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二十七岁了

2018-11-14 09:05李泉
山东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蜗牛面包房子

李泉

苏文说他们住的小区就像个大剧场。人们觉得有道理,又觉得这种概括应该由成年人来完成,苏文一个12岁的小屁孩,思维还挺杂。有人问他原因,他老于世故地回答:你自己看呗。苏文说完就转身离开,回家吃饭。

苏文午饭刚吃了一半,楼下响起了口哨声,很清脆,很锐利,如同蹿起了魔曲。苏文知道是罗开,吃饭的速度就明显加快了,两个腮都鼓了起来。王燕立马起了疑心,王燕用竹筷敲着瓷碗警告儿子说:再去胡闹,小心你爸爸敲断你的腿。

苏文一点儿不在意母亲的话,他知道父亲绝对不会真的敲断他的腿,如果会的话,他昨天就该这样做了。

苏文他家住的是4号楼,一单元,楼底住着杨老太太。杨老太太很胖,说话嗓门和她的身体一样胖大,苏文给她起了个很解恨的名字:面包虫。本来,苏文根本不屑和杨老太太这样的人打交道,但杨老太太好几次干涉了他们的游戏,这让他们很恼火,更让他们窝心的是,谁也想不出好办法惩治一下杨老太太。有一次,他们在树下折磨一只面包虫,这是一种很圆很胖的虫子,白颜色,很像一只小面包。他们兴致勃勃,却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折腾这只无辜的小虫。他们把一个小木棒当作刀片,在面包虫身上割来割去,被碾碎的面包虫并没有立即死掉,只是在地上剧烈地扭动。暴力带来的快感提醒了他们,苏文把面包虫的称号送给杨老太太时,他们已经感受到了惩治杨老太太的惬意。

说一说昨天的事情。

昨天下了雨,闷热的气温降低了,人们精神一振。凉下来的气温加上满世界的雨水,吸引了苏文和罗开他们,他们精力充沛,在外面四处游荡。现在是8月中旬,再有半个月他们就升入中学了,他们想不出中学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也不愿意进行空洞的想象,只是抓紧最后的暑期,变本加厉地进行他们的游戏。他们在外面被雨淋着,没有打伞,也没有其他的遮雨工具。他们全身湿透了,正在发育的身体小树苗一样,凉凉地吸着潮气,泛着甩不开的黏腻。他们毫无目的地奔跑着,跑到草地边的时候,他们看见了罗开的姐姐罗娟。

罗娟正在训斥一个白白净净的男人。男人举着一把粉色的雨伞,他试图将雨伞罩在罗娟的头上,而罗娟躲避的正是这把雨中的伞。男人很执着,罗娟退一步他紧跟一步,一脸迷茫与关切。他不明白罗娟为什么心甘情愿地被雨淋着。罗娟烦透了这个好心过度的男人,她拉开背包,从里面扯出了一把折叠伞,准备用手中的伞击退男人的伞。正在这时,弟弟罗开和苏文落汤鸡一样地跑了过来,罗娟立刻看到了救星。罗开和苏文手脚并用,几下子就把男人打败了。他们把男人的雨伞扔到了草地中间的假山上面,在男人委屈的嚎叫声里,苏文和罗开他们满足地跑掉了。

男人是一个疯子,几年前女朋友失踪了,他就疯了,从此后不分昼夜地在小区内游来荡去,专门盯梢年轻的女孩子。但他从来没有任何野蛮行为,很多时候他会唱歌,他的歌声很悠扬,一点不像个精神上出了故障的人唱出来的。所以,尽管被盯梢的女孩子讨厌他,却没有人感到害怕,把疯子的雨伞扔掉以后,在他的嚎叫声里,苏文和罗开跑到了4号楼跟前,他们准备穿过4号楼,再拐两个弯,到高台子那边,看看那些贴在墙上的小广告淋坏了没有。小广告花花绿绿的,上面站着美女,一律穿得很少。苏文他们不关心广告内容,只看美女半露的身体。过了高台子,就会看到孤零零的一个小房子,那是他们真正要去的地方,那里远离人群,是他们的秘密堡垒。

一只老母鸡阻止了他们的行动,老母鸡是面包虫养的。

老母鸡被囚在一个铁丝笼里,看到铁丝笼的一瞬间,苏文和罗开情不自禁地浑身一抽搐,他们无法用眼睛测出它的尺寸,只是活灵活现地看清了母鸡的痛苦。母鸡的体积要超出铁丝笼的体积,也就是说,母鸡的身体比铁丝笼要长,母鸡的身高也要超过铁丝笼的高度,这样的空间让它在里面站不直也躺不直,只能弯曲着双腿堵在里面。可恶的面包虫,她不光折磨小孩子,她还折磨动物。母鸡的状态使苏文一下子就想起了在课堂上举着双手罚站的情景,那种滋味,别说一节课,哪怕只有10分钟,胳膊腿就不知该往哪放了。母鸡的状态使他们果断地走进了院子,面包虫竟然忘记了锁门。

老母鸡没有在意两个少年的入侵,木着眼睛半蹲着,甚至能看到它紧皱的眉头,尽管找不到它的眉毛长在哪里。苏文靠近它,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铁丝笼的小门,小小的门上有一个小铁钩,小铁钩将铁丝笼挂牢。苏文把小铁钩拨弄了几下,它啪嗒一声就开了,苏文立刻伸出手拯救母鸡。

面对从天而降的幸福,母鸡缺乏及时地把握或觉醒,它不但不懂得配合,而且连连大声地喊叫,用它尖硬的长嘴咬了苏文正在帮助它的手。苏文不能不愤怒,立刻将最初的解救变换了方式。罗开扶牢铁丝笼,苏文用力将母鸡扯了出来。他一只手抓紧它的翅膀,一只手去拧它的脑袋,试图将它的脑袋塞到它的翅膀下面,就像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做的那样。奶奶做得很神,她先在地上画出一个十字,然后将鸡脑袋轻轻一拧,塞进它的翅膀里面,再把它放在十字上,母鸡就沉沉地睡去了,它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样。然而,一旦将它轻轻一提,它就立刻神气活现了。苏文已经好几年没有体验那种把戏了,这只倒霉的母鸡给了他机会。然而,这只倔强的母鸡很不一般,也许是长久的压抑终于得到了释放,苏文和罗开两人合起来也不是它的对手。就在他们手忙脚乱的时候,面包虫的脚踢在了他们的屁股上。

面包虫掐住苏文的脖子直接找上了家门,她粗大的嗓音惊动了整个楼洞。

苏文的父亲正在清理下水道,父亲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着儿子的脸吼道:再去胡闹,小心我敲断你的腿!父亲的手臂晃动不止,肮脏的污水顺着手套滴滴答答地落满了地板。

第二遍哨声响起时,苏文喝下了最后一口汤。趁王燕走进厨房的空当,苏文快速溜出了家门,一边下楼梯一边抹着嘴巴,他认为抹得很干净的时候,正好跑到了楼下,罗开等在那里,罗开的身边站着马丁和小哲。他们的脸皮红通通的,鼻尖上沾着细小的汗珠。

苏文朝着罗开问:带来了么?罗开回答说,带来了。苏文简洁地说了一个字:走。四个人向着他们的堡垒直冲而去。

他们朝着前面跑,拐了两个弯,来到了高台子跟前。这个高台子前几年发挥过不小的作用,比如说开各种各样的会,节目演出等。现在,除了小孩子在上面胡作非为以外,已经没有多少用处了。苏文他们看重高台子东边的小房子,关于那个小房子,谁也说不清它是干什么用的。小区流传着一种说法,讲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由于被男人抛弃,她自己用一条绳子吊死在了里面,都这样传说,却没有谁能够讲得更准确一些,便越传越有悬念,致使没有人敢走近那个阴沉的小房子。成年人的态度成全了苏文他们,从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将小房子当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从高台子跟前跑过,苏文他们进入了领地,进入了小得像个厕所的房子。苏文没有忘记将一大团带刺的铁丝堵在门口。小房子没有门,苏文认为这是小房子唯一的缺陷,但这唯一的缺陷丝毫不影响他们对小房子的热爱和依赖。

苏文迫不及待地接过了罗开的扑克牌。这可不是一般的扑克牌,上面印着赤裸裸的人体,精美的画面细致得连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触,男人女人在一起的场面触目惊心。他们第一次发现了人类最本质也最真实的一面,他们知道,这正是他们的父母或其他成年人想尽办法糊弄他们的事情。他们大睁着眼睛,感到眼珠子就要蹿火一样。他们用带着茸毛的小手,在那些人体上一遍一遍地摩擦着,如同抚摸着自己正在觉醒的身体。

夕阳将高台子的阴影投射在小房子跟前,附近的楼房里传来剁肉馅的声音,咚咚咚如同战鼓。一阵悠扬的歌声飘然而起,是疯子独特的歌声:回来吧,飞走的蝴蝶,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

他们互相望着,然后低头,先是犹疑,然后果断地将手伸向了还未发育成熟的器官,第一次集体做出了关于成长的事情。伴随疯子永无止境的歌声,他们将稀薄的液体喷在了白纸上面。他们相互传看着白纸,还凑到鼻尖使劲地闻。那是一种无法说清的味道,跟他们以前闻过的任何气味都不一样。

离开之前,他们完成了最后一个仪式:苏文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他们浸湿的白纸。火焰燃起的瞬间,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欢呼。欢呼声底气不足,欢呼过后有了一瞬轻松之中的空茫。

天色已经黄昏了。

黄昏里走来了一个人,是一个男人。男人像一只小小的甲壳虫,缓缓地从他来的地方向高台子移动。他的“走”非常特殊,不同于常人,因为他无法站着走,而是坐在地上走。他的屁股底下垫着一块很厚的橡胶皮,两条腿在前面,两只手在后面;走的时候,后面的两只手伸到前面一撑地,然后屁股跟着挪一下,两条腿随着往前一挪,他的身体便前进了几公分,这一步就算完成了,接下来再用同样的动作走出下一步。他的腰间系着一条宽宽的军用皮带,皮带连接着身后的一个木箱,木箱底端有四个小轮子,随着他的前进,木箱的小轮子跟着滚动,在地面摩擦出隆隆的响声,如同行进着一支大部队。

远道而来的男人接近了高台子。他一边缓缓挪步一边聚起目光朝前方望去,他看到了路灯下的四个少年,四个少年的身影晃动了几下,然后就不见了,他收回目光四处观察。

几分钟的思索后,他贴着高台走近了小房子。对于一个到处漂泊的流浪者,突然出现的小房子带来的喜悦是无法言说的。男人的脸色在黄昏里亮得像是一颗小星星。

第二天,苏文、罗开、马丁、小哲,四个少年重新聚集在了阳光下。气温很高,空气黏稠,树上的知了乱出一片噪音。他们抹掉脸上的汗珠,将背心揪起来,对着肚皮一扇一扇的,试图制出一点凉爽。苏文朝着罗开诡秘地一撇嘴,罗开会心地一笑,然后带着笑意去看马丁和小哲,马丁和小哲对着面孔一挤眼,他们共同笑了,脸上都渗出了浓厚的红晕。

马丁瞅着罗开的口袋问:今天带了么?

罗开不回答,拍打着自己的口袋反问马丁:你说呢?

马丁脸更红了,他对着小哲说:你说呢?小哲也对着马丁说:你说呢?

三个人一起朝着苏文,苏文故意不看他们,他的面孔朝着天空。天上蓝得发白,空空的很是遥远。苏文做出了一种思考的状态,绯红的面皮下往外涌动着难以言说的心绪。

这时,路对面走来了罗开的姐姐罗娟,罗娟身边贴着一个瘦瘦的男孩子,男孩子举着一把透明的小伞,为罗娟遮挡毒辣的阳光。罗娟紧紧靠在男孩子身上,脸上挂着旁若无人的笑容。罗开弄不清姐姐何时交了男朋友,有了些不可思议的忿然。他把罗娟拉到一边说:你给我们一人买一个甜筒,我就不会告诉老妈。罗娟朝着苏文他们看了看,想起了前几天为了她,苏文和罗开曾经欺负了疯子。罗娟嘻嘻笑着说没问题。

罗娟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个甜筒。甜筒分别握在四个人的手中,爽爽的气流顺着手指尖弥漫了全身。罗开伸舌头在甜筒上舔了一下,目送着罗娟还有那个和她靠在一起的男孩子,问苏文:罗娟的男朋友怎么样?

苏文朝着远处扫了几眼,很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低下脸朝着甜筒猛的咬了一口,像以往那样说:走!嘴里的冰激凌让他有些口齿不清。

小房子跟前有些异样。门前的铁丝上挂着一件男人的衣服,一条毛巾,还有一些莫明其妙的布料。这些东西暴晒在阳光下,可以看到蒸腾而出的丝丝热气,这些暴晒的东西告诉他们发生了意外。罗开带头向房内探索,里面黑乎乎地看不清楚,不过,他们听到了一种声音,是睡眠的声音,也就是平时所说的鼾声。他们顺着鼾声蹑手蹑脚地进入了房内,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要走得如此小心翼翼。由于外面的阳光太强烈,他们的视线不能一下子就适应,等到眼睛眨过几次后,他们看见了地上躺着的人。说是“躺”,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概念在起作用,眼下的睡眠者实在算不上躺着,他很像是摊在地上的垃圾,然而,不管他的睡姿如何,他的状态显示着他睡得相当踏实,鼾声无忧无虑,有起有伏,透着一种疲惫过后的放松与满足。

这是一个入侵者,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必须立即将他弄走。

苏文朝着地上喊:嗨!这一声没有起作用,苏文重新喊:嗨嗨,醒一醒!苏文的第二次呼喊比第一声要高许多,鼾声仍然不能停下来。苏文对其他三个人说: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喊。苏文数过三下后,四个人一起大声喊道:嗨嗨嗨,敢死队来了,快醒一醒!

鼾声猛然停滞,他们屏住气息,等待他从梦中走出来。然而仅仅几秒钟,鼾声重新响起,比刚才更加错落有致。他们开始烦了。罗开抬起了脚,他想把这个人踢醒。就在他刚要踢下去的时候,却突然很胆怯,他犹豫着放下了自己的脚。苏文拿起了地上的一把小铁锤,又拿起了一块小铁皮,苏文用小铁锤猛力敲在铁皮上,发出了锣鼓一样的声音。这一招很灵,鼾声戛然而止。在他们的注视下,地上的人粘粘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苏文立刻就看到他有一双不一般的眼睛,眼窝很深,目光不动声色,却像藏着针刺一样往外透着凉气。

苏文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朝着他的眼睛说:嗨。

罗开也朝着地上说:嗨,这是我们的地盘。

地上的人仰视着四个突至的少年,身体却一动不动。苏文往前走了一步,将从外面射进的光线挡住了,立刻有了一片阴影。苏文刚要开口,罗开指了指他的嘴边,示意那里粘着污垢。苏文抬手抹了几把,是甜筒残留的巧克力酱。苏文把嘴抹干净了,借着自己制造的阴影,居高临下地说:这是我们的地盘,你得离开。

地上的人动了几下,他要起身了,他用手臂撑着地面,弯曲着双腿,他的动作显示了他不同一般的躯体。小哲甚至做出了要帮他一把的架势。还没等到小哲靠上去,地上的人快速地坐了起来,快得令人心中发毛。他笔直地坐在地上,放开他不同一般的眼睛,打量着要与他交战的少年。

少年如同背书一样,异口同声地说:这是我们的地盘,你必须马上离开!

坐着的人什么也不说,他的镇静使他们感到吃惊,他接下来的动作更让他们忘记了呼吸。直到他用自己的方式一步一挪地走到墙角,伸出手端起了大大的瓷缸,在他咕咚咕咚的喝水声里,他们还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们开始意识到,有一个问题横在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与他们之间。从有记忆以来,除了他们四个,任何人想靠近小房子,都是一件比上天还要难的事情,眼下这个坐着走路的人却使他们措手不及。

应该说,对付这样一个入侵者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简单得如同对付一只蜗牛;而正是这种过于简单的状态使他们感到别扭,因为正是这种表面上的简单使他们无从下手。

他们决定退出,这种退出是暂时的,他们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眼下他们需要避开这个怪物,研究一个能出奇制胜的对策。

他们根据怪物的状态给他起了一个名字:蜗牛。

蜗牛是一个四处流浪的手艺人,除了配制钥匙,他还会修理雨伞铝锅之类的生活用品,他的到来很快就在小区传遍了。小房子跟前扯起了一个布篷,不断有女人拿着需要修理的物品靠近布篷,她们有说有笑,根本就忘记了关于小房子内吊死过漂亮女人的传说。她们的笑声鼓舞着蜗牛,那双特别的眼睛里光闪光闪的。

女人们的笑声和蜗牛闪着亮光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打击着苏文他们的信心,他们实在弄不明白,一个坐着走路的人怎么会让她们如此兴奋。他们甚至还看到了王燕。

首先看到王燕的是马丁,马丁指着远处越走越近的王燕对苏文说:苏文,你看你妈。苏文转过脸,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的母亲。王燕手中拿着一个发乌的铝锅正朝着布篷这边走过来。苏文知道那个铝锅放在阳台上已经有好几年了。手拿铝锅的母亲使苏文产生了一种自卑感,他的脸唰的涨红了。他粗暴地一挥手说走!他们刚刚跑动脚步,王燕的喊声就在背后响起:苏文你去哪儿?再去胡闹,你爸爸就会敲断你的腿!苏文在母亲的喊声中疾驰而去。

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大树前。气温更加高涨,他们的背心都让汗水泡透了,又闷又热中,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有些轻风及时地吹过,短暂的凉风鼓舞着他们在树下坐了下来。

罗开掏出了扑克牌。他们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一张张地盯着看。54张扑克牌,精美的画面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神秘,但是他们依然热血沸腾,连头发梢都燃起了火花。

歌声猛然响起,吓得他们一哆嗦,手中的扑克牌哗啦哗啦地散落在地。他们一边慌乱地捡拾,一边回脸张望,看到疯子正在旁若无人地忘情高歌。他笔直地站立着,目光空灵地凝视远方,脸上纠结着浓郁的舞台情绪。悠扬的歌声飘散在无处不在的阳光里,子弹一般击打着他们的胸膛,他们不由自主地默默肃立,没有像以往那样训斥疯子,只是极想随着疯子一起大声吼叫。

几天过去了,苏文他们还是没有办法夺回地盘。

没有想到,给他们制造机会的竟然是面包虫。

面包虫甩着一串钥匙一扭一扭地走近小房子,她将其中的一把摘下来交给了蜗牛。蜗牛把需要配制的钥匙夹在一个叫电子器的工具上,机器在他的操作下开始尖叫。

苏文他们混在机器的尖叫声里靠了过去。他们知道蜗牛接下来要做的是用锉刀打磨新配制的钥匙,小小的锉刀三锉两锉,一把闪着亮光的新钥匙就出现在他的手中。

机器的尖叫还未彻底停止,苏文他们已经又跑远了。蜗牛从电子机器上取下钥匙,他拿着它看了看,转脸去找锉刀,他在平时习惯存放锉刀的地方没有找到。他抹了几下脸上的汗水,在自己的身体周围翻来覆去地寻找。最终并未找到。他对面包虫说,你先拿回去试试能不能打开锁,如果不行你再回来找我。面包虫歪着面孔接过钥匙,疑虑地走开了。

面包虫的背影刚刚消失,苏文他们就欢天喜地地跑到不远处去买冰激凌。

他们举着雪糕返回时,听到面包虫正跟蜗牛大声地吵嚷,她掐着自己粗壮的腰,根本不容许蜗牛插话。蜗牛萎缩在她的脚下红着脸辩解着,话声极小,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说的是什么。

面包虫大概吵烦了,她撇着嘴角转过了身,一边离开一边说,都说你的手艺高,我看一点儿不怎么样。蜗牛朝着愤然离去的面包虫梗着脖子,额头上的青筋鼓鼓的,他面红耳赤地说:不是这样的!面包虫像凯旋的将军一样昂着面孔走在阳光里,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胖胖的身体趔趔趄趄地连续摇晃,差一点就倒下去。

这一幕被苏文他们看得清清楚楚,面包虫和蜗牛的争吵给他们带来了喜悦,两个敌对的人都生气了,他们的坏情绪将四个少年的信心激发了起来。

四个少年的行动在继续。

黄昏,他们藏在远处,目送蜗牛一挪一挪地去了附近的小超市,等到那个小小的躯体被超市的门吞进去了,他们立即闯进了小房子。苏文点了随身携带的小蜡烛,亮起的火苗使他们看清了屋内的一切。刚刚几天时间,小小的堡垒已经容纳了他们不能忍受的东西。屋内零碎的摆设和弥漫的陌生气息,毒气一样地刺激着他们的视线与情绪。他们带着激愤与恶意飞快地行动起来。撤离的时候,马丁将两只很特殊的小虫子悄悄地留在墙角落。

第二天午餐以前,面包虫粗大的嗓音一直响到了楼上,她的话使苏文竖起了耳朵,他跑上阳台朝下面观望。一个长相清秀的女人正跟面包虫站在一起,她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皱着眉头一边听面包虫聒噪,一边和面包虫说着她的事情。几句话下来,苏文将她们的谈话内容弄清了。女人昨天将自己需要修理的雨伞交给了蜗牛,但她今天没能及时取回,不是蜗牛没有修好,而是他给弄丢了。面包虫大着嗓门说:我早就看出这人不地道。

五分钟后,苏文的口哨声在罗开的楼下快活地响彻。然后,他们带着哨声一路逼近小房子,逼近蜗牛。

蜗牛笔直地坐在小房子门前,毒辣的阳光穿透布篷,死死地晒着他瘦硬的躯体。他顺着鼻梁盯着自己的影子,一动不动,像是打坐的禅僧。

一个弯着腰走路的老头走近了小房子,老头将一把钥匙举到蜗牛眼前。蜗牛不说话,抬手一挡,老头说,我需要配一把钥匙。蜗牛目不斜视地说,我已经不干了。老头很不知趣,继续将钥匙举在蜗牛面前说,我要配一把钥匙。蜗牛重新用手一挡,一字一板地说,没听清楚么?我已经不干了。老头愣了一下,他看清了蜗牛脸上的愤慨,同时发现他的手臂上面突起着好几块红肿,很醒目。老头知道他被一种叫土蛇的虫子伤害了。老头不再坚持,收回自己的钥匙,转身慢腾腾地离去。

蜗牛继续盯着自己的鼻梁,他猛然抬起眼皮,眼光唰的一声射到了前方30多米处。苏文他们正靠着高台子,四个少年毫不畏惧,懒洋洋地迎住了蜗牛的目光,然后吹起口哨,哨声尖利而怪异,如同战斗号角。

哨声将重新返回的老头吓了一大跳,他眯着眼睛朝着哨声响起的地方看过去,他什么也看不清,只好不去看。他走近一直晒在阳光里的蜗牛,将一包牛奶递到他的眼前。蜗牛头也不抬地说:我自己可以买。老头说:不是给你喝,用它抹在被蜇的地方,很快就会消肿的。蜗牛接过了牛奶,用牙咬开包装,将稠稠的奶液往疼痛的地方涂抹,老头帮他抹了后背。蜗牛说,老人家,你是个好心肠的人,不是我不给你做,而是我的钥匙模型全丢了,全丢了呀!老头慢吞吞地说,我知道,我没有怪你。

又下了一场雨,雨很小,气温依然很高,空气黏黏的,很不利落。有经验的人说,没下透,还得再下。果然,刚吃过中午饭,雨水如期而至,气温渐渐凉爽。

小区的广场上,小草地出奇地明媚,凋谢的花瓣借着雨水四处漂流,像是几万只昏昏欲睡的小船。疯子的歌声穿透雨雾,时高时低,时隐时现,如同永无止境的炊烟。

罗娟和她的男朋友靠在假山上,湿漉漉的头发下面,黑黑的眼睛亮闪闪的。他们紧贴着身体,目光对着目光,不时地伸出各自的手为对方抹着脸上的雨水。响亮的口哨声划过耳边,罗娟转过面孔,带着笑意目送着跑远的苏文他们。

四个少年跑过草地,爬上了高台,居高临下地朝着小房子望下去。

意想不到的景象惊呆了他们。

蜗牛刚从小房子里面走出来,他全副武装,一副远行状态。他坐在地上,屁股底下垫着一块很厚的橡胶皮,两条腿在前面,两只手在后面;走的时候,后面的两只手伸到前面一撑地,然后屁股跟着挪一下,两条腿随着往前一挪,他的身体便前进了几公分。他的腰间系着一条宽宽的军用皮带,皮带连接着身后的一个木箱,木箱底端有四个小轮子,随着他的每一步前进,木箱的轮子缓缓转动,在地面磨蹭出隆隆的响声,如同雨中的闷雷。木箱被雨水淋湿了,呈现着醒目的丑陋和沉重。苏文他们知道,木箱里装着这个入侵者的全部家当,包括那些他们千方百计想藏匿和损坏的工具。这个木箱拖在主人的后背上,随着主人被雨淋着前行。

这个画面使苏文听见了歌声,是音乐课中一个女生唱的一支老歌,歌词大意是这样:门前有棵葡萄树,轻轻摇动正发芽,蜗牛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往上爬……女生唱得难听极了,苏文带头起哄,女生当场流了眼泪。拖着木箱的蜗牛在女生绝望的哭声里转了转脸,苏文看到他的鼻尖闪了一下,然后,蜗牛转过鼻子继续朝着前方,小小的头颅在雨雾中越来越模糊。

四个少年静静地望着,雨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直到蜗牛被雨雾吞没了,他们的体内哪地方咯噔响了一下,然后猛然发出了欢呼。

他们只是欢呼,没有走进重新回来的小房子。

他们感到眼中很潮湿,不知是雨水还是其他,就抬手在脸上乱抹,自己抹着不满意,便又互相抹。他们一边笑一边互相观望,苏文看到三张淌着雨水的脸很陌生,也很怪异。笑声混着雨声,像是电影中的画外音,苏文听见了银幕上坏人发出的假笑。

疯子撑着雨伞,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他笔直地站在一边,脸上布满祥和,温情脉脉地凝视着少年们。

他们笑着,雨水一直流进口中。他们在脸上胡乱抹着,越抹水越多。猛然,他们一起扑向了疯子,在疯子的一片混沌中抢过了他的雨伞,然后将雨伞甩上了小小的房顶。如果站在高处,会看到,粉色的雨伞很艳丽,就像开在房顶上的鲜花一样醒目。

任凭疯子委屈地嚎叫,四个少年跑进了茫茫的雨雾,连他们自己也没看到,他们跑去的方向正是蜗牛走去的地方。

他们刚跑过楼角,看到老头正在拦着蜗牛的去路。老头曾用牛奶帮着蜗牛涂抹身上虫咬的地方,被蜗牛称作好心的老人。好心的老人在劝说着蜗牛,意思是先留下来,等雨停了再走。蜗牛这次没有再说老头“好心”,他用深邃的眼光盯着老头,倔强地摇着脑袋。

2017年秋天,我被女朋友甩了。我先是很沮丧,沮丧的主要原因不是女朋友甩了我,而是我没了居住的地方。原先跟女朋友住在一起,是她姑妈家的房子,她不再是我女朋友了,我必须得离开。不光没了住处,我也没了工作。工作是我自己辞掉的,我不想与甩了我的女朋友再呆在同一个单位,看着她与另一个男人在我眼皮底下秀恩爱。

沮丧之中我想,我还是有点骨气的。而骨气没有任何实际效用,我必须得先找个住的地方,然后重新找份工作。

我在一个挺旧的小区内找了个一居室,很小,大概不足20平米。总算安顿下来了。整理物品的时候,我从一个小纸袋内抽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是一把小锉刀。小锉刀有我的一半手掌大,像是个儿童玩具,却沉甸甸的。这把小锉刀跟了我十五年了,它的质地很好,一直没有生锈。

小锉刀就像一个岛屿,我是个小船,在飘渺的海上看到了方向。

我不再四处乱走寻找工作,很认真地在网上查找关于配制钥匙的各种资料。面对电脑屏幕,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始终在倔强地闪烁。还有一座小得像厕所的小房子。那个有着传说的小房子多年前就倒塌了,是它自己倒塌的。倒塌后人们看到的不是一堆废墟,而是一个不小的坑。之所以看不到废墟,是因为碎砖破瓦都被不小的坑吞了进去。所有的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一个小小的房子建在一个莫明其妙的坑上面。那个坑后来怎么样了,我也说不清楚,因为我考上大学到了济南,然后找了个济南女朋友,然后又被女朋友甩掉。被女朋友甩掉我很沮丧,但我没有成为疯子,而是认为女朋友疯了。

没错,我就是苏文。我已经27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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