年的梅雨季来得特别长,连日的暴雨让整个村庄弥漫着雾气,水淹没了田野,也淹没了河流。如意说阿土不见了,钱来说没事,晚上就跑回来了。到了晚上,如意说,阿土怎么还没回来?钱来说,没事的,雨都停了,明天就回来了。第二天阿土还是没回来,如意说会不会在二黑家。钱来说我先去桔田里看看,再顺路去二黑家。

二黑家没有阿土,甚至二黑家的小黑也不见了。钱来回到家,如意也不见了,钱来再到二黑家,二黑说如意没来过。钱来开始急了,他去田里找。雨水已经慢慢退去,田沟里的水浅浅地铺着,浑浑的黄色。田埂上的泥还是烂湿的,钱来深一脚浅一脚,高高的雨鞋沾满了湿泥。

天快黑了,钱来还是找不到如意。他又跑回村子,一路问去,都说没见到如意。钱来跑到村委,说如意不见了。村委只有文书一个人在,他跟钱来说,如意不是我们村的人。钱来急了,怎么不是村里的人,住在村里怎么不是村里的人。文书说,花名册里没有她的名字。钱来更急了,求求你,找几个人帮我找找。文书说,钱来啊,不是我不帮你,你让她的监护人来说。钱来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了,文书还要说这样的话。他急着说,我是她的哥哥,我也是监护人。村长刚好从外面进来,问了情况,看着满身是泥的钱来,对文书说,赶紧通知民兵队。

钱来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村长的那句话,就像黑夜里手电筒发出的那一束光。村长指挥着民兵队前进,灯光照在泥泞的小路上,远山传来呼喊的回音,父亲拉着女人趔趄着跟着,天就要亮起来,钱来开始绝望了。

两天后,有人在村河下游的一个河湾里找到了如意。如意的脸很苍白,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前,她那件薄薄的棉布衫裹着小小的身体,河面有一些枯枝飘浮着,河岸边的绿水草,随着水流兀自摆动。

钱来把如意的骨灰埋在桔田里。刚种桔子的时候,如意对钱来说,二年级的时候,就是我刚来你家的时候,上课学《小桔灯》,我多想我的爸爸也能像那个小姑娘的爸爸一样,忽然有一天就回来了,那样多苦多累我都不怕,不怕妈妈生病,不怕上学那么远,不怕同学们嘲笑我,我什么都不怕。爸爸一回来,就都好了。

钱来说,等桔子成熟了,你想怎么做小桔灯就怎么做吧。如意说,我不做小桔灯,我要选一棵叫如意的小桔树。春天有雪白的花盛开,秋天能结金黄的果子,果子那么甜那么甜,叶子又那么绿那么绿。

钱来清晰地记得如意说这些话时的陶醉与向往,还有小小的任性。自从那天如意宠溺地为阿土解开毛线,钱来就在心底那样地宠溺如意了,他很喜欢她小小的任性。可是,现在她小小的盒子就埋在这棵桔树下,如意,桔树,明明是吉祥如意,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钱来想,不知道阿土还认不认得回家的路,会不会闻着气息找到这里。

从那以后,钱来就很讨厌梅雨,一定是滚滚而下的雨水,淹没了泥泞的小路,冲垮了年久失修的路基,才让如意失足落水。父亲越来越老态,多年的庄稼生活和外出打工,让他疲惫不堪。女人开始整日坐在桔田里,那神情竟和母亲当年有几分相似。

钱来的桔园越来越大,当年中专的同学也开始种植桔树,就在邻近村。等到盛果期一到,他们成立了合作社,从果树嫁接补接、病虫防治,到幼树促花、疏果定果,甚至后期的营销策划、外联销售,越来越多的同学聚集起来,蜜桔卖得越来越好。

钱来注册了自己的品牌,请村长写了“如意桔”三个字,写得算不上好看,但钱来觉得很有特色。每每看着这三个字,钱来总能想到那个一束束手电光照亮整个田野的晚上。

忙碌的似乎只有蜜桔收获的那几天,安静的时候钱来依然喜欢一个人坐在田边,父亲给他张罗婚事,他不想。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一提到这个事,他就会莫名地又想到如意,想到如意那天真的笑靥,那清脆而温柔的声音。他想出去走走,想去大城市,想换种方式生活。

父亲请原先他打工的经理帮忙,经理转行到了物业公司。物业公司包食宿,小区还在金融中心,钱来觉得挺好,除了种田他什么都不会,在城市里还真不知道能靠什么谋生。

上岗三个月,除了回家一两趟,钱来几乎没怎么离开过传达室,这个小小的天地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城里的生活完全不同于田里,做的事、接触的人、工作的节奏,似乎让钱来渐渐忘掉了青草气息,模糊了稻谷变黄、桔子飘红的颜色。可是只要一看到叶女士的快递,钱来依然逃不出那段回忆。

甚至到后来,钱来都觉得叶女士身上的某种气质和如意那么像。走路的时候、低头的时候,哪怕是叶女士说“快递”两个字时,从喉咙底隐约带出的气声。有的时候钱来站在大厅门口,叶女士刚好从外面回来,长裙飘过,或是短发飘起,钱来都会暗暗地深呼吸,像是能闻到桔子的味道。

回忆那么长,在钱来的心里,却被禁锢得那么深。当王大志让钱来和叶女士“谈一谈”时,钱来又陷入长长的回忆。没有人知道三个月来钱来对叶女士的关注,也没有人知道钱来有多么想再见到那只猫。

那一晚,钱来没有等到叶女士。

一整天都没有她的踪影。这幢楼的住客就数叶女士最没有规律,有时候一天能见好几回,有时候好几天都见不到一回。李大妈每次都说这姑娘不正常,早上下楼的时候更是愤愤不平地说:“怪不得她那个男朋友很久没见了,你看,连那么爱猫的男人都被吓跑了。一晚上那么多猫一起叫,各种声音都有,我都要精神分裂了。”王大志笑笑说,不会的不会的,大妈您慈眉善目,福寿齐天呢。

没有人知道精神分裂是什么,钱来知道。

第二天一早,王大志跑来说,对面国际大厦出事了,有个女人在十四楼的窗台上坐着,好多人在看,消防队也来了。接着李大妈也跑进来说,真的是那个养猫的女人,你们快去。

十月的早晨那么清爽,浅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钱来看到叶女士靠着墙斜坐在窗台上,橙黄的长裙显得她的身子好小,就像是飘在空中。

王大志过来对钱来说,问清楚了,还真是1409的叶女士,从凌晨坐到现在了,也可能是昨天半夜。这14楼的那家公司前两天刚搬走,现在空着,也不知道她怎么进去的,说是里面还有只猫。唉,这女人养猫养久了,养的都不是猫,是另外一个自己。你在这里看着,我现在陪消防队的人到她家里去趟,看看有什么线索。

钱来想起阿土。阿土在夜里的眼晴是神秘的,目光慑人心扉,有坚定的味道,还有迷人的气息,好像自己的一些坏念头都被阿土看透。

如意也常常会有那种眼神,如意住进隔间后,进进出出的好像没见到钱来一样,那时候钱来就知道,她有多孤傲,明明是寄人篱下,还那么清高。如意后来跟钱来说,哥,如果不是那天你把剪刀给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呢。钱来才知道,她不是清高,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近。

钱来心底涌起一股怜爱,小小的如意承受了怎样的无助啊,她骨子里是那么地不想依赖别人,却又不得不忍耐。她那样的年纪,本该安静地看书,开心地上学,像土猫那样,懒洋洋地蜷在阳光下,贪婪地享受温暖,可是小小的如意,还要学着用舌头舔自己的伤口。

围观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消防队员己经铺好了救生气垫。钱来抬起头,看到叶女士的长裙还是飘在空中,头在转动,似乎有人在跟她说话,钱来还隐约看到了叶女士怀里黑黑的一团绒毛,应该是那只猫。

钱来想起那只猫的眼睛,和阿土那么相似。李大妈说得对,猫那么有灵性,怎么能一直在屋里窝着呢。阿土很自由,想出门就出门,抓鸟抓老鼠想玩就玩、想吃就吃,猫的骨子里本就是野性,怎么能圈养?

王大志回来了,李大妈也跟着来了。一见钱来,李大妈大着嗓子说,真是天可怜见啊,那一屋子的猫啊,都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带回来的,怪不得一整晚地吵。王大志说,有七八只吧,还有很小的,看着都是捡回来的流浪猫。

消防队过来叫王大志,有个人说是叶女士的朋友,让王大志先带着上楼。李大妈一看,悄声地对钱来说,他就是以前的那个男朋友。

14楼站着许多消防员,叶女士在的那间开着门。钱来看到叶女士斜坐在窗台边,侧着脸,神情木然,风吹起她栗色的短发,橙色的裙贴紧了身子。

钱来又想到了如意。这个叶女士那么爱猫,也许是比猫更需要被宠溺。她平日里冷冷的表情,不过是一种保护,她的独来独往正是因为内心不敢接近他人。

钱来想,她会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快递每次都被整齐地摆在固定的位置,她一定能注意到的,她和猫一样,是警觉的。

只是这个女人,现在却在窗台边摇摇欲坠,一定是受了什么伤,才会用这样的方式去反击自己无法遮掩的锋芒。她冷漠的表情下,是不堪一击的柔弱。

那只猫夹着尾巴,耳朵几乎完全贴到脑后,发着“呜呜”的声音。钱来能感觉到它的紧张与害怕,阿土有时候也会这样。

靠近窗台的另一扇门被打开了,钱来看到叶女士的男朋友慢慢地走过去,向她靠近,他的手伸向窗边,他听到他轻轻地叫她。

叶女士惊慌地转过头,身子一侧,往外倒去,“啊”的一声,钱来看到橙色的裙在窗外飘了起来。几乎同时,那只猫一跃而起,从窗台跳进屋里,挤在门口的人群一阵惊呼。

猫从人缝里穿门而过。

钱来奋力挤出人群,朝猫的方向追去,阿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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