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山谷 (长篇小说节选)

2018-11-14 10:09
金沙江文艺 2018年7期
关键词:阿爹松花阿妈

李 夏

一 一起来比美,比到无人比

1

“以前没有汽车和摩托,你是怎么来过节?

我骑着马儿就来了!

再早以前没有马,你是怎么来过节?

我靠双脚走着来!

再早以前没有脚,你又怎么来过节?

神仙赐我白云朵,飘着飘着来过节!

神仙白云哪里来?白云不是白送你!

天仙针的巧手能绣天,天仙针的巧手能绣地。

她绣出白云送神仙,神仙赐我白云来过节!

她绣出太阳戴在头顶上,

她绣出星星挂在耳垂上,

她绣出月亮拴在胸口上。

她绣的山茶花开在裙边边,

她绣的马缨花开在袖口口。

蝴蝶蜜蜂金凤凰,全都飞来了,

谁能比?无人比!

那么说,你是来过节,过的什么节?

有人比,这是赛装节。

无人比,这是赛装节。

一起来比美,比到无人比……”

湛蓝的天幕之下,一道绚丽得有点不真实的彩虹出现在那片松树林的尽头。

飞云推开旅馆的木窗,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饱含着泥土和青草香味的空气。紧跟着,这首歌谣就顺着那道彩虹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黄昏时分的小镇,特别宁静,歌声就显得非常清晰。他仔细地听,大意听懂了。好神奇的歌谣啊!曲调单纯而空灵,有意思的是歌词,像是两人在对话,一问一答,讲一件过节的事。那唱歌的女孩似乎是边走边唱,也或者是边跑边唱吧,听上去歌声像是行走在树稍的精灵,一跳一跳的,很是调皮。

飞云知道,她唱的,就是罗玛沼的赛装节。明天,他就要和妈妈一起去参加这个彝族传统节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节日?飞云出神地听着渐渐远去的歌声想:她唱的赛装节,是一个就算没有腿没有脚,人们也要来过的节日;这是比美的节日,要比到什么程度?要比到无人可比。

比到无人可比,这就是罗玛沼的赛装节。在赛装节上,所有的姑娘都是模特儿。人们会根据她们衣服的设计、裁剪、手工、绣艺来选出一位最美的姑娘,享受罗玛沼的最高礼遇。而绣制这套衣服的人,就会被称为 “天仙针”,这可是罗玛沼彝绣大师的最高殊荣。早在从北京来到云南之前,飞云就了解到这是罗玛沼延续了几百年的传统美誉,据说得到这个称号的人,不用做农活,她的田地由全村人轮流耕种,她的生活由全村人供养,人们都以能得到 “天仙针”的一款绣品为荣。而这个人呢,就会慢慢变得像神仙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因为她绣什么,都会变成真的。飞云想,这当然只能是神话了,但在明天的赛装节上,这个被选出的 “天仙针”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自己眼前。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多么神奇,多么令人向往啊!

歌声带着飞云的想象,随着天上一朵洁白的云轻盈地飞远了。天色也慢慢暗下来了。

飞云拿出笔记本开始写日记。小旅店异常简陋,没有桌子,他就爬在床上写:

从去年起,妈妈就一直筹备一个具有民族特色的时装展。她告诉我,这个时装展计划今年八月份在上海举办。为了这个民族时装周,年初妈妈就带着我去了好些民族地方采风寻找设计灵感。今天来的彝族小镇名叫罗玛沼,明天他们要举行赛装节。妈妈说过,赛装节就是彝族人的巴黎时装周!这太令人期待了……今天刚到,我就听到的这首神奇的歌谣,我不知道唱歌的是谁,她的声音那么清澈优美,我想她一定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不对不对,跑题了。歌唱得好听的人,眼睛不一定都是美丽的呀!飞云把自己逗笑了。他不再写唱歌的人,而是想凭着记忆写下歌词。可不管他怎么敲着自己的脑袋,也不能把歌词全部记起。

要是能见到这位唱歌的姑娘就好了。他想。见到她,我一定要请她再唱一遍这首歌,把歌词全都记下来。他零散地记了几句,只能放弃了。然后他接着写日记:

这回,妈妈还是头一次带我来到那么远的乡村呢,我们飞了三千多公里来到楚雄彝族自治州,又开车走了一百多公里的山路,才来到这个叫罗玛沼的彝族小镇。我希望能为妈妈多做一点事,找到一些精彩的设计灵感。

飞云放下笔,打开背包拿出电脑,打算查看一下他储存起来的关于罗玛沼和赛装节的资料。

“哦,原来 ‘罗玛沼’用彝族话说,就是 ‘老虎居住的地方’……”他自言自语, “难道这地方会见到老虎吗?”

飞云皱起眉头。

“笃、笃、笃”。有人敲门,是妈妈来了。

“飞云,还住得惯吧?”妈妈一进来,就四处扫视了一下房间。她在床上坐下,木板床吱吱地叫起来。

“连个桌子也没有。”她看了一眼飞云摊在床上的ipad和日记本,微微歉意地拍了拍飞云的肩。

飞云甩掉拖鞋也跳到床上去:“没关系,这会叫的小床挺好玩呢,像有个小老鼠在跟你说话。”

“这孩子!”妈妈笑了, “明天我们就搬到罗叔叔的客栈去,今天晚了,就在这里将就一下。明天住那边就好多了。对了,你早些睡,明天去参加赛装节咱们还得走二十多里山路呢。到时,你一定能看到很精彩的东西!”

妈妈一边说一边把房间里的灯打开。

“我就在你隔壁,好好睡吧!”

“是, 妈妈。”

妈妈知道,太阳一落山,飞云就要开灯。因为他在黑暗里会睡不着。

小店设施简陋,只有两盏电灯:房顶的白炽灯和卫生间小灯。虽然灯光昏暗,但对飞云来说只要有亮光就行,他睡觉是不关灯的——他害怕黑暗。黑暗总是像冰冷的小怪物,呼出冷嗖嗖的孤寂的气息,让他想起遇到妈妈之前那些冰冷而孤独的日子。当然,这种日子在妈妈带他回家后就结束了,可对黑暗的惧怕,却一直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这本来是飞云的小秘密,可妈妈是知道的——只不过,她从来没有说破,也从来没有问过他。

因为,她理解他。

为此,飞云总是很感激妈妈。他躺到床上,翻开了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每晚入睡前,他都要打开这一页。这里贴着他第一次见到妈妈时的合影照。这幅照片让他想起当年的情景,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他从来不敢忘怀。

在他五岁以前,都跟许多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孩子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来领走几个孩子。所有的孩子,都盼望着被人领走,那样他们就会有新的爸爸妈妈,还会有一个家。没人领养的孩子,总是羡慕地望着那些长得漂亮而又聪明的同伴穿上新衣服,开心地笑着被新的爸爸妈妈带走,自己再次陷入孤独和无望中。那年春天,院子里的梨花、桃花都开了,一个年轻女子开了一辆小卡车来到飞云他们的院子里,给这里的孩子带来几箱衣服和书籍。

在将要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了坐在梨树下画画的飞云。也许是飞云长得很特别——他是个混血儿,有着洁白的肌肤和棕色卷曲的头发,也许,是他的画吸引了她——他正在用不同的色彩,画出一圈一圈像漩涡一样的图案,越往里的色彩越暗,最后是黑色的中心,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你画什么?”年轻女子俯下身来问他。

“希望。”飞云回答。

“为什么这个旋涡叫希望?”

“我……因为希望总是这样,一开始很好看,最后,就变成黑色的了,像无底泂……”飞云低着头。他的希望总是这样,每次像烟花般绽开,最后在黑暗里落下、消失,他用画表达出来,就是一个漩涡的样子。

女子拿过他的画,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我叫320号。”

女子的眼圈红了。她把画还给飞云,去了院长办公室。过了好一会儿她再出来,就搂着飞云拍了这张照片。她身上有着淡淡的香味,让人想起洁白的梨花——那时飞云见过的最美的花,就是梨花。

离开时,她对飞云说:“这幅画,还可以这样看。”她的手指放在飞云的那幅 “希望”上,由里向外画了个圈。“从里向外看。这样你看见的,就是希望从黑暗中升起,越来越绚丽灿烂。”

不久,当飞云再次见到她时,他就成了她领养的孩子。

“我叫柳扬,这是我们俩第一次见面的合影。”她微笑着,将这张照片递在他手上:“留个纪念吧!”

从此,柳扬成了他的妈妈,他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飞云。

“孩子,你像一片洁白的云朵,我希望你今后飞得像云一样高远,像云一样纯洁!”柳扬说。

也就是那时,飞云才知道领养自己的柳扬是一个服装设计师,她有自己的公司和设计团队,还有一间漂亮舒适的大房子。只不过,她还没有结婚,这间大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领养了飞云后,这间大房子里就多了一个伴,多了许多笑声和牵挂。

每每想到这一幕,飞云心里总是被一股温暖到有些疼痛的力量充满,忍不住眼里又蓄满了泪水。他把照片贴在胸口,翻过身,仰面望天——这样,是让泪水退回去的最好姿势。在他心里,柳扬不仅是妈妈,还是恩人和老师。她给了他温暖的生活,教他画画和设计,至今已有十年。飞云对这位妈妈有着无尽的崇敬和感激。这泪水里除了感激,全都是爱,没有别的。这样的泪水不能外流的,一定得好好珍藏在心里。他一面想,一面微笑着。

想着想着,困意就上来了。他把笔记本抱在胸前,在大脑里最后清理了一下明天出行所需准备的东西:速写本,准备好了;相机,准备好了;水壶,准备好了;巧克力,准备好了。当然,巧克力主要是为妈妈准备的,她有低血糖的毛病。

然后,他嘴角上扬,带着笑意睡着了。

2

在飞云出神地向往着赛装节的时候,那个唱歌的女孩依诺,已经采了满满一筐松花穗子,乘着歌声的脚步回到了她的家。她并不知道,与此同时有一个陌生的少年,在一间小客栈里为了她的歌谣而苦思冥想。她的步子轻盈得像跳舞,四月新绿的小草飞快地在她的的脚印里倒下,又站起。依诺推开小院的栅栏门,发出了吱的一声轻响。

“依诺,你回来了?”阿爹在屋子里问。阿爹自从去年摔坏了腿,就时常窝在屋子里,很少出来。他说,他现在这个样子,怕见人。

“嗯。”依诺答应着,走到那棵桂花树下。那里有一块青石台,上面铺了一层细细的纱布,那是她专门凉晒松花穗子的地方。她把筐里的松花穗子放在石台上铺平,又把晒好的花穗放在一只大簸箕里,准备取花粉。阿爹在屋里咳着嗽,吧嗒吧嗒磕着他的烟锅说:“去炕两个荞粑粑吧,萝卜汤么,我老早就煮好啦!”依诺听这声音,知道阿爹又喝了酒。她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活,走进了厨房。

灶膛里的火光映红了依诺的脸,长长的睫毛像黑蝴蝶的翅膀忽闪忽闪,藏着无数心事。

依诺的确有心事,而且是很大的心事。

这些天,她已经采到了足够的松花粉。这些金黄色的、散发着太阳温度和松脂清香的花粉,就要在今晚被她做成最好吃的松花糕。她做的松花糕是罗玛沼小镇里最好吃的,因为她的豆沙馅里加了玫瑰糖,糯米糕皮摊得厚薄均匀,松花粉也撒得特别多。那些平日里不正眼看她、总爱叫她 “背时鬼”的街坊邻居,当他们想起她的松花糕,也会给她一个笑脸,来问她一句:“依诺呀,今年的松花糕做好了吗?”这时候,依诺就很开心。虽然这些人吃了松花糕,抹抹嘴便不理她了,有的还会在背过身时嘀咕上一句:“这个背时鬼,做的还真好吃——哼,就是太贵了。小小年纪,只认得赚钱。”害得每次依诺都要多送他一块糕,才像是对得起他。

本来,她打算像往年一样,把做好的松花糕拿到明天赛装节上卖,可以挣到一笔可观的钱,够买好几本书,好多棵树苗,还能给阿爹买一双新鞋子。她不认为赚钱是一件不好的事。不赚钱,拿什么来实现那个大大的理想呢……要实现这个理想,还需要更多、更多的钱。

吉祥山谷,是藏在依诺心里最深的秘密、最大的理想。

所以,依诺在春天采松花粉,在夏天采野生菌,在秋天卖核桃板栗,冬天呢,她就在开放着山茶花和马缨花的小院子里,就着温暖的阳光专门画各种各样的图案,卖给那些不会画图的姑娘们做绣样。她变成了村里最勤劳、最能赚钱的孩子。可那些大人们说起她,脸上的表情好复杂呀,像吃了一个酸梨子,又像吃了一颗没有成熟的葡萄,这倒让依诺搞不懂了。好在她并不在乎他们的表情。她心里装着的事,可比研究这些表情重要多了。

可是,今年有些不一样。想到明天……情况有些复杂了,就像依诺此刻的心情一样复杂。明天是什么日子?是赛装节呀!那是女孩子的节日呀!阿妈在家时常说起赛装节的意义:“比美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比如你是一只小鸟,在那天你要展开翅膀,让别人知道你的羽毛有多么丰满,多么漂亮。这样,大鸟们就不会再对你吹鼻子瞪眼睛了。别的雌鸟,就会让着你三分了。雄鸟呢?他们就会来献殷勤了。这样,你便可以去独立飞翔,你人生的路子,便正式展开了。”

阿妈这样说的时候,依诺还是个小娃娃。那时她躺在阿妈温暖柔软的怀里,睁着懵懂的眼睛,并不想独立飞翔。她只想永远依偎在阿妈的怀抱里。可是,事情总是在变,人总要长大。这件事,谁都不能阻拦,就像两年前那个下着雨的清晨,她怎么也阻拦不了阿妈离开家一样。今年,她已经十四岁了。在罗玛沼,十四岁是小女孩变成少女的标志。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全都要穿上美丽绚烂的衣裙,去赛场上跳舞、比赛,让全镇的人都看到自己的美丽与才华,让所有的男孩们眼睛发亮,为自己发出由衷的喝彩。这样的节日,哪个女孩不喜欢、不向往?更何况,依诺已能绣很美很美的花了……所以,这个节日,应该也属于依诺。

只不过,依诺想去参加赛装节,并不是想去比美。两年前阿妈离开家时,留给她一套新衣裳。阿妈说:“依诺,这套衣裳,现在对你来说还太大了,但有一天它会变得非常合身。那时,你就穿上它,去参加赛装节吧!要是你得了第一名,我就会回来……”

所以,赛装节对于依诺来说,是和阿妈团圆的日子。

可是想到自己急于实现的那个理想,她又有些犹豫。倒底是去卖松花糕赚钱重要,还是去比美重要呢?要是去了,自己又没得到第一名,那该怎么办?

苦荞的香味慢慢在铁锅里上升,依诺使劲嗅了嗅这缕苦香味。她想,把我的心事告诉阿爹吧!

荞饼的外皮慢慢变黄,依诺起身从土罐里抓出一把白芝麻撒在荞饼的外皮上,又淋上一点点兰花油,锅里滋滋地响着,香气四溢。然后,她摆好碗筷,把萝卜汤盛进大碗里,再把锅里炕得香喷喷的荞饼一个一个铲进盘子里,还准备了一小碟猪肝鲊——这是阿妈在家时就教会她做的一种腌制食品,鲜辣可口,阿爹最喜欢吃。依诺做完这些,就进屋去叫阿爹来吃饭。

这时,最早升起来的那颗星星,已经在天边看着她眨眼睛了。

3

阿爹吃饭的时候,一般都不说话。今天却很特别,他不仅先跟依诺说起了她上学的事,居然还为她准备了一个小小的酒杯!这真是让依诺惊讶得不得了。

“阿爹,虽然这个星期我逃了三节课,但我保证在期末考时一定拿第一名。”依诺赶紧向阿爹承认错误,做出保证。

阿爹却笑了。他今天确实喝了酒,不过看样子喝得挺高兴。他吃了一口荞粑粑说:“你逃课,一定是去采松花粉了。但是,你明天别去卖松花糕了,去参加赛装节吧!你是天仙针尼莫列拉的徒弟,是最有资格去参赛的。”

依诺怔住了。没错,她五岁时,罗玛沼大名鼎鼎的天仙针尼莫列拉就收她为徒。可是……现在,这事几乎已经被人遗忘了,因为尼莫列拉已经离开了罗玛沼,罗玛沼已经没有天仙针了。依诺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爹接着在小酒杯里倒满了米酒,递给依诺:“来,跟阿爹喝一杯吧。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不管尼莫列拉发生过什么事,你的技艺都是她教的,这点没有人比得过你。”

“阿爹!”依诺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暖心的话,她已经多年没有听到过。人们提到尼莫列拉、 “天仙针”,都是一副神秘鬼祟的样子,像心里藏着什么大秘密,匆匆跑开了。就连阿爹阿妈,也很少提起这件曾经视为荣耀的事。可是今天,她本来想跟阿爹说的话,竟然被阿爹先提出来了!她感激地睁大了眼睛,真让人不敢相信,看来,今天真是不同寻常啊!

依诺接过阿爹手里的酒怀,眼睛里有两颗小星星,发出热切的光芒,心在怦怦乱跳。

“真让我喝?”头一次喝酒,还是难住她了。

阿爹望了依诺好一会儿,他的目光慈祥,又有那么一点伤感。他点点头:“你已经十四岁了,如果你阿妈在家,她一定会亲自带着你参加赛装节的。”

依诺听阿爹讲起了阿妈,就低下头不说话了。她想,原来阿爹是一直在关心着自己的,所以他才会知道她的心思。

“那,我逃学的事,你不追究啦?”依诺双手交叉绞着袖口,还有点惴惴。

阿爹笑了笑说:“你的老师说了,依诺的成绩在班上是最好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所以啊,我相信你逃不逃课,都能考第一。”

依诺笑得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她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酒,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依诺啊啊啊地吸着冷气,用手在嘴边扇着风:“阿爹,酒又辣又苦,你干嘛还天天喝它……”

阿爹说:“你第一次喝,只尝得出辣和苦,以后慢慢地才能尝出辣中的香,苦中的甜。这就好比人的一生啊,你宁可先把苦吃了,把辣尝了,日子慢慢往后走,剩下就是香和甜啦!”

“要是一直都是苦和辣怎么办?”

阿爹扭过头望着门外的桂花树。“神仙会这样狠心吗?不会的,他不会让一个人永远都只有苦和辣。”

阿爹说完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伸过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依诺的头发。他的手指温暖粗糙,还带着木头的味道。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盒子塞在依诺手里:“依诺啊,你阿妈不在家这两年,要不是你,阿爹是没本事撑起这个家的。我这个当爹的,对不起你啊!你第一次去参加赛装节,我连件新衣服都没给你做……不过这几天,我接到了东村王家的活计,干完活,就能得到不错的工钱了。这个银手镯是我托人请大理最有名的银匠打的,戴戴看合不合适?”

依诺笑着点点头,把盒子打开。哇!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好漂亮的银手镯啊,镂花部份还嵌着几颗小小的、能活动的银珠子,整个手镯就像是从天边剪下的一小段银灿灿的云,中间点缀着几颗小星星。做工太讲究了!依诺兴奋地将手镯抱在胸前说:“谢谢阿爹!”其实她心里想的是:那么轻巧精致的东西,戴着它做活计磨坏了怎么办?我得小心珍藏起来才对。

阿爹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你就戴上吧,虽然没有漂亮的新衣服,但你是尼莫列拉的徒弟,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还能做罗玛沼最好吃的松花糕。现在你有了这只银手镯——依诺,你要相信自己是最好的姑娘。”

依诺使劲地点头,端起酒杯,把剩下的酒都喝完了。酒一下肚,她的脸就红了,头晕晕的,开心地笑个不停,还抱着阿爹的肩膀给他讲学校里新上的课文,把阿爹也逗笑了。

吃完饭,依诺将碗筷用一个大木盆端到院子里去洗。她小声地哼起了白天唱的那首赛装节的歌谣,心情就像那皎洁的月光一样轻盈明快。她想,待会儿,要去把那套压在衣箱最底层的衣裳找出来——那就是阿妈离开家时留给她的,她还没给阿爹知道呢!等一会,她要给阿爹一个大惊喜。

她的心里像装了只小兔子,快要跳出胸腔。这套衣裳,依诺一次也没拿出来试过。阿妈说那时还不合适,肯定就是不合适的。现在她已经长大了,过去的衣服都小了。阿妈说这衣服有一天会变得非常合身,这一天,是不是已经到了?

依诺再也不能等了,她匆匆将碗筷收拾好,就跑到自己的房里,把门关了起来。她点亮灯,打开衣箱,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终于,那个装着新衣服的麻布袋子露出来了。它灰灰的,像一片飘落许久的老树叶,静静地躺在那里。

在这个麻布袋子里,会装着怎样的惊喜呢?

依诺小心地打开袋子,抽出一件衣服来——这是一件上衣。她再拿出一样,这是一条裙子。再一样,这是一条围腰。

她先把这三样东西铺在小床上,就像一道五彩绚丽的光芒,刹那间将她这间小小的房间照亮了。依诺忍不住惊叹了一声,眼里忽然盈满了欢喜和感动的泪水。

上衣是宝石蓝,绣着艳丽的山茶和马缨花;裙子是五彩缤纷的大摆裙,裙摆上层层叠叠地绣满了各色花朵和翠绿的梭椤枝。依诺出神地望了好一会儿。太美了!美得让人舍不得穿上。阿妈竟然有这样的手艺,之前可从来没见过!可是当她看到围腰时,却咦了一声。好奇怪,围腰为什么只绣了边,中间那块本该绣上美丽图案的最重要的地方,却空着呢?是不是阿妈忙着要走,来不及绣了?依诺拿起围腰来仔细地看——不对,她是绣了的,那是用一种极细极细的、像烟一样的浅紫色丝线绣了一个底。这个底色,像极了清晨日出前的天空——干净、清澈却又玄秘,每个人都会盯着这片深不可测的天空猜想:今天太阳会不会出来?是天晴,还是天阴?

再仔细看,袖口、领口、裙边,似乎都还留着些空白。就像一朵花只开了一半,它真正的颜色和美,还藏在更深的花瓣里。原来,这是一套还没有完全完工的衣裳。

可当时阿妈为什么没告诉她?现在她就是想穿也不行了,明天就是赛装节,她已经来不及补绣了。依诺想,莫非阿妈是告诉我,这套衣服什么时候能穿,也是一个未知数么?那么,她说的话是在骗我吗?

她在床边慢慢坐了下来,用手轻轻抚摸着这衣裳,一寸一寸地抚摸。顺着衣料的质地,她细心地分辨着:这是丝绸,这是麻,这是火草麻布,这是棉布,这是丝线……然后她站起来,把衣裳放在自己身上比。果然,衣服有点宽,也还有点长。

看来,还不是时候。

依诺重又坐下,呆呆地出神。忽然,她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依诺来到后院。这里,是阿爹做活计的小工棚。从屋子里拉一根电线,挂上两个灯泡,阿爹就在这里为别人做木工。

她看见阿爹正骑在一块木板上,用推刨使劲地将那块毛板刨平。他摔残的腿有些使不上劲,身子一晃一晃的,像是随时有可能歪倒。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不时地举起衣袖擦一擦眼角。依诺知道他连着几晚为东村姓王的人家赶制几件家具,眼睛都熬红了。

依诺的心酸酸地疼起来。她可怜起阿爹来了。阿爹原本是罗玛沼小有名气的木匠师傅,人们都不叫他的名字,直接称他为 “阿鲁木匠”。过去,他为别人做木活挣的钱,足够养活他们一家人的。阿妈还养了十几只羊,那时他们家的日子,过得让村里许多人家都羡慕。那时的阿鲁木匠,是一个自信俊朗的汉子,他时常一边做活计一边唱着歌谣,推刨凿子锤子钉子发出呯呯叮叮的声音,像是为他的歌谣快乐的伴奏。

可是,自从阿妈离开家后,阿爹的日子就过反了:他白天睡觉,晚上做活计。他说,晚上太静了,静得人耳朵轰轰响,睡不着,不如爬起来做活计。可晚上做活计,怎么做得好呢?如果做的是家具,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他常把好好的木板推歪了,准线描斜了。如果是去帮盖新房的人家做门窗——主人家又怎会深更半夜陪着你干活呢?所以慢慢的,来找他做木活的人就少了。现在,他一年到头难得接上一点象样的活计,连阿妈养的羊,也拿去卖掉了。虽然阿妈时常寄一些钱回来,可家里那种温暖和美的气氛却淡了。于是阿爹常常唉声叹气,慢慢就迷上了喝酒。喝了酒,他就会说这样的话:“依诺,你也去城里吧,别回来了……”依诺知道,他是在心里气着阿妈呢,气阿妈狠心离开家,离开了罗玛沼,一个人去了遥远的城市。没有活计、又不喝酒的时候,他就孤单地坐在院子里,望着那棵桂花树和天上的月亮发呆。这时依诺就会想,阿爹说太静了,静得耳朵里轰轰响,那是因为阿爹太孤单,太寂寞了。

阿爹这种消沉的样子,时好时坏。就在前几天,东村的王姓人家托阿爹给打制几件小家具,依诺终于看见好久都没有笑过的阿爹笑了。他重新拿起他的刨子凿子,家里又出现了叮叮叮呯呯呯的声音,这声音一直要响到深夜。依诺知道,阿爹是尽心尽力想把东村王家这点活计做好,因为这是阿爹近两年来接到的最好的活计了。为了这件活儿,他已经四五天没有喝酒了,今天还给她买了银手镯。依诺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希望,阿爹能就此振作一点。

依诺就这样悄悄地站在后院的小门后,静静地看着阿爹干活儿。阿爹的肩膀被汗水浸湿,头发上沾满了木屑。过一会儿,他稍微休息一下,轻轻地捶了捶自己的残腿,竟然哼起小调来:“该你好的时候,你要疼。该你疼的时候么,你要到处跑……不听话的手啊,不听话的脚啊,总有一天要吃亏……”他把自己唱得哈哈地笑了。可是,依诺却听得流下了眼泪。

依诺回到房间里,默默地收起了那几样没有完工的衣裳。她细心地把它们折好放平,放回麻布袋子里,又放回箱底。然后,她来到厨房,开始认真地做起了松花糕。

4

依诺在灶火边,做了一个梦。这是她第十五次做同样的梦。梦很短暂,却很清晰。梦的开头,每次都是一样的:她看见 “天仙针”尼莫列拉婆婆坐在一大片开满蓝色草乌花的草地上,低着头正在绣一幅图样。金线和银针,在她的手指间行云流水般地穿梭,无数蝴蝶围绕在她的身边……依诺总是好高兴,她似乎又看到 “天仙针”昔日的风采!可她正在绣的那幅图上面,却似乎蒙着一层薄雾,依诺怎么也看不清楚。

前面十四次,梦到这里她就醒了。这次,梦变长了一点点。她还梦见尼莫列拉放下手里的绣样,抬起头看着她微微笑了笑。然后她指着天上飞过的一只长尾巴灰雉说:“依诺,依诺,这只鸟已经第五次飞来我的草房子做窝了。”

“婆婆!”依诺忽然叫出了声,一下子就醒了。一醒过来,她就想起自己的师父——尼莫列拉婆婆。她如今一个人独居深山,有家不能回。依诺心里立刻充满了惆怅和忧虑。

“婆婆,你一定要等我……”依诺小声地说。

她扭了扭刚才睡麻了的脖子,推开了木窗。迎面吹来清冽的晨风,远处的山谷里传来太阳鸟的叫声。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紫红,太阳就要出来了。“加油,依诺!”她心里暗暗地说。

而与此同时,在镇上那间小客栈里,北京来的少年飞云也被窗外的小鸟叫醒了。差不多是一个鲤鱼打挺的动作,飞云就从床上蹦了起来。他用冷水抹了一把脸,就把收拾整齐的行李箱拖到门口摆放好。妈妈说,今天要把东西全都带走,他们参加赛装节后,今晚就要换地方住了。飞云知道妈妈历来起得早,她现在指不定在外面跑步呢。有句话说:能够驯服早晨的人,必能驯服早起的人生。妈妈就是这样一个勤奋的人。飞云哪里敢偷懒?

5

柳扬站在大门口,看见飞云,就朝他招招手,让他过去。她穿着简洁的灰色运动装,长发高高挽起,戴着宽大的墨镜,白皙的皮肤在晨光里熠熠生辉,整个人都是容光焕发的。在飞云眼里,妈妈是一个璀璨的女人。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服装设计师,单凭她每年都带着自己的团队到巴黎、米兰、纽约等地参加时装周这点,就够人崇拜的了。她自己也经常举办大型时装设计展览。她长得特别漂亮,穿戴极为讲究,往哪里一站,都是一道风景。总之,她是飞云的偶像,而那些电影明星、歌星,飞云却一个都不崇拜。

飞云跑到柳扬面前,柳扬说:“我在等我们的导游,他是当地人,是我朋友的朋友。”

正说着,柳扬说的导游来了。一个瘦高个老头儿,稀疏花白的头发向后扎成一个马尾,穿着一件因布满油污汗渍而看不清楚本来颜色的文化衫,橡胶拖鞋里发出一阵阵酱爆茄子的味道。他脸上除了长长的眉毛,还有毛茸茸的络腮胡和棕色的核桃皮一样的皱纹,这些东西掩住了他的眉眼、嘴巴,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

“叫我老毕就行了。”他谦虚地笑着说。

柳扬镇静而热情地朝他伸出手,说:“毕老师你好,这一趟得辛苦你啦!”柳扬说着把飞云朝老毕跟前推了推:“这是飞云。”

飞云朝老毕行了个礼,说:“毕老师好。”

老毕说:“不辛苦,不辛苦。”然后他搓着一双手呵呵望着飞云直笑,说:“这孩子,长得像年画上的人那样好看呢”。把飞云说得脸都红了。飞云注意到他的手指特别长,关节粗大,指尖有厚厚的茧子,给烟熏得黄黄的。老毕见飞云盯着自己的手,便说:“我弹三弦的,看出来啦?”飞云点点头,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其实他只是觉得他的手有些与众不同,但并不清楚原来那是弹琴的结果。

原来,老毕是罗玛沼文化站的站长呢。上车后,柳扬悄悄跟飞云说:“毕老师可是民俗文化方面的专家呢!别小看他这乡村文化人的形象。在乡村,这样的人才吃得开!”

这么说,老毕和柳扬都算是文化人吧,可他俩的形象确实太不一样了!

老毕来当向导,他挺乐意。从他整天都哼着小调这点就可以看出。他虽然有些邋遢,人却很健谈。一路上他都在跟柳扬讲彝族的传说和故事,但飞云感觉他讲的故事都是一些像他这样的文化人编出来的,他听老师说过,现在一个地方要搞文化,就让文化人们编一些故事写进书里当旅游资源,就像老师让学生们写命题作文一样。

所以,飞云塞上耳塞,听起了音乐。可老毕马上就伸过手,拿下了飞云的耳机。 “小伙子,我马上要给你介绍罗玛沼啦!你别塞上耳朵,好好听一听吧!等你回到北京,才好跟别人吹呀!”

他这一说,把飞云和柳扬都逗乐了,飞云打起精神,做出认真的样子听起来。

“这镇子呀,有六百多年历史了,为什么叫它罗玛沼?因为彝族祖先带领族人从遥远的北方迁徙而来,到了哀牢山、金沙江一带,一队人马化成龙潜入海里,称为 ‘鲁’,一队人马化成虎隐入丛林,称为 ‘罗’。罗玛沼,就是老虎这支族人的栖息地,他们都是虎的后裔。”

老毕一边说,一边打开他手里那只充当杯子的大罐头瓶,里面泡着黑乎乎的不知什么东西,一股苦香味溢了出来。老毕呼地喝上一口,接着说:“罗玛沼过去是一个大村子,后来分为四个小村,合称罗玛沼小镇。这四个小村,分别叫做东村、西村、南村、北村,它们的名字跟它们所处的位置是一致的,也就是说,东村就在镇子的东边,西村就在镇子的西边。镇子的中心,叫做四合街,那是镇政府所在地,我老毕也在那儿上班。过完赛装节,咱们今晚就住在四合街那家最漂亮的客栈——现在时兴的叫法,叫民宿。这家民宿有来头,是一个昆明的大老板来开的,这个大老板姓罗……”

柳扬笑着接上他的话:“毕老师,你就别大老板大老板的了,老罗是我的朋友,你知道的。”

老毕哈哈哈笑起来,说:“他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们都是朋友了!不过我们乡下人习惯把有钱的人都称为老板。”

柳扬见多识广,人脉广阔,她的朋友遍天下。这样的小镇里也有她的朋友,飞云并不奇怪。他关心着另外一件事。他问老毕:“毕老师,我昨天听到了一首非常好听的歌谣,唱赛装节、天仙针。请问……”

老毕转过脸来看着飞云,表情很惊讶:“你听得懂歌词?那人用汉语唱的吧?”

飞云点点头。老毕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伙子,听到这首歌的人,是幸运的。这首歌原来是唱梅葛的艺人传唱的,调子是梅葛调,歌词可以即兴编。在赛装节上,由两个刺绣手艺最好的人对唱,歌颂彝绣大师的功德。”

飞云想,幸运在哪儿?老毕好像也没有说。不过,这无关紧要。他问:“这首歌,有很多人会唱吗?”

老毕说:“这正是我说你幸运的原因啊,这首歌,差不多要失传了。因为如今罗玛沼已经没有天仙针了!”

飞云哦了一声,问:“今天的赛装节会选出天仙针吗?”

老毕皱起眉头作思索状,含混地唔唔两声说:“这个就只有老天爷晓得了……”忽然他转移话题,高兴地看着车窗外叫道:“到了到了!”

一片巨大的、绿油油的、连接着蓝天白云的草场出现在飞云的眼前。

跳下车, “天仙针”的话题只好暂搁一边。

草地的中央已经聚集了许多人,草场边上有牛和羊,再远一些,就是茂密的森林。阳光灿烂,清澈的风迎面吹来,带着阵阵松树和青草的味道,太舒服了。

飞云还是头一次来到山区,一切都觉得无比鲜新。这里山高树密,到处是浓郁的绿色。天空蔚蓝通透,阳光亮得刺眼。他卷起衣袖,把手伸到阳光下烤,感觉阳光直接就裹住了他的皮肤,有种凌厉的爽快。飞云说:“这跟北京太不一样了。”

柳扬笑着说:“在北京,太阳那不叫晒,叫蒸。”

飞云点点头:“这里是明火,北京的太阳是暗火。”

柳扬哈哈地笑了。在云南,她从早到晚都戴着墨镜。她让飞云也戴,说紫外线会伤害眼睛。

但飞云淡淡地笑了笑说:“我愿意让眼睛也亲近一下这强烈的太阳。”

他的眼睛曾经让孤独的泪水浸透过,它们总是湿漉漉的。飞云想,我已经长大了,十五岁的男子汉,眼睛应该坚定而有热度,不应该总是软弱和潮湿的了。

柳扬这时也看了飞云一眼,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她的眼神里有赞许和期待。

老毕则迫不及待地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大口,然后舒服地吐出一口烟气,这才笑眯眯地向柳扬介绍起来:“这里就是千柏林,是罗玛沼人过赛装节的地方。因为这里有上千棵古柏树,像武士一样守护着每年在这里过赛装节的人们。”

柳扬点点头,一边拿出相机来,一边对飞云说:“待会儿,你就多拍一些服饰的照片,记得做好备注。另外要注意礼节,虽然采集资料的事我先前已经和政府宣传部门沟通过,但当地老百姓可不知道。别让人家把咱们当成没礼貌的外地游客才好。”

飞云认真地点点头。

老毕呵呵笑着摸了摸飞云的头:“啊,也不用那么客气。咱们彝族人热情好客,那些姑娘们挺喜欢照相的,只要你别把她照丑了。”

老毕接着眯起眼四处看了一番,很有底气地说:“柳老师,不一会儿四个村子的姑娘们都会盛装来到这里比赛,她们一个人会带着好几套衣服,一套一套地穿出来展示,比试谁的手工最精,谁的配色最绝。规模可不比你们的大城市里的时装秀小呢!”

柳扬四处看着,满脸兴奋地点着头。她问老毕:“阿旺镇长和老族长都会来吧?”

老毕说:“镇长会来,老族长么,就不一定了。去年以来,老人家就病病歪歪,总不见好。唉,他有心病啊……”

飞云知道镇长就是镇上的官,但老族长又是个什么官职,他还想问。老毕指着一辆刚刚开进草场的吉普车说:“瞧,说不得呢,镇长到了。”柳扬和老毕就朝那辆车走去。

飞云看见从那辆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高高胖胖的中年汉子,脸膛黑红,淡淡的眉毛下边是一双眼角稍微下垂的眼睛。这让人感觉他的眼睛半睁半闭,有点不正眼看人的样子。他穿着一件衣领和袖口都绣了花的黑色褂子,褂子里是一件白衬衫,打着大红色的领带。他的皮鞋铮亮,手腕上戴着金灿灿的手表。在他身后,跟着一个拎着公文包的小个子年轻人,他始终弯着腰走在高胖的汉子旁边。飞云想,那个戴金表的汉子,应该就是阿旺镇长了。镇长和小个子站在车门边上,似乎在等什么人。接着,另一侧的车门打开了,飞云先是看见一片五彩的裙裾,接着看见一双色彩亮丽的绣花鞋。这双鞋子的主人在车上磨蹭了一会儿,才跳下车来。

她一下来,就像一片五彩云霞,把这片草场点亮了。飞云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非常好看的少女,如果她稍微瘦一点的话。不过她那一身绚丽的绣裙,倒真是让他大开眼界——原来彝族姑娘的服装,真的可以这样灿烂,色彩这样大胆。黑、红、蓝、黄,几大抢眼的颜色都在她的衣裙上出现了,它们被绣成牡丹,绣成山茶,绣成凤凰,在她身上艳丽地盛开和舞蹈。

好漂亮啊!

不只飞云一个人觉得漂亮,周围已经有一群身着节日盛装的姑娘都跑了过去,热情地围着那位刚刚下车的少女,你一言我一语地赞美起她来。少女兴奋得脸红红的,骄傲地扬着头。小个子年轻人赶紧走过去,殷勤地为少女拉平坐皱了的裙摆——看样子,那姑娘应该是镇长的千金。

柳扬和老毕也走了过去,飞云看见镇长热情地握住了柳扬的手,寒暄起来。接着,他们一同走了过来。那群艳丽的姑娘,也走了过来。

6

“我叫木德!”镇长的千金有一双像洋娃娃那样漂亮的大眼睛和蔷薇般粉红的面颊,她热情地把手伸给飞云, “跟我们一起跳舞吧!”

飞云腼腆地笑着:“我……不会跳舞。”

木德捂着嘴咯咯地笑了:“我教你啊,我们跳三跺脚,就是走三步,跺一下脚。像这样——”她说着就踩着舞步跳起来。站在边上的几个小伙子立刻弹起了三弦,吹起了笛子,配合得恰到好处。木德的五彩裙子像一朵盛开的花,随着她的脚步翻飞,飘动。姑娘们都加入进来,一下子就围成了一个二十多人的圈子,只有飞云一个男生,就像是在一个艳丽花环中加入了一只惹眼的松果,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飞云算是一个高个儿男生,而木德已经是一个妙龄少女,她差不多和飞云一样高,她的每一个眼神,总能准确地飞到飞云的正面。飞云的手被木德拉着,感觉有些不自在,只好低着头,跟着她走来拐去,像个蹩脚的演员。柳扬和老毕、镇长等人在旁边看着哈哈笑。镇长说:“柳老师,你这个儿子脸皮薄,真可爱。”

柳扬说:“这孩子不会跳舞,别为难他了。”

镇长说:“你放心,就把他交给木德吧。走,我们去商量正事去。”他们说着就走开了。

才一小会儿,飞云就满脸汗水。他轻轻挣脱木德的手:“不好意思,我实在不会跳”。他说着跑到一边去,打开背包取出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才感觉平静了些。

木德她们转着圈,跳着舞,转到飞云面前,就冲他笑,笑得身上的花朵都在颤抖,把飞云脸都笑红了。

飞云想:我的天,难怪彝族姑娘衣服的色彩如此浓烈,这跟她们大方热情的性格太吻合了!

加入到木德队伍里的姑娘越来越多了,飞云退出后,就加入了许多小伙子。飞云很快就发现,不管加入多少人,木德都是在中央的,人们好像都自觉地把她当做中心,众星捧月一般地围着她。木德自己也似乎习惯这样,她笑容灿烂而骄傲,开心极了。被人捧着,被人当做中心,当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飞云想,不管她是不是镇长的女儿,她漂亮、大方、热情,这是真的。

飞云绕过这个以木德为中心的圈子,朝草场中心走去,那边,有许多穿着彝族服装的村民正忙着选一处背风阴凉的地方搭建树棚子,在棚子里摆上几套桌椅,还生起了小炉子。飞云打算过去看看。

“飞云!”木德不知什么时候竟跟着过来了。飞云一回头,看见木德像一只彩蝶朝他飞过来。她手里举着一只小荷包,上面绣着一只小老虎。 “给你!”

“你不跳舞了吗?”飞云接过木德手里的荷包,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只好随口问。

木德骄傲地笑着说:“我阿爹马上就要讲话了,赛装节很快就要正式开场。你别跑远了呀!”

“讲话?”飞云愕然。他不明白这个在 “没有汽车摩托、没有脚没有腿”的时候就有的古老节日,为什么要镇长讲话才能开始。

木德露出糯米一样洁白的牙齿笑着,指着前方一块搭了主席台的空地说:“是呀,我阿爹要在那里宣布赛装节开始,大家才正式比赛呢。到时候,老爷爷和老奶奶们先上场赛装,然后是中年汉子和小媳妇,接下来才轮到我们女孩。还有更小的娃娃,就是不满十三岁的,他们又是一组。到时啊,最精彩就是我们女孩这一组啦,所有的姑娘都会加入跳舞的圈子,由镇子里的长老们选出最美的女孩、最美的衣裳,老族长就会送给这个女孩一件神秘礼物,承认她是罗玛沼最美丽的、最优秀的女孩,如果女孩的衣服是她自己绣的,她就会被称为天仙针!那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啊……”

选天仙针的事飞云之前已经听说。“这真让人期待。”他说。

木德忽然停住脚步,望着飞云说:“不过,要当选天仙针,是很有难度的。你说,我做最美的女孩怎么样?你希望谁能得到老族长的礼物?”她的眼睛水汪汪地望着飞云,微笑的嘴唇像一只刚熟的樱桃那样红润而饱满,让飞云不好意思仔细看。

飞云挠挠头,傻傻地说:“我……我怎么知道?这里那么多女孩,大家的衣裳都很美……”

木德哼了一声,娇嗔地跺着脚:“你妈妈今天是我们镇子里的贵客。我阿爹说了,今天谁能当选最美的女孩和天仙针,要请你妈妈来决定,我阿爹说她是北京的什么大师……”

飞云笑了笑:“服装设计师。”

木德说:“不管她是什么师,她都是你妈妈啊……只要你跟她说一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老族长的礼物,对我太重要了……”

飞云明白了。

飞云转过脸来正视着木德的眼睛:“我妈妈一定会从专业的角度做出公正的判断。”

木德怔了怔:“你不肯帮我?”

“木德,相信自己是最好的。你不需要我的帮助,因为美不是靠别人帮助得来的。”

木德哼了一声,红着脸一跺脚走了。

飞云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又踮起脚尖望了望草场中央。果然,他看见镇长、柳扬和一群看上去像是政府部门的人,都已经陆续走到主席台坐好了。一些群众也自觉地围在了主席台边上。飞云想,看来还是先去参加这个开场要紧,因为妈妈也在上边坐着呢。

7

镇长拍拍麦克风,开始了他的讲话。他从上级精神讲到地方政策,又从护林防火讲到教育读书。时间过得飞快,太阳升高了,风也大了起来。镇长的长篇大论被吹得时断时续。飞云想,这镇长当得可真累啊!他看见柳扬坐在那里,已经拿起矿泉水瓶喝了好几次水了,而老毕干脆站起来离开了主席台。

下面的人们呢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那些背着三弦的小伙子、吹着笛子的歌手、手持唢呐的汉子们,都让手中的乐器不时发出开场的讯号。那节奏让人不自觉地想蹦一蹦跳一跳,引得人们脚下痒痒,直想跳起来唱起来呢。结果呢,是台上大讲,台下小讲,到了后来,台下的声音比台上的大了。

飞云不由自主地笑了。心里莫名地可怜起那位满脸汗水的镇长来。

终于,镇长放下了他手里的讲话稿,宣布罗玛沼的赛装节正式开始。三声礼炮过后,人群立刻就沸腾开了。

这沸腾过去之后,整场又是一片肃静,像是一个冲刺前的等待。飞云看见人们都面带敬重的表情,像是等待一个什么重要的人物出现一样,他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突然,一阵低沉、古拙而悠远的音乐声响起,那是由低音大三弦、芦笙、二胡等乐器共同奏的。飞云听起来,这曲调低沉中带着悠扬,肃穆中带着轻松,旁边有人说:哦,玛咕舞开始了!

原来这个古拙的曲调名叫玛咕。它是什么意思呢?飞云不知道,但他觉得这音乐听上去真的好安详。然后,这安详的音乐,带来了第一群入场赛装的人——一群老人,一群身穿黑衣服的老人。老爷爷们的黑衣只在衣领、袖口、衣角、鞋舌等部位绣上蓝色或红色的图案,老奶奶的衣服稍微彩一些,但也是以黑为主,只有上衣的胸襟、裤筒中段、围腰飘带、鞋面等地方绣花。

那是些什么花样呢?看上去像是日月星辰,也有火把和河流的图样。飞云赶紧举起相机。老人们进入了会场中心,先朝四方的人群颔首致意,然后,他们就跳起舞来了,本来看着笨笨的步子,忽然变得自信优雅,轻松灵便。他们慢慢走,慢慢跳,脸上带着满足又快乐的笑容,那感觉,仿佛烈日之下飘来遮风避雨的云朵,又像为夜行之人送来一束星光,古朴而又温暖。飞云在来罗玛沼之前就补了一下课,专门看了一些彝族文化方面的资料,了解到歌舞几乎是彝族人生活中最基本的内容。而黑色,是这里具有权威和尊严的颜色。彝族又是一个崇敬祖先的民族,所以,由代表尊严的老人们跳玛咕舞来拉开赛装的序幕,是符合他们的文化传统的。飞云一边想,一边飞快地将刚刚拍到的照片做上备注。

中年汉子和年轻媳妇们的比赛同样精彩,他们的歌舞比老年人的玛咕舞要热情奔放,服饰当然也要丰富、艳丽得多。就这样,人们按照年龄和辈份,井然有序地组成了一个个歌舞圈:老人圈、中年人圈还有年轻小媳妇圈。此时,草场上已经人山人海了,飞云抬头望去,已经找不着柳扬和老毕在哪里了。

忽然,嘹亮的长号和清脆的月琴、笛子响起来了,赛装节最精彩的时刻来临了——花季女孩们要入场啦!

观看的人群发出了兴奋的喝彩,飞云看见那群盛装的女孩上了场,开始翩翩起舞,就像一片五彩云霞落在了绿油油的草坪上。

当然,飞云在那群姑娘里面,看见了木德。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套更为绚烂夺目的衣裙,满身的精美银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一朵被星光照耀的红山茶。她依然在中间的位置,她的笑脸比所有女孩都骄傲,因为在今天这个比赛的圈子里,她无疑是最闪亮的一个。

比赛进入到了最热烈的阶段。老人组和中年人组都退到边上去了。姑娘们开始一套又一套地秀出她们美丽的服饰,宛如一道道彩虹,不停地旋转,旋转……

“咔擦!咔擦!”飞云按快门都把手按酸了,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他感觉自己也像天上那朵白云,慢慢地飞腾起来了。他是被眼前这片盛况所蒸腾出来的热力托起来,像要把他托到天上去。

飞云轻轻闭上有些疲劳的眼睛。我为什么会觉得疲劳?他想,可能就是老子说过的 “五色让人目盲”。太多浓烈的色彩,他需要梳理和消化一下了。可是,眼睛关闭了,听觉却活起来了。在这片嘈杂而热烈的声音中,他心中突然响起了昨天那位不知名的女孩的歌声:

有人比,这是赛装节。无人比,这是赛装节。一起来比美,比到无人比!

这就是妈妈说过的 “彝族人的巴黎时装周”——罗玛沼的赛装节。太震憾了!

8

飞云感觉自己是被老毕从一种水深火热的旋涡里拖了出来。

“小子,跟我来。”老毕说。

飞云跟着老毕,来到一个阴凉处。凉风阵阵,飞云喘了口气说:“毕老师,我感觉终于回到地面上了。”

老毕哈哈一笑说:“怎么样?被姑娘们迷晕了吧。”

飞云笑了笑,没理老毕的玩笑话。他说:“说真的,这场面太壮观了!”

老毕说:“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飞云顺着老毕的目光,看见草场边上村民们搭建起树棚子,那里已经炊烟袅袅。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他们在树棚里忙碌着,像是把家都搬到这里。那是飞云所喜欢的氛围——家的氛围。而且,他们穿着的旧衣服也很美,很自然。

飞云若有所思地说:“没错,热闹的镜头已经够多了。”老毕拍拍飞云的头:“不错,小子悟性挺高。你们最近不是最爱说什么 ‘高手在民间’对吧?”

飞云笑了。他和老毕并肩朝那些树棚子走去。

飞云举着相机,边走边拍。他拍了坐在地上玩泥巴的小孩头上那顶虎头小帽,拍下了卖米线的大妈身上那件坠着古老银饰的黑花围腰,还拍到了一个妇女背上的裹背——裹背上绣着长尾巴喜鹊和并蒂的桃子,里面裹着一个脸儿红红的小奶娃娃。小娃娃头上包着一块红色的头巾,头巾上有两只用黑色的毛线绞成的弯弯角。看上去小娃娃像一只爬在妈妈背上酣睡的小牛犊。

太美了!飞云赞叹着。这种美跟比赛的姑娘们的美不同。比赛的美是热烈的、张扬的、新颖的,有表演性的。而这些树棚子里的美,是恬静的,与生俱来的,就像几百年前,它们就存在着,就和今天一个样。这让他感觉心很静,很轻,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喜悦。

老毕凑过来,看了看飞云的存照。他指着那张裹背的照片跟飞云说:“我们的裹背是传代的。你看,这个裹背的绣花与现代的样式有些不同,我估计它至少背过三代娃娃。我们相信,用年代越老的裹背来背娃娃,娃娃就越乖。你知道是什么道理吗?”他开始考起飞云来了。

飞云想了想说:“老的裹背代表祖先的保佑。”

老毕哈哈大笑说:“小子,入门挺快的啊!”

老毕四处看着,又皱起眉头嘟哝着:“不过,她不来,你们就没能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服饰。”

飞云停下脚步,问:“毕老师,她——你说的她,是谁呢?”

老毕叹了口气说:“一个过去的人。她的名字叫尼莫列拉,是罗玛沼最有名的天仙针,她制衣绣花的技艺,唯有天仙可比。在她之后,罗玛沼就再也没有选出过天仙针了。”

飞云一下子想起昨天听到的歌谣里,唱的就是天仙针尼莫列拉,说神仙的白云朵,就是尼莫列拉绣的呢。他喃喃地说:“噢,我还以为尼莫列拉只是传说中的人物……毕老师,这个人现在在哪儿呢?”他住了口,不敢再问下去。他怕听到那不好的答案,比如,这人已不在人世。

老毕说:“她……住在远处。不说了,那都是陈年的伤心事……”

飞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既然 “住在远处”,至少证明天仙针还活着,那就有希望见到她。随即他头脑里灵光一闪:如果能找到这个人,就能为妈妈找到最好的设计灵感了!

“毕老师,你能带我去找她么?”飞云问。

“说不准。”老毕还是在卖关子。他接着转移了话题, “瞧,那里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羊汤锅!这里的羊汤锅最好吃,那汤呀,奶白奶白的,肉呢,又鲜又糯。香味飘到十里以外,传说连天上的神仙都馋不过,下凡来吃呢,这也才有了我们彝族人喝转转酒的传统。”

羊汤锅倒让飞云肚子里都咕咕叫起来了。飞云好奇地问:“什么叫转转酒?”

老毕明显咽了一口口水,看来他也馋了。他说:“那时四个神仙带了一坛酒下凡来吃羊汤锅,但他们没想到会那么好吃,吃着就不想走了,只可惜酒带少了不够喝。最后只剩一口酒时,大家都相互谦让,都想让对方喝。他们推来推去,带头的神仙干脆作法,把这个酒坛子变成一个永远不会干涸的神壶,大家再度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起来……”

老毕还没说完,飞云就笑着打断了他说:“这个故事是为了推销羊汤锅才编的吗?”

老毕怔住了,他打住话头,睁大眼睛:“咦,这小孩,你当我瞎编呢,我们彝族人喝转转酒那可是有千年传统啦……”

飞云朝老毕调皮地一吐舌头,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说:“毕老师,别理他。这孩子认为自己长大了,对那些小故事不感兴趣了。”

飞云一听声音,高兴地说:“妈妈,你也过来了?”

柳扬把墨镜摘下来擦了擦,笑着说:“是呀,我眼都花了,过来休息一下。怎么样,飞云,大开眼界吧?”

飞云使劲点点头,说:“太精彩了。”

老毕忽然压低了声音,说:“柳老师,我看见一个人,可能她那里有更精彩的东西。”

老毕说着朝一个不远处的角落努了努嘴:“依诺的松花糕,可是罗玛沼的一绝,小子,去尝尝吧!”

飞云看过去,只见一个松树枝搭起来的小棚子,地上铺满了绿绿的松针。两张小木桌,几把小藤椅,清新宁静的舒适感扑面而来。两只小火炉,一只上面有一口四台蒸锅,一只炖着一把漆黑的铸铁壶。袅袅蒸汽上边,挂着一面白色的小旗子,旗子中央有一个蓝色的猫头图案,上书:“茶与松花糕”。

旗子下面,一把竹编小靠椅,上面坐着一个十三四岁、衣着素淡的女孩。她手里正绣着一块手帕,皮肤白皙,小小的瓜子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

她的头发细长柔软,在两侧松松地编了两个辫子,穿着一件灰蓝色的上衣,下面是条黑白红相间的百褶裙,看上去都是旧衣服了。跟人群中五彩缤纷的姑娘们比起来,那些姑娘个个都像孔雀,而她淡得就像一缕青烟,几乎就要被人看不见。

那女孩,为什么她没有加入同龄人的狂欢队伍?她游离在这片热闹的歌舞之外,像是某个童话书里的人物,静得空灵而纯净,像一粒清晨的露珠。不知为什么,飞云的心突然就觉得有点痛。她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他把相机镜头对准她,拉近了,按下快门。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忽然在镜头里看向了飞云。四目相对,飞云吓得差点失手掉了相机。她的眼睛真亮!像一道光。

不过飞云在镜头里,看见了她衣服上有一些非常独特的刺绣。飞云正想说话,镇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说:“柳老师,老族长来了!”

老毕和柳扬都 “哦”了一声,又同时转过脸来看着飞云,意思是在问他:我们要过去了,你呢?

飞云立刻说:“我去吃松花糕。”

柳扬和老毕都笑了。

9

一只描着兰花的土陶盘子里,躺着四块松花糕,边上放着一只小竹签,几朵金黄的桂花轻轻散在松花糕周边。糕是软软糯糯的样子,一块只比火柴盒大一点,却很厚实,虽然体积不大,依然认真而精致地分了四层:上下两层是淡黄的松花粉,然后是雪白的糯米糕,最中间夹着玫瑰红的豆沙馅。关键的是,它冒着热气,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清甜而芬芳的气息,让人垂涎欲滴。竹签是青绿色的,看起来还是昨天才削出来的样子。

就这么一盘的色香味,一下子就勾勒出一派天然的田野美感。飞云小心地用竹签挑起一块糕,仔细地看,那样子像是在研究什么宝贝。他惊讶地想:罗玛沼最好吃的松花糕,是这个衣着朴素、模样恬静的女孩做的吗?她是上过美术学校的吧?否则怎么能摆个盘也讲究点、线、面的美术感,那么好看?

依诺端过一杯热茶放在飞云手边,见飞云盯着松花糕看。 “你在看什么?”她好奇地问。

飞云的脸一红,有点不自然。他没说话,赶紧把松花糕吃了。四块糕都吃完了,他又吃了四块。怎么办?太好吃了。飞云简直想说,这是他有史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糕点。他喝了口茶,又想,这茶也那么香!

飞云偷偷看了那女孩一眼,发现她并没有注意自己。她正在忙着招呼一大批前来吃糕的人呢!他们很快就把她的小树棚挤满了,还有十来个人挤在她的小炉子前,不停地催她:

“赶紧赶紧,我要八块。”

“我要十块!”

“我的十五块!”

“我要二十块!”

依诺微微笑着,一一应对。才一会儿功夫,三层蒸笼就空了。 “对不起,还要等十分钟!”她冲那些没有买到糕的人说。

然后,她麻利地从一个木制的抽屉式盒子里拿出一块块松花糕放入蒸笼里,又把炉火拨旺。“呼——呼——呼”,火苗大起来,蒸笼上冒出了阵阵白气。等待的人们笑逐颜开,抢着先把钱付给依诺,生怕又卖完了。飞云不好意思再坐着,站起来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一位等待的老奶奶。

老奶奶拄着拐杖坐下了。飞云注意到老奶奶衣裳破旧,但她表情威严,一眼都不看飞云。她自顾瘪着没牙的嘴,大声冲依诺说:“丫头,我要软一点的。”依诺赶紧答应她:“你放心玛沙奶奶,我给你拿最软的。”

旁边有个小伙子凑过去逗老奶奶:“玛沙奶奶,招呼把你牙粘下来啦。”

老奶奶拎起拐杖朝小伙子挥一挥,说:“野人!你不如个外人哩!还不跟人家学学——”她说着指了指飞云,“看看人家城里娃,多懂礼数!”

飞云猝不及防成了众目焦点,只好站在那尴尬地傻笑。依诺也抬起头,看了飞云一眼。她白皙的小脸因这一阵忙活而微微泛红,额头和尖尖的下巴上都粘着黄色的松花粉,样子有趣而可爱。飞云刚好也正在看她——她便朝飞云赞许地笑了笑——那眼睛,黑白分明。那笑容,更是清澈极了。飞云一下子就镇定下来了,他想,老奶奶是在表扬我,这有什么好尴尬的!

在大伙儿的笑闹声中,又一批松花糕出笼了。依诺拿出一些准备好的芭蕉叶,在手里三两下那么折叠,就折成一个小盘子,将一块块松花糕盛在里面。那些买到松花糕的人手捧翠绿翠绿的小盘子,砸着嘴呼呼吹着气,满意地离开了。

玛沙奶奶也吃到了她满意的糕,她喝了两杯热茶,站起来在腰间的绣花小挎包里摸索了好一阵,摸出一张皱皱的一元纸币,递给依诺。

飞云看见依诺愣了一下。如果他没有记错,玛沙奶奶一共吃了八块糕,如果照依诺的价格,她应该给依诺四块钱才对。

依诺只是愣了一秒钟,她便笑眯眯地双手接过了玛沙奶奶的一块钱:“谢谢你,玛沙奶奶,你总是那么照顾我。”她说着,又用芭蕉叶包起了八块糕递给老奶奶。

玛沙奶奶抹抹嘴,开心地笑了,说:“那还得给多少钱呐?”

依诺说:“不用给啦,你的这一张钱,能买那么多呢!”

玛沙奶奶噢了一声,把松花糕抱在胸前,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了。

飞云看着这一幕,有些不解。他留在这里,本来是想再买几块糕带去给柳扬和老毕吃。刚才人多,他只好让别人先买——他毕竟已经吃饱了嘛。另外,他还想再看看依诺衣服上的刺绣。可是,他又不好意思老盯着一个女孩身上的衣服看,她跟那些在赛场上的姑娘不同——那些姑娘,就是专门叫人看的。飞云于是只好在这里磨蹭。他正想着怎么跟依诺说这事,却看见了依诺送糕给玛沙奶奶这一幕。

依诺也老早就发现这个城里来的少年站在这里待了好一会儿,像有什么事似的。于是她便冲飞云喊了一声:“嗨!你……”

飞云一听依诺叫自己,脱口就说:“依诺,我还要十块糕,能不能打包?”

依诺一脸惊讶:“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呃……”飞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那么贸然地叫出人家的名字,只好说实话:“是毕老师告诉我的。他说你的松花糕是罗玛沼一绝……”

依诺眨着大大的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地,像一只小猫咪在思考问题。她想了想说:“是文化站的毕老师吗?”

飞云赶紧点头。依诺腼腆地一笑,说:“不巧啊,今天的都卖完啦。不过这松花糕呀,打包回去凉了就不好吃。你是外地人吧?不如你告诉我住在哪家客栈,我明早现做了给你送去。”

飞云不好意思了,说:“这不行,太麻烦你了。”

依诺说:“怎么会麻烦呢?你要付钱的呀。”

这下飞云愣住了。没想到这女孩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其实那么机灵。可是,她此时的笑容甜美而天真,飞云觉得自己真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她的提议。

飞云说:“客栈名字我不知道,只听毕老师说,是昆明的罗老板来开的。”

“我知道,那是罗叔叔的客栈。他也喜欢吃我的松花糕!”依诺笑容可掬,像极了阳光下的迎春花,有一种暖暖的、让人舒心的灿烂。她弯弯的眼睛里是满满的诚恳,谁还会拒绝她的好意呢!

飞云从背包里拿出速写本,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页白纸上,撕下来递给依诺。依诺在一瞥之间,看见了本子里的速写画,惊奇地说:“这是你画的吗?太美了!我就说,你的样子跟普通游客不一样呢,原来是画家……”飞云听她称自己为画家,谦虚起来,说:“我离画家这个称呼还远呢。”不过,被依诺称为 “画家”,飞云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他把速写本递给依诺:“你喜欢看,就好好看吧。”

依诺赶紧双手接过,用指尖轻轻翻开本子。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让飞云心里特别温暖和感动——她对一本速写本也那么尊重,可见这是一个待人诚恳的孩子。飞云走近一些,给她讲解这些画。依诺嗯嗯地点着头,由衷地说:“画得真好!”

忽然,她指着一幅画兴奋地说:“这片树林,我昨天还在那里。彩虹……对,我也看见了!”

飞云一看,她说的是昨天他听到歌谣时看到的那片松树林。当时他一边听着歌,一边就在窗前画下了那道彩虹和树林。

飞云惊喜地说:“难道,唱歌的人是你?”

依诺停下看画,歪着头想了想:“我有那么大声吗?你都听见了,真丢人……”

飞云可太激动了,他赶紧掏出钢笔递给依诺:“怎么会丢人?那首歌,太美了!麻烦你,能把歌词写给我吗……”

飞云忽然住了口,他自己先脸红了。因为他看见依诺睁大眼睛,歪着头,脸上带着一点不解,一点狡黠,一点害羞,还有一种森林里的小鹿那般可爱的表情,似乎在说:“我们刚认识吧?凭什么我得写歌词给你呀……”

所以,飞云就把头低下去了。他说:“对不起,我……”

依诺望着飞云的窘样哈哈哈笑起来。她爽快地说:“这样吧,我给你写歌词,但是你得送我一幅画,好吗?”

“成交!”飞云开心地伸出手掌。依诺朝他手心上使劲一拍,两个人就肩并肩坐了下来,写歌看画,谈笑风生。

唉,怎就跟她就像认识了好多年一样啊?有一阵飞云自己也有些纳闷。他闻见依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是一种他不知道名字、似乎带着泉水气息的花。他想,那花应该是生长在水边,有着紫色的梗,而花瓣,应该是由花蕊深深的玫红色渐渐过渡成浅浅的粉色……

柳扬找到飞云时,她看见在那面“茶与松花糕”的旗子下面,一个英俊少年和一个清新少女正并肩坐在草地上,不时指点着画面,发出开心的笑声。

柳扬的到来自然是把两个孩子惊得跳了起来。依诺抬头看看天皱着眉说:“呀,太阳都落山了……”但她一转眼就开心地笑了:“不过,我的松花糕全卖完了!今天成绩真不错!”她这话像是说给飞云听,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飞云也跟着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是啊,全卖完了,妈妈,你来迟了。”

柳扬又好气又好笑,说:“飞云,松花糕真那么好吃?看你晕头转向的样子。你看看,人都走了一半多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震憾人心的赛装节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结束了?飞云摸摸头,像才从梦中醒来似的,说:“比赛完了?”

一句话,把几个人都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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