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外表冷淡的“慈母”
——饰演弹词《西厢·拷红》崔老夫人有感

2018-11-14 12:42
剧影月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崔莺莺老夫张生

我从事评弹工作较晚,无缘得见杨振雄老师在舞台上演出《西厢》的风采。但机缘巧合,2003年因为要参加第二届中国评弹艺术节,和搭档排演了《西厢》一折“拷红”,参考的是上世纪80年代杨振雄和朱雪琴两位艺术家在上海电视台的录像版本。说来惭愧,多年来对于杨《西厢》的全部了解也仅此一回“拷红”。今年我团的青年汇演,我又以此回书参演,在重新排演过程中很多老师对我起的崔老夫人一角提了不少意见和建议,而我自己也因为已为人母的缘故,对这个角色也有很多与以往不同的理解,更能隐隐体会到老夫人爱女心切的种种感受,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故而决心一窥杨《西厢》的全貌。在观看了杨振雄老师上世纪80年代的《西厢》录像以及上世纪60年代杨双档的部分分回后,我对崔老夫人的形象可以说有了一个初步浅显的认识。

以往人们在欣赏和讨论“西厢”人物时,着眼点往往在于崔莺莺、张生、红娘关注较多,而崔老夫人却常被人冷落。即使偶有涉及,也简单地将其视作嫌贫爱富、背信弃义的反面角色,是崔张爱情的对立面,一个“伪善、刻薄、自私、冷酷”的封建家长。(左弦《杨振雄〈西厢〉演出本》跋》)在一个特殊年代,以“阶级论”分析人物无可厚非,但今天,我们若能够以更加客观、人性化的眼光来看待老夫人这一角色,便会发现,外表冷淡、严苛的老妇人,却有着一份深情的“慈母之心”。她的所做作为,经常令人讨厌,却无一不是从这份“爱女之心”出发的。而与此同时,这个看似简单的人物背后,还承载着十分厚重的历史、文化背景。通过老夫人的所做作为,杨《西厢》为我们展开了一幅若隐若现的社会生活画卷,而了解了这幅画卷,也将有利于我们对主人公“崔张”的爱情做出更加深刻的理解。

首先,老夫人“赖婚”的举动并非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嫌贫爱富”,而是具有更深厚的社会背景,和其家族出身及唐代的门阀政治有着密切关系。“嫁入豪门”,是那个年代世家大族最普遍的选择,也是老夫人心中女儿最好的归宿。

在杨《西厢》一开始的“游殿”中,张生有几句挂口:

“柳暗花明春昼长,独携琴剑走他乡,此行不是闲游戏,访美求官上帝邦”。

从中我们可以知道,张君瑞并非什么浮夸子弟,而是一个为求功名的上进青年。而从开始的一大段表书中我们也知道了张生出身也是书香门第,之后从他为了再睹莺莺芳容,耗资搬入普救寺,后又出钱以追荐亡灵为由,与崔家一同做法事等种种举动而言,可以看出张先生其实“不差钱”。而且,他与掌握兵权的白马将军交好,在当时情况下,怎么看都应该是一只前景良好的”潜力股”。相比之下,倒是崔家由于崔相国病逝,剩下一门妇孺孤寡,又逢时局动荡,很有些山河日下、朝不保夕的忧虑。在这种情况下,崔老夫人若是出于现实利益考虑,似乎很应该牢牢抱住张生的大腿。可是,老夫人却没有这样做,这是因为,她生活在对于门第特别看重的唐朝中后期。

崔家与郑家的的中表联姻在之前的几回书中略有提到,为了搞清其中的来龙去脉,因为关乎老夫人“赖婚”的深层次原因,我特意上网查阅了相关的资料,了解到唐代素有“五姓七望”之说。即: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这五姓不仅掌握着国家的政治、经济大权,且互为姻亲,有些类似于《红楼梦》中“四大家族”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离《莺莺传》成书相去不远的唐文宗朝,文宗皇帝为太子李永向宰相荥阳郑覃求婚,希望可以让郑覃的女儿为太子妃,但是郑覃宁可把孙女嫁给九品卫佐的崔氏,文宗皇帝不禁感慨“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西厢》中,崔莺莺即出身“博陵崔氏”,是最有身份地位的氏族家庭之一。而崔老夫人及其侄儿郑恒,都出生荥阳郑氏。这两家世代联姻,可以说,崔莺莺的婚事,不仅自己无法做主,甚至身为母亲的崔老夫人也不可能一个人说了算,这背后牵动的是两大家族的利益。老夫人最受人诟病的一句话是“我家世代不招无官婿”,但从这句话中也可以看出,老夫人此时的行为,并非代表她个人,而是一种百余年甚至更长时间内孕育的门阀政治。

所以,当“寺惊”时,老夫人对着普救寺僧众做出【“若有英雄能退贼,我愿将莺莺共订鸳鸯谱,就是倒赔妆奁也何在乎!”】的许诺时,事实上已经将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对张生信守诺言,则对于郑恒、郑氏家族而言,就是背信弃义;若要信守之前的婚约,则必须赖婚。无论从血缘、还是实际利益而言,老夫人做出赖婚的举动,既是不够“诚信”,却也在情理之中。若从个人品行方面来苛责老夫人,未免失之偏颇。

其次,老夫人对于张生的态度也折射出她对女儿的爱护。在“惊艳”一回中,红娘拦阻在莺莺和张生之间,百般驱赶张生出园,不让他与小姐多瓜葛。【表:“此时此地的红娘,真是极尽遵守夫人的礼教家规,对莺莺的行动尽到行监坐守,寸步不离的责任。】红娘对待张生的态度可以从一个侧面看出,崔老夫人严于持家,对于男女大防防之甚严。虽然她的思想可能被今天的我们视作“落后”,但在封建时代却是再正常不过的。而事实上,这些要求,她不仅用来要求女儿莺莺,自己同样是真心相信、严格执行。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痴迷于对于“自由恋爱”的向往,在自觉与不自觉中,将崔莺莺、张生红娘都视作“反封建”的典型,过度美化了崔张爱情。而今天,如果我们能够以客观眼光分析张生这个人物,不难发现张生身上其实存在着许多缺点。这些缺点虽然不足以颠覆人物的正面形象,却足以让崔老夫人不放心把女儿托付于他。

从杨《西厢》中,我们就不难看出,张生的种种作为实在和封建时代对于男子“谦谦君子”的要求有些距离。他初见莺莺时的急色,言语举动上的油滑轻浮,即使放在今天,似乎也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挚诚君子。而“游艺中原,脚跟无线”,在崔老夫人看来,也是一种不安定的表现。

更重要的是,兵围普救寺之时,张生明明知道白马将军杜确就在左近,一纸书信就可解围,却迟迟不应声,直到崔夫人说出谁能解得孙飞虎之围,便将莺莺小姐与他为妻,才慨然出列,修书求援,怎么看都有些待价而沽、乘人之危的意思。

年轻人容易被炽热的爱情冲昏头脑,崔莺莺可以因为张生的风流倜傥而义无反顾,甚至在与封建礼教做对抗。而作为母亲的崔老夫人却不得不为女儿想得更多。尤其作为宰相夫人,孀居寡妇,她可能在丈夫逝世前后,饱尝了人情冷暖,从当年一呼百诺的豪门贵妇,到如今寄居佛寺,受贼人威逼。跌宕的人生经历,让崔老夫人更迫切希望女儿有一个稳定的归宿。而这归宿,在老夫人看来,只有有着巨大家世背景的侄儿郑恒可以给崔莺莺。

无论是弹词或是其他剧种,老夫人留给人的第一印象,往往都是蛮横不讲理。但如果从“寺惊”或者“拷红”等几场老夫人比较重要的戏份去探究,却会发现,杨《西厢》中的老夫人,虽然外表强硬,却也是一个内心比较温暖、慈善的妇人——甚至,有些缺乏决断。

前文提到过,“寺惊”一场戏中,崔莺莺曾经提出过一死以解孙飞虎之围的想法。如果冷血地看待,这似乎是一条最好的解决之道——崔莺莺如果身死,孙飞虎必然会退兵,不仅当前的危局自然解决。崔家还有可能因为莺莺的贞洁行为受到表彰,对于崔家未来都会有好处。如果崔夫人完全不顾女儿的死活,就应当同意这一选择,但她却第一时间否定了这一方案,而选择了第二条将自己置于两难的策略。可以说,这里的崔夫人,虽然缺乏决断(两条解决方案都是由崔莺莺提出的),但是一片爱女之心也足以让人感动。

“拷红”一回中,崔老夫人看似严厉,对红娘动辄曰“打”,但终究也只是“棍棒儿围着红娘滴溜溜”转,虚张声势罢了。而当红娘对她的所作所为颇为严厉地责问时,她也并未恼羞成怒,反而平和地问道“怎么倒是我的不是了?”“这丫头说得也有些道理”。可见,崔夫人平时对待下人还是比较温和讲理,也能听得到一些不同意见的。所谓“有其仆必有其主”,红娘的伶牙俐齿、自作决断,也和老夫人及崔莺莺平日的“纵容”脱不了干系。

所以说,在杨振雄老师演的长篇弹词《西厢》中,老夫人的所作所为,虽然很多时候并不可爱,但她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出于对女儿崔莺莺的慈母之爱罢了。虽然,很多时候,这份“爱”并不被崔莺莺,不被观众、听客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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